第1章 (1)

老實說,白祭第一次遇到秦桑的時候,場面并不多麽光彩。

那是十月裏的一天,天空清亮得像水洗過一般。那時候,白祭還是白家最得寵的小少爺,憑着家勢業大,在南城裏可以說是橫着走,比生來便橫着走的螃蟹還要橫。每逢出門,好幾個家丁前呼後擁,人前馬後招呼得周周道道。旁人見到,都只在心底裏暗嘆,到底是南城富戶白家的兒子。

白家是做生意的,家大業大,在南城裏是數一數二的大戶。白家的大少爺白敬辭從小跟着白家老爺,白潛祗,一起走南闖北地做生意,見識廣,為人卻謙遜,常常深居府中,修身養性,不怎麽出門。唯有白祭——那時,白祭還不叫白祭這個名字,叫白敬澤——從小被母親帶在身邊,嬌慣得很,養了一副油嘴滑舌頗不正經的性子,前前後後都透着一股富家少爺的氣性兒。

那一天,白祭在府裏待得悶了,便帶着自己的貼身小厮阿杜偷偷摸摸地從後門溜出去——前兩天他爹還在檢查他的功課時訓誡他,不準他這些天再跑出去鬼混——阿杜一臉為難的面色,不時勸這位自己打小伺候到大的少爺道:“少爺,咱們今天就別出去了,老爺可還在府裏面呢!若是叫老爺發現了,可少不了一頓罰!”

白祭聽得煩了,生氣地敲了阿杜腦門一個爆栗,不滿地說道:“你若是再這樣不饒不休地唧唧歪歪下去,就別跟着我去了,自個兒在府裏面待着!”阿杜委屈地摸着少爺剛才敲打的地方,心裏面權衡着去與不去哪個後果更加嚴重,盤算着若真是叫人發現少爺偷跑出去了,而自己這個貼身小厮卻沒有跟在身邊照顧,只怕會懲罰得受得更厲害些,一想到這兒,見少爺是鐵了心要出去,阿杜只好耷拉着腦袋地跟着少爺偷偷摸摸地溜出了府。

街上倒是一如既往地熱鬧。商販小攤們叫賣聲沸反盈天。白祭擡頭仰望頭頂這片碧藍如洗的天空,覺得自己此刻心情快活得像一只出了籠的鳥。阿杜跟在白祭身邊,問:“少爺今天想去什麽地方?”

白祭想了一會兒,說:“香滿樓。”

阿杜的臉頓時苦成一張比黃連還要苦的臉。香滿樓可不是什麽好地方,盡是些吹彈撥奏的歌姬舞女們,雖說比起青樓的□□,這些賣藝不賣身的娼妓自然好了些,但終究還是帶個妓字,名聲也好聽不到哪裏去。白祭今年才年滿十六,若是叫老爺夫人知道他陪少爺去了這等地方,不打斷他的腿都不會讓他再進門。他苦巴巴地對白祭說:“少爺,咱們還是別去那種地方吧,那裏三教九流的,萬一沖撞了可不好!”

白祭正是剛從府裏面溜出來的當口,心情好得不得了,偏偏叫這個阿杜在一旁總說些掃興的話。白祭惱怒地剮了阿杜一眼,沒好氣地說:“別跟着我!”

自然還是要跟着去的。阿杜跟着少爺走進香滿樓,一進樓便聞到一股香味兒,還沒有完全走進去,便有人迎上來,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地說:“原來是白少爺!裏邊請!”

白祭是香滿樓的常客,在南城中,富家子弟玩樂之地一般都在這兒。他打開折扇,倒與一般的為追求風流倜傥不同,他只是覺得熱了。白祭環顧四周,似乎是在找什麽人,阿杜湊上去問:“少爺,你在找誰呢?不然讓小的幫你去打聽打聽?”

迎上來的管事的見此狀況自然知道這位白少爺是在找誰,臉上剛剛淡下的笑容又重新堆起來,說:“白少爺,今天依依姑娘抱恙在身,在房中休養,怕是不能出來陪您了。”

依依姑娘是香滿樓新來的姑娘,剛來那天,不巧便被白祭給撞上,自此白祭時不時便來找她。說出來也不怕笑話,白祭來找這位依依姑娘,無非也就是在房間裏面聽聽曲兒,聊聊天,打發些時間。若說那床上之事,對于白祭來說,在目前這個年齡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他無非是想找個願意聽他講話的人發發牢騷而已。

聽到管事的這樣說,白祭臉上浮現出淡淡的失望之色。既然依依姑娘不在,白祭也沒有打算再繼續待在這兒,轉身便準備離開。忽然在邊上傳來一陣吵鬧的聲音。白祭循聲望過去,在大堂的西北角坐着幾個錦帶華衣的公子哥兒,一人懷裏一個妝容豔麗的姑娘,正在喝酒劃拳,邊上的小厮也在為自家少爺起哄,吵吵嚷嚷的。白祭微微簇起眉頭。他素來不太喜歡這種熱鬧。

他轉身便擡腳準備離開,忽然與從前方匆匆趕來的一個人撞了個滿懷。他被眼疾手快的阿杜給扶住,撞上自己的那人卻被反沖到了地上,結結實實地摔了一下。

阿杜正欲站出來訓斥地上那個人,白祭忽然擡手攔住了。他看見摔在地上那個人只是一個大約十四五歲的孩子,雖然身上的那身衣服灰撲撲的并不起眼,卻長着一張清俊削瘦但是好看的臉,他那雙漆黑的瞳孔如最純粹的寶石一般,看一眼便能被裏面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輕易地吸引住。那個孩子從地上爬起來,神色有些惶惑,瘦如竹竿的身子茕茕發顫。其實他自己不知道,他這個樣子很容易讓人心中升起一股保護欲。

管事的兇起一張臉,呵斥道:“你是怎麽走路的!好好走個路還沖撞了白少爺,這些天還沒有被教訓夠嗎?”

那個孩子被管事的訓斥得腦袋微微低着。像是已經對此習以為常一般,他只是一味地保持這個動作,本就蒼白的臉色在背後陽光的映襯下顯出一層病态的青。

白祭擡手制止了管事的。管事的立即賠上一副笑容,連連道歉。白祭神情淡漠,問:“他叫什麽名字?”

白祭指了指那個孩子。

管事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疑色,但沒有遲疑太久,白家的少爺不是他能夠得罪得起的。他微微弓着身,說:“他叫秦桑,前兩天才買來的,還不太懂事,剛才沖撞了白少爺,小的先帶這個孩子向白少爺賠罪了,還望白少爺大人不記小人過,多多見諒!”

白祭簇起眉頭看了管事的一眼,說:“你話很多。”

管事的眉頭一顫,自覺地往後退兩步。平日裏,這位白少爺便是脾氣頂古怪的一個,管事的暗想,自己還是安靜地候在一旁聽吩咐便是,既不多言,也不少言,總是不會出錯的。但其實別說是管事的,便是白祭的貼身小厮,阿杜,也不明白少爺在想些什麽。雖說自家少爺平日并不是那種嚣張找事的人,但論凡這些自己撞上來的,自家少爺也不會好脾氣到不管不顧。

秦桑局促地低頭站在白祭前面,心裏忐忑,并不知眼前這位少爺會想要做些什麽。

白祭收回目光,對阿杜說:“我們走。”

阿杜跟上白祭的步伐,離開香滿樓,離開之前,還不忘回頭再看一眼那個叫秦桑的孩子。不就是比自己長得好看點兒嘛!阿杜心裏面酸溜溜地想。

十一月份的時候,趕上白祭母親生辰,白老爺知道白祭母親喜歡聽戲,便從外邊請了一個戲班子來家裏唱戲。

這兩天府裏人進進出出,又搭戲臺子又準備壽宴,好不熱鬧。吵吵嚷嚷的,白祭只好窩在書房裏面不出來。

上一次偷偷跑出去,結果還是叫白老爺發現了,舍不得罰他,便罰他的貼身小厮阿杜給他看,白祭兩眼瞪得圓圓的,兩手卻被家丁抓着,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阿杜受了五鞭子,回去一看屁股腫得老高,好幾天下不了地。白祭心裏面愧疚,叫人請了城裏最好的大夫來看,用了最好的金瘡藥,倒叫外面的人都說,白家少爺是個心善的人,對待下人都如此寬厚。只是一點,白祭也不敢在父親在家的時候溜出去玩了。

書房裏不止他一個人,還有他的大哥白敬辭。白敬辭手裏托着一本書,坐在窗邊靜靜地看着,窗外天朗氣清,微風拂過他的鬓角也不見他眨眨眼睛。從小白祭就怕他這大哥。也不記得是幾歲的事了,那天他午睡醒來,大哥還在睡,他便使壞,往大哥的靴子裏面放了幾粒硌腳的小石子,而後就歡快地跑出了屋子。等他再想起這事的時候,他爹已經拿着他千辛萬苦淘來的那本傳奇當着他面撕得粉身碎骨,又罰他抄了三遍《詩經》。從那以後,他再也不敢捉弄他大哥。也是從那時起,他明白了一個道理,許多他以為別人知道的事情,都在不知不覺中叫人知道并拿為把柄了。

後來,大哥随爹出門做生意,他才稍稍松口氣。大哥在家的時候,他總覺得有雙眼睛在盯着自己看。

“大哥。”白祭實在閑得無趣了,跳下椅子,跑到白敬辭身邊,一雙眼睛骨溜溜地轉着。

“什麽事?”大哥頭也不擡一下,眼睛依然落在書頁上。

“娘過生日,你送娘什麽呢?”白祭好奇地問。這兩天,他可一直愁着不知該送娘什麽樣的禮。白敬辭将書放下,一雙淡漠的眼睛在溫和的陽光下泛出一層冷光,這些年,跟着白老爺闖南走北,他的眼睛是越來越冷了。他慢條斯理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又靜了半天,才說:“一套從蘇州帶回來的蘇繡。”

“大哥可好,能從外面帶禮物回來。”白祭可憐巴巴地說:“我卻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什麽新意來了。”

見白祭依然一副這沒個正經樣兒,白敬辭搖搖頭,不再理會他,重新捧起書。

見大哥這樣子白祭便知道大哥不想同他說話了。他微微嘆了一口氣,心裏面想,也不知道大哥這性子是從誰那兒學來的。

到了壽宴那天,府裏上上下下熱熱鬧鬧的。白祭給母親送了一顆壽桃,上面那個壽字是自己專程請會剪紙的丫鬟教自己剪出來的。縱然如此,在大哥送出的蘇繡面前,他送的壽桃就顯得有些随便應付了。用過膳,白夫人帶着一群前來賀壽的各家夫人們一起到戲臺前看戲。白敬辭跟着白老爺一起與各位老爺談生意。白祭帶着阿杜慢悠悠地在府裏面逛,卻不想竟在府裏面遇到當初在香滿樓遇到的那個秦桑。

與那日一身髒兮兮的不同,秦桑穿着一身碧藍色的錦繡衣裳,一頭黑發被綸巾束起來,腳上踏一雙黑緞錦靴,看上去活脫脫一個大富人家裏的俏公子。秦桑見着白祭也是一臉茫然,很快眉宇間又浮現出一絲惶然。

阿杜斥道:“你怎麽會在府裏面?”

秦桑被阿杜沖得有些瑟瑟發抖,他擡起黑溜溜的大眼睛,惶恐地說:“我是随他們一起來唱戲的。”

“唱戲?”白祭頗覺有趣地打量了秦桑一眼,只覺得這個孩子看上去乖覺靈巧,害怕時又像只兔子一樣一驚一乍的。他問:“你不是香滿樓的嗎?怎麽又跑到戲班子去了?”

“戲班的佟老板有日來香滿樓,相中了我,向管事的買我,管事的嫌我手腳粗笨,便将我賣去了。”秦桑諾諾地說。

白祭忽然注意到,秦桑從袖子裏露出的手臂上有着幾道傷痕,雖上了一層厚厚的粉,依然猙獰可見。他問:“那個佟老板打你?”

秦桑眼圈忽然一紅,似乎想起了什麽不好的事情,然而他只是凄凄地說道:“學戲總是要受些罰才學得好的。”

白祭剛想再說些什麽,這時,從別處跑了一個青衣小倌,他匆匆地向白祭行了禮,神色焦急地對秦桑說:“你趕緊去呢,就到你上了,佟老板可是到處找你呢!”

秦桑只得趕緊随着他匆匆離開。

望着秦桑清瘦的背影,白祭的心中響起一聲淡淡的輕嘆。

“少爺可是在想些什麽呢?”阿杜問到。他也沒有想到會再遇見秦桑,他依然記得上個月自家少爺第一次見秦桑時表現出來的異樣。這一回依然如此。難不成少爺是喜歡上那個戲子了?阿杜私下和府裏其他在外面跑動得多的家丁閑話時,也聽說了一些富貴人家的少爺們喜好亵玩娈童,往往在家裏面養一兩個也是常有的事。他緊張不安地望着少爺,心裏默默地祈盼着自家少爺可不要喜歡上那戲子,那個秦桑一看都不是個什麽安分的好東西。

白祭沒有回答他,只是轉身離開了。?

☆、新芽擡頭

? 白夫人愛看戲,這是白府上上下下都知道的。白老爺常在外跑生意,偌大個院子靠着白夫人一個人把持着,也只有看戲這會兒功夫能讓她松松了。自打養上了愛看戲的性子,她便三天兩頭地請戲班子來唱折戲,這回趕上她生辰,白老爺專程請來了城裏最好的戲班來府上唱,不僅體貼了她的心意,還彰顯了他們夫妻倆的深厚感情,想到這裏,她眼角的笑越發溫軟起來。

說起來,白夫人才三十來歲,生下白祭那年也才十七歲,平日深閨大院裏養着,看上去依然年輕,面色白裏透紅。只是下人們都私下裏悄悄議論着,夫人可是越來越慈悲了。不說冬天裏常常給城裏的乞丐們開倉濟糧,平日裏,夫人也是一副眉眼間慈悲為懷的溫婉,目光流轉都帶着香火味,手裏一串佛珠被打磨得光滑透光。若真要挑出夫人發脾氣的時候,也只有從白祭這個從小就惹事的小少爺身上找了。

白夫人端坐在戲臺前的最上座上,左右兩家坐着王家與謝家的夫人。其他幾家的夫人也各自坐在位子上,或品着戲,或竊竊私語。今日臺上唱的是《香濃煙》,講的是一個修仙之人在人世間遇到一位心儀女子的故事。飾演修仙之人與心儀女子的角兒都是南城裏鼎鼎有名的,今天花重金一并請過來,想來老爺也是出了不少錢的。

“那茗煙哪,上臺唱一次可是要足足一錠銀子,更何論那個演銅鈴兒的雲煙了。”王家夫人說着無比豔羨地探了白夫人一眼,掩嘴說道:“你家老爺可是将你疼在心裏面了,才舍得花這大價錢請他們來給你賀壽。”

謝家夫人向來與王家夫人是對頭,在白府還未發跡之前,就對着幹了好些年。白夫人也知道他們兩家之間素來已久的恩怨,據說王家和謝家兩家老爺也曾是拜把子的兄弟,可後來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恩斷義絕,自此就在生意上對着幹了起來。連帶着兩家夫人見面也是明槍暗箭的。一聽王家夫人盡撿些好話給白夫人聽,她輕輕笑了一下,笑着道:“這也是白府家大業大,有底氣出這錢,妹妹,我可聽說去年你過壽辰的時候,請的可是那白雲班的人?”

王家夫人被謝家夫人這麽一擠兌,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起來。白雲班自然是比不上佟老板的登雲閣。倒也不是王家就比白家缺了這份錢,只是近年來她年老色衰,王老爺的心思早已經不在她的身上,前兩年買回來一個狐媚子做小妾,整日攪得家裏面雞飛狗跳,她的壽辰王老爺又會真正上幾分心,不過是左右給個臉面罷了。

白夫人見局面有些僵硬,只好站出來,用她一貫溫婉和氣的口吻說道:“白雲班自然也是好的,我去年壽辰不也請的是白雲班麽,今年左右不過換換口味罷了。說到白府家大業大,這妹妹可就不敢當了,在南城誰不知道王家和謝家才是鼎鼎有名的大戶,謝家姐姐可就不要折煞妹妹了,瞧,臺上都演到瞿策帶銅鈴兒回青銅山了,咱們就好好看戲吧。”

畢竟人家是主自己是客,王家夫人和謝家夫人也不好太放肆,聽白夫人這麽一說,只好收起争個高下的心思,看起戲來。

秦桑演的不過是個不說話只需安靜站在一旁的小厮。待瞿策将銅鈴兒帶到青銅山,便到他出場的時候了。他随着老道人亦步亦趨地走上臺,雖只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色,到底是第一次上臺,秦桑瘦弱的身子禁不住微微發顫。

他安分地站在角落裏面,忽然餘光在臺側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白祭。他怎麽來了?

說起來,白祭本也沒打算到戲臺子這邊來,可自剛才碰見秦桑,知道秦桑将上臺的時候,他便神使鬼差地帶着阿杜往這邊來。一路上阿杜滿臉的不情願,只差撅起嘴巴來表示不滿了。他不由地搖搖頭,心裏面想,這阿杜跟在自己身邊脾氣倒是越來越大了。

白祭站在臺下面,仰頭望着靜靜站在臺子角落裏的秦桑,唇紅齒白的看上去似乎——他想了許久,終于想出四個字來形容:秀色可餐。白祭今年已經十六歲了,也不小了,自己那群狐朋狗友中不少喜歡玩弄娈童的,不敢帶回家,就偷偷在外面養着,自己也見過幾回。說到這事,他一向不支持也不反對,聽之任之,反正事不關己。他自己是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對一個戲子感興趣的,盡管在第一次見他時還不是戲子。

他也不是真對秦桑上了心,不過是在閑悶的日子裏面找到了個稍微能提起點興趣的東西。他仔細地上下打量着秦桑,忽然想起秦桑手腕手背上那些傷,怔了怔,對阿杜說:“去取兩瓶上好的金瘡藥來!”

“少爺好好的要金瘡藥幹什麽?”阿杜滿臉不解之色。

“叫你去你就去,多什麽話!”白祭佯打了阿杜一下,輕輕踢了他一腳,将他趕走了。

戲已經唱到最後的部分,後臺已經有人在準備第二場戲了。下場的時候,茗煙和雲煙相繼下場,接着是老道人和秦桑。說到這兒也該完了,卻不知是哪個工人做活兒不仔細,在臺子的後面一根尖尖的釘子冒出來,秦桑也沒有注意腳下,一股腦地就踩上去。

白祭只看見秦桑突然臉色驟變,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慘白,眼眶霎時紅得跟兔子一樣,他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心裏面有些許慌亂,卻只是站在原地,想看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走到前面的老道人注意到後面的異樣,轉過頭看見秦桑的臉色,再低頭看見從靴底滲出來的血,幾十年的經驗讓他瞬間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戲臺上是忌諱這東西的。他抓住秦桑的胳膊,暗聲說:“自己用力□□!”

秦桑咬住牙忍痛運氣将腳提起來,一股股血瞬間湧出來。

老道人不着痕跡地攙着秦桑下了臺,就将秦桑放在一邊,找佟老板說戲臺子上的事去了。

白祭看明白了過程,也看見了戲臺上那根不起眼的釘頭。他看見秦桑坐在地上,身體因為疼痛而一抖一抖的。因為背對着,他看不見秦桑的臉色,但想來也好不到哪去。他不知道秦桑是怎麽忍住痛不聲不吭地将腳□□的。一時間,他心裏面仿佛有一塊地方被輕輕撬起來。

後臺人來人往,卻沒有人注意到坐在地上的秦桑。也沒有人注意到秦桑袍子下面那一地的血。

白祭看到那攤血,忽然心裏面揪得疼,一個箭步上前将秦桑抱起來,往自己屋子走去。

白祭将秦桑抱在懷中才感覺到他究竟有多輕,輕得跟一只風筝似的,纖細的骨頭透過皮膚和衣裳仿佛稍微用點力氣一握,便會散開架一般。

秦桑蒼白的臉色透出一抹青灰,額頭上泌滿了汗珠。他的嘴唇緊緊閉着,眉頭也緊緊鎖着,臉靠在白祭的懷裏面,疼得一抽一抽。

白祭其實早就後悔了,他有些後悔在衆目睽睽之下抱起秦桑就走,這若是傳到別人耳中,指不定又添出什麽油醋來,人嘴裏吐出來的閑言碎語他早就見識過了,可是當秦桑卧在他的懷裏,像是小貓一般輕輕抽搐時,他的心一下子又軟下去,無可奈何地安慰自己說,就當是救人救到底。

他将秦桑抱到自己的屋子裏,匆匆忙忙地找來金瘡藥,細心地脫下秦桑的靴子和薄襪,傷口觸目驚心地暴露在空氣中。白祭看見這傷口,有些不忍地皺了皺眉,趕緊用打濕了的手帕擦拭掉傷口附近的血污,秦桑卻疼得微微□□了幾聲。

白祭一下子不敢再下手。

這時候,滿頭大汗的阿杜跑了進來,嘴裏念道:“我的祖宗爺你怎麽又跑回來了——”話音還未落下,他的餘光就瞟見了卧在榻子上的秦桑,臉色頓時就不好看起來,連帶着聲音也提高了幾倍:“這個小戲子兒怎麽會在這裏?”

白祭聽到阿杜這樣氣急敗壞的聲音,雖有些不滿,卻也來不及計較,說道:“你過來幫他上點藥,他的腳踩着臺上的釘子了,我實在幹不來這事。”

阿杜委屈地想道:自己還沒有被少爺親自上藥這等恩寵呢!但少爺吩咐了,阿杜再不情願,也只能接過金瘡藥,照着秦桑的傷口灑了一層藥粉。

藥粉在傷口發效,疼痛直頂秦桑的心門,一時間疼得眼淚星子都從眼角沁出來。

白祭忍不住說了一句:“你輕點。”

阿杜卻認為少爺這是在為這個戲子指責自己,一時間委屈得眼淚便要流下來。

這時候,秦桑卻掙紮着爬起來,彎下腰用手去夠自己的靴子。白祭見狀有些惱火地問道:“你這是幹什麽?”

他好心好意将秦桑帶回來,眼下一句感謝也沒有就着急要走。白祭心中憤憤。但是,當秦桑那雙清澈得近乎無辜的眼睛淚眼蒙蒙地擡起來看着他的時候,他的心又軟下來。這時候他甚至有些惱火自己的心軟起來。秦桑說:“找不到我,佟老板要罵的。”

白祭再也生不起氣來了。他不知道此刻他的眼睛裏面出現了一種叫做心疼的情緒。這種叫做心疼的情緒讓他的眼睛變得溫柔、寧靜。秦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動作一時間停下來。白祭嘴角微微揚起來,問:“怎麽望着我?”

秦桑臉上浮現出一抹緋色,說:“你的眼睛真好看。”

阿杜聽見他這話,神采飛揚又不無排擠地說:“我們家少爺金鑲玉作,眼睛自然好看,哪像某些人這麽不識趣,得了便宜還賣乖。”

白祭呵斥住阿杜:“你閉嘴。”

秦桑被阿杜的話擠兌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嗫喏了半晌,低着頭說道:“謝謝你,我還是先走了。”

白祭這一次沒有阻攔他,讓開身子放秦桑一拐一拐地走出去,秦桑的背影好像镌刻在他心底一般,留下了一個深深的痕跡。當他回過神來,轉身準備倒杯水喝,才發現阿杜還在可憐兮兮地望着他。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你說說你,就你那張嘴,以後該吃多少虧?說了多少次也不聽,若下次再叫我聽見了,我定叫母親将你趕出府。”

阿杜被白祭這麽一吓,臉色頓時白起來,匆匆說道:“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少爺就饒了阿杜這一回。”

“行了,去倒杯水來。”白祭倒不是真想趕阿杜走,不過左右是想吓吓他。

十二月,雪簌簌地落下來,支開窗子,一片素白。

白祭在屋子裏寫了半晌字,終于按捺不住,偷偷溜出屋子。卻不巧正趕上白敬辭從外面回來,虎着一張臉喊道:“回來!”

白祭心裏暗道一聲糟糕,轉過身眼笑眉彎地湊到白敬辭身邊,抱住他的胳膊,親切地說:“哥哥,你回來了。”

白敬辭自然不吃他這一套,訓斥他說:“爹不是叫你在屋子裏面練字嗎?怎麽又跑出來了?”

白祭熟稔地捏來一個借口,說道:“我內急。”

白敬辭知道這只是白祭的托詞,卻也沒有真想過要責罰白祭什麽,于是說道:“你快去快回,我在你屋子裏等你。”

白祭在心裏默默嘆了一口氣,垂頭喪氣地去方便。雖然是托詞,但到了地方,卻真來了感覺。他解開褲子蹲在裏面,忽然傳來兩個丫鬟的聲音。

“聽夫人房裏的丫鬟說,大少爺馬上就要和謝家小姐定親了呢。”

“你可知那謝家小姐長得什麽模樣?”

“不曾見過呢,但謝家養出來的小姐,定是不錯吧。”

大哥要成親了?白祭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心思一下便活泛起來。他回到屋子裏的時候,大哥已經捧着一卷書靜靜地看起來了。

白祭臉上攜着一絲了然于心的微笑,虎模虎樣地走到白敬辭身邊,眼睛落在白敬辭身上,夾着一絲暧昧的意味,說道:“大哥,最近是不是有什麽喜事?”?

☆、月上新枝

? 白敬辭早就察覺到蹑手蹑腳走進來的白祭,只是白祭在府裏由母親寵着,一向精怪,無足為奇,哪裏若是服服帖帖地給他作揖倒茶,那才真是見鬼了。他眉頭微微蹙起來,放下手中這卷其實沒怎麽看進去的書,目光落到白祭身上,說:“你想說什麽?”

白祭最讨厭他大哥的地方就是這股子态度,好似在他面前,居高臨下不過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明明也年長不了幾歲。只是這會兒白祭也沒工夫去計較這些邊角料了。他眼睛清亮似明珠一般,臉上透出一份與有榮焉的喜氣,問:“大哥,你是要與謝家二小姐定親了嗎?”

早前在母親那裏聽說了這個消息,覺得煩心無比,才到這邊來換換氣,白祭雖精怪,卻也不至于讨人厭,哪裏曉得白祭不知從哪個地方聽了這些話來。白敬辭臉色慢慢沉下去,隔了半晌,說道:“你好好念你的書,盡打聽些這糟心事,當心爹回來考你,一問三不知,那就是母親也攔不住打你板子了。”

說完這段話,白敬辭起身便離開。

白祭沒有想到白敬辭說翻臉就翻臉,他略有些委屈的想,定親又怎麽會是糟心事?

年後白敬辭又要随着白老爺出去做生意。所以白謝兩家合計着,說在年前便把婚訂下來。

雖然不清楚是怎麽回事,白祭卻能夠明顯地感受到大哥對于訂婚這件事不是那麽接受。只是從小大哥就是個悶葫蘆,話從來只藏在心裏,不與他人說。

記得小時候,一次大哥在書房念書的時候,他跑進去找大哥玩,那時年幼,還不懂什麽叫做臉色與态度,只顧自己高興,将手中的風筝塞到大哥懷裏,嚷嚷着:“大哥,我們去放風筝。”

白敬辭虎着臉說:“你自己去放,我要讀書。”

白祭便眼淚漣漣癟起一張小嘴,委屈地盯着白敬辭。

這時候,父親恰巧走了過來,看見白敬辭懷裏的風筝,二話也不問一句,抄起手邊的竹棍邊打邊罵:“讓你好好念書偏在這兒玩物喪志!”玩物喪志這個詞是白老爺從某個人嘴裏聽來的,覺得這個詞好,便默默記下了,用在這裏也不覺得有奇怪的地方。

白祭吓哭了,抱住白老爺的衣擺哭號道:“爹爹你別打哥哥!爹爹你別打哥哥!”

白敬辭一聲不吭地扛着,似乎那時候他就已經是一個悶葫蘆。事後兩年,白祭也沒有想明白,為什麽當初大哥不直接跟爹說明白,那支風筝是白祭給的。如果說了,怕也是能少挨些打吧。

不過這件事多少讓白祭對大哥是懷有感激的。

所以當有一天晚上,白祭撞見大哥在書房裏面一個人喝酒的時候,他決定要去做點什麽。那時已經深冬了,寒梅靜開,幽芳暗賞。白祭一個人走在回房的回廊裏,腦袋裏面盤算着怎樣才能幫到他大哥。折過一角,忽然撞見漆黑夜幕中一輪皎潔的明月,月華似霜,瀉在皚皚白雪之上反射出一層銀銀的光輝。沒由來地,他想起來秦桑。

冬至。

每年的這一日,白夫人都會帶着白祭去寒山寺上香。為白老爺和白敬辭遠行經商祈福,祈求菩薩保佑一路平安。今年也不例外。只是今年的雪似乎額外大一些,馬車行至山下百米遠就被陷住。白夫人只好由婆子和白祭攙着,一步一步走上寒山寺。

白家是南城的大戶,每年給寒山寺捐助的香油錢是南城人家裏面最多的。因此每年這個時候,主持都會派他坐下的大弟子靜能師傅到門前迎接。靜能與白敬辭長有幾分相像,同樣是惠潔之人,相貌清俊。白祭和靜能師傅素來交好。

“靜能師傅!”白祭遠遠地就笑眼與站在臺階上的素衣和尚打招呼。

靜能眉梢已稍帶寒星,笑起來依舊清清朗朗,說道:“施主遠道而來,辛苦了。”

白夫人信佛,對僧人一向和善慈悲。靜能又是慧遠大師的大弟子。因此白夫人一如虔誠弟子般,微微笑道:“靜能師傅客氣了,我佛慈悲。”

一行人走進寺內。白夫人在慧遠大師的主持之下,在銅盆裏洗淨雙手,左手持香,右手拿燭,以左手在上,右手為下,燒燃香。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握住香,高舉過頭頂作揖。然後将香□□香灰中,進門叩頭。

白祭緊随母親做了一遍。

然後在蒲團上跪下,雙手合十,高舉過頭頂,從上至嘴邊停頓,許下心願,再向下至心口,默念,攤開雙掌,掌心向上,上身拜倒。

之後,白夫人與慧遠大師繼續禮佛。

白祭在靜能的帶領下到廂房休憩片刻。白祭坐在榻子上,吃着靜能端來的果子,澀澀的,不是怎麽好吃,所以吃了兩顆便不去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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