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皇帝的家宴設在太液池畔的觀風殿。
太液池中放了燈船, 池中三島的樹木上張燈結彩,一派祥和的喜氣。
因明日元正還有大宴,這場家宴未邀宗室, 只有皇帝一家人, 再加上豫章王和他的一雙弟妹——天子念着兄長當年讓位之情,一向将他幾個子女視為己出。
因為人少, 又是親近之人,皇帝便發話,索性男女不分席。
太子夫婦到得早,桓煊一走進殿中便看見了太子妃阮月微。
因是入宮見長輩, 又是年節,不能穿得太素靜,她今日盛裝華服,着妃色錦繡衣, 披帛結绶, 雲髻高聳,簪了金釵, 傅粉塗朱,額間貼了花钿, 腮邊飾以面靥。
她本是淡雅如菊的氣韻,顯得出塵絕俗,只宜淡妝不宜濃抹, 這樣打扮倒把原來的特點也掩蓋住了。
桓煊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逗留, 只一瞬便移了開去,向皇帝和太子行過禮,再向幾個年幼的弟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便即入了座。
阮月微的目光卻叫他牽住了。
桓煊十二歲離開後宮, 自那時起兩人見面的機會便少了,三年前他離京時看着也不過是個半大少年郎。
然而不知不覺中,他已脫去一身稚氣,長成了氣宇軒昂的男子。
他入座時脫下狐裘交給內侍,一身優昙花紫的蜀錦袍用玉帶一束,盡顯寬肩窄腰。
一段時日未見,他身上似乎少了些原先的沉郁陰冷,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猶如寶劍出匣,鋒芒耀目,直叫人挪不開眼,又不敢逼視。
阮月微恍惚了一下,驀地回過神來,連忙垂下眼簾目不斜視。
她低頭時用眼角餘光瞥了眼太子,只見他正轉頭和豫章王說笑,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
只聽太子對桓明珪道:“許久不見你來我宮中,在忙什麽?”
桓明珪笑道:“太子殿下知道我的,無非就是風花雪月、吟詩作對。”
太子笑道:“你這日子過得倒是逍遙。”
說罷嘴角的笑容淡了些,因他忽然想起,自己如今被卸去了監國之任,也是個閑人了,可他卻逍遙不起來。
桓明珪笑道:“殿下若是有興致,下回小王府上設宴,叫人送帖子去東宮,請殿下務必賞光。”
太子道;“久聞你府上雅集群英荟萃,有機會我定要去看看,你可別說話不算話。”
陳王在一旁插口道:“六堂兄的筵席有沒有英彥不知道,群美荟萃是一定的。”
他眯了眯眼,瞟向阮月微,勾唇一笑:“恐怕到時候二嫂攔着二哥不讓去呢。”
他的聲音像油裏拌了醋,又酸又膩,阮月微只覺倒胃口,卻不能形于色,耐着性子應付:“五弟說笑了。”
太子聽着實在不像話,可大節下的與這種糊塗人計較,倒顯得自己氣量狹小,只得當作沒聽見,在案下安撫悄悄握了握妻子的手以示安撫。
就在這時,忽有一個內侍走來,朝皇帝小聲耳語幾句。
皇帝的臉色微微一變。
桓煊認出那內侍是皇後身邊的大太監,電光石火間,便猜到了是什麽事——母親連這一年一度的家宴都不肯出席,只因筵席上有他。
他說不上來心裏是什麽滋味,大約是早有所料,說不上難受,只是心往下墜着,像是灌了鉛水。
果然,皇帝臉上的愠色藏也藏不住,他對那內侍道:“難得一家人團聚,難道要朕親自去請她?”
桓家的血脈裏大約有什麽緣故,男子個個寵愛妻子,即便皇帝不像兄長一樣癡情,與皇後也是少年夫妻、鹣鲽情深,他貴為天子,後宮也簡單,多是潛邸的舊人,即便皇後帶發修行,後宮裏也沒進新人,他去溫泉宮甚至連個伴駕的嫔妃都不帶。
皇後性子孤高狷介,他一直很包容,她要帶發修行,他二話不說便在後宮中修了尼寺,卻仍将後位留給她。
可包容也有限度,皇帝這回是動了真怒,三子三年未在宮中過年,太子又娶了新婦,他以為即便看在夫妻情分上,她也會露個臉,沒想到竟執拗至此。
皇帝的氣性也上來了,站起身,一拂衣擺:“也罷,她要朕去請,朕便去請。”
那內侍臉色煞白,“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地上,叩頭謝罪:“陛下息怒,娘娘的确是染了風寒……”
皇帝冷笑了一聲。
天子動怒,殿中衆人都停了說笑,眼觀鼻鼻觀心。優伶也不敢再奏樂歌唱,束手垂頭而立,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大公主起身道:“阿耶,女兒去請母親吧。”
太子也道:“阿姊寬坐,還是我去吧。”
“不必,朕自己去。”
皇帝知道妻子的脾氣,縱然是她疼愛的長女去請也無濟于事,但他親自去請,她到底不能拂了他的臉面。
就在這時,桓煊站起身,走到皇帝跟前行禮:“兒子前日心疾未愈,方才飲了冷酒又有些發作,便先行告退了,還請阿耶見諒。”
皇帝的怒氣像是瞬間被人抽幹,他看了一眼兒子,眼中只剩下深深的無力感,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佳節帶來的一點喜氣被沉沉的暮氣沖散。
他疲憊地捏了捏眉心,緩緩點頭:“那便早些回府歇息吧,若是痛得厲害,叫人去尚藥局請個奉禦看看。”
桓煊道是,又行一禮,向着兄弟姊妹們一揖,便即向外走去。
齊王走後,殿中的氣氛不複方才融洽,皇帝向內侍揮了揮手,示意讓樂舞繼續。
笙簫聲起,空落落的大殿總算顯得熱鬧了些。
漸漸的,方才的事如一片陰雲散去,衆人又開始談笑起來,其實在座諸人中,只有桓明珪和齊王來往多些,其餘兄弟姊妹也就是見面點個頭問候一聲,與陌生人不差多少。且他去西北三年,歲除宴缺了他也不覺得少了什麽。
皇帝不知是被子女們的歡聲笑語感染,還是不想在嘉節掃興,不一會兒依譁也拾起了笑容。
太子像是忽然想起什麽,問豫章王道:“對了子玉,上回奇遇的那位佳人,後來可有下落?”
桓明珪本不欲詳談,但架不住太子追問,只得含糊其辭道:“略有眉目。”
太子來了興致:“哦?怎麽說?”
皇帝注意到他們這邊動靜,也笑着問道:“在聊什麽?這麽熱鬧。”
太子趁機揭過方才的話題:“回阿耶的話,方才是在說,子玉前些日子兩度邂逅同一位絕代佳人的事。”
“哦?”皇帝看向桓明珪,“願聞其詳。”
男人無論到了多少歲,說起佳人總是興致勃勃。
皇帝問話不能不答,桓明珪只得便将兩度邂逅言簡意赅地講了一遍。
皇帝捋着胡須笑道:“以你的性子,恐怕不惜掘地三尺将長安城挖一遍,也要将那女郎挖出來。”
桓明珪道:“知我者莫若陛下。”
“可尋到芳蹤了?”皇帝道,“若是門當戶對,朕給你賜婚。”
老豫章王去得早,王妃又是軟性子不管事,皇帝便将這三個侄兒侄女的事也攬了去。
桓明珪謝了恩道:“有些眉目,不過下人不得力,跟到常安坊的一座山池院門前,将人跟丢了。”
常安坊的山池院只有一座,在座諸人,只有太子對此事一清二楚,不過他佯裝想不起來:“那是什麽地方?”
皇帝前些時日在骊山,只知道三子在城郊別院裏養病,并不清楚是哪座園宅,半晌才記起來,常安坊那座壽安公主的廢園,似乎是賜給了桓煊。
太子不言,皇帝卻是皺了皺眉,問身邊的中官:“孫福,若是朕沒記錯,常安坊的園子是賜給了三郎吧?”
孫太監道:“回禀陛下,若是老奴沒記錯,應當是賜給了齊王殿下。”
皇帝臉色微有不豫,養外宅不是什麽大事,但到底不是好事,容易落人話柄,他微微颔首,對桓明珪笑道:“子衡許是遇仙了。”
一句玩笑話便将這事輕輕揭過。
衆人聞弦歌而知雅意,都不再拿此事打趣,繼續飲宴談笑。
酒過三巡,照例要賦詩,桓家人多擅詩文,精通音律,皇子皇女們又自小習詩作賦,詞采都不錯。便是齊王這樣當了武将領兵出征,也有倚馬萬言的本事,只有陳王一個異類,每逢宴會上吟詩作對,總是抓耳撓腮憋不出兩行字。
不一時,內侍捧了筆墨詩箋來,在各人面前置了小案。
阮月微是京中久負盛名的才女,自然也要一顯身手。
她飽讀詩書、才思敏捷,賦幾首詩難不倒她,但她提起筆,心中卻紛亂如麻,全都是方才豫章王說的那番話。
那女子究竟是什麽人?又和桓煊有什麽關系?是不是那個下人看錯了?抑或那女子只是個下人?難道桓煊真的養了外宅?
她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失望和難過像潮水一樣向她湧來。
她拈着筆管,腦海中卻連一句詩都想不出來,其餘人都已打好了腹稿開始寫起來,耳邊都是春蠶齧桑似的“刷刷”聲。
太子碰了碰她的手,小聲道:“怎麽了?得句了麽?”
阮月微驀地回過神來,見中間的蓮花漏壺中的水已只剩下一小半,忙定了定神,小聲道:“正在想。”
雖然時間已過去一大半,但寫首中規中矩的應制詩還難不倒她。
皇帝笑着看向他們:“太子妃的詩朕讀過,詞采斐然,不愧有‘女翰林’之稱,朕等着你大顯身手。”
阮月微手心滲出冷汗,勉強笑道:“陛下謬贊。”
本來她可以用一首平庸的詩作應付,還能落個謙遜的美名,可皇帝這麽一說,她便得使出渾身解數了。
可賦詩作文本就不是能急出來的,到最後漏壺中水已快見底,她還是沒得出佳句,只能将平日熟記的詩句拼拼湊湊、改頭換面寫了上去。
內侍待墨跡稍幹,将各人的詩箋送呈皇帝品題。
皇帝令內侍一首首念出來,到阮月微那首,衆人都翹首以待,誰知念出來卻都是陳詞濫調,在這些詩中只能落個中下游,甚至不如年僅十二歲的七皇子作的詩有意趣。
皇帝也有些詫異,仍是誇了兩句。
阮月微一張臉漲得通紅,幾乎擡不起頭來,她知道這時候所有人眼中都寫着“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待所有詩篇讀完,皇帝給新媳婦留了體面,并未像往日那般分成三六九等行賞,給每個人都賜了些金玉玩器和錦緞。
直到絲竹重新奏起,阮月微才敢略微擡起頭,用眼梢瞥一眼太子,見夫君神色如常,略微松了口氣。
夜闌席散,兩人同車回東宮,阮月微心中忐忑,良久才道:“方才的詩作得不好,妾太緊張……”
太子皺了皺眉,語氣有些不耐煩:“只是小事罷了,都已經過去了,何必再提。”
阮月微的眼眶頓時紅了:“妾給殿下丢臉了。”
往常她只要露出泫然欲泣之态,太子便會立即溫言哄她,可他這回只是瞥了她一眼:“除夕佳節,別苦着臉了。”
阮月微越發委屈,可太子當真冷下臉來,她也不敢再使小性子,只能盡力把淚意憋回去,心中翻來覆去地想,若換了桓煊……
桓煊,一想到這個名字,她的心口便一刺一刺地疼。
換了桓煊又如何呢?她靠在車廂壁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當初信誓旦旦非卿不娶的人,如今可還記得當初說過的話?
……
桓煊從觀風殿離開時,家宴方才開筵。馬車駛出蓬萊宮正南門,長街上沒有半個人影。
所有歡聲笑語和暖意都關在了坊牆內,宅門裏。
但他知道,此刻所有人都在與親人團聚,無論貧富貴賤。
他以為歲除夜會留宿宮中,便放了高邁一日假,讓他回去與養子過個年。甚至連替他驅車的下人,将他送回王府後也會回去與妻兒團聚。
只有他,在這偌大的長安城裏,沒有歸處,宛如一個游魂。
齊王府只是座挂了他封號當匾額的空宅子,沒有人在等他,也沒人記得今日是他生辰。
或許有人記得,但長兄剛好生在元日,比他只晚一日,提起他的生辰,難免想起來傷懷。于是他的生辰也成了難以啓齒的事。
想起王府的孤枕寒衾,桓煊便有些不想回去,可又不能在這空寂的街道上游魂似地飄蕩一夜。
他撩開車帷,對親随道:“去常安坊。”
親随吓了一跳,去別館過年顯然不合規矩,但他們家殿下豈是講規矩的人,他不敢多言,便去傳話。
到得山池院時已是中宵。
桓煊挑開車帷,遠遠望着那兩扇老舊的烏頭門,門前的雪已積得很厚了,風燈在風雪中搖曳,像是兩點螢火。
這會兒她應當已經睡了吧,他想,這是歲除夜,他即便不在宮中,也會在王府,無論如何不該出現在別院。
馬車駛入內院,桓煊下了車,徑直穿過楓林小徑,向着溫暖的燈火走去。
院門“吱嘎”一聲響,高嬷嬷從門裏迎出來,一臉驚愕:“殿下怎麽來了?宮宴這麽早結束了?”
桓煊淡淡地“嗯”了一聲:“鹿氏睡了?”
高嬷嬷道:“鹿娘子在廚房。”
桓煊道:“這會兒怎麽在廚房?”
他估計已經過子時了。
高嬷嬷道:“老奴前日同鹿娘子說起今日是殿下生辰,方才鹿娘子忽然說她想吃碗雞湯面,庖人都回家了,她便自己……”
不等老嬷嬷把話說完,桓煊已經穿過院子向小廚房走去。
随随正将擀好的面片切成條,忽然聽見橐橐的靴聲,詫異地擡起頭,便看見庭中站着個熟悉的身影。
她放下切面刀,擡手撥了撥額發,手上面粉沾在臉上,顯得很滑稽,可她全然沒有察覺。
她一看見他,又露出了那種有些恍惚,宛如身在夢中的眼神。
“殿下。”她輕輕喚了一聲,那一聲也如同夢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