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江朔北番外
長息寬袍大袖,發絲散漫,漫天黃沙裏舞動,後邊跟着個人亦步亦趨的。
沿着那條望不見盡頭的小道往過來走,到了客棧跟前,拴馬杆上縛了一只血紅龍馬,高大健壯,四蹄踩着雪白的火焰,頭生一角如玉,一身氣度軒昂,十分威武霸氣,大眼睛直溜溜的盯着她。
長息眼兒都沒斜,取了金箔往那半人高的石頭燈臺裏一塞,頓時有些萎靡的燈火便再次亮堂起來,她的神色也好了一分。
“啊呀!主人回來啦!”苑娘熱情的聲音響起。
長息招招手,“進去吧。”
碧湖這才收回驚奇的眼神,颔首,迎着苑娘熱情的笑臉,跟着進了客棧。
“诶——君子!”身後一聲長喚。
碧湖回頭,頓時瞪大了眼,指着龍馬,小嘴張着,“它,它說話了!”
龍馬瞪她一眼,撅了撅蹄子,“好沒見識的凡人,老子可是天下珍奇神獸龍馬是也,還不快快跪下喚一聲龍爺爺?”
“碧湖妹妹休得理它,你剛來,難免不适應,久了便好了。這兒來來往往的,各時空交錯,什麽樣兒的人神妖鬼都有,它就是一只臭屁馬兒罷了,法力低微,也就是你這樣剛來的凡人面前稱父說爺的。待到日後,還有神仙呢。”苑娘掩嘴笑。
碧湖傻傻的眨動眼眸,被苑娘拉着去了櫃臺,還頻頻回頭看這稀奇。
“呸!好你個凡人老鬼!爺爺可是龍馬,是神獸!什麽臭屁馬兒,爺爺不認~”他悠着調子。
長息不搭理他,回身踏進店裏,靠在櫃臺面向着大堂裏頭外表稀奇古怪的一衆,擡手接過了狐姬遞過來的酒,打開了塞子,一邊擡首豪邁的灌下。
酒液規規矩矩的下了喉嚨,沒有所謂沿着嘴角流到下巴打濕衣裳的情形,抻着脖子往過來看的悟色道人失望的收回了眼。
喝了一半,長息斜斜倒在櫃臺,眼眸輕掃,一手勾着酒,一邊蹙眉不虞道:“外邊兒誰帶來的?聒噪的緊,若是爾等要無視,少不得本君花些銀子送去拔舌地獄一回了。”
大堂裏頭還沒人回話,外邊那只龍馬只覺得嘴裏一涼,頓時扯開了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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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哇,都說最毒婦人心,我看該改改了,最毒君子心!說兩句話罷了,還要爺爺的舌頭!”
“嗯——?”長息眼兒都沒掃過去,不過一聲,它又乖乖閉上了嘴。
龍馬洩氣的打了個響鼻,撩蹄子撅了兩下土,腦袋蹭着拴馬杆,不甘願的一屁股坐下了 。
大堂裏頭坐了四位,一位人模狗樣的,來自修真四時空,是個專門修色的,看着容色俊逸,可是眼神實在欠佳。
一位散着一地的尾翎,眉目妖嬈,羽睫長長都是細小羽毛組成,一手撐着下巴,笑微微的看着長息,是個十分魅惑的男子,指甲長長閃爍碧藍之色。
另一位戴着鬥笠,只是一只手臂卻是一截兒發芽生花的木頭,悄無聲息,不動不說,不知是何模樣。
剩下那位一身焦黑,全身上下也就是一層黑紅血肉,不過對方難得沒什麽在乎的情緒,坐姿潇灑,守着自己那小桌兒吃着點心,一口一個的看着歡快。
狐姬翻完了來人們的記錄信息,長息從浮生冊上收回了眼神,接着喝完了那一罐酒,随手往櫃臺一擱。
“黃四郎前些日子醒了,瞧着又突破了一回,果然還是沾了狐族的光,天生靈慧。這會兒對主人的酒可是渴求的很,又出去找魂兒了。”狐姬交代完了。
“諸位既然都等了不短日子,那便再等等吧,長息剛回來,乏累。要歇息了,”淡淡說完,她踩着樓梯上了二樓,躺在了榻上,“若是等不了,那便自個兒走吧。”
被她附魂的人會影響她,這是她不會對任何人說的事。
越是情深,越是長久,便影響越深。長息并不想愛上任何人,更不想去愛別人的男人,但她相當于第二人格的存在,不過一絲神魂罷了,有時候很難不被帶着走,比如情緒極強的碧湖。
不過那都沒什麽,黃粱酒對她的作用是相反的,喝上一罐,醒過來,再深的情,都跟白水沒什麽兩樣。這世間一切,瞧着,終不過夢一場。
等她睡了三月醒過來,樓下人還候着,見她醒了,倒是那龍馬忘了教訓,又嚷嚷道:“哎喲君子,你可算是醒了,這一覺比爺爺還能睡,大家都等……”
他咽着口水,在長息投過來波瀾不驚的目光裏,一下卡了殼。
長息倚在二樓欄杆,臻首斜靠在手臂上,黑色大袖滑下,襯得小臂更是嫩如蔥根。
“幾位好閑心,那便說說,所來為何?”懶洋洋的,似是還未睡醒。
“在下修真界——”悟色道人剛要開口。
“呵……長息君子的本事本座尚未瞧見,可長得,是真美啊~”那人眼尾發藍,眸動波光,魅惑之術不停。
長息并不搭理他,轉眼看正在忙活的碧湖,真是個幸運的女子。她淡淡想。
“本座幻之界第一強者,羽靈尊者。仰慕君子聲名,門外那馬兒原是帶來送給君子做禮的,不過君子既然這般煩他,還是宰了好了。”羽靈咯咯輕笑,睫羽顫動,惑人神魂。
長息慢步下樓來,“幾位都是來要酒的?”
“在下是的。晚輩乃是修真界元嬰真君,喚作悟色道人,聽說了這黃粱客棧,可是好找,方才到了此地。”悟色道人瞅準了機會先開了口。
羽靈不悅,眉目一撩冷睇過去,悟色道人頓時喉結滾動,眼神都癡了。
長息擡手,一壇碧綠外殼淺黃酒塞的酒就到了掌心,酒液纏綿,緋紅的絲兒在其中環繞。
“客人修色,此乃特制黃粱一夢,喚作百花綻,若用了……夢中自然美人無數。是對付情劫,歷經色難的上等好物。”
她話音悠慢,那邊悟色道人卻是回神,眼珠子都粘連上來,想着這一回若是突破,真真是直接就地飛升了吧?
“如此,便就是此物!”悟色強抑激動,從桌邊不自覺傾出來半個身子。
“客人不妨先聽長息把話說完。”長息不甚在意,一上一下的抛着不大的酒壇,眉目淡淡,“想必本君這兒的規矩,狐姬已經說明了。代價如何諸位心裏也有決斷,每一壇酒有它特定的最大時限,若是錯過了這個時辰,便休怪本君無情,讓諸位去長息那金銀地裏,做個肥料吧~”
悟色還要開口,她又道:“且這黃粱一夢,困的是魂,無法投胎,幻身迷夢,真真假假,那都是諸位自己吃這果。如此,幾位客官自個掂量。”
悟色張着嘴又緩緩閉上,明顯有些猶豫,卻又不肯甘心。
世上人人都想走捷徑,長息這兒喝一壇酒醒過來便能好處享用不盡,誰都想要。可這一旦失敗的後果,卻又讓人望而卻步。
見沒人說話,長息将百花綻放在櫃臺,淡淡道:“狐姬呢?”
櫃臺站着的“狐姬”僵硬一笑,化回了苑娘的模樣,雖說平日裏兩人水火不容,關鍵時刻還是彼此照顧的。
“回主人,狐姬突感靈性,所以她回房頓悟……”苑娘看着長息了然的眼神說不出話來。
“羨慕不來的,又是何必?”她清清淡淡的道了一句,苑娘神色黯了黯。
她勾唇苦澀又坦然的笑了笑,“是啊,羨慕不來的。”嘆了一句,看了碧湖一眼。
碧湖還睜大眼睛驚奇的看着苑娘,她一直沒發現呢,還說今日狐姬姐姐怎麽一下溫婉起來。即便已經呆了三個月,她還是不能習慣這些神奇法術。
“若那客人考慮好了,便将此物給他吧。”長息言道。
苑娘點頭,“是。”
看了一眼碧湖,長息回身出了門。
沿着金銀地往前,一步千裏,不過幾步路程,便到了六道輪回處。
果然,江朔北等在那兒,狐姬正在一邊勾搭。這裏已經是地獄境內,時光與各大時空不同,外邊一日,這裏頭便是十年。
時至今日,碧湖不過是在客棧待了三月,他卻是等了九百年。
當初一回來便有受了她恩惠的小鬼傳了信,說是人間有個喚江朔北的,下了黃泉問了因果,本都到了六道輪回井了,可偏生杵着不走了,非要等人。他一身殺伐之氣釋放,若是強行來,便是鬼差都嫌棄他惡,不願接近沾了業債。
那小鬼本是借此想給長息介紹交易,以換些好處,卻不想長息認得這人。
她本想着在地獄待不得幾日他便會走,所以才直接睡了,誰知這人竟在地獄一站九百年,連狐姬都聽說了。也就是碧湖剛來,傻氣不懂。
“……奴家見,見過主人。”狐姬見了長息,頓時軟了氣勢,一身妖媚斂盡了。
她難得這樣,以往總是不将人放在心上眼裏的模樣,如今卻這樣理虧,長息知道她的不甘和苦楚,只是道:
“回去吧,羨慕不來的。他不是那樣的男子,你放心吧。”
狐姬垂眸,略略一笑,回身對着冷着臉的江朔北行了個禮,“江郎君,奴家失禮了。”
想了想這人對她不假辭色,只想着碧湖,心裏其實雖說難免嫉妒世上真有這樣的男兒,可更羨慕。便又道:“郎君若是想要得償所願,不如求求我家主人吧。”
說完,狐姬不敢看長息神色,斂着眉便旋身消失了。
江朔北便看向長息,略一皺眉,總覺着有些熟悉。
“你想見碧湖?”她問。
江朔北眸光一利,“你知道她?”
“她與我做了交易,八千年自由,換來與你一生相伴。如今一生過去,她自當來還債,你麽,便自去投胎便是。喝碗忘憂茶,一切皆成空,何必耗費在這?須知,地獄一日,外界十年。她八千年後投胎,你身處地獄,便是等到魂消魄散,也是等不到的。”
江朔北上前一步,惡煞彌漫,長息微蹙眉,揮袖将此處封閉,路過的小鬼這才從窒息中解脫,感激的沖着她俯首拜謝。
“什麽?!”他不敢置信,盯着長息淡然的面孔。江朔北也是下了地獄,才知真有神鬼存在,如今再聽這荒唐之言,只覺得天方夜譚。
“你所說若是真的,那便換我來,她不過一個傻氣的女子,被我慣了很久,半點也不聰慧,我不一樣,不擇手段,什麽也願意做。你并不吃虧。”
長息屈身往六道輪回的修羅道井口一坐,六道裏也就是它最清閑。
“我能讓你見她一眼,若是你能因此放下,自去投胎最好。”
“若是能放下,早九百年前便放下,她花費一生來暖我,用八千年來換,我自然也做得到。”江朔北并不放棄。
他倏忽僵了片刻,猝然跪倒,“您是神祗也好,鬼怪也好,那便求您成全。無論如何的條件,只要讓她自由,來生歡喜便好。我這魂魄用盡了,都是無悔的。”
長息斂眉,他長跪不起,一下一下,頭磕的沉重。
“讓她自由,解除契約是可以的,代價,卻不知你是否願意。”她輕聲道。
“無論如何代價,都是可以的。”他沒有猶豫。
“世間公正,每一縷魂魄都有屬于自己的運,無論人亦或是其他,但凡生靈皆有。你的魂魄中,有一抹氣運,無論你身處何等不堪境地,一生中總有能登上高位的時候。若是你主意不變,本君便拿了這氣運。”
“好。”他極快的答應。
“還有,自古以來,女子情深者衆,男子少有。你的此生情,本君也要。”
這讓江朔北有些猶豫,只是想想碧湖,他緩緩點頭,“好。”
“行了,不必再多了,本君也不缺一個兩個仆從,你和她,都走吧。”
江朔北一愣,随即真心實意的叩頭感謝,“多謝神人。”
“不過是一場交易,沒甚麽好謝。”長息悠然道,起身,“你想好了,若是沒了氣運,少說十世之內,你每一世都必将跌落地底,十生悲慘不得好活,魂魄受盡折磨,或許撐不住十世便會消磨。”
“多謝您。”他只是再次道。
長息取了那抹金光,垂眸看了一會,“也罷,我在你與碧湖之間留了一道時空之力,若是十世之後,你的魂魄還未被摧殘殆盡,那時新的氣運降臨,它也會指引你們再次相遇,若是那時你們還能相愛,那便會得到永生的機會,不過也只是機會罷了,能不能抓住,端看你們自身。如此,也算本君不占你便宜。”
她說着便沒了身影,江朔北微愣,下意識覺着這神女似乎并不歡喜。
長息拿着他的情感,果然沉重。
她面上沒什麽表情,心內也無太大波動,只是突然覺得,美好的東西,還是該去成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