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春條遠不如随随警覺, 捧着酒壺,挎着包袱上了犢車,她一看天色還早, 便對輿人道:“勞駕再去趟西市, 我替鹿娘子買些絲線。”

這自然是借口,替自己扯幾尺價廉物美的魚子缬做裙子才是真的。

齊王對鹿娘子的寵愛有目共睹, 輿人自然不會說什麽,驅車直奔西市。

桓明珪為了掩人耳目,與親随阿翰擠在一輛賃來的青帷小馬車裏,着實有些辛苦。

他只盼着那婢女盡快回家, 好叫他得知佳人的住處,誰知跟了一路,前頭那輛犢車又拐進了西市。

阿翰忍不住埋怨:“這對主仆也真是,這麽喜歡逛……”

剩下半句話叫桓明珪瞪了回去。

青帷犢車進了市坊, 在十字街西邊的街口停下, 那一溜都是賣絲線、布匹、綢緞的店肆。

桓明珪也命輿人找個隐蔽處将車停下,對阿翰道:“你去跟着那青衣。”

阿翰生怕叫那婢女察覺, 只得佯裝問價買東西,待那婢女終于盡興, 他賠進去不少月錢,手上提的東西都能撐起個貨擔了。

那無良的主人還笑他:“這一趟收獲頗豐麽。”

一邊說着,一邊不見外地拿起一包蜜釀棗子, 兀自吃起來。

犢車總算駛出市坊, 往城南行去。

桓明珪頓時振奮起來,棗子也不吃了,揩淨了手,靠在車窗上, 透過稀疏的布帷往外張望。

車馬人眼逐漸稀少,那犢車卻沒有停下的意思。

眼看着都快到外郭城了,阿翰詫異道:“看那女郎的衣着、車馬、仆從,不像是住在城南的人吶……”

桓明珪用扇子抵着下颌思忖道:“城南不止有貧人,還有許多達官貴人的莊園。”

阿翰恍然大悟:“莫非……”

話未出口便咽了回去,他觑着主人的臉色,不敢再說話。

桓明珪卻不以為然,他一早便猜到女子身份。她的車馬服用看着不甚起眼,仔細一瞧卻頗為不俗,京城宅門裏卻沒有這號人物,肯定不是大家閨秀。

可若說是教坊女子,身上又不帶脂粉氣,那麽多半就是官宦人家的侍妾或外宅了——那樣一個人淪落到給人做侍妾外宅,想必是身世凄慘的緣故,他越發唏噓憐惜起來。

阿翰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大……大王,仆看那位娘子似乎是梳着婦人發髻,若是已經有了人家可怎麽辦?”

桓明珪輕嗤一聲:“你想說她是哪位府上的侍妾吧?”

阿翰摸摸後腦勺:“大王真是洞若觀火。”

桓明珪笑着道:“若她真是哪家的侍妾或外宅,反而好辦了。大不了我傾家蕩産懇求她夫主割愛。”

阿翰知道自家主人的脾氣,說不定真做得出來這種事。

其實也不必傾家蕩産,對那些高門權貴來說,互贈侍妾美婢是常有的事,豫章王雖無實權,卻很得天子的青睐,與齊王私交甚篤,他鐵了心要那女子,這長安城裏恐怕還沒人敢拂他的面子。

他點點頭:“若那女子是良民,反而不能以財勢相逼了。”

桓明珪聽了這話,用折扇在長随腦袋上輕敲了一下,笑罵道:“把你家大王當什麽人了,以為我是陳王那蠢物?會做那等有辱斯文的事?”

需要用財勢逼迫女子就範,對他這樣的風流纨绔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他豫章王可是長安城的瑰寶,想一親他芳澤的女郎可以從明德門排到新安門。

車輪繼續辘辘地往前滾。天色漸漸向晚,暮色籠罩四野,遠處傳來寒鴉聲聲,周遭越發凄清了。

前頭的青帷車終于逐漸慢下來,停在一處園宅前。

宅子規模很大,但看起來很有些年頭,牆垣多有缺口,烏頭門上的鋪首、銅釘都生出了銅綠,門前白燈籠在風裏搖曳,簡直不像活人居處。

青衣婢女下車叩門,不多時門便從內打開,門軸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和着黃昏呼號的北風,聽着越發瘆人。

阿翰打了個寒噤:“大王,這宅子怎麽陰森森的,咱們該不會遇上狐魅、豔鬼了吧?”

話音未落,頭頂上又挨了一下。

“傳奇看多了吧?”桓明珪道,“就算是奇遇,遇的也是仙。”

他嘴上說着笑話,神情卻有些凝重:“你知道那是誰的園子?”

親随道:“小的不知。”

“壽安公主。”桓明珪道。

“壽……”親随打了個哆嗦,“親娘哎!那咱們遇上的真是……不對啊,大王,那位不是大王的姑祖母麽,沒道理來勾大王你老人家……”

桓明珪拈開折扇,“啪”一下拍在親随的嘴上:“胡說什麽,這山池早易主了,一年前齊王在邊關大捷,天子把這山池院賜給了他。”

親随松了一口氣,随即大駭:“那這女郎不就是……齊王殿下不是為了那位……”

他往東指了指:“一直不近女色的嗎?”

桓明珪若有所思:“許是有什麽緣故吧。”

他撫着下颌道:“沒想到是他的人,這倒有些棘手了。”

“也不曾聽說齊王殿下納妾,那就是外宅了,殿下與大王交好,不過一個女子,想來只要大王一提,他就會割愛的。”

桓明珪回想起青龍寺和東宮梅花宴上桓煊反常的态度,眉頭皺了起來:“難說。”

頓了頓道:“無論如何,先探探他口風再說。”

說着一撩車帷,向與人道:“将車驅到那座宅園前停下。”

親随目瞪口呆,這是一夜都等不及,就要上門去讨人?!

他皺着臉道:“大王這就去拜訪?什麽也沒準備……”

桓明珪笑道:“來都來了,先去蹭一頓晚膳再說。”

……

卻說午後桓煊帶着随随去了齊王府。

這是她第一次踏足王府,不過桓煊自然沒有帶她參觀的意思,一入大門,便叫輿人徑直将車驅往馬廄。

馬廄位于王府的校場旁,和武庫在一處,弓馬可以一起挑選,很方便。

桓煊先帶着她去挑弓。兩人到得武庫,桓煊命侍衛打開貯放弓箭的房間。

随随環顧四周,屋子裏有百來張弓,下了弓弦存放在弓韬中,牆角堆着箭箙,她估算了一下,大約也就是上千支,與她在河朔的武庫不能比——這也不奇怪,王府武庫裏的兵器是供護衛之用,是有定額的,存多了便有意圖篡逆的嫌疑。

別看他如今風光,一旦他交出虎符,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帝後在世時或許不會鬧出兄弟阋牆的事,太子登基後可就難說了。

正思忖着,忽聽桓煊問道:“你原先用的是什麽弓?幾鈞的?”

随随道:“民女用的是阿耶傳下的弓,只知道是荊條做的,也不知是什麽弓。”

她未曾受傷的時候可以開一石長弓,女子的膂力與男子相比天然處于劣勢,她也并不以力量見長,将功夫全用在了技巧上,她的“百步穿楊”是用數倍于旁人的刻苦換來的。

桓煊捏了捏她的右臂,從牆邊架子上拿出一個弓韬,抽出弓,上好弦,和自己的玉韘(音射,勾弦用的扳指)一起遞給她:“拉拉看。”

随随将玉韘套在右手拇指上,故意套反了方向。

桓煊拉過她的手,替她正過來:“是這樣戴的。”

她的手比一般女子大些,手指修長,骨節微顯,指腹和手掌帶着薄繭。

桓煊一向不多看她的手,因為和阮月微春蔥似柔若無骨的手太不一樣。

但饒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雙手雖不柔,卻勻稱修長有力度,十分賞心悅目。

他莫名想起他們在一起的第一晚,她情不自禁用這雙手觸碰他的脊背,那種顫栗的感覺讓他記憶猶新,此刻想起來還覺胸腔發緊。

他突然像被滾水燙了一下,松開她的手,冷下臉:“大小不合适,改日叫人打兩個給你。”

他松手的動作很突兀,配合着黑臉,随随只當又是這雙與他心上人大相迳庭的手礙了他的眼,沒放在心上。

她左手持弓,右手勾了勾弓弦,深吸一口氣,緩緩将弦拉開,随即又緩緩松開。

這是張兩鈞弓,她雖能左右開弓,但習用左手,右臂的力量稍弱一些,加之右肩有傷,又比往日弱一些,不過兩三鈞的弓尚能應付。

桓煊眼裏閃過一絲驚異之色,女子膂力不能與男子相比,他沒想到這獵戶女輕輕松松便拉開了兩鈞弓,竟似游刃有餘。

他沉吟片刻,又拿起另一把弓,上了弦遞給她:“再試試這把。”

随随試了試,估摸着這把約有四鈞,她拉開便有些勉強,肩膀微微顫抖。

桓煊接過弓道:“你肩頭有傷,四鈞的勉強,你從三鈞弓裏挑一把。”

随随選了把柘木烏漆弓,拉弦試了試,感覺頗為趁手,便道:“多謝殿下賞賜。”

挑完長弓,桓煊又替她挑了兩張馬上用的角弓,一并交給內侍收好,拿起一個裝滿箭的箭箙,對随随道:“我帶你去校場試弓。”

兩人來到校場,桓煊讓侍衛樹好射侯,讓随随在二十丈外站定,遞了一支羽箭給她:“試試。”

随随道了謝接過來,彎弓搭箭,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瞄準射侯中間所繪的“鹄”,果斷引弓發箭。

只聽“啪”一聲響,羽箭破空,聲如裂帛,去勢迅疾,然而卻向左偏離了些許,未射中侯心的鹄。

一旁觀射的侍衛情不自禁發出懊惱的呼聲。

這一箭自是随随有意射偏的。

她臉上沒什麽懊惱之色,對桓煊道:“民女箭術不精。”

桓煊瞥了她一眼,微微詫異。她的射藝已比他料想的好,更難得的是不驕不躁的沉着淡定。

他颔首道:“準頭不錯,只是姿勢不太對,你用的是胡人控弦之法,适合騎射,步射卻是用中國法更相宜。”

說着對侍衛道:“取我的繁弱弓來。”

那侍衛小跑着走開,不一會兒,取了一把雕弓來。

桓煊接過上好弦的長弓,又往後退了十來步,搭箭勾線,幾乎沒見他怎麽瞄準,羽箭已“嗖”一聲離弦,呼嘯着向射侯飛去。

侍衛疾奔過去查看,高聲喊道:“此箭獲!”

桓煊微挑下颌,偏頭看了眼随随:“看清楚了麽?”

齊王平日裏一直端着老成持重的架子,偶爾流露出這樣的孩子氣,倒有些鮮衣怒馬少年郎的影子。

随随見他這模樣便忍不住彎起嘴角:“殿下好箭法。”

桓煊微挑下颌,淡淡道:“近來已有些生疏了。”

他別過頭去,把弓下了弦,抛給侍衛:“收好”。

轉頭對随随偏了偏頭:“走吧,帶你去挑馬。”

齊王府的馬廄中養了數百匹良馬,從矮小溫和的果下馬、蜀馬,到骨壯筋粗的汗血寶馬、八尺龍骊,應有盡有。

武将沒有不愛馬的,随随也不例外,一見這麽多好馬,眼睛頓時更亮了,雙頰也因興奮泛起紅暈。

桓煊不經意瞥見,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女子在他面前柔情似水有之,風情萬種有之,但從未露出這種稚子般純粹快樂的神情,他心裏突然生出種無關欲望的癢意,像是被羽毛拂了一下,不由自主多看了兩眼。

随随的心神全叫馬吸引了去,絲毫沒察覺男人的目光。

桓煊定了定神道:“可曾騎過馬?”

随随點點頭,桓煊不以為怪,邊塞之民多習騎射,她又是獵戶女,會騎馬也是常事。

他吩咐了內侍幾句,将她帶到一個格外幹淨的馬廄前,裏面只有十數匹馬,從五尺駒到八尺龍都有,全都頗為神駿,毛色油亮,膘肥體壯,只一匹玄馬除外。

那匹馬比其它馬瘦了一圈,毛色幹枯泛黃,猶如幹草,看着有些羸病之态。

桓煊對随随道:“可從中挑一匹。”

随随也不同他客氣,毫不猶豫地指向那匹消瘦的玄馬:“民女可以要這匹麽?”

桓煊挑了挑眉:“為何挑這匹?我既讓你随便挑,無論挑哪匹都可以,不必選羸馬。”

随随搖搖頭:“民女就要這匹。”

無論骨相還是眼中的神采,這匹馬都是整個廄中最好的,與她在魏博的愛馬“蹑影”不相上下,她的蹑影恰好也是匹玄馬,乍一看還生得有點像。

既然桓煊放話讓她挑,她也不會同他客氣,徑自挑了最好的。

桓煊眼中閃過一抹訝異之色:“你會相馬?”

随随仍是搖頭:“這匹馬和民女家中養過那匹生得有點像,民女看它面善。”

桓煊不禁啞然失笑,這匹玄馬是從前日從蓬萊宮送來的,今歲貢馬中的翹楚——他的戰馬腿腳受了傷,他本打算将這匹馬馴服後留作自己的坐騎。

這獵戶女竟以這樣的理由将他最好的一匹馬挑了去,真叫人不知說什麽好。

不過親口答應之事,齊王自不會翻悔,只是微挑下颌:“這是孤所有戰馬中最好的一匹,你還想要麽?”

說的是想不想,實則是在問她敢不敢。

本來随随是無可無不可,這些都是好馬,挑哪匹都行,可他這麽一說,随随反倒被他勾起了小性子,非要這匹不可了。

她有什麽不敢,言簡意赅道:“想。”

“好。”桓煊揚起嘴角。

這獵戶女有一說一的幹脆性子,卻是他喜歡的。便是在雲雨時也是如此,得趣就是得趣,不會扭捏作态,也不會刻意逢迎,甚合他心意。

一旁的馬倌卻知道這是匹難得的寶馬,慌忙道:“啓禀殿下,此馬性烈難馴,恐怕會傷到娘子。”

桓煊卻對馬倌道:“牽出來。”

馬倌吓得冷汗直冒,方才說那馬性烈難馴,卻不是他找借口,這馬折騰得猶如羸馬,正是因為性子極烈。

他真怕這美嬌娘有個三長兩短。

可是齊王殿下有命,哪有他一個馬倌置喙的道理,他只得将馬從廄中牽出,帶到校場上。

桓煊頓住腳步,撩起眼皮,略帶挑釁地看了眼随随:“你若能馴服它,這匹馬便是你的。怕麽?”

随随從馬倌手上接過缰繩,回頭沖他嫣然一笑,便算作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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