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笑書
此後幾日, 歸塵日日都來,就算外出, 早晚也會帶吃的給她,中午有得了吩咐的小和尚專門給她送飯食。
她的腳早幾日便好了,便讓那小和尚別送飯來了,只是歸塵也不知是不是習慣了,仍然在早晚帶些吃的回來。
她與他布施, 他也與她帶點心,兩人便就着這樣默契下去了。
又到了夜間,笑書收拾好了院裏,閉上門, 躺在床上入睡。
再次睜眼, 果然又到了本體之中。
如今正是夏季炎熱,他仍然規規矩矩一身僧衣,寺中旁的僧人除卻老僧, 都是打着赤膊的, 倒是他,十多歲的年紀, 老成的很。
這院中有她遮一遮, 好歹陰涼些。
歸塵正坐在窗前就着燈光看經書, 眉目淡然,神色認真, 笑書卻看他入迷。
靈力聚集, 微風在院中吹拂, 樹葉微動,細碎的響聲,帶動風兒引來一絲清爽涼快。
歸塵眉目舒展,唇角便緩緩帶了一絲笑,她見此也覺得滿足。
只是風兒吹動火光,讓他視線受阻,歸塵不得不找了燈罩箍住,這才嘆道:“吾友,燈都快吹散了。”
她偷偷一笑,原來他私下這樣傻氣,成日裏對着樹說話,不過也顯出他心如赤子,真誠可愛。
他看了會兒書,笑書見天色不早,不願他多熬,靈光一指,絲絲縷縷拂進屋裏。
歸塵一手撐着頭,已經有些困意了。
燈花漸暗下去,他迷迷糊糊的,想是燈油燒幹淨了。
月色下的禪院裏,無聲無息便自樹中輕飄飄落下一個姑娘,姑娘身上帶着細微的靈光,朦朦胧胧的身形,已經看得出身段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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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長發如墨綴在身後,蹑手蹑腳的走向窗邊,歸塵已經淺淺睡着了。
她穿牆而過,小手一招,将他輕輕送上禪榻,又拿了薄被蓋上,瞧了好半晌,這才默默退開,回身将書本擺放整齊。
歸塵屋中十分簡陋,一個黃花梨書桌配個椅子,再就是一個書架,一架普通床榻,坐禪之地兩個蒲團,那架子上擺滿了書本,書桌上也綴了一溜狼毫。
但也十分整潔,笑書看了一會,這兒摸摸,那兒望望,總覺得他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不像話。
她信步走到書架前,拿了一本經書來看,除此之外,上面還有諸多詩詞子集,他是極有才華的人。
打開經文,語言晦澀難懂,她默念着,卻瞧見了他夾在其中的紙條,細細一看,是他不懂的問題,都做了标記,寫出了困惑。
她便微微一笑,指尖招了狼毫,沾墨揮筆,在紙條上寫了解讀,寫完跟着抿唇一樂,想象着他看到這些的驚訝,恐怕還覺得是見鬼了呢。
“唔……”他忽的發出一聲輕響,笑書一驚,手中的經書“啪”的墜地,靜谧夜裏發出一聲不輕不重的回響。
“嗖”轉瞬女子便消失無蹤了,屋中再次安靜下來,只有他淺淺的呼吸聲,猶自睡的深沉。
第二日歸塵醒來,睜開眼四處一瞧,起身看了看蓋在身上的薄被,屋中門窗被貼心的關好,一切如常,似乎沒有任何不對勁。
他默了默,起身下床,行了幾步,撿起落在地上的經文,紙條輕飄飄落下來。
他拾起一看,眼眸漸漸發亮,十分驚喜。
将書一合,他幾步去開窗,露出一分少年人模樣,歡喜道:“吾友,多謝你指點迷津。貧僧知道,定然是你在寺中熏陶多年,才有此等見解。”
他當初一眼見到這樹便覺親近,看它被燒的将死的模樣心裏難過,便下了大心思救它,後來總覺得身邊有異,也對它頗有懷疑。
只是這樹多年生長寺廟之中,若修的是仙佛而非妖孽,自然他看不出來也不足為奇,所以才裝作不知。
他将阿笑與它當做知交,并不願意因着種族身份而使得它出了閃失,如今再看昨夜,想來定然是它暗中解惑。
樹木靜止,如同死物,他也并不氣餒,難得歡喜,轉而進屋換了僧衣,出外洗漱完了,去了飯堂用飯食,他今日不必下山。
笑書起了早,挑起這些日子再次攢起來的米面上山。
山路狹窄,她于半途遇見一僧一道,兩人邊走便暢談,具是須眉皆白,仙風道骨。
不同的是,僧人手中纏着紅布,道人肩上卻吊着長蛇,笑書眉頭一跳。
她挑着擔子避到一邊,雙手合十做禮,低眉順眼也不言語。
那兩人行走極快,轉眼到了跟前,她頭顱垂的更低。
僧人紅布如同活物游走,微微擺動,道人的長蛇游動頭顱,吐着蛇信向她湊來。
她目不斜視,只作不知。
那兩人也沒有半絲停頓,片刻便走的沒影兒了。
笑書面色不變,挑着擔子繼續走,心下卻提了起來。
那兩人身上都是除妖士的味道,那僧人雖看着慈眉善目一把年紀,可那歡喜帕都這般活現了,想來卻修的是歡喜禪,且并非正宗歡喜佛,是個邪道。而那道人長蛇勾吊,邪氣凜然,也是個修邪道的。
那紅帕和長蛇,都是被隐去的,若非笑書這佛家妖身,是萬萬看不出來的。
想到那兩人是從小皇恩寺出來的,她便心有不安。
【君子,您說,前生這兩人都沒出現,今生,應當也不會有什麽事,對嗎?】她問的有些遲疑。
【這是現實的世界,你的出現,已經注定了某些改變,每一個人都是未知的可能,我不能告訴你什麽。】
那就是可能有事了,笑書想。
事實上前生這兩人不是沒出現,而是笑書不知罷了,她未曾跟這兩人碰過面,便以為沒他們的事。
這兩人都是練的邪門,不算什麽正經和尚和道士,不過是借着這身份方便行走蒙騙罷了。
那假和尚修的陰陽之功,最喜歡純稚的女子,且是善行大功德在身的,一身剔透,用起來最是合口。
假道人修的是吞噬化煉之法,将至純至善的人吞噬化煉,便功力大增,十分厲害。
他們前生聽說了有個天生佛子歸塵和尚,便來小皇恩寺瞧個明白,只是歸塵來歷不凡,是個金身佛爺,他們這等邪氣污濁的近身都不成,便只得不甘退走。
只是這回……
那道人走過不久,步子一停,眉頭皺着,抽着鼻子,嘴中喃喃自語:“怪哉,這味兒清甜醒神,附近有好物啊。”
那化作拂塵的長蛇昂着腦袋吐信,道人眉目一睜,“此話當真?!真有功德大妖?”
僧人停步,撥弄着化作紅色佛珠的歡喜帕,“噢?道兄快些說來聽聽。”
他二人不遠千裏從西北之地而來,就為了那歸塵和尚,可這和尚倒是個好物,偏生下不得嘴,這回本覺着是虧了,到底是天可憐見,送上來個零嘴兒解饞。
……
笑書将擔子挑上山,出來一個僧人接了,她颔首進了寺中。
檀香之氣缭繞,平複了躁動的心情,笑書微微舒緩情緒。
閑閑逛着,不知不覺她又到了歸塵禪院門口,微微抿唇,趁着四下無人,提步便溜了進去。
到了那槐樹下面,越過圍欄,她進了破開的洞口。
坐在他的蒲團上,邊上是一摞經文,她拿起最上面一本,卻發現下面盡是些地理天文的雜書,便是抿嘴一樂,越是發現他太多小細節的可愛之處,她便覺得這人越發好。
打開經文,他一樣用了小紙條将不懂的一一例舉,笑書看了,回憶以往他講經時的樣子,想着這輪回道可是虧了,每一世都得重新來過學習。
招手握了一只狼毫,她将解讀寫在後面,不知不覺間寫完一本,他本就聰慧,沒幾個困頓,笑書寫完才驚覺時間過去。
聽外邊人聲漸近,她将書一放,一下起身要走,腦袋卻磕中了什麽,随之那東西清脆一聲斷裂,掉落在腳邊。
她俯身撿起,閃身到了樹後。
歸塵回來了,正在與方丈講話。
“阿彌陀佛,歸塵,你是我寺最出色的弟子,近期需得小心為上,老衲觀那來的兩人并非善者,恐有危害你之心。”
笑書蹙起了眉,歸塵的聲音跟着傳來,“方丈請放心,弟子明白。”
方丈又嘆了一聲佛號,“老衲夜觀天象,當今王族漸漸昏聩,未來百年恐有妖興起,邪魔亂舞,戰亂紛争四起,衆生苦矣。”
“弟子必定會盡全力保蒼生安寧。”他十分自然的道。
“歸塵,老衲知道你身份非是等閑,心懷天下蒼生,可你紅鸾星忽明忽暗,命星時有時無,老衲怕你遇上克星,就此動情或是斷命啊。”
笑書指尖攥緊了在洞中撿起的物什,心神震動,想來,那克星便是自己了。
“命非人所強求,弟子無心眷戀紅塵,方丈盡可放心。”
“阿彌陀佛,老衲只怕你心善,妄送性命,到時,天災降臨,無人可破,又是如何?”
“上蒼有好生之德,不會任由無辜之人受此磨難。”他垂眸道。
“若到了歸塵盡可為之事,歸塵自不會推辭。”
方丈滿意點頭,笑書卻是心生氣怒,雖說蒼生苦楚,有此責任,可是全把所有事擔在一個人身上怎麽回事。
老天有事,人們作惡,便讓他去送死,解決了大家皆大歡喜麽?這樣便是仁善,便是慈悲?用死亡和生命去論證慈悲偉大,活着才是最大的慈悲啊。
人性最可悲的,便是只有死亡才算永恒。
做最厲害的和尚便要自己死才讓人滿意嗎?她氣他只知道應諾。
顧自想着,忍了半晌,那老方丈都走了許久了,她擡起手中東西狠狠一砸樹幹。
“砰——”以她的力道,這東西該斷了才是。
她這才細細一看,竟是個自然生長出來的佛像。
一尊小小木像,精致漂亮,微微垂眸,神态靜谧,周身無半點雕刻痕跡,頭頂一點斷木痕跡,應該就是被她不慎碰斷的那裏。
她指尖在佛像臉上劃過,這人模樣早已镌刻心頭,不是歸塵又是哪個。
她突地一笑,不知是悲是嘆,瞧瞧,連她的本體心裏頭,長出來的這個人,都是個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