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世事一場大夢

內院近角門的一處小小偏房裏,一個穿着蟹殼青棉紗小襖子的婦人坐在榻上,手裏做針線,卻是個白绫紅裏的兜肚,上面紮着花鳥梅花的圖案,甚是鮮亮。一時想是累了,婦人放下活計,嘆了口氣,看向內間床上甜睡着的小哥兒,只見白嫩嫩的小臉上微嘟着張粉盈盈的小嘴兒,胖乎乎的小手虛握着擱在臉頰旁,雖年紀尚小,卻已顯出不俗的樣貌來。

門外回廊上,幾個穿紅着綠的小丫鬟叽叽喳喳的閑聊,許是興頭上,聲音不免大了起來,惹得床上的小哥兒眉頭一皺似是要醒來,婦人眉角擰起來,想要對外說些,嘴張了張卻又噤聲,臉上不免平添一絲凄苦,半垂着頭呆住了。此時床上的小哥兒卻是醒來,霧蒙蒙的大眼睛看見湖綠色的床帳子,愣了一愣,方轉向婦人:“姨娘,什麽時辰了?”

剛那婦人,稱周姨娘者趕忙回過神:“方過卯時三刻,哥兒再睡會子罷?”雖掩飾的快,可賈玦依然瞅見周姨娘方才苦澀的神情,烏溜溜的大眼飛快的閃過一道光,起身自個穿了襖子和外裳,登上兔皮小毛靴兒,下了床走到周姨娘身邊。

周姨娘素知自己的小哥兒向來與人不同些,平日裏最厭別人碰觸,自手腳有力後便自個穿衣沐浴,少叫人服侍,是以見賈玦穿衣并不上前相幫。

賈玦依偎到周姨娘身邊,伸出小胖手兒輕輕撫平周姨娘眉間的褶皺,輕聲說:“姨娘不必憂心,萬事咱們商量着慢慢來。”周姨娘看兒子粉嫩的小臉做出一副正經老成的小模樣兒,糯糯的嗓音,小嫩手上還胖出五個淺淺的小窩兒,煞是可愛,不由得笑了,竟不似平常‘木頭人’的形狀,添了幾分妍麗。伸手摸摸兒子一頭軟毛兒,也細聲說:“甚是,姨娘只聽你的,再不想其他。”

賈玦見周姨娘笑了,心中自是喜悅,偏頭瞧了瞧門外并無人在近旁,把頭靠在周姨娘懷裏,悄悄的叫了聲:“娘!”周姨娘身子一顫,把賈玦摟緊了些,并不聲張,只一下下的摩挲兒子的小腦袋,房裏一時溫情脈脈,把剛才的那股子愁苦驅了去。

洗漱,飯畢不提。因太太房裏的大丫鬟繡鸾來叫,說要周姨娘給太太做兩雙鞋,周姨娘自跟着前去描花樣子。賈玦年紀尚小,再者太太并不喜見庶子,是以賈玦仍在屋子裏自己玩耍。周姨娘房裏的兩個小丫頭喚春草、春雨者三兩天前被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借去收拾庫房了,說是收拾庫房,其實不過是府裏擺放些粗瓷布葛、壞物陳件的地方罷了。裏面的東西,別說老爺太太,就是府裏稍稍體面的丫鬟仆役也看不上的。再者那庫房裏灰大物雜又無油水,那些做粗話的婆子避之唯恐不及,你推我我推你,最後這活就落到‘木頭人兒’周姨娘屋子裏的丫頭身上。

賈玦趴在窗前,回廊裏小丫頭瞧見也不以為然,他倒樂得一個人清靜。時節剛入冬,已是冷了,一股股的冷氣從窗子浸過來,賈玦只覺得分外精神,眯着眼思量:王夫人已懷胎三月有餘,想這一胎就是那“混世魔王”賈寶玉了,此時賈珠剛中了秀才,正要議親,看來距離‘紅樓夢’開場已是不遠了。

原來賈玦原是現代的一名學生,原名林琛來着,出身大家,也是一明晃晃的富二代、權二代,但自小家教嚴謹,少有松快的時候,好不容易家裏老爺子看在課業突出的份上放了一次大假,誰承想一夢南柯,睜開眼竟成了紅樓夢裏面本該掉了胎的周姨娘的兒子。

幸好賈玦頗有心胸,性子也豁達,郁悶了些時日慢慢就想開了。且自他降生,周姨娘百般疼愛,眼裏心裏再容不得其他,日子一長,賈玦深感前世從未享過的拳拳慈母之心,也将周姨娘看做是母親了。

再說那正房裏,周姨娘坐在小杌子上做活,端的是低眉順眼。王夫人斜卧在榻上,倚着簇新的青緞靠背坐褥,身着镂金八團喜相逢小襖子、撒花純面百褶裙,頭上只斜斜插了只赤金寶釵花細,腹部已見微微隆起,旁邊腳踏上半跪坐着小丫頭正輕輕給她捶腿。

王夫人有孕後嬌貴許多,剛入冬房裏便放着上好的銀絲碳,屋內暖融融,只聞大丫鬟細聲吩咐小丫頭做事的聲音,正是一派和樂之景。

一時內院小厮來報:“老爺經從衙門裏回來了,說是一會子就看太太來。”大丫鬟秀鳳抓了一把銅錢,賞了那小厮,喜道:“老爺真是心疼太太,自打懷上二爺,老爺便時時想着、念着。”王夫人臉上泛起笑,只嗔到,“你這小蹄子。”不動聲色的瞥了眼周姨娘,吩咐道:“你也做了這麽會子活了,家去罷。”周姨娘似是未聽到秀鳳稱那肚子裏的孩子為“二爺”,規規矩矩的行了禮,道了安退下了。

王夫人淡淡的看了眼周姨娘,半阖的眼皮下閃過些陰霾。旁秀鳳忙笑道:“太太不必煩心,養好肚子裏的二爺是正經。”擡眼望了下門口,因又說道:“養了哥兒又怎樣,憑誰也越不過大爺二爺去,大爺已是入了學(即秀才),太太肚子裏的哥兒老太太親說是二爺的,哪裏又有那屋裏玦哥兒的位子了,不過是個‘木頭人’養的‘小呆子’罷。”說着王夫人複又高興起來,不由得握住秀鳳的手:“好孩子,你是個伶俐的,只聽你這一說,我這心裏就順暢些。”

王夫人不免思量:‘這周姨娘是個省事的,平時跟鋸嘴的葫蘆似的,顏色也普通,不是那輕佻媚寵的,老爺也不過是偶爾去一趟,沒成想懷了個哥兒。那玦哥兒瞧着也平常,雖長得玉雪可愛卻随他娘一般木讷,平日裏也從不上上房裏打眼,老爺對他們母子從來也是淡淡地,并不上心,這一回自己有了小哥兒,賈母更是稱為二爺,這豈不是明擺着沒有那玦哥兒的位子了?’這樣想着,稍稍放下了心,便把周姨娘母子丢到腦後去。一時又想起老太太才封的姨娘趙姨娘,絞着帕子恨得牙癢癢:‘那趙姨娘體态風流,顏色姣好,慣會在老爺面前做小伏低,竟勾着老爺隔三岔五的去她的屋裏,把一屋子的姨娘丫鬟俱比下去了,整日裏打扮的妖妖嬈嬈,上趕着奉承,比那周姨娘棘手打眼許多。’

原來此時王夫人才三十出頭,還沒修成日後只端莊修佛的“慈善人”,對賈二老爺的姨娘通房是恨之欲死,也是她手段高明,這十幾年除了她所出的哥兒姐兒,賈政房裏竟無一人生下庶子庶女,不想三年前那一直不聲不響不受寵的周姨娘竟會懷上身子,還讓她平安生下個哥兒。幸而府裏沒人拿着那娘倆當回事,如今更是連稱呼‘二爺’的身份也沒了,反倒讓老太太、老爺看到她的賢惠大度,因這,老爺不免來正房勤些,老天庇佑竟讓王夫人又坐了胎,還是個男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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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打平安醮的時候,一老道士被她找來給賈玦看命,只說是個福薄的,讓王夫人也放了心,雖依然有些膈應,但并不針對他們。

周姨娘走在路上,面無表情,埋頭只管走路,無一絲招搖,袖子裏指甲卻摳進肉裏,心裏對賈府一家子恨入骨子裏。想她原也是小官子女,因着父母早逝為教養幼弟能有錢進學讀書才狠心自賣入賈府,本想着弟弟有了出息再贖身出府,沒想到那賈老太太面慈心狠,拿捏着賣身契将她給賈政當了姨娘,本已心死,偷偷着人帶信給弟弟只說被發賣了,只盼着不叫知道弟弟有個做人小妾的姐姐,沒得因為賈府這一攤子連累弟弟。沒想到老天待自己不薄,竟有了玦兒這個心肝兒,為了母子平安,一徑的裝木頭,可這賈家欺人太甚!竟是連個“二爺”的名兒也不讓玦兒有,想将玦兒踩到泥裏頭。

周姨娘回到屋子裏,眼見玦兒一人趴在炕桌上玩兒,回廊裏具是穿紅着綠的丫鬟,無一人想着照應下小哥兒,一時悲憤交加,險些持不住“木頭臉兒”。

賈玦見周姨娘臉色不對,急忙下了炕扶了她坐下,方悄聲問:“姨娘,這是怎麽了?”周姨娘摩挲着兒子,半晌方将事情道來。

賈玦笑道:“我當什麽呢,生生吓我一跳,原也是這樣,只是如今沒有這虛名罷了。”周姨娘惱道:“這不是虛名的事兒,今後你科舉做事,哪個不要個名兒?這可叫人怎麽看你呢?”賈玦拉拉周姨娘的手,入了內室,半掩上門,方細聲道:“娘,你瞧這府裏光景如何?您可在意這國公府的名頭麽?”

周姨娘想了想也悄聲道:“這榮國府雖花團錦簇,卻已是烈火烹油,過猶不及,若是安份還好,若不安份,恐怕……”又道:“甭管這榮國府再顯赫,又關咱娘倆什麽事?娘只盼着你平平安安,将來頂門立戶,離了這腌臜窩才好!只是當下幹什麽都要個出身,只怕擺脫不了反被這庶子的身份牽累壓制。”

賈玦點點頭,他娘心中頗有溝壑,是個有見識的,不禁慶幸好賴沒托生到趙姨娘肚子裏,不然不僅沒有這份母子親情還沒得惹一身騷,看那原著裏她對賈環不上心多做那争寵的幌子就知道。而想來原著裏的周姨娘就不顯山不露水,平靜到老,是個聰慧的女子。

周姨娘也老懷安慰,這哥兒打小聰明有天分,難得的是孝順體貼,學着自己藏拙,自己也不拿他當無知小兒,有的事就和他說話商量,這才三歲就能将事情看得這般透徹。

幸好周姨娘家教良好,自小幼弟也是個早慧的,四五歲就會替姐姐分憂,周姨娘才沒有懷疑,而人也往往有這種心理,自己的孩子即使太聰明早熟潛意識裏也不會去懷疑,只覺得是有福的,是好的。

賈玦想了想,伏在周姨娘懷裏小聲道:“娘想的真好,原是我不能及的。只是這阖府上下也只有珠大哥哥上進些罷,只看那大老爺,還有那琏二哥哥的做派就知道子孫不濟,珠大哥哥身子骨還不好。太太又是中年得子,恐怕那還未出生的小哥兒将來也會被嬌寵壞了,若珠大哥哥有個萬一,二房裏我就是長,想來我即使保住性命,也會被壓制的一事無成。”嫩嫩的小嗓音兒像是小雀兒初啼般惹人愛,周姨娘心裏升騰起十二分的母愛,把賈玦抱在懷裏揉了又揉,親了再親。

賈玦說完,周姨娘猛然驚覺,心道,‘對呀,看珠大爺那羸弱的身子骨兒,不說這讀書本就是個耗精神氣的事,只說那科舉三天、九天的赴試,就能讓好人也拖累病了。看來太太借口玦兒身子骨弱怕上了宗譜恐不好養活,壓着到如今玦兒三歲還不給上族譜也不盡然是壞事兒!還要好好打量籌劃,将有一日讓玦兒光明正大的離了這虎狼窩。’

賈玦也在心裏着急,明年四月餞花節賈寶玉就出生了,原著提到賈珠的遺腹子賈蘭只小賈寶玉兩三歲,想來賈珠很快會少年早夭,而自己比賈寶玉大上兩歲有餘(實歲),位置不上不下,恐怕會礙了賈母、王夫人的眼,即便再裝的木讷也不濟事,還要及早想好出路才是。

賈玦對賈府一點子情分也無,這府裏唯一讓他依戀的只有周姨娘,等他大些,定要讓周姨娘也離了這“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罷了”的國公府去。

母子倆細細說道,親昵了會子,心裏都有數了,方才罷了,自去忙碌不提。

卻說那上房賈母處,賈母榻上獨坐,屋裏只留一名為朱鶴的心腹大丫鬟侍候着,此時那原著裏賈母身邊第一人的金鴛鴦還是個黃口小兒,沒到入府的年紀。

賈母靠着錦緞蝙蝠金繡紋桃紅大靠背,半阖着眼,道:“二太太與周姨娘說了?”

身穿紅绫襖青緞大金花背心的朱鶴忙笑道:“說了,是二太太房裏的秀鳳當着周姨娘的面提的。”

賈母滿意的點點頭,喥道:“很該如此,想那周姨娘不過小門小戶的女兒,政兒看上她是她的福氣,不成想倒一心出府,雖則這幾年老實,可還是要敲打敲打,省的是那內裏藏奸的生出事來。”

朱鶴奉承道:“老太太,您就放心罷,有您看着,這阖府裏誰能瞞得過您的法眼啊,再沒有敢的。”

賈母笑道:“就你這丫頭會說話,等會子你開了箱子拿四匹新上的杭緞子賞了周姨娘和趙姨娘,太太身子重,讓她們侍奉好二老爺,之後盡是有賞地。”也該敲打敲打那王氏了,仗着自己有孕,政兒房裏的通房丫鬟竟五去其三,要是那趙姨娘有腦子,就該趁着這新鮮時候懷個一男半女。

過了一會兒,朱鶴瞧瞧賈母的臉色,細心周到的給賈母捶着腿,方小心翼翼的問道:“老太太,這玦哥兒也有三歲了罷,如今太太肚裏的哥兒是二爺,奴婢犯愁了,那這玦哥兒可怎麽稱呼?”

賈母瞟了一眼朱鶴,混不在意的道:“那有什麽,這玦哥兒生的不上不下,珠兒聰慧,可太太肚子裏還有個嫡子,萬不能讓玦哥兒以年長壓制了嫡幼子。若是他之後二太太沒了消息也還罷了,但如今太太又懷上了,這才是我們榮國府裏的正經嫡孫。二房有了兩個嫡子已是妥當了,二太太年紀也大了這胎過後怕也絕了生育,再之後姨娘們生的庶子就不打緊了。只這玦哥兒沒生個好時候又随他那個娘是個木讷無福的,想以後也沒多大出息,等二太太這胎落了地,要麽過繼,要麽府裏只當養個閑人日後大了就分出去,沒有名份也不打緊,你們只管叫玦哥兒就行,哪裏就來那麽些難處!”

朱鶴聽了,忙堆起滿臉笑容,拍手喜道:“還是老太太多智,奴婢跟着您啊着實長進了,只是奴婢瞧着,就算奴婢再修上五六十年也及不得老太太的一星半點兒呢!唉,老太太這琉璃心肝兒是怎麽長的呢?怪道人家常說一門雙侯史家是最會教養孩子的,奴婢怎麽就沒早生個幾十年,跟着老太太也瞧瞧學學,省的那起子姐妹老說奴婢愚鈍,竟沒學到老太太半點的好處!那是她們沒跟在老太太近旁,不知老太太的好處兒可是山高海深,沒有幾十年休想學得一分真傳!”

一通話哄得賈母眉開眼笑,只揉着肚子指着朱鶴笑罵:“你這猴兒,盡惹得我笑,看肚子疼了饒不饒你……”

朱鶴忙上前來,又揉肚又上茶,十分殷勤,只說:“老太太高興就好,奴婢呀就盼着您多說奴婢兩句兒,奴婢也沾沾您這福星的福氣不是!”

只是這賈老太君再想不到的,這賈玦母子竟絲毫不在意這溫柔富貴鄉,一心籌劃想離了去。反倒殊途同歸,和賈母的意思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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