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笑書
“阿笑為何在此?”
她正沉溺情緒之中, 便聽他話音近在耳邊,手下一縮要藏起那木像, 可他就在面前,眼睛正盯着呢,這一藏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便硬生生忍住了。
嘴裏胡亂說道:“我見這樹枝繁葉茂,這樣龐大必定是千年老樹了, 好奇便進來瞧瞧。”
摩挲着手裏的木像,她生硬的道:“我喜愛佛,所以便時時帶了這佛像,以示虔誠。”
“阿彌陀佛, 阿笑心之至誠。這佛像當真——”他念了佛號, 只是話還未完,她便跟着開口。
“對啊,挺真的, 我雖見過多次佛祖之相, 可怕手生雕刻不好,反而辱沒佛祖, 這才雕了歸塵的像, 反正, 歸塵也是活佛了。”她嘴裏一連串的解釋。
倒是歸塵一愣,“原來這像竟是貧僧麽?阿彌陀佛, 貧僧何德何能, 能堪比佛呢, 修行尚淺,勞阿笑高看了。”
“啊?你沒看出來啊?”她下意識嘀咕,說完又覺得蠢,只覺得自己都變了一個模樣,說話行動,全不是那樣了。
将佛像握在手心,她垂眸道:“叨擾歸塵了,時辰不早,我先回去了。”
歸塵行禮,“如此,貧僧送送阿笑吧。”
兩人到了寺門前,她站在臺階下回看他一眼,門前人來人往,只一瞬便垂眸,“多謝歸塵……師父相送,信女告辭。”
他無聲行禮,她轉身而去。
回來的路上,她一邊挑着空擔,一邊看着那精致的小佛像笑。
指尖在對方鼻尖劃動,抿着唇偷偷地樂。
及至夜間,她再次附身槐樹,來到他身邊。
他手中捧着經文,正在看她白日寫下的解讀,面上十分驚喜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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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也跟着高興,為這兩人之間默契的小秘密歡喜。
等到夜深,他睡下了,笑書落地而出,再次進了房間,找出經文為他解讀。
這禪院門窗緊閉,四下靜寂無聲,月色如水,有黑影悄然從牆頭現身。
無聲無息落于院中,黑影并不沾地,摸到槐樹近前,雙眼射出貪婪之光,手臂懸着一物,那物兩顆眼珠更是紅光陣陣。
黑影踏上圍欄,摸進樹中大洞,兩眼聚靈,左右探看,只是摸了半晌,卻是毫無所獲。
不可能!那木靈佛心他這靈蛇一早便探查到了,只是那會兒聖僧還在,他不好下手,且還有那色。鬼在,他可不想被人分去好處。
今日靈蛇查探到兩處好物,他只說了一個,這一個木靈佛心,可是上千年才能結一個,還要受盡香火的高僧度化,才有此一點可能,那可是頂頂的好東西。
忽而見了那一處新木斷茬,黑影頓時咬牙切齒,好個禿。驢和尚!枉為聖僧!
竟是掐着今日将那木靈佛心摘走了,哼,偷了這樹的東西,還如此道貌岸然,如今這物他先看中,理應先來後到是他的了,他搶走了自己的寶貝,他便給他來個連根斷!讓他嘗嘗代價!
掌間一點星火,藍光幽幽,正是他以往煉出來的那些魂魄的魂火,這樹佛性深重,這火一燒,渾身孽債,就此了斷!
火星輕輕落地,附着在樹面上,轉瞬燃起沖天烈焰,偏生毫無熱度,禪院溫度瞬間下降,房檐前後都結了冰柱。
寂寂夜中,猝不及防一聲女子尖叫,“啊——!”
禪院窗戶大開,寒風烈烈,笑書發絲飛散,綠眸直直看來,月色下那黑影轉過臉來,正是白日裏遇見的那個邪道人!
蛇道與歸塵想法一致,都只是覺得這樹應當有靈性了,萬沒想到竟是已經化形的大妖。
他沒看清這妖的模樣,只見的一雙綠眼含恨,靈蛇嘶叫一聲縮進了衣袖中,他怪叫一聲:“聖僧與妖勾連!老道去也!”
笑書被他這一聲喚回神智,本體燒灼,她痛的難以忍受,猛地偏頭躲開歸塵初初醒來的目光,瞬間消失了。
歸塵踏前一步,“吾友!”
人已不見,他側頭見了窗外情景,神色難得顯出驚惶,狼狽躍出窗外,撲到樹下想要搶救。
跟着整個寺中被接連女子尖叫和老道怪叫吵醒,匆忙趕來卻見歸塵撲在樹下行為怪異。
這魂火一般人瞧不見,燒的也不是人間之物,而是生命之力。
除了老方丈見到了藍色大火,別的人都摸不着頭腦。
那火燒得極快,包圍了整棵樹,轉瞬便又熄滅下去,只因已經燒完了。
那樹還伫立在此,似乎毫無影響,只是歸塵卻怔怔跪坐在那呆住了。
方丈上前,“阿彌陀佛,此乃命數如此,歸塵,你乃是出家人,不應為此傷懷難過。”
為何不難過呢?他将這樹當做知交好友,費盡心思讓它存活,人之一生,有一能懂你的摯友,不必人間諸多利益,只是默默伴你,你與之說上三兩句話罷了。
他還未曾是佛,便是佛,摯友自眼前被人害死,便不能難過了麽?出家人卻是無心人嗎?
他不懂,不知不覺淚流滿面,口中低喃:“吾友亡矣,魂魄無存,貧僧此生,無果矣!”
他不知自己為何發出這樣的感嘆,只是冥冥中,總覺得有什麽斷裂了,他這一生,仿似都沒了結果,到底他輪回轉生,為的是什麽呢?
前生這木靈佛心被那老道盜走,沒了它,笑書對佛家弟子生情,天道不會對妖手軟,而笑書這個妖,修的是善,天生法力低微,沒什麽抵抗的本事,她自以為天道不會為難自己,卻不知根本就是注定的死局。及至後來歸塵代她受死,她也沒能察覺這其中牽絆。
此生長息到來,冥冥之中的指引,讓她提前拿走了自己的木靈佛心,可這次改變的代價,跟着便是本體徹底被毀掉。
她的那軀體,歸塵護持了五百年,多次死而無悔,終究是……一場灰燼。
諸人等待許久,也沒見這樹如何,便打着呵欠又回了各自房屋,老方丈看着這死氣沉沉的樹,雙手合十,微合眼簾,“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言罷,也轉身回去了。
歸塵盤坐樹下,雙手合十,閉着眼嘴唇開合,默念着往生咒。
笑書回到了自己如今的身體內,好在命幹還在,只她最近與本體聯系太緊,此次受傷太重。
她渾身冷汗潺潺,毫無半點血色,哆嗦着蒼白的唇,連痛聲都叫不出來了。
長息被她逼出來,浮在身前,笑書見此,顫動着僵硬的指尖,“敢問君子,他,他如何了?”
長息看她一眼,“他在那樹下為你念往生咒。”
她咧着唇角淺淺一笑,眼神卻平淡,啞聲道:“他這下該傷心了,護了那麽久,終究是沒了……”
“他身份不是一般,你與他有糾纏,有些事,本君受制規則,無法多言,但你既已做出選擇,便該得堅持本心,你們之間,求的本不是結果,而是最初。”
笑書眸光疑惑,長息卻已經消失了。
她獨自在屋中痛的顫抖,張口也不知對誰說:“我明白的,只是想他好,想他千好萬好。”
待到一夜過去,歸塵仍然沒停,一樹一人,便是一副禪意畫卷。
天邊雲彩鑲金,自遠山盡頭,紅日顯出一絲邊兒來,一縷陽光傾瀉。
第一抹晨光流瀉到禪院中,槐樹十分盡職的為他擋住烈烈光芒,卻在見到這陽光下一瞬,從頭至尾,靜無聲息,轉瞬灰飛煙滅。
它是佛性深重的樹,連化灰都是金色耀眼,這禪院裏飄飛漫天它的殘骸,眷念的落了他一身。破土而出那時候,無聲無息,只是與天地争着土壤水分光輝,到死亡了,也是默默的。
忽而風起,這金色飛向蒼天大地,在山林落下,來往香客擡頭,觸到金芒一瞬,那點小小的光輝,便消失殆盡。
笑書強撐着起身,站在木屋前,擡頭看着滿山星星點點的金芒,這就是她一千四百多年的結果,這滿天的金色,就是那生長了一千多年的樹最後一點存在證明了吧。
這一日山林中病傷的動物都完好健康起來,樹木植物都更加挺拔,今日來了這兒的香客們,有病痛的也都好全了,人們只覺得郁氣盡去,開懷難言。
一時間,小皇恩寺的靈驗傳說再次上升了高度,這兒更加熱鬧了,來來往往的人拜着神佛。
沒人知道那只是一棵功德深重的樹死亡最後的饋贈而已,知道的,也沒人去說。
歸塵在那兒禪定了七日,足足念了七日的往生咒,直到七日後,“砰”的一聲倒地不起。
那樹消失的地方,樹洞裏面原本的蒲團和經文雜書都顯露出來,一直擺放在那兒,歸塵也沒去碰。
笑書聽聞聖僧病了,心裏挂念,但她雷劫将至,又不知該不該去。
在心裏牽牽絆絆了一會,她還是挑着擔子上山了。
将米面交給僧人,她照常溜進寺中歸塵的禪院。
見了那禪院空出來那麽大的地方,她也覺得怔然,走近前,那兒還擱着當初的書本蒲團。
俯身撿起,她進了房間擱好。
最近寺裏人實在太多,和尚們忙得很,歸塵又只是七日不吃不喝病了,喂了飯菜好藥,不是什麽大毛病,也沒人守着。
走到他面前,歸塵雙眼微合,靜靜沉睡。忍不住伸手在他削瘦的臉頰上觸碰一下,跟着又收回,口中輕嘆。
“你說你,若不是我早已了解你,也不再執着,怕是又要起了心思,以為你對我情深呢……”
取過一邊的茶水,她施法潤濕他幹燥的嘴唇。
頓了頓,一手輕顫着扶住他的臉,緩緩俯下身來,唇輕輕觸碰,一口靈氣渡過去。
她不敢多碰,只是稍稍觸及,停在那裏不動,臉上又是自嘲。
起身,她看着他沉睡的面容,“醒來吧,你的摯友也覺得你很重要,她也希望……你好好的。”
“你總說我執念,可你固執的要還我,每一世都如此,又何嘗不是執念?”
她抿唇輕笑,探出指尖點了點他的鼻尖,“固執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