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疏竹和映蘭都是她阮月微從侯府帶來的婢女, 從小伺候她,也只聽她一人的話。
無論她做什麽事,他們都理所當然地站在她這邊。
宮人們自不會在這等小事上違拗太子妃。
阮月微帶着兩個婢女向園中走去。
楓林中只有一條曲折蜿蜒的小徑, 兩旁疏疏落落地點綴着琉璃風燈, 猶如星河倒懸。
阮月微順着那條小徑往梅林深處走,每走一步, 心便跳得快一分,待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時,她的心已如擂鼓。
桓煊一身紫色雲鶴紋織金袍,戴着紫玉冠, 腰束玉梁金筐寶钿帶,這紫色挑人,又織入金絲,若換個人穿, 縱使不難看也顯得俗氣, 可穿在他身上,卻越發顯得他如玉山之行, 光映照人。
阮月微不自覺地将手輕輕攏在心口,仿佛怕她擂鼓般的心跳叫人聽見。
桓煊有些訝然, 他方才在筵席上與桓明珪那混不吝争起短長,甚感無謂,也不想聽他講自己如何觊觎那獵戶女, 便出來走走, 未曾想到會在這裏遇見阮月微。
他們與女賓只隔着一架屏風,方才他離席,那邊當也聽到了動靜,以阮月微謹小慎微的性子, 該當避嫌才是。
他掃了一眼她身後那兩個婢女,都是自小在她身邊伺候的,心中越發不解,故意支開宮人,冒險到這林間來“偶遇”,莫非是出了什麽事?
見到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本該是意外之喜,但許是叫狐疑和擔憂沖淡了,他眼中并沒有多少欣喜。
“見過阿嫂。”他行了個家人禮。
這聲“阿嫂”,仿佛一根針,在阮月微的心上刺了一下,她的臉色蒼白了幾分,勉強微笑道:“三弟這向可好?”
桓煊想起他這向所做的事,莫名有些難以啓齒。
阮月微三年前便親口粉碎了他的那點妄想,如今她也已經嫁作人婦,他并不虧欠她什麽,收了那獵戶女,只是他自己的事,與阮月微沒有半點幹系。
可他心裏還是有些煩躁,沉默片刻方道:“多謝阿嫂垂問,我很好。”
阮月微苦澀地一笑:“那我便放心了。”
時過境遷再來說這種話,未免有些莫名其妙。
桓煊淡淡道:“阿嫂可好?在東宮住得慣麽?”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玄狐裘上。
這玄狐裘極其稀有,皇帝當初只得了四件,自己留了一件,一件給了妻子,剩下兩件給了長子和次子。
直到他平定安西叛亂,父親才将自己那件賜給了他。
阮月微身上這件,便是太子那件改小的,桓熔對她的愛意可見一斑。
“太子殿下待我極好。”阮月微輕聲道。
她抿了抿唇,垂下眼簾,睫毛微顫,琉璃燈随風搖曳,她臉上的光影也像水一樣輕輕流動,幾乎讓人以為她在流淚。
她的神情也的确是有點泫然欲泣的意味。
桓煊往小徑盡頭看了一眼,隐隐綽綽可以看見宮人和內侍來來往往。
阮月微如今是太子妃,就算他不在乎名聲,卻不能讓她被人說閑話,這麽多年,維護她已成了他不自覺的習慣。
“阿嫂保重,我先失陪了。”他作了個揖,便從她身邊徑直走過,大步向林子外走去。
阮月微轉過身,失神地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作為夫君,太子的确待她很好,她自小便在為太子妃之位努力,如今也是求仁得仁,可這些當真就是她想要的麽?
在她進宮時,太子身邊已有好幾個侍妾,各個姿容絕麗,太子納妃時還同時納了兩個良娣。
哪有人願意一成婚,就與這麽多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然而她的夫君是太子,她連委屈都說不出口。
每當夜深人靜,她總是忍不住想起三年前灞橋邊桓煊的話:“若得阿棠為妻,我此生便只守着你一人,絕不看旁的女子一眼。”
她知道,他不是拿話哄她,他是能做到的。
直到如今,她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
……
桓煊回到席間,太子凝注他一會兒,露出親切的笑容:“上哪裏逛了?怎的去了這麽久?”
“就在後園走了走。”桓煊道。
太子便未再說什麽,只是令內侍替他斟酒。
夜闌,桓煊起身告辭,醉醺醺的豫章王将胳膊搭在他肩上,嚷着要同他秉燭夜游。
桓煊面無表情地把肩上的胳膊撣開,向太子一禮,便即出了宴堂。
高邁請示道:“殿下回府還是……”
不等他說完,桓煊便不耐煩道:“去常安坊。”
席散,賓客們陸續離去,太子吩咐內侍将幾個酩酊大醉的客人安置妥當,便去了太子妃的寝殿——自從娶她過門,十日裏總有七八日,他是宿在她這裏。
女眷們散席早,太子生怕妻子已經就寝,沒讓宮人通傳,徑直走進殿中。
寝殿裏點了架九枝燈樹,阮月微已經沐浴畢,穿一身玉白寝衣,披了件天青色織錦半臂,蓮瓣般的小臉被酒意染上了酡紅。
她正坐在繡架前,似是在刺繡,可只是拈着針出神,半晌也沒有刺一針。
“在想什麽?”太子笑道。
阮月微這才察覺有人,眼中閃過一抹驚惶,随即恢複了平日溫柔娴雅的模樣,放下針線,起身迎上去行禮。
太子扶住她:“早說了你我之間不必如此見外。”
阮月微低眉道了聲“好”,便去替他解大氅的系帶。
不等她解開,太子忽然捉住她的手。
阮月微一驚,不自覺地抽出手去。
太子一怔,随即便仿佛什麽也沒察覺,擡手撫了撫她緋紅的臉頰:“在筵席上喝酒了?是不是阿姊迫你喝的?她就這性子,你別放在心上。”
阮月微繃緊的心弦一松:“妾省得的,阿姊只是心直口快,最是容易相處的。”
“那就好。”太子微微颔首。
兩人寬衣解帶,熄燈就寝。
一番雲雨後,太子靜待枕邊人呼吸變沉,起身披衣走到殿外,叫來內侍問道:“今日宴席上,太子妃可曾離開過?”
內侍目光閃爍,遲疑了一下,壓低聲音将太子妃行蹤一一禀明。
太子的臉色漸漸沉下來。
……
随随已習慣了三更半夜叫人驚醒,但桓煊今日一反常态,沒讓內侍來傳話,徑直進了她的院子。
栖霞館距清涵院只有一步之遙,但每次都是随随沐浴更衣梳妝打扮停當去那邊侍寝,這還是桓煊第一次踏足這裏。
兩進小院隐藏在楓林中,楓葉已經凋零,林子裏沒點燈,是夜濃雲蔽天,星月無光,到處都是黑黢黢的一片。
屋子裏點了幾盞油燈,映亮了窗戶,那小屋子便似漂浮在夜空中的一葉小舟,看着有點冷清孤寂。
這樣一座小院,自然和高屋華堂、蘭房桂室相去甚遠。
也不見下人在廊下值候,桓煊蹙了蹙眉,褰簾進屋,只見那獵戶女穿着中衣,外面披着件青布夾袍,赤足趿着布鞋,正坐在妝臺前,由高嬷嬷梳發髻。
屋子裏燃了炭盆,但比外面也暖和不了多少,那炭是粗炭,不比他院子裏永的銀絲炭,煙氣有些重,卻莫名有股暖暖的塵世味道。
高嬷嬷一見他,吃驚不小,手一松,楊木梳子順着随随的長發滑到地上。
随随起身行罷禮,撿起梳子。
高嬷嬷道:“殿下怎麽到這兒來了?”
桓煊瞥了一眼随随,“嗯”了一聲,他總不能說是自己等得不耐煩了。
高嬷嬷又道:“殿下稍待片刻,老奴給鹿娘子換身衣裳。”
“不用了。”桓煊道。
橫豎也穿不了多久。
“你們退下吧。”他掃了一眼屋裏的幾個婢女。
高嬷嬷遲疑道:“可是這屋子……”
齊王殿下有多挑剔,沒人比她更清楚了,鹿随随這屋子雖然也算幹淨整潔,但以他的标準,恐怕是不能住人的。
桓煊道:“無妨,在邊關時荒野間都住得。”
這話倒是不假,真的行軍在外,他多惡劣的環境都能忍受。
高嬷嬷一聽便鼻酸眼熱起來,在心裏将那阮三娘又埋怨了一通,若不是因為她,他們家殿下何至于遭這份罪。
眼下他不娶正妃,養外宅,成日與這鄉野女子厮混,何嘗不是阮月微造的業!
老嬷嬷忿忿地領着幾個婢女退到廊下,掩上房門。
屋子裏瞬間安靜下來。
桓煊瞥了一眼随随身上半舊的青布袍子,皺了皺眉:“難看。”
說着便一把扯落:“缺衣裳穿麽?”
随随搖搖頭。
只是舊衣裳舒服,她也穿慣了,高嬷嬷叫人新裁的那一批,好看是好看,但都是輕羅薄紗,廣袖緩帶,層層疊疊的甚是累贅,穿着只能閑坐,稍微做點活計便勾住這裏絆住那裏。
只剩下中衣便順眼多了,桓煊也不客氣,将她打橫一抱便向榻邊走去。
床榻很小,一個人睡正好,兩個人便嫌擠了,帳幔一放下,便沒了騰挪的餘地。
兩人像是被裝進了一個逼仄的箱子裏。但狹小也有狹小的好處,一點動靜、一點聲音都被放得無限大。
這裏自是沒有他房裏那種熏香的,帳幔被褥上萦繞着一股淡淡的香氣,說不上來是什麽氣味,卻像迷香一樣點得他心頭火起,直往血液裏蹿。
那榻也不似清涵院的紫檀大床,木頭輕,卯榫也不夠結實,力度稍大些便咯吱咯吱地搖晃起來,聽着便叫人臉紅心跳。桓煊卻不是個會委屈自己的人,照舊大開大合,比平常還狠。
彼此的身體早已熟悉,不多時,他便輕而易舉地将她抛到了雲端。趁着她平複呼吸,他從身後抱住她,撩開她的長發,把臉埋進她頸項間,嗅她的暖香:“今日去西市了?”
随随微怔,她的聲音不像阮月微,所以行這事的時候他不喜她出聲,他也從不和她說話,這還是第一回。
随随聽他聲音裏帶些醉意,但語調卻是清醒的,一時拿不準他是什麽意思,便含糊地“唔”了一聲。
他雙手掐得更緊:“見了什麽人?”
随随心頭一凜,身子一僵,莫非是自己的行蹤被察覺了?
桓煊氣息頓時不穩,聲音都帶了點顫:“放松……”
随随道:“沒見人。”
“不說實話。”桓煊聲音裏帶了些冷意,長指一碾一牽一提,仿佛在刑訊逼供。
随随呼吸一窒,緊緊咬住嘴唇。
“再給你一次機會。”男人頓住,雙手收緊,用唇找到她肩頭的箭傷。
他将她當作阮月微的替身,平日只要一瞥見那道傷,便難免被拉回現實,心生反感。
可眼下細細端詳,卻見那養了半年的傷口仍舊帶着微紅,乍一看像朵小小的梅花,映襯着新雪般的肌膚,非但不醜陋,還添了一股說不出的豔麗。
他知道這樣半新不舊的傷一碰便會癢,故意唇齒輕磨慢蹭,感覺到她瑟縮,忽然重重咬了上去,“酪漿的滋味好麽?”
随随緊繃的心弦頓時一松,原來指的是這件事。
桓煊見她沉默,将她掀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盯着她的雙眼,捏住她下颌,用指腹重重地摩挲她嘴唇:“真把自己當啞巴了?”
他待她算不上好,行那事時肆無忌憚,卻鮮少有這樣惡聲惡氣的時候。
那獵戶女卻仍舊溫柔地注視着他,眼裏水漾漾的,分不清是淚還是別的什麽。不管他怎樣對待她,哪怕口出惡言,她也不以為意。
她平靜地解釋:“民女不識得那公子……”
話音未落,聲音已碎得不成樣子。
“本王不曾提什麽公子,”桓煊惡狠狠地折磨她,在她耳畔嘶聲道,“你又知道了?”
他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随随不再辯解,只是平靜道:“殿下不讓民女出門,民女就不出門。”
橫豎不出門她的人也有法子把消息傳遞進來。
“本王幾時說過不讓你出門?”他沉下臉道。
随随看出他今日就是想找茬,幹脆閉上了嘴,不去與他争辯。
但是她這麽一說,桓煊反而清醒了點,他這股無名火實在沒什麽道理,說到底,他只是要個替身,他來時盡心盡力地伺候便是盡到了本分,他一走,她又與他毫無瓜葛,她去了哪裏,見到些什麽人,他壓根不該關心。
可方才在東宮,得知桓明珪觊觎她,他心裏還是說不出的憋悶。
桓煊惡狠狠地盯着她暈紅的雙頰,因為氣促而微微分開的嫣紅的嘴唇。
還是因為這張臉,他心道,他就是看不慣這獵戶女頂着這張臉,出去招蜂引蝶——至于桓明珪壓根沒看到過她的臉這回事,便被他方便地忽略了。
既然他的怒意師出有名,桓煊便越發理直氣壯地折騰她,直折騰了四回,鬧得兩人都筋疲力盡。
也不知他那些怪癖哪裏來的,心裏一別扭便又咬又啃,偏偏還生了兩顆特別尖利得虎牙,随随有幾處被他啃破了皮,火辣辣地作疼。
她困得眼皮直打架,睜不開眼,看不見那張臉,自然也沒什麽耐心屈就。
只盼着他快回自己的清涵院,把床讓出來,她好舒舒服服睡一覺。
可齊王卻沒有半點要走的意思。
他等了半晌,不見這獵戶女自覺起身伺候他,只得吩咐人送水進來,嫌棄道:“你這裏着實不便,沐浴還要繞到屋外。”
他的清涵院,淨房是附建在卧房旁的,裏面砌了兩丈來方的浴池,有石管将熱水直接送入池中,一聲吩咐下去,片刻便能洗上熱水澡。
既然不便,為什麽不回自己院子,随随心道。
不過這話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若是把他惹惱了,受折磨的還是她自己。
桓煊有些潔癖,事後總要沐浴更衣,這回卻只是自己去淨房草草擦洗了一下,換了身亵衣了事。
回到房中,卻見那獵戶女正在榻邊擦身,肌膚上到處是他故意留下的痕跡。
不得不承認,桓明珪的眼光很毒辣。
這女子的确是生得好,只是一個背影,往這陋室中一站,便有種蓬荜生輝之感。
她知道自己惹人觊觎麽?
想來是知道的,便是野裏鄉民,也能分辨美醜,她一定知道自己生得美。
可觀她神情态度,卻似全然不将美貌當回事,仿佛那只是她最無關緊要的一樣好處。
也難怪桓明珪那見慣了美人的登徒子,也對她刮目相看。
這樣的尤物自然不缺觊觎的人。可她只是全心全意地傾慕于他,無論身體還是心,都滿滿打着他一個人的烙印。
這女人是他的。
是他将她從深山老林中救出來,帶到這裏。
從身到心,她原原本本,完完全全,只屬于他一個人。
他自心底生出種滿足感。
随随回眸望他,只見他擦洗完了,換了幹淨衣裳,卻不回自己院子就寝,站在這裏望着她出神,不知道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桓煊撩起疊好放在榻邊的幹淨中衣,将她裹起來一頓擦揉,然後扔了衣裳,把她抱上床。
随随身子驀地一僵,她的身體和精神都已疲乏到了極點,若他還要卷土重來,她保不齊會忍不住把他蹬下床去。
然而桓煊并沒有進一步動作,只是拉好被子,從背後抱着她,用膝蓋頂了頂她的膝窩,把她團起來些,好似一個守財奴抱着他的金疙瘩。
他用鼻尖在她耳後蹭蹭,又在她頸間深嗅了兩口,滿足地輕哼一聲,便不動了。
随随警覺地躺了一會兒,感到脖頸後的呼吸慢慢變緩變沉,知道男人睡着了,這才阖上眼。
……
随随醒來已是亭午,冬陽照得屋子裏明晃晃一片。
她睜開眼,愕然發現自己還在桓煊懷裏。
她一動,男人也醒了,皺着眉,手臂緊了緊:“別亂動。”
随随剛睡醒,說話便沒那麽謹小慎微:“殿下不去宮裏?”
桓煊雖是親王,身上有正經官職,依例是要大清早入宮參加常朝的。
随随自然不會以為他色令智昏,被迷得連上朝都耽誤了——以往也有通宵達旦的時候,他總是按時上朝,回來再補眠。
“我告了假,這幾日不去宮裏。”桓煊道。
随随聞弦歌而知雅意,那便是朝中有事了。
她略一思索,就知道朝中八成又在為他的兵權鬧得不可開交。
神翼軍是朝廷最關鍵的一支兵力,以往都是由皇帝親信的宦官執掌,三年前桓煊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郎,從未将過兵打過仗,因身份高,名義上掌帥印,其實實權仍在中官孟平安手上。
在邊關前兩年,他全無作為,看起來就是個對軍務一無所知,去邊關混混資歷的的閑王。
直到一年前,安西叛軍卷土重來,勾結人吐蕃人席卷四鎮,兵鋒銳不可當,那宦官只會弄權斂財,一見大軍壓進,立即聞風喪膽,竟然棄城而逃。
軍中上下怨聲載道,桓煊當機立斷奪過兵權,斬了宦官孟平安,收拾殘部,反敗為勝,連連大捷,竟然力挽狂瀾。
雖然孟平安臨陣脫逃,依法當誅,但桓煊這個親王斬了宦官,卻惹了中官的衆怒。
除了得罪宦官,他擁兵自重當然也會引來太子忌憚——他們兄弟雖是因阮月微失和,但他們要争奪的可不止阮月微。
随随不知道桓煊對儲君之位是否有想法,但是安西叛亂已平,他卻不肯交出虎符安太子的心,便可窺一斑。
此外還有皇帝的态度,他立了二子為儲,卻由着三子從一個毫無實權的閑王變成神翼軍統帥,着實耐人尋味。
随随的思緒慢慢飄遠,想起當年桓烨回京前的話,他是想将太子之位讓給二弟的。
想到桓烨,她的心口仿佛被什麽撞了一下,悶悶地痛,未曾來得及細想,她已将環在腰上的手推開。
幾乎是同時,她的肩頭便傳來一陣劇痛。
随随不由輕呼了一聲。
桓煊這才松開嘴,重新環住她的腰,手臂箍得比方才還緊。
昨夜胡鬧過了,他本來并沒有什麽別的想法,可她方才的舉動卻惹惱了他。
随随任由他施為,不一會兒呼吸便急促起來。
桓煊卻在關鍵時停住,抽出手:“疼?”
随随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疼就說,”桓煊道,“腫成這樣還一聲不吭,真當自己是啞巴?”
那獵戶女還是默默點頭,琥珀色的眸子澄澈剔透,雙頰還帶着點睡出來的紅暈,煞是愛人。
桓煊心頭驀地一軟:“府裏送來的藥用完了麽?”
随随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藥,點點頭:“還有。”
桓煊道:“自己記得搽,用完叫嬷嬷去支,別省着。”
在她腰窩上戳了一下:“不然自己受苦。”
随随發覺他話比以前多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昨天在東宮裏發生了什麽事。
但這不是個好兆頭,相處越多,關系越近,越容易露餡。
恰好這時一陣北風吹來,将廊庑下的藥味帶進屋子裏,随随道:“民女該起來服藥了。”
桓煊怔了怔,方才想起她指的是避子湯,問道:“你知道那是什麽藥?”
“民女知道。”随随道,臉上并沒有什麽哀怨之色,顯是明白自己沒資格生下他的孩子。
桓煊喜歡有自知之明的人,颔了颔首,起身披衣,環顧四周。
昨夜黑燈瞎火的還不覺得,晝間一看,着實寒酸簡陋了些。
“這院子太小,”他道,“我叫人給你換一個。”
随随立即搖頭:“不用,這裏已很好。”
桓煊聽她如此說,也不強求:“那你有什麽想要的?”
随随便知這是要賞,大約是方才說到避子湯的時候,她的應對合了他的意。
她想了想道:“民女想要一匹馬、一張弓。”
桓煊挑了挑眉:“要弓馬何用?”
要弓馬,一來是練習騎射,二來也是方便将來跑路。
随随道:“民女原是山中獵戶,打獵是吃飯本領。”
桓煊有些不悅,挑了挑眉:“難道本王還會短了你衣食?還要靠你打獵為生?”
那獵戶女卻有些執拗:“射箭是阿耶教的,不能荒廢。”
桓煊決定賞她,她既然開了口,便沒有駁回的道理,他便颔首:“這容易,改日我帶你回王府挑馬。”
頓了頓道:“這園子裏原本有片馬毬場,我吩咐人清理出來作校場,你可以在裏面習騎射。”
她只求一,他卻給了十,不可謂不大方了。
“多謝殿下。”随随道。
桓煊下了床,散着發,亵衣外披了件大氅,乜着床上的女子。
那獵戶女卻全無起身伺候他更衣的自覺,只是微帶困惑地望着他。
桓煊等了片刻,她還是不動,只能冷着臉,自己穿上衣裳,系好腰帶,拿起案上的玉簪草草绾了個發髻,便即吩咐人進來伺候。
片刻後,便有婢女端了避子湯進屋,桓煊掃了眼托盤,見那青瓷大碗足有小兒臉那麽大,屋子裏立即彌漫起一股苦澀的藥味。
桓煊蹙了蹙眉,雖知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心裏仍舊莫名有些不舒服。
随随卻坐起身,駕輕就熟地端起碗,仰起脖頸,咕嘟咕嘟幾口便飲盡了,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
桓煊褰簾出去,腳下驟然一頓,院子裏一片銀裝素裹,草木上的冰淩在暖陽下閃着光,猶如冰壺世界。
原來昨夜他們抵死纏綿之時,外面悄悄下起了今冬第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