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笑書
昨日歸塵被請去了某一處小鎮廟宇講經, 今日一早才回來的,遇見了笑書。
他是習慣了, 所以她一邀請便随着坐下吃了,且他對她有些許好感,這是一個好人,雖然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但這并不妨礙他對她的認知。
“阿笑施主還有何事?”他回身微微施禮。
笑書剛剛睡着了, 他見她疲憊,也不便輕易觸碰人家女兒,只能端坐一邊守候着,如今她醒來, 他自是要回去的。
她張張嘴, 這才眸光直看向他,帶着些許期待,“歸塵師父, 您可知道, 有前緣麽?”
她說的含糊,但以他的聰慧, 應當明白的。
歸塵一愣, 他此生修為雖高, 是天生的佛子,可是還不到那地步, 一眼望前緣, 恐怕還要百年輪回才行呢。
“阿彌陀佛, 阿笑施主所說,恕貧僧并不知曉。”他認真回道。
她失望的收回眼神,她是知道的,歸塵從不撒謊。
看來,他前幾生并非故意欺瞞她,而是真的不知道。
“那師父,您說,若是愛上一個人,一個永不可得的人,該如何呢?”她見了他,下意識喃喃問道。
歸塵站定,細細凝想,“阿笑施主,無法不愛嗎?”
“我想,是無法不愛的。”她撞了南牆,如今抛棄一切,連同南牆都撞破了,只為向他讨要一個結果。
“阿彌陀佛,若是如此,那便愛吧。”他回道。
她一愣,萬沒想到他是這樣回答,“可是這人得不到,這人不愛啊,一廂情願,也可以嗎?”
“愛是生靈的本能,與任何人都無關,不必論争愛何人,不傷不動便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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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書輕笑,看着他認真而含着別樣意味,“歸塵師父,您是出家人,想來從未動過心腸,沒有愛過,您永遠不知,這本能如何傷透身心,一廂情願又是如何苦澀。”
他是出家人,她見過他最柔軟的心胸,更知道這是世上難以動容的肝腸。
“我佛慈悲,衆生皆苦。貧僧早已看透紅塵,所以才懂,不懂的,是施主。”他面色沉靜,斂眉道。
“呵,那再問歸塵師父,若是妖愛上這不可得,若是為了愛這人,連同靈魂都可棄,生死也可忘。這,值得嗎?”她眼眸藏不住悲傷,忍不住向前一步,認真的盯着他的眼,想要從其中找出一絲動容來。
“愛者繁多,生靈平等,從不論值與不值,亦不分人或是妖,只甘心情願便可。只是……”他到底遲疑了。
笑書眼眸散出光來,又湊近一點,殷切看來,“只是如何?”
“只是生死靈魂,是生靈存在根本,本不該如此癡傻,這非愛,更是執念。”他一語道破。
她愣住,随後反應過來,便是嘲諷一笑,“執念,愛成執念,便不是愛了嗎?歸塵師父,若有人心心念念,只為你一人,你……會動心嗎?”
“貧僧愛她,”他平靜回答,她驚住,還沒等笑開,便聽他接着道:“一如蒼生。心懷萬物,衆生皆愛。”
她僵住,猝然後退一步,眼眸含了不自知的怨,卻仍是一字一頓道:“歸塵師父小小年紀,果然是佛性深厚,看破紅塵!”
“阿彌陀佛,阿笑施主,亘古時光方才是永恒,愛永遠存在,但生靈,從未有永恒。”他勸道,不會有人永恒的愛着誰。
“你沒愛過你怎麽知道沒有?!”她含了淚,啞着嗓子道。
“多謝歸塵師父為笑書解惑,師父請便吧。”她随即控制住脾氣,眼淚死死包在眼眶不落下,轉身不再看他。
明明一開始是他先來的,什麽都是他先來的,如今深陷迷障的只有她一個人,憑什麽,有本事,便一開始就不要招惹她。
“貧僧告辭。”歸塵施禮,接着便轉身離去了。
她僵立許久,還是控制不住的轉過身來,看着他的背影遠去。
明明護了她那麽久,為何她都幻化人形了,他卻從未變過态度。
……
笑書送走了最後一位來求醫的病人,将藥包好遞給他,“給,一副藥用三回,每回三碗水熬成一碗,飯後按時吃,很快就好了。”
那人笑着點點頭,身後的小夥子上前扶住他,悄悄的看了一眼她,又臉紅紅的垂下頭。
笑書沒注意到,垂眸寫着什麽,“您好走。”
“诶,謝謝錦大夫,要不是您吶,咱這一窮二白的,上哪兒看病去呀,等死吧。”那老爺子握了握孫子的手腕,笑呵呵的。
小夥子急忙将腳邊的一框子蔬菜提起放到她面前,“錦,錦大夫,這是自家種的一點菜,你就……多擔待。”
他嗫嚅着說完了事先背了好幾遍的話,腦袋低低的不敢看人。
老爺子恨鐵不成鋼,使勁薅了他幾下,他也沒動彈。
“不用了,我這每日裏采藥去城裏藥鋪換錢已經盡夠了,這些事都是舉手之勞,只要老爺子體态康健便好。”
“這怎麽行,我們本來就沒錢,莊稼人就一點地裏的東西,您不收,咱這可……”老爺子急忙道。
“……那好吧,我便收下了。”推辭不過,她含笑道。
有些人是真的沒錢,地裏的東西都是賣銀子的,所以她時有推脫,這老爺子前幾回來看病,都被她推了回去,這回看他神态,還是收一回,不然也是不好。
等到送走爺孫兩,笑書看着屋裏籮筐中的菜,她當然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那筐子爺孫兩帶走了,這菜還得送上山去布施寺中才行。
今日一日,銀子沒多少,倒是那些看病的人送來的蔬菜米面不少,都知道她是信女不吃葷,這些人也沒有多餘的肉給送。
笑書拿了擔子挑起兩筐,關上門向山上走去。
夕陽餘晖下,鳥兒松鼠跳來跳去,都在和她打招呼。
等到了廟門前,那守門的僧人早就識得她了,舉手向着她行了禮,無聲的做了個姿勢。
她也颔首回禮,其中一個僧人過來,接過她的擔子去了後廚,她便進了廟去轉轉。
那顆巨大的槐樹還在那伫立着,不過已經被百年前那場大火燒掉一大半,中部都空了,只是表皮還起了幾枝綠,生命的頑強,總是讓人驚嘆。
她已經和這棵樹脫離了,命理都化進了主幹裏,此時就作為她的脊梁待在身體裏。
只是到底還是有感應,笑書不知不覺的向它走去。
這樹在一座庭院裏,院中立着四足香鼎,巨大的香棒燃燒,冒着青煙。
大門開着沒人,她沒多想,誤以為是供奉着佛的偏殿。
踏步進入,拿了香鼎邊上的香點了,施了禮這才去了槐樹下。
槐樹早已不複堅挺,只是十分寬闊的身軀,中部虛空,看着一個黑黝黝的洞,有人做了及膝的石頭圍欄将其圍起,又有幾根木棒斜斜支着為它穩固身軀。
她伸手在槐樹表皮撫摸,或許是感應到她,槐樹枝桠開始無風而動,樹葉沙沙作響。
她也笑開,一瞬間燦爛如花。
踩過了圍欄,她看着那大洞,內部十分寬闊,想着給它一點靈氣滋潤。
只是打眼一瞧,她卻睜大了眼,內部隐約有白色人影,卻正是歸塵!
她呆在洞口,手放在槐樹上,看到了樹的記憶。
當初連同這座院子都被燒幹淨了,時過境遷,他卻說要在這裏居住,和尚都說這裏是鬼樹成靈,恐有邪祟,先前的歸塵大師便是死在這兒,想必是為了降妖所為。
流言蜚語,不過過了些許人耳,便傳成了這樣。
清風山小皇恩寺代代都有歸塵大師,這已經成了傳說,出名的不是歸塵本人,而是歸塵此名號。
後來他搬進來了,每日裏和這樹閑談講經,找了石塊一點一點将圍欄修好,又為它支撐軀體。
看了許多雜書,想辦法将樹救活,日日澆水,冬天為其裹身保暖。
她擋在洞口,歸塵許是累了,所以側身蜷在洞裏睡的正熟,頭上枕着蒲團,閉眼的模樣還有着少年稚氣。
她想起此生他雖然被譽為天生佛子,極受人尊敬愛戴,可如今年歲卻還是十七呢。
她除了曾經他小時候,從沒見過他這模樣,想着,竟有那麽兩分嫉妒自己本體了。
小心的蹲下身來,跪趴在地上湊到他面前。
靈氣聚集雙眼,眼眸變綠微微發亮,她這才看清楚他。
小心的伸出手去觸碰他的臉,除了死去那一刻,她這算是第一次能這麽接近他了。
她想,她明白長息選擇讓她這時候上山送菜的緣由了,一切自有因果。
歪着頭看他,癡癡半晌,怎麽也不夠。
小心翼翼的湊近又湊近,她敏銳的聽見了他的呼吸,身子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臉頰發燙,緊張的屏住了呼吸。
緩緩俯身,粉唇無聲的輕印在了他的頰邊,她死死穩住身形,頓了半晌,見他沒動靜,又輕輕移到他唇角,卻是再不敢妄動了。
久久,她再次起身,将散落在一邊的袈。裟輕輕給他披在身上。
指尖觸到了那串佛珠,一瞬發燙,她一下彈開,佛珠發出金色光芒,雖說傷不了她,可歸塵眉宇一蹙,已經是要醒了。
她緊張起來,來不及想太多,身子往後一靠,便融入了樹中。
他緩緩睜開眼,佛珠已經恢複平靜了。
起身撐了撐額,歸塵唇角露出小小笑容,擡手摸了摸樹幹,“吾友,今日又在你處睡着了。”
被他一碰,腰上傳來觸感,笑書忍不住一激靈,臉都紅了,槐樹枝桠一扭,軀體都在細微的顫。
歸塵一愣,掌下樹幹竟然發熱,“你……”他有些遲疑,都說鬼木成靈,可他從未感應到一絲絲妖氣,這樹他也覺得少說千年了,怎麽也該成妖,可是就是一棵普通的樹,不會這一瞬便有靈了?
他再感應,卻已經沒有任何動靜了,想來,是他成日想着它成妖,出現幻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