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桓煊站在廊下怔怔地看雪。
邊關的雪比京城早, 八九月便開始落起霰。這三年來,每當初雪夜,他都是一個人在營帳中飲酒。
他第一次見到阮月微便是某一年的初雪。
他那時年幼, 只依稀記得自己在棠梨殿的院子裏, 瓦片和枯枝上已經覆了層薄薄的雪,泥地還是黑的。
棠梨殿是太後宮中的一座小偏殿, 平日沒人住,偶爾當作客院,他很喜歡院中的銀杏樹和石墩子,總是在這裏玩。
那日他似乎是一個人, 這也是常事。太後不在意他,皇後又很少過問,宮人內侍都知道這三皇子不受寵。他們不喜他孤僻安靜,又知他沉默寡言不會告狀, 只要高嬷嬷和高邁不在跟前, 總是想方設法地躲懶,鎖了院門放他一個人在院子裏玩, 自己紮堆聊天做繡活。
阮月微便是那時候出現的。
他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進來的,也不知道她是怎麽進到鎖着的院子裏, 他只記得自己蹲在庭中的銀杏樹下埋一只死雀子,忽然聽見“砰”一聲響,轉過頭, 就看見身後站了個着緋衣的小姑娘。
她的衣裳很紅, 在一片灰敗枯槁的冬景中,像一團灼灼燃燒的火,她的臉蛋也很紅,像熟透的林檎果, 她的眼睛很亮,比那身火一樣的緋衣還亮,比寒夜裏的孤星還亮。
他從沒見過這麽鮮亮生動的人,此前他的日子重複、單調、沉悶,像一團灰蒙蒙的霧霭,而她就像一道光穿透了灰霧。
但他那時還小,難以形容自己的感受,只是僵立着,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張了張嘴,不等想出該說什麽,她先開口了:“你是誰?怎麽一個人躲在這裏?”
她豁着顆門牙,說話有點漏風。
他皺了皺眉:“我不是一個人。”
他指指她:“還有你。”
她愣了愣,點點頭:“你對。那你是誰家的孩子?”
“我是三殿下。”宮人和內侍們都這麽叫他。
女孩點點頭:“皇後是你什麽人?”
他抿了抿唇:“是我阿娘。”
女孩道:“我剛從徽音殿來,還看見你阿兄阿姊了,你怎麽不同他們在一處?”
他抿了抿唇,忿忿道:“我讨厭他們。”
她詫異地擡擡眉毛:“怎麽會?太子殿下很好啊。”
她連眉毛都是漂亮又生動的,襯着雪白的肌膚,格外鮮明。
這麽好看的人也喜歡他長兄。
他們都喜歡他長兄,他阿耶阿娘,兄弟姊妹,人人都喜歡他,他的長兄就像月亮一樣,誰能不喜歡月亮呢?甚至他自己,他雖然不願承認,可總是悄悄盼着兄長們來給祖母請安的日子。
他小小的胸膛裏翻騰起一股他說不出來的失望。
他擰起眉毛:“我最讨厭他。”
說罷轉過身,重又蹲下,撿起未開刃的小彎刀繼續挖土。
那女孩卻在他身旁蹲下,托着腮,好奇地用穿着烏漆小鹿皮靴的腳撥了撥他的死雀子,又看看他挖出的小坑:“你在做什麽?”
他嫌她聒噪,又不想搭理她,故意把土往她漂亮的小靴子上挑。
女孩仿佛看不出來他是故意的,只是不以為意地拍拍靴子,把泥撣去,繼續同他搭讪:“這雀兒哪裏來的?你打的?”
他掀起眼皮瞟了她一眼。
“你吃過烤雀兒麽?”她又伸腳撥了撥那可憐的鳥兒,“要炙得滋滋冒油,只灑鹽,不能灑別的調料,可鮮美了,就是肉有點少……”
他打斷她,伸出自己的小腳把她的腳擠開:“你不能吃它,它是我的。”
女孩咽了咽口水辯解道:“我沒要吃它,就是告訴你烤雀兒好吃。”
“它是你養的?”女孩扯開話題,“怎麽養死了?”
“是撿的,”他說,“死的。”
“你挖坑做什麽?”
他斜乜她一眼:“這不是坑。”
“明明就是個坑嘛,”她好奇道,“不是坑是什麽?”
“是地宮,”他最讨厭問東問西的人,“你很煩,你走吧。”
她卻不走,從懷裏摸出個紙包,打開,是包蜜漬梅子。
“吃不吃?”她問他。
他搖搖頭,正要張嘴趕她走,一顆梅子已經堵在了他嘴裏。
絲絲酸甜在舌尖化開。
“啊呀!”她驚呼一聲,“忘了,我這手剛才摸過腳,還沾着泥巴呢!”
他聽了小臉頓時一綠,想吐出來,又怕她着惱。
“騙你呢,”女孩笑着摸他的頭,“摸鞋的是右手,抓梅子的是左手,你真好玩。”
可是摸頭的是右手,他連忙躲開。
她把紙包塞進他手裏,接過他手裏未開刃的小刀,在手指間靈巧地旋了個花,他看呆了。
“厲害吧?”她笑道,“我來,你挖得太慢了。”
她果然挖得比他快多了,他嘴上不說,心裏佩服得緊。
“地宮”挖好了,是個規整的長方形,他掏出帕子把雀兒包起來,小心翼翼地捧着,放進去。
她用小鹿靴把土踢進去,兩人用手捧土,堆了個小丘做墳茔,又在前面對稱地擺了兩排石頭當石像生。
沒等她把手裏的石頭全擺完,院門開了,一個臉生的宮人跑進來:“小娘子,蘇夫人四處找你呢……”
女孩對他道:“我要走啦。”
他猛地揪住她衣角:“不許走。”
她抱歉地摸摸他的頭頂:“我要回家啦,下回進宮再找你玩。”
他抿了抿唇,不依不饒地揪着她:“那你什麽時候再進宮?”
她想了想,從嘴裏吐出個梅核,埋進他們堆的墳丘裏,拍拍土:“等梅樹長出來,我就回來了。”
她一邊哄他,一邊輕輕把他沾滿泥巴的小手指一根根挪開。
接着她就跟着那宮人走了,和來時一樣突然,門扇關上,鉛雲四合,空中又飄起了雪。
他揉了揉眼睛,很快便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夢。
直到高嬷嬷來尋他,他才恍然想起自己忘了問那女孩姓甚名誰。
他只記得一個“蘇夫人”,便問高嬷嬷:“誰是蘇夫人?”
高嬷嬷道:“怎麽忽然問這個?蘇夫人是你阮家三表姊的母親。”
他便悄悄将阮家三表姊記在了心裏。
每隔三五日,他總會跑去棠梨殿,往他們一起堆的墳頭上澆水,只盼着那梅核早日生根發芽。
蜜漬的梅核自然不會發芽,可是第二年的冬天,阮家表姊卻真的回來了。他看着內侍宮人們忙着将她帶來的箱籠搬進棠梨殿。
而她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她的身量高了些,不再聒噪,不再着紅衣,笑容也矜持了,她執着他的手,柔聲細氣道:“小殿下是一個人麽?我也是一個人,往後我們作伴,再不會冷清了。”
那是大雪紛飛的隆冬,去歲種下的梅核卻在他心底悄然抽出了嫩芽。
……
桓煊捏了捏眉心,回頭看了眼低垂的竹簾,緩緩走出栖霞館,叫來高邁吩咐道:“将這院落收拾一下。”
頓了頓,補上一句:“我偶爾會來住。”
高邁知道齊王殿下所謂的“收拾”,是将一應器物全換一遍的意思,且是按照他日常起居的規格來換。
“老奴這就帶人去府庫裏挑選。”高邁道。
桓煊點點頭,随即道:“從小庫房裏選。”
高邁一愣,齊王身邊親近之人都知道,王府中有兩個庫房,小庫房設在齊王所居正院中,等閑人不得入內。
那庫裏的東西精巧珍異自不必說,最要緊的是,幾乎每一件都是海棠花的紋樣。大到床榻幾案屏風,小到绫羅綢緞、香爐花瓶、釵钿首飾,皆飾有海棠。
阮家三娘子小字阿棠,因此最愛海棠花,衣飾用具多有海棠紋樣,桓煊因了她的緣故,每回看到海棠紋樣的好東西,總是一擲千金地買下來收進庫裏,雖不言明,但他身邊親近的人都知道,那些都是為阮娘子預備的,等閑人都沒資格進小庫。
不過阮娘子進了東宮,這些滿載着心意的物件,便沒了用武之地。
如今拿來給鹿娘子使用,倒是叫人有幾分意外。
高邁轉念一想便明白了,那鹿娘子是阮月微的替身,給她用,也算彌補殿下心裏的缺憾。
桓煊又掃了一眼蕭條的庭院:“從南山移些花樹來。”
南山別莊位于郭城外,也是桓煊的莊園,整片山坡上都種着海棠,有上萬棵,其中不乏從江南和蜀中移來的名品。
高邁應是。
桓煊走出院子,停下腳步,擡頭看了眼“栖霞館”三個字,沉吟道:“改成棠梨院吧。”
其實院內院外都沒有栽種梨花,高邁知道,之所以改成這個名字,只因阮娘子在太後宮中時所居的小偏殿,便喚作棠梨殿。
高邁佯裝不覺,躬身問道:“殿下,修葺棠梨園期間,鹿娘子該安置在何處?”
桓煊乜他一眼,冷聲道:“這等小事你不會安排?還需問我?”
高邁便知這是無意讓鹿娘子暫住清涵院了,立即道:“殿下恕罪,老奴糊塗了,這就替鹿娘子将梧桐小築收拾起來,那院子離棠梨院近,來去也方便。”
離棠梨院近,也就是離清涵院近,方便齊王殿下召人來侍寝。
高邁考慮事情一向細致周到,桓煊颔首道:“我要在山池院住一段時日,你安排人将我素日用的東西搬來,宋峻他們有什麽事要禀,一律先遞書過來。”
宋峻是齊王的幕僚之首。
高邁聞言不禁詫異,他了解自家主人,絕不是個色令智昏的人,他不回王府八成是為了躲清靜。
高邁雖是內官,但能坐到這個位子上,不能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對朝中的風向也得清楚。
近來朝中為了兵權的事分成了幾派,一派主張四鎮叛亂已平,桓煊以親王身份掌神翼軍不合制度,當交出虎符,另一派以右相與戶部侍郎為首,認為朝廷養着重兵耗費大量稅糧,應當裁撤軍隊,又有一派主張神翼軍非但不能裁撤,還該再征發數萬健兒,由齊王統領,趁着河朔內亂把三鎮吞下來。
其中最暧昧的是天子的态度——太子大婚後不久,皇帝便将朝政交給太子,自己回了溫泉宮。
但軍國大事、五品以上官員委任,仍舊決于皇帝。
高邁在桓煊身邊伺候,知道皇帝與太子之間也并非表面上那般父慈子孝。
皇帝、太子、朝臣和中官們各懷心思,這時候不能行差踏錯半步,一着不慎,就會落得個滿盤皆落索。
他稱病避居山池院,連自己的幕僚都不見,便是不願給人任何把柄。
高邁不禁在心中感嘆,三年前那個喜怒形于色的盛氣少年終于沉澱下來,有了超越常人的城府。
桓煊吩咐完便回了自己的清涵院。
高邁辦事利索,當下便吩咐仆役将梧桐小築收拾出來,讓鹿随随一院子人搬了過去。
接着他又去了趟王府,在日暮前,把齊王殿下素日穿的衣裳、愛看的書卷、摹寫的字帖、習用的琴劍、文房、棋枰,全都搬到了山池院。
随随本以為桓煊要回王府,卻見仆役們魚貫往清涵院搬東西,方才知道他竟是要長住。
她略一思索便知端的,看來朝中的情況比她探聽到的還要劍拔弩張。
桓煊身處風暴中心,倒也沉得住氣——換個性子急躁些的,恐怕要日夜不休地與幕僚商議對策了,他卻将自己關在山池院中避嫌,連自己王府的幕僚都不見,做出這樣的姿态來,自然是給皇帝看的,也讓太子挑不出錯來。
随随不禁對這位年紀輕輕的親王有些刮目相看,看來他不止會将兵,城府也比她料想的深。
桓煊宿在山池院,幾乎每晚都召随随去侍寝,不過白日裏卻多是獨處,在書齋中讀書習字,撫琴打譜。
他偶爾興起,将她叫到書齋教她弈棋,可教不了幾着,他便要想起暴雨那日的事,免不得溫故知新一回,最後棋學得七零八落,別的事上倒是熟能生巧。
桓煊終于發覺自己不是當先生的料,便扔了本簡單的棋譜給她,讓她回去背。
不成想這獵戶女記性不錯,不出三五日便将一本棋譜全都記了下來,漸漸的也能與他走上幾步棋了。
約莫過了半個月,栖霞館終于修葺一新,正式更名為棠梨院。
春條望着那匾額上的三個字,問替他們搬箱籠的小內侍道:“咱們這院子裏既沒有海棠又沒有梨花,為什麽改名叫棠梨院?”
小內侍是知道底細的,心虛地觑了一眼随随的臉色,笑着道:“海棠是有的,高總管特地派人去殿下的南山別館移了好幾株稀罕的名品來,階下那棵西府海棠還是前朝禁苑裏移出來的,到了春日滿樹的花,像粉雪一樣,可好看了!至于梨花……那只是取名時湊個順口,沒什麽旁的意思。”
見春條仍舊皺着眉将信将疑,那小內侍忙岔開話題,對随随道:“鹿娘子你瞧,這匾額上的字可是齊王殿下親筆題的呢!”
随随擡頭望了一眼,桓煊的字寫得着實不錯,遒勁中不失飄逸秀雅,那“棠”字寫得尤其好,想必不知練過幾千幾萬遍。
她由衷道:“殿下的字寫得真好。”
走進院中一看,欄杆牆面都重新刷過一遍,朱闌粉壁煥然一新,庭中的雜草都除去了,那株老梅樹也被連根挖去,栽上了那小內侍所說的西府海棠。
随随覺着可惜,到底沒等到花開,再也不能知道那株梅花的顏色了。
主仆倆走進屋子,春條頓時發出“啊呀”一聲驚呼。
室內的變化可謂天翻地覆,不但幾案屏風帷幔都換了個遍,那些器物之精巧華美,春條別說沒見過,連做夢都夢不出來。
随随自比一個刺史府的小婢女見多識廣,但也不禁暗暗驚愕,她看得出來,這些器物大多是內造之物,甚至不乏珍貴的古董,金玉器皿自不必說,單是床前那一架當世丹青大家所繪的海棠梨花屏風,便是萬金難求的珍品。
床前新鋪的宣州絲毯上用金絲繡着海棠紋,巧奪天工,叫人不忍心踩踏上去。
不止陳設,房中的梁柱也新塗了漆,屋頂平闇每格中間都用金漆輝了海棠團花。
唯一幸存下來的是那張平平無奇的床榻——這床榻又窄小,還不甚結實,也不知養尊處優的齊王殿下看上它什麽。
除此之外,這陳設便是挪到蓬萊宮去給後妃住也夠了。
別的倒還罷了,最有心的是在寝堂後修了間浴堂,與清涵院那間構造相仿,也用石管直接引熱水,只是浴池小一些。
春條只覺琳琅滿目,一雙眼睛都不夠用了,摸摸香爐,扯扯錦帷,神情像在做夢,半晌方才對着随随道:“娘子,殿下待你真好。”
頓了頓又道:“殿下很喜歡海棠花麽?怎麽屏風上畫的是海棠,帷幔、地衣上繡的是海棠花,連這香爐也镂着海棠紋……”
随随沒說話,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春條傻樂了半天,終于想起收拾東西,将兩人的箱籠衣物歸置好,也到了亭午時分,便去廚房傳膳去了。
這一去卻耽擱了好一會兒,提着食盒回到棠梨院時,春條臉上的欣悅之色已經蕩然無存,眉宇間滿是不忿,看着随随欲言又止。
随随道:“怎麽了?”
春條抿了抿唇,揭開食盒:“沒什麽,娘子用午膳吧,天氣冷,飯菜都該涼了。”
食盒是金銀平脫海棠紋的,碗是鎏金海棠花瓣紋的,碟子是海棠套碟——五個小碟組成一朵海棠花。
随随從春條手中接過玉箸——連玉箸尾端都嵌着小小的金海棠。
一見那些海棠花,春條的嘴撅得更高了。
随随夾起一塊海棠花糕:“誰惹春條姊姊不高興了?”
春條向來不是個心裏能藏事的:“奴婢方才去廚下,碰巧聽到幾句閑話,不說出來心裏憋得慌,說出來又怕惹得娘子難過。”
随随笑道:“春條姊姊還是說出來吧,說出來我不一定難過,不說姊姊肯定要憋壞的。”
春條咬了咬牙道:“娘子可知這院子裏為何到處是海棠紋樣的東西?”
随随道:“為何?”
春條壓低聲音道:“原來太子妃喜歡海棠花,這是全長安都知道的事,太子為了她在東宮建了個海棠園,栽了千本海棠。而且……”
她頓了頓:“聽說太子妃小時候養在太後宮裏,住的地方就叫棠梨殿。”
随随不以為然地笑笑:“就這樣?”
春條擡起眉毛:“娘子不覺着委屈膈應麽?”
随随咬了口海棠糕,慢條斯理地咽下,環顧四周道:“這屋子不漂亮麽?”
頓了頓又道:“這些東西不好麽?”
這些東西太好了,甚至好得過頭,好到以鹿随随的身份,本來連摸一下、看一眼都不配,別說是用了。
春條不甘心地點點頭:“東西是很好,可是……”
方才她還聽見一句話,沒敢告訴鹿随随,王府的下人們說齊王殿下這麽待鹿娘子,全是因為她生得和太子妃有幾分相似。
春條設身處地一想,若是換了她,身邊全是心上人為另一個女子精心準備的物事,她怕是沒法像鹿随随那麽豁達。
她寧願不要這些好東西。
随随無所謂道:“我們能搬去別處嗎?”
春條不明就裏地搖搖頭。
“既沒得選,多想有什麽用處?”随随笑道。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人有七情六欲,又哪是道理可以左右的。
可鹿随随真似絲毫不介懷。
春條疑心随随只是裝得若無其事,但悄悄觀察了好一會兒,她的神色卻一如往常,胃口也絲毫沒受影響,吃完一碟海棠糕還有些意猶未盡。
随随吃飽喝足,擱下玉箸,和春條一起收了碗碟,便道:“上回打的酒快見底了,今天左右無事,我們去東市逛逛,再打兩壺酒回來吧。”
春條嘴上不說,其實最喜歡逛市坊,當即道:“正好,奴婢替娘子打絡子用的青色絲線沒了,再去買一些。”
兩人就這麽說定了。
随随回卧房裏更衣,春條則去知會高嬷嬷,順便找仆役安排車馬。
随随換好出門穿的短衣,拿起帷帽,正要出門,忽有一個小內侍跑來傳話:“鹿娘子,殿下請你去趟清涵院。”
随随微微一怔,這時機實在湊巧,簡直像是桓煊盯着她一舉一動,得知她出門便攔下來。
她随即一哂,自己未免有些草木皆兵了,應當只是湊巧而已。
于是她放下帷帽,跟着那小內侍去了清涵館。
桓煊正在書齋裏打棋譜,聽見動靜,将指間一枚白玉棋子扔回棋笥裏,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搬回去了?”
他态度随意,随随卻不能逾矩,行了福禮:“回禀殿下,民女搬回去了。”
她神色如常,頗有點寵辱不驚的意思。
桓煊掃了眼她身上的褐色胡服:“要出門?”
随随點點頭:“民女打算去東市,買點東西。”
桓煊挑了挑眉:“這種事吩咐婢女去便是。”
頓了頓道:“上回你不是說想習弓馬麽?本王今日得閑,帶你回府挑。”
随随沒想到桓煊會主動提起這事,可他近來都很閑,為何偏偏今日忽然起了興致?
難道真是巧合?
桓煊見她愣怔着不吭聲,不滿道:“不想去?”
随随回過神來:“想去。請殿下稍待,民女回趟院子。”
桓煊不耐煩地揮揮手:“快去快回,晚了本王可不等你。”
随随不禁莞爾:“民女知道了。”
回到院中,随随吩咐春條去沽酒,又道:“你再去趟常家脂粉鋪,找一個十六七歲,左眉有道疤的店夥,告訴他一個姓鹿的客人來取上回訂的面脂。”
春條道:“娘子安心跟殿下回王府,這些小事便交給奴婢吧。”
這可是齊王殿下第一次帶鹿随随回王府,春條也替自家娘子高興,即便只是個替代品,受寵也比被冷落強。
……
到得東市,春條先去常家脂粉鋪。
她一進店堂就看到了那眉上有道疤的年輕店夥。
不等她說明來意,店夥已認出她來,笑着道:“小的認得娘子,可是來替鹿娘子取東西?娘子稍待片刻,小的這就去庫房取。”
說着便轉身跑上樓去。
春條心道難怪這脂粉鋪生意如此紅火,一個店夥都不簡單,連他們這樣寒酸的客人也記得。
片刻後,小店夥從樓上下來,手裏多了個桐木匣子。
“娘子看看,東西可有錯。”店夥道。
春條接過來一看,裏頭裝着兩個黑瓷盒子,一大一小,用蠟封着口,盒蓋上貼着紙簽,寫着品名。
她對了對,笑道:“沒錯,多謝,多少錢?”
店夥道:“上回鹿娘子已經會過帳了。”
他一邊說一邊用青布把匣子包起來,打了個結,交給春條:“鹿娘子若是用的好,下回別忘了再光顧。”
春條不疑有他,将包袱挂在肘彎裏:“一定一定。”
出得脂粉鋪,她便按着記憶尋找那家康國人開的酒肆。
沽了兩壺酒出來,她不免想起上回的奇遇,朝街對面那家賣酪漿的棚子張望了一眼。
棚子裏稀稀落落坐了幾個客人,自然不見那翩翩公子。
春條莫名有些失望,往十字街走去。
卻不知斜對面的酒樓上,兩道視線從支起的雕花軒窗裏穿出來,正釘在她身上。
陳設雅致的廂房裏只有兩人,一個身着錦衣,頭戴玉冠,另一人勁裝結束,看模樣是富貴人家的長随。
那錦衣公子面如冠玉,氣度不俗,正是豫章王桓明珪。
“公子,咱們日日在這裏守着也不是辦法,”他的親随阿翰小聲道,“萬一那娘子真是外鄉人,已經不在長安了……豈非再也等不到了?”
桓明珪笑着撂下酒杯,向窗外一指:“你看那是誰?”
阿翰朝外一望,不由一喜:“那不是當日跟在那女郎身邊的青衣麽……”
不等他說完,桓明珪已站起身,一撩袍擺,大步向樓下走去。
長随忙跟上去。
兩人下了樓,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青帷小馬車。
桓明珪對輿人道:“遠遠跟着前面那青衣小婢,別叫她察覺,也別把人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