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碧湖
江朔北抿着唇,任由三人嘻嘻哈哈的笑,等人安靜下來,他才開口,
“三位哥哥別笑話,我這是那會兒頭疼發熱受不住,找了冷水擦擦,又跟一位姐姐換了糕點吃了。用了些劣等的傷藥。”
三人也不多問,誰還沒個壓箱底銀子呢。
江朔北起身,一瘸一拐的去洗漱了回來,三人已經睡下了,他摸到自己那小床前,又躺了回去。
背後一個硬物咯人,他伸手摸了摸,帶着溫熱的印花圓口瓷盒,隐約有着藥膏的氣味,他握緊了盒子,微微抿緊了唇。
睜開眼睡不着,隐約想起,下午輕柔的衣袖拂過臉頰,絲絲縷縷的香氣,甚至有些奶氣。
有人小心的給他擦了手心腋窩,然後上藥,推拿按摩,那樣溫柔的手法,細致的照顧,是個姑娘吧……
第二日,照常如此,碧湖指使着前日的那小丫頭,幫着将宋玉兒伺候好了,跟着去了前殿。
“碧湖,這丫頭毛毛躁躁的,萬一出了差錯如何是好?”宋玉兒臉色不耐。
“小姐,我已經和她說好了,到時候也不需要做什麽,只要她安靜候着就是。碧湖也想陪小姐去,可是碧湖這樣子,這不是給小姐丢臉嘛?”碧湖輕聲慢語的。
宋玉兒看了看碧湖吊着手的模樣,也覺得難看,還是點了頭,對那誠惶誠恐的丫頭揚了揚下巴。
“你叫什麽名兒?”
“回主子的話,奴婢多金。”那小丫頭怯生生的。
“噗,”宋玉兒一下笑出聲,“這什麽名兒,俗不可耐。”
小丫頭紅着臉不敢多話,“這樣吧,往後也算是跟着我了,你随碧湖,叫碧玉吧。”
“碧玉謝主子賜名。”小丫頭急忙跟着磕了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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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點頭,“那今日你便随我去,可得記着,大方些,順順利利的。若是出了半點差錯,有你好受的!”宋玉兒敲打道。
“是,碧玉不敢。”小丫頭喜形于色,宋玉兒是鐵定的貴人,他們這種丫頭,要是能夠跟了這麽個主子,往後可比現在在這地方過活好的太多,吃的穿的用的住的,哪樣不上幾個檔次?以後也不必什麽人都能給臉色瞧了。
等送走了宋玉兒,碧湖又去熬了藥,順帶着做了粥菜,這才提着食盒出門。
碧湖側耳傾聽,沒有動靜,估摸着又在睡。
她輕輕推門進來,帶上門往裏走。
走近卻是一呆,床榻上疊的整齊,人卻是沒了影子,她上前幾步,正要放下食盒就走。
“你有什麽目的?”少年聲音沙啞,難得不是內侍們一貫尖利的嗓音。
碧湖一下回過身來,他就站在她身後看着她,見了她稚嫩的模樣也是一怔,顯然沒有想到竟是這麽個小丫頭。
“你現在老站起來不好,還是躺着吧。”她看了看他的腿,忍不住的道。
江朔北面無表情,一瘸一拐的走到床邊坐下,拿眼沉沉的看着她,“你是誰?”
碧湖上前在小方桌上打開食盒,拿出放了肉糜的粥,并兩個清淡小菜,那小菜上還放着一個饅頭。
将筷子遞給他,“先吃飯吧,吃完了就喝藥,你的腿也要上藥。”
見他不接,“我喚作碧湖,是威武将軍宋将軍的嫡女宋玉兒的貼身侍女,你剛剛問我有何目的,”她輕輕一笑,側了側首,耳垂瑩白,一顆紅痣點綴其上。
江朔北微微一愣,她接着道:“我沒什麽目的,不過是那日見你被打,我想着,你看着就是這樣虛弱了,那板子那麽厲害,再打不是打死了嘛?這才想要救你的。再加上,你瞧,我也斷了手,有多餘的藥,也分給你一碗吧。”
江朔北收回目光,接過了筷子開始吃,碧湖又道:“我知道你是不信的,你們宮裏人都是這樣,便是想要幫個忙罷了,偏偏愛多想。”
“我在将軍府做小姐的丫頭的時候,平日裏出門給小姐買些吃食,見着乞丐也會給幾個饅頭呢,順手的事,雖說為此搭了幾個銀子,可銀子有性命重要麽?”
他呼嚕呼嚕的就着一碗粥吃完饅頭,将小菜也吃了幹淨,一抹嘴,端起藥碗灌了下去。
碧湖看不過,将手上的娟帕遞過去,江朔北陰沉沉的看着她。
碧湖并不懼怕,又擡了擡下巴,支着手不肯收回來,往他跟前送了送。
江朔北看了看,帕子很幹淨,繡着簡單的三兩朵小花,看得出來,是有些年頭的。
他拿過來擦了擦嘴,捏在手裏,又道:“你不必說的這麽好聽,若是真是順手的,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兒?搭上那麽多銀子,還特意找了藥膏,親自為我擦身上藥,按壓捏腿,今日又來送吃的。哼,一個十來歲的丫頭,剛剛進宮不久的,我雖信你真的沒有惡念,可你必定有所圖謀!”
“或者說,你背後那人是誰?對方想讓我做什麽?”
碧湖眼眸的确赤誠,沒有算計的意思,但如他所說,這絕不可能真的毫無目的。
才十七歲的少年,碧湖想,他還真不愧是未來的江廠公。
“你笑什麽?”
聞聽江朔北冷聲問道,碧湖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不自覺的笑出來了。
“随你怎麽想吧,就當你是個好看的大哥哥,我舍不得你死呗。至于你住這,之前我就見過你了,那時候剛跟着小姐進宮,你來來去去的,好幾次見你進這屋,我就覺得你這人好看。他們都說宦官都是面目可憎,心思狠毒的,可你我看不像。”
她一邊說着,手腳麻利的收拾着碗筷,将食盒蓋上,走到他面前伸手,“快些給我藥膏,我給你上藥完了再按按,別看我小,我經常給我家小姐按,手法算老練的。”
江朔北沒想到她竟然這麽沒臉沒皮起來,再看這不過一個還未及笄的小丫頭罷了,心思還純稚,就算背後有人,她應當也是了解不多的,為難她為免沒有意思。
他的确是個小太監,可是這滿宮裏,下等人能做的多了,能抵罪的也多,收買一個,當個暗線,也是十分常見,或許,她是為她家那小姐來的?
“你快些啊,我可沒有那麽多時間的。要是被人瞧見了,又要多生好多是非,我家小姐可不許我鬧出事來,若是知道我管了你的閑事,必定十分惱怒。”
江朔北聽她言語,見她神色也未撒謊,便就疑惑了,難道真是遇見個傻子?甚也不圖?
她徑直上前,拿了擱在床頭的藥膏,剜了一塊,撩起他的褲腿,江朔北急忙後退。
她猝不及防,他滄然無措,手腳并用的往後劃拉,臉上頓時顯出惱怒,雙眼也明亮起來,抿緊了唇,這時候到算是看出一點少年人的模樣來了。
“你……”他想說什麽,可看着這小丫頭一臉無辜,又想着對方還是個小姑娘,當真是不懂的,他伸手按住了褲腿。
“小丫頭,你是個姑娘,往後,不要這樣接近男兒。”說完,他恍然又想到,或許對方根本沒把他這個太監當男人,頓時,臉色再次發黑起來。
碧湖見這人說完話,那臉色又陰沉下來,點點頭,又将指頭伸出來,“那我已經這樣了,便這一回給你按了。如何?”
江朔北蹙眉還在猶豫,碧湖仗着年紀小,幹脆蹲下身不管不顧起來,坐在小凳上,撈起他的腿小心的給他上藥。
盡管心裏認定了這小丫頭背後有人,江朔北還是沒出息的心軟下來,他是罪臣分支遠親,當年一場彈劾,貪污案牽連甚廣,四品官江大人被推出來做了罪魁禍首替罪羊,滿門抄斬。
這時代講究連坐,江家全族被投入大牢,所有人都被打上了奴籍,男的賣了做苦力,女子麽,去哪兒自然是不必多說,當年江朔北還是個十歲孩子,被自家父母對外說急症沒了,然後連夜送走。
可惜江朔北運氣不濟,坐的那船半途翻了,他被人救起來,卻是什麽也沒了。
在外乞讨逃難了一年,一個老乞丐見他長得好,好吃好喝的哄了些日子,江朔北便信了他,得,就這麽的,被這老乞丐四兩銀子賤賣,給賣到了人伢子手裏。
江朔北倔,和人伢子作對,得罪了人。這不,輾轉着,就給他賣到了宮裏,成了小太監。
他在宮裏吃了不少苦頭,這幾年,從十歲開始到如今,那真是苦水裏泡大的,人情冷暖,見得太多。
他一眼看出這丫頭對他算是真的沒什麽貪圖,只是就是這樣,他才更加不敢讓她接近,他不願意,再被騙了。
只是時隔多年的真心相待,對這個十七歲的孩子來說,還是太有吸引力了。
碧湖給他好生按了一會,江朔北便不讓她動了,陰沉着臉,“你也是個獨臂,還是省點兒力氣吧,到時候辦砸了差事,刑廠可不是那麽好進的。”
碧湖一下笑的眉眼彎彎,“謝謝哥哥,對了,你叫什麽啊?”
“……我沒有名字,他們都叫我小江子。”江朔北垂眸,冷聲道。
他如今成了閹人,辜負了爹娘的期待,斷了江家的血脈,丢盡了家族的臉面,他是江家的罪人,一個下等閹人,有什麽資格,再叫曾經的名字呢。
“那江哥哥,我走了……”碧湖見他又情緒不好,決定還是先走,這人不是能夠同情的,他不需要。
見碧湖提着食盒走了幾步,江朔北忍不住喊道:“等等……”
她回過頭來,嬰兒肥的小臉上帶着疑惑。
“銀子我會還給你的,包括這些藥,你的幫忙,我不會欠你的。”江朔北嚴肅的說完。
碧湖也很幹脆的點頭,“你願意還就最好了,那些銀子我也攢了好久呢。”
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江朔北一噎,眼睜睜看着她開了門縫,探頭探腦一番然後小心的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