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碧湖
碧湖捂着嘴,控制不住的淚流滿面,她死死壓抑着喉間的哽咽,悄然後退兩步,回了床榻上,将自己從頭到尾捂得嚴嚴實實。
她默默無聲的流淚,連絲兒顫抖都不敢放任,就怕他察覺。
她一直以為自己夠了解他,可直到剛剛,她才真正明白,那個人的感情到底多麽沉重。
他那麽高高在上的江廠公,其實将自己卑微到了谷底。
長息再次浮出來,看着哭的不休的碧湖,随意一飄,坐在了窗邊,等着她情緒平靜。
直到碧湖調整好自己,再次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接近傍晚了,江朔北早就離開了,連梁紀都不在。
她打了水洗臉,伺候的宮人急忙搭手,“這,碧湖姑娘,您這是怎麽了?若有任何委屈,您可千萬別憋在心裏,要是讓廠公知道您哭的眼都腫了,小的們可受不住啊。”
碧湖帕子敷在眼皮上,“你們誰都不準提,我也不會說,沒什麽事,我不會讓他發現的。”
那小宮女遲疑半晌,才喏喏道:“是,奴婢曉得了。”
當晚江朔北就回來了,碧湖拆了頭飾,他撩了簾子進來,眉目蹙着,“怎麽了?看你眉頭皺的。”碧湖笑問。
江朔北一身裹挾的寒氣,帶着細微的血腥,可見是得了消息就回來了,什麽都沒準備。
他仔細看她,果然發現眼睛還有痕跡,頓時不虞,“這是出了什麽事?怎麽哭了?”
碧湖就知道瞞不住,也不惱,只是探頭過來咬了一口他的鼻尖,“想你呀,你可知我多會沒見過你了?今兒做夢,夢裏哭個不住,全是你的不是!”
聽她這樣說,江朔北眼神微閃,幹咳一聲,面上幾分局促,難得的羞澀。
碧湖垂眸拉了他的手,又擡眼看他,含着期待,“今晚,還忙嗎?”
江朔北一抖,回握住了她的手,嗓音帶啞,“不忙,你既然發了話,天塌了也得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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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湖含笑,湊近他窩進他的懷裏,江朔北有些抗拒,“不成,我還沒換衣服,別熏着你。”
碧湖兩手扒拉上去,見他不掙紮了,又一手握緊了他的手,放到了那裏,緩了緩,這才力持鎮定的道:“那今日,便把你之前沒做完的,做了吧。”
一室寂靜,江朔北僵着身子沒反應。
碧湖如今都快十八了,這兩年來,他很少碰她,大多壓抑着吻吻她的額頭,抱一抱她,除非她主動。
她這麽大了,不是不懂的,只是這種事她怎麽都無法主動提出,且一直以為江朔北是自卑,不肯用別的法子和她到最後一步,她也不敢真的說出來傷了他的心。
可直到如今,她才想通,他不是不想的,只是一直在給她留後路,他容許她後悔,容許她回頭,容許她某一天可能的離去。
“我今日還有些公事,改日再……”江朔北艱澀的道。
“若是你死了,你準備将我如何?”碧湖沒有理會他的顧左右而言他,“你是要帶着我一起死?”
“胡說什麽,你不會死,我也不讓。”他一下有了反應,“你放心,若真有萬一,我會安排你出宮,你曾說過喜歡江南的小調繁花,到那時,你便去那兒,什麽都不必操心,只管快活一生。”
碧湖埋在他懷裏笑,眼淚一下落了下來,“那你這會子便送我走。”
他再次僵住,久久,才低聲問:“你說什麽?你……想走了?”
“是我想走嗎?你一直都認定了,我總是要走的,我這不是如你的願?”她氣道。
“我只是……”他面上顯出急躁來,十分語塞。
“只是什麽?又要說是為我?江朔北,此生,你活着我跟着你,你若是死了,我一樣跟着去。我是喜歡江南,可那是有你的江南,我是想要出宮,可若是你還在宮內,我便是去了天涯海角,跟在這宮裏,又有什麽兩樣?我把一顆心都遺落在這兒了。”
他抱緊了她,眼眶也顯了紅,只是不肯在她面前表現,“我……我就怕終有一日,幾十年的日子裏,你看着人家兒女成群,歡聲笑語,你會後悔的。我這一生什麽也不怕,唯獨怕你悔了,那時候,你想回頭,可沒了機會,我就是大權在握,窮極一切,也沒辦法讓你開懷,那又有什麽用?”
“不會不會,夫君,你便是信我啊。我此生,便是為你而來,你信我,可好?”她淚汪汪的,手按着他的手,掌心滾燙,咬了咬唇,“你,你要了我啊。”
江朔北頭發絲兒連着心尖子都在抖,掌下柔軟,他掙紮着,眼眶通紅的看着她。
碧湖咬牙,“你若是真不願,我必然不逼你,可……可也別怪我,我就,就自己——動手!”
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氣,說完最後兩個字已經是再開不了口了,江朔北心尖綿軟,又是惱恨自己竟然将她逼到這樣地步,又是氣她說出這樣傷害她自己的話來。
她擡頭直視他,只是轉瞬被他俯身壓在了身下,結結實實堵住了嘴,好一會才放開。
“你什麽都不懂,還敢那樣做?傷了身子,疼不死你。”他陰沉着臉冷道。
碧湖睜着水蒙蒙的眼,張嘴要說話,他又是堵了來,一整晚,她都沒法說句囫囵話。
之後碧湖便淡定了,任由江朔北做什麽,她都只管好好教養梁紀。
江朔北控制了後宮,也控制了朝堂,藩王們被打退了,不僅交出了私養的軍衛,連同自己,都被江朔北請到了京城好生待着。
皇帝在兩年後駕崩了,同年,宋玉兒死了。
沒人在碧湖耳邊提,碧湖也根本沒有去看過宋玉兒,她和宋玉兒,早就沒有關系了。
理所當然的,唯一的六歲皇子梁紀登基為帝,早年太後就沒了,先帝的皇後妃子之類的,都待在深宮裏青燈古佛呢,皇後為皇太後,端妃被封為太妃,可也不敢惹怒江朔北一分。江朔北一人獨掌大權,被梁紀封為九千歲,奉為亞父。
江朔北卻沒有如外界所傳那般,把皇帝束之高閣,反而諸多事項都要和他探讨,這麽多年,江朔北其實一開始也幹不多好,可他是先皇身邊的,自己又好學習,最後倒真是賢德,就是早年殺戮太重,加之身份乃是宦官,一直被世所不容。
梁紀被江朔北培養的很好,碧湖卻再沒有當年的心驚膽戰,不是放心梁紀,而是知道,江朔北不會選擇丢下她。
江朔北在梁紀十歲之後,便慢慢放權,為他清除了不少異黨,這少年天子,最終成為一代聖明的帝王。
江朔北将一切勢力留給了梁紀,他和碧湖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可這孩子後來不但叫他亞父,也叫碧湖幹娘,怎麽的,也算是他和碧湖的一種依托。
所以在梁紀十五歲親政當日,他還在興奮從江朔北手上辛苦“搶”來的權利,九千歲宮裏突起大火,火勢洶湧沖天,轉眼間便燒沒了。
梁紀得到消息,在宮外站了半晌,即便宮內空空如也,他也只是道:“九千歲好走。”
也不知說的是哪個走。
他對江朔北說不上恨,對碧湖更是壓不住的濡慕。
江朔北心狠手辣,暗中下手将皇帝給磨死了,又将皇後一幹人一直關押宮內,不見天日,大肆清除異己,手段血腥狠毒,雖說,最終這一切的好處都讓他得了。但梁紀也不得不承認,他殺了他的父皇,是他的殺父仇人。
至于端妃,梁紀甚至是感激他的,江朔北沒有在皇帝太後死後讓那麽多宮女太監妃子去殉葬,他強行改了祖制,野蠻的很。
皇後和端妃,是唯一有資格不去殉葬的帝王女人,但江朔北大權在握,他若是說一句,非要弄死,誰也不敢說個不字。
但江朔北只是将她們養在宮裏,不給自由,也不會折辱。他自己将皇後端妃家的勢力打壓下去,給他一個沒有外戚的朝堂,這讓梁紀輕松不少。
也因此,那些被救下的宮人們,在江朔北改了陪葬的祖制之後,整個宮裏,江朔北的威望,便是皇帝都難以企及。
他掌權期間,改了不少律法,大概是因為江朔北掌管刑廠多年,所以這方面格外敏銳,百姓們因此得了不少便利,但貴族利益被觸及,江朔北這麽多年也自己默默扛下來。
他不是不想給碧湖一個光明正大的婚事,可惜,他身在高位,自身本就危險重重,就怕她出了半點岔子,将她的存在瞞得死死的。
彼時江南,陽光耀眼,人們茶棚裏坐着,嘀嘀咕咕的說着當今九千歲的死。
碧湖坐在回廊,俯身便能觸到清涼的河水,層疊荷葉到了身前,她撥弄着蓮子。
她如今都三十多了,還如同小女兒家一般嬌俏,長息早便在她識海沉睡,如今立着的,是完完整整的碧湖。
大約是跟長息所帶的時空之力有關,碧湖老的很慢,看着猶如少女,倒是讓江朔北成日裏的陰着臉,恨不得将她身邊的花蝴蝶都拍飛了不可。
“給你剝的不吃,到這兒來禍害來了。”江朔北略帶嫌棄的聲音。
碧湖回頭,他坐在身邊,正襟危坐,一手端着一碗碧綠蓮子,遞到了她面前。
碧湖吃吃笑着,撿了一顆吃了,又撿了一顆喂給了他,江朔北面上冷凝,還是乖乖低頭含了。
他又撿了喂她,碧湖吃着,又問:“你到底還是不說?你說過的我兩前緣,到底是什麽?”
江朔北多年前定下了心意,決心再也不放她離開,那時便說漏了嘴,他倆早有緣分。
碧湖那時驚訝,兩世她都不知,因此一直追問,只是江朔北對她千依百順,偏這個不肯說。
後來長息現身與她告別,她便鬥膽問了一問,長息告訴她,的确是有前緣,只是說完長息就沒影兒了,也沒解釋清楚。再看江朔北那遮遮掩掩的模樣,她當然心裏好奇,這麽多年都沒忘。
江朔北一聽她又老話重提,眼睛一瞪要将她吓退,碧湖反而小腳一踏,站上了回欄,他頓時維持不住表情。
“我可不管,夫君,今兒你必得說個子醜寅卯來,否則,我便……我便下去了啊!”她鼓着眼睛,煞有介事的。
幾十歲的女人了,還是撒嬌蠻橫,比起年輕時候,竟是更如小女,偏生江朔北喜歡,就這麽慣着。
江朔北知道她不會,可還是不放心,上前将她強硬抱下來,“我說便是,你往後再敢威脅我!便将你關在家裏不準出門!”
“那你快說啊!”碧湖根本不怕他的威脅。
“我十歲逃難,路過一鄉下村落,被村裏的孩子驅了狗來耍弄,是一個小姑娘幫我趕走了那大狗,又給了我吃的。”
他想起曾經,面上淡然,“我在那村子後面的草垛裏躲藏了一個月,那姑娘每日偷偷為我送食物野果,直到有一日她一直沒來,我便偷偷去找。才見她爹娘在打罵她,說她吃得太多,活兒卻幹的不好,每日吃過飯還要去偷米糠。那時才意識到,這姑娘把吃的給了我,自己卻挨餓。”
“後來我等在那裏,她又來了,瘸着腿,将一小包米糠給我,那天她爹娘本沒給她飯吃,我是聽到了的。我和她說我要走了,她便蹲下來哭的凄慘,說自己唯一的朋友也沒了,我記住了她耳垂上的紅痣,告訴她,如果出人頭地,便會報她的恩情。那時她約麽是五六歲的樣子,已經格外懂事了。”
“原來那時候是你!”碧湖驚訝,她一直都沒認出來,那時候蓬頭垢面,髒兮兮又幹巴巴的醜小子,是江朔北。
對那時候的碧湖來說,江朔北的出現是不一樣的,她願意将自己的食物分享給他,因為她沒有一個朋友,可是江朔北是她養的,他該陪着她,只做她一個人的小秘密,她一個人的朋友,讓她不那麽孤單,讓她有一點點的滿足來慰藉那小小的孤僻的不被需要的心靈。
碧湖想,江朔北可真倒黴啊,怎麽就遇見她了,她這一生凄苦,似乎因為他才變得幸運。
“你竟然還記得?”江朔北倒是驚訝了。
“後來我們初遇,我看到你時便覺得你十分眼熟,那時你沒長開,模樣還在。然後見了耳垂那紅痣,我便确定了,只是往事不可追,我見你似乎忘了,也沒有說起。”
“什麽往事不可追,怕是某人覺着,自己當初實在太難看,太狼狽,這才不讓我知曉的!”碧湖得意。
“我若是不說你便天天逼我,我說了,你又說這樣話。”江朔北面上尴尬,只好故意道。
碧湖便湊過來親在他嘴角,笑眯眯的,“所以我的江廠公,你我不僅是打小的緣分,還是前世今生的緣分。”
他只當她是随意言語,并未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