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回常安坊的路上, 天空中又飄起了雪片。
到得山池院時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分,桓煊挑起車帷往外望,見到門口那兩盞風燈, 一時竟生出股旅人歸家之感。
說來也奇怪, 無論王府還是蓬萊宮,都從未讓他生出過這種感覺, 他想了想,大抵是因為這裏有個無依無靠,全心依賴他的人吧。
馬車駛到清涵院門前停下,桓煊降車, 忽然聞到遠處飄來淡淡的食物香氣,混雜在風雪中撲面而來,冷風也帶了塵世的煙火氣。
他頓住腳步,朝那隐沒于楓林裏的小院子望了一眼, 那星星點點的燈光也似比別處暖一些。
“她又在折騰什麽?”桓煊問迎上前來的高嬷嬷, 狀似不經意。
高嬷嬷答道:“昨日王府送了南邊來的鹌鹑,鹿娘子在烤鹌鹑, 又弄了些古樓子。”
頓了頓:“殿下從城外回來,還未用膳吧?老奴叫人去傳膳……”
桓煊猶豫了一下道:“叫他們送到棠梨院去, 我去那裏用膳。”
高嬷嬷一愣,随即隐隐明白些什麽,觑着桓煊臉色道:“那些是鄉野鄙人的烹調之法, 恐怕不合殿下脾胃。”
桓煊并未反駁, “嗯”了一聲,卻徑直沿着楓林中的小徑向那暖融融的小院走去。
走到門口,便已聽見庭中的歡聲笑語,那獵戶女略帶沙啞的聲音特別引人注意。
他推門進去, 只見那獵戶女和幾個青衣婢女坐在廊下說笑,腳下燃着炭盆,面前擺着風爐、鐵架,竹簽串着的鹌鹑滋滋冒油,旁邊一個鐵爐子上烘着古樓子,一旁小竹案上擺着酒壺酒杯和料碗。
他風塵仆仆在外奔波一日,她的小日子倒是過得挺自在,他這麽想着,心裏莫名湧出一股酸意,嘴角的笑容淡了去,看起來又是那副高高在上、難以取悅的模樣。
幾人見齊王殿下降臨,俱都起身行禮,春條和小桐等一幹婢女連忙退到一旁。
桓煊淡淡地看了随随一眼,微微颔首便算打了招呼。
這時,高邁和侍膳的內侍也提着食盒到了。
桓煊便對幾個婢女道:“你們退下吧。”
小青衣們都忍不住流露出失望,他們眼看着就要吃上鹿娘子的烤鹌鹑和古樓子了,誰想齊王殿下突然駕到,快到嘴的東西吃不成,別提多難受了。
尤其是鹿娘子做的古樓子,那可真是一絕,連西市上白家胡餅鋪的都比不上。
但主人有令,他們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到嘴的美味飛了。
小桐年紀最小,更藏不住事,幾乎要哭出來了。
随随看在眼裏,對桓煊道:“殿下,這些鹌鹑烤得老了,餅也有些焦了,民女重新烤過吧?”
桓煊知道她是替那些下人着想,心下甚覺無謂,但因着心情好,并未反對,點點頭:“這些便賞他們吧。”
婢女們個個面露驚喜,上前謝恩。
随随沖他們擠擠眼。
桓煊看在眼裏,只是一哂。
待婢女們退至遠處,桓煊抖了抖狐裘上的風雪,解下遞給随随放在一旁,掃了一眼鐵架上的鹌鹑,明知故問道:“這是何物?”
随随答道:“回禀殿下,是南邊送來的鹌鹑。”
頓了頓,又指那鐵爐子上烘得焦黃香脆,撒了胡麻的面餅:“這是民女做的古樓子。”
桓煊“嗯”了一聲,走到她方才坐的小榻邊,不見外地坐了下來,撩了撩眼皮:“什麽餡的?”
“羊肉餡。”随随答。
桓煊眉頭一皺,挑了挑下颌:“孤不吃羊肉。”
他用眼梢瞟了她一眼,卻見那獵戶女只是眨巴着一雙水盈盈的眼睛,目光中微有困惑,全然不明白他的暗示。
他只能指了指鐵架子:“你的鹌鹑快烤焦了。”
随随這時方才明白過來他是想吃,不禁啞然失笑,想吃便說想吃,還要叫人猜他心思,這人還真別扭。
她看着火候差不多,拿起只烤鹌鹑,往上灑了少許鹽花:“殿下要嘗嘗麽?”
桓煊這才矜持地點點頭:“好。”一副纡尊降貴的模樣。
随随知他性子如此,并不放在心上,将鹌鹑放在銀盤中,連着竹簽子一起呈上前去:“殿下請。”
桓煊拿起來看了看:“未加調料?”
随随道:“鹌鹑是活宰的,新鮮的雀兒只撒鹽就很鮮美了,加了調料反而蓋住味道。”
說完這話兩人都是微微一怔,依稀曾在哪裏說過、聽過,但一時都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鐵爐上傳來焦香味,随随低低地驚呼一聲,連忙起身跑過去,将古樓子取下來放在盤中,用小胡刀切成數片,刀鋒劃開香脆面皮,空氣中充斥着肉餡的鮮鹹香味。
桓煊不喜食羊肉,嫌它腥膻,平日王府的庖人做古樓子,用的都是豚肉或雞肉做餡料。可這獵戶女治的羊肉卻聞不出腥膻,他不由好奇道:“這羊肉裏加了什麽?”
随随目光微微一動:“是胡人治羊肉的法子。”
桓煊點點頭,她家鄉那一帶胡漢雜處,從胡人那裏學到些奇怪的法子也屬正常。
他沒再多問,垂下眼皮,抿了一口酒。
他的睫毛很長,但不翹,微微垂眼的時候幾乎将眸光全都遮住,讓人猜不到他心思。
随随問他道:“殿下可要嘗嘗看?”
桓煊本來不欲品嘗,他的愛憎一向很分明,開始讨厭一樣東西,便讨厭到底,即便是沒有膻味的羊肉,他也興致缺缺。
他們兄弟三個,他和長兄随了母親,受不了這些腥膻之物,他長兄當年去西北兩年,回來說起還苦不堪言。
但他不經意間擡眼,對上女子的眼睛,她琥珀色的眸子在燈火映照下閃着奇異的光,滿是希冀,似乎手裏捧着的不是古樓子,而是切下的一片心。
桓煊便是鐵石心腸也受不住這樣的眼神,何況還是與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
他接過來咬了一小口,肉餡熬得酥爛,脂油在唇齒間化開,非但沒有一般羊肉的腥膻,還有一股不知什麽香料的清芬,食之齒頰留香,他眼中不由閃過一抹訝異。
他只是不想看她眼裏的光芒暗下去,本打算咬一口淺嘗辄止,卻不知不覺又咬了一口,一口接一口,将整塊都吃了下去。
随随彎起眉眼,一臉欣悅:“殿下可喜歡?”
桓煊才說自己不喜歡羊肉,臉上有些挂不住,淡淡地“嗯”了一聲:“不錯。”
頓了頓又道:“上回……”
他想起上回她送來的雞湯和醉松蕈,卻忽然想起自己非但不領情,還将她的吃食倒了,便不再說下去。
高邁知道主人心思,便接過話頭:“鹿娘子真是蘭心蕙質,連烹調都這般出色。對了……”
他頓了頓:“上回那醉蕈子不常見,是怎麽做的?”
桓煊冷冷地乜了他一眼,高邁卻仍舊笑嘻嘻地望着随随。
随随道:“那是松蕈,後園山坡上松林裏摘的。”
桓煊不發話,高邁繼續道:“殿下上回倒是用得好,來年秋日鹿娘子再做些可好?”
随随眼神微微閃動,笑道:“這種蕈子不常能找到,這個秋天氣候暖和又多雨,不知來年還長不長。”
高邁道:“來年不長還有下一年,鹿娘子在殿下身邊,總有機會的。”
随随微垂眼睫,淺淺地一笑,卻沒有回答。
來年秋天她多半已離開,若非必要,謊話能少說一句便少說一句吧。
桓煊面無表情地瞟了她一眼,見她垂眸,以為她是羞赧,嘴角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用了一只烤鹌鹑和一塊古樓子,桓煊便有些飽了,他一夜未眠,胃口不比平日,清涵院廚房送來的精美肴馔都便宜了随随。
桓煊用濕帕子揩淨了手,讓內侍煮了茗茶,一邊飲茶一邊看随随用膳,見她吃得香,忍不住重新拿起玉箸,吃了兩塊金銀夾花平截,又用了一小碗棗粥。
用罷晚膳,夜已微闌,風雪又大起來。
桓煊道:“上回給你的棋譜記熟了?”
随随點點頭:“記住了。”她本就善弈,那譜又簡單,打一回便記住了,不費什麽事。
桓煊便叫人收了茶床,擺好棋枰。
“看看你這幾日有沒有進益,”桓煊道,“這回授你八子。”
一邊說,一邊将八顆黑子擺在星位上。
兩人都是靜思寡言之人,一時只聞棋子敲在棋枰上發出的清脆聲響。
至中盤,桓煊有些詫異,這女子的棋感竟然出乎意料的好。
她畢竟學棋日短,局部的攻守有所欠缺,但難得有大局觀,棋路雖生澀,但每落一子,總有呼應。她背的譜少,用起來也不拘泥,倒是時常走出意想不到的一着。
他們上回對弈是數日前,同樣授九子,他已能感覺到她的棋力有明顯提升。
他撩起眼皮,看了看随随,女子拈子沉吟的模樣給她添了幾分幽靜娴雅。
“你的棋感很不錯。”他一向吝于誇贊,能從他口中聽到一個“不錯”,實非易事。
随随擡頭淺淺一笑:“多謝殿下誇獎。”
棋感難以言喻,但很大程度上是天生的,阮月微當初狠下苦功,記下了幾乎所有能找到的棋譜,但與他的差距越拉越遠,便是天生不擅布局,總盯着一隅,且拘泥于棋譜,因此下了許多苦功,棋藝仍然難稱頂尖。
他的母親倒是擅弈,長兄還在世時,他母親尚未對他避而不見,他去宮中請安,母子偶爾也會對弈上一局。他們母子相處少,情分稀薄,相對而坐時常沒話說,手談倒是避免了尴尬。這也是他母親難得誇贊他的時候。
“兄弟三人中,棋藝倒是你最好,”他母親曾道,“你長兄性情恬淡,不喜征伐,不在意勝負,棋風也溫和挺緩,你二兄失之躁進,攻殺兇狠,卻少了大局觀,倒是你,布局殺伐兩相宜,厚勢而銳意,假以時日,恐怕我也不是你敵手。”
“觀棋如觀人。”他母親道。
而她自己的棋風剛強執拗,一如她的為人。
桓煊回過神來,捏了捏眉心:“勝負已分,這局棋便到此為止吧。”
随随依言收起棋子。
桓煊靜靜注視着她,這女子屢次讓他刮目相看,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你的騎射不錯,從棋路中也可看出,有些排兵布陣的天分,”他忽然道,“若是在軍中,倒是個可造之才。”
随随心頭一凜,難道叫他察覺出什麽了?
她自問已将棋力隐藏得很好,即便是桓煊這樣的高手,當也看不出她善弈。
她穩了穩心神,微露赧色:“殿下說笑,女子怎麽能從軍。”
桓煊卻道:“并非說笑,大雍是有一支女軍的。”
不過并不隸屬于朝廷,而是在河朔,這支軍隊是蕭泠在接掌三鎮兵權之後用了數年時間建立的,軍中女子多是戰亂中失去父兄、丈夫的孤貧之人。
當時蕭泠組建這支軍隊,無疑是驚世駭俗之舉,便是在河朔軍中也多有反對的聲音,但在後來的戰事中,這支女軍骁勇善戰,完全不遜于男子,其堅韌不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反對的聲音便漸漸銷聲匿跡了。
在戰死沙場前,她的軍隊和幕府中不乏女子将領和幕僚,親衛中也多有女子。
桓煊瞥了眼對面的女子,想起她今日馬上的風姿,不知怎的又想起桓明珪那厮的“明珠蒙塵”。
他将這念頭從腦海中掃出去,揉了揉額角,想這些無謂的事做什麽,左右她是不可能再去別處了。
随随聽他提到女軍,眼皮便是一跳,靜待了片刻,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又不似在試探,按捺下心中不安,把棋笥收好。
桓煊道:“這棋枰棋笥便送與你吧。”
随随微怔,不說這些墨玉和羊脂白玉的棋子,便是這張紫檀嵌螺钿的棋枰,也是禦用之物,他不是奢靡無度的人,怎麽随随便便就拿來賞人,不過橫豎她也不可能将這些東西帶走,便坦然地收了下來。
桓煊叫內侍收放好,便舉步去了卧房。
外頭風大雪緊,他自然就留在了棠梨院,兩人洗漱沐浴更衣,上床就寝。
桓煊沒什麽睡意,卻難得心緒平靜,許是一夜沒睡又鞍馬勞頓了一天,此時他沒什麽別的心思,只是從背後摟着她,聽着她悠長的呼吸聲起起伏伏。
宮中的事,長兄的事,小時候的事,走馬燈似地在他腦海中閃過,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安心地阖上眼睛。
……
東宮正院書齋前,斜風将雪片吹落到廊庑上,漸漸積起厚厚一層。
阮月微穿着繡鞋踩在雪上,濕意侵入羅襪,但她絲毫也顧不上。
太子自那日梅花宴起便以政務繁忙為由,時常宿在蓬萊宮,即便偶爾回東宮,也多在前院歇宿。
雖然他很少召別人侍寝,但阮月微心中依舊忐忑。
今日聽說他一回東宮便進了書房,她不敢打擾,按兵不動半日,到人定時分也不見太子那邊的消息,這才終于按捺不住,帶着親手熬的參湯來了前院。
太子代皇帝理政,前院書房有很多朝奏文書,本來阮月微是不該踏足的,但侍從們都知道太子對太子妃愛如珍寶,平日她随意出入,沒人敢攔着。
內侍打起簾栊,阮月微從疏竹手裏接過食盒和一卷書軸,一個人走進房中,讓婢女等在廊下。
太子見了她,并不如往日那般溫情脈脈,只是擡起眼道:“你怎麽來了?”
阮月微有些委屈,不過面上不顯,溫柔道:“妾聽聞殿下政事繁忙,也不知有沒有好好用晚膳,所以熬了些參湯送來。”
太子道:“有心了。”
頓了頓又道:“讓下人送來便是,何必冒雪前來。”
阮月微怔了怔道:“妾也想看看殿下。”
太子面色稍霁,皺緊的眉頭舒展了些,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捧起她雙手:“你看,手這樣涼,你身子骨弱,受寒怎麽辦?”
阮月微見他又恢複了往常的态度,心下稍安,又道:“上回梅花宴上,賓客們作了許多詩,妾這幾日閑來無事,叫人将詩抄寫成卷,又加了批注,請殿下過目……”
太子雅好章句,她平日總是用詩文投石問路,一向屢試不爽。
然而這回太子卻興致寥寥,只是道:“先放着吧,孤眼下還有別的事。”
阮月微掃了一眼書案,上面幹幹淨淨,并無奏疏,方才她進屋時,太子也只是坐着無所事事罷了。
她心下越發委屈,咬了咬嘴唇,輕聲道:“殿下,妾可是做錯了什麽事?”
太子安撫地握了握她的手:“你別多想,前些時日朝中事多,讓你受冷落了。”
阮月微觑了一眼太子,見他神色疲憊,小心翼翼道:“可是朝中出了什麽事?”
太子道:“無事,前朝的事與你不相幹,你安安心心的,若是寂寞便召閨中的姊妹、朋友過來陪你消遣,孤有空便來陪你。”
阮月微道:“是妾僭越了,妾只是想替殿下分憂。”
她由太後教養長大,一開始便是沖着太子妃之位去的,熟習詩書,涉獵經史,自問眼界學問不遜于進士翰林。
太子仍道:“你身子骨不好,不能多思慮,這些事便別費心了。”
阮月微只得道:“參湯快放涼了。”
伺候太子飲了參湯,阮月微又道:“妾替殿下研墨吧。”
太子搖搖頭道:“不必了,時候不早,你早些回去就寝吧,這些事叫下人做便是。”
阮月微無可奈何,只得告退。
太子望着她的背影,眼中的溫情漸漸淡去,仿佛兩口冰冷的古井。
……
幾場雪一下,轉眼便是歲除,桓煊要入宮,一大早便換上錦袍,披着狐裘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