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初進榮國府
卻說林臻玉本不欲進垂花門,他已十一歲,男女七歲不同席,卻被一婆子拉住,正是林之孝家的,她笑道:“去拜見老太太再沒這些規矩的!”
正房大院,臺矶之上,坐着幾個穿紅着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于是三四個人争着打起簾籠,一面聽得人回話:“林大爺、林姑娘、林二爺到了。”
只見兩人攙着一位鬓發如銀的老母迎上來,便知是他們外祖母。一時心肝肉哭将起來,臻玉三個俱是淚流。衆人慢慢勸住了,三人方拜見了外祖母。
當下賈母一一指與他們:“這是你們大舅母,這是你們二舅母,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兄妹三個一一拜見過。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嬷嬷并五六個丫鬟,簇擁着三個姊妹來了。臻玉一瞅便知那個溫柔沉默的是迎春,俊眼修眉的是探春,形容尚小的是惜春。又見禮厮認過。不免說起賈敏又哭一回。
衆人見臻玉清新俊逸,品貌非凡,端的是個如玉翩翩少年郎;又見黛玉遠山芙蓉,舉止娴雅,自有一股子大家氣度;連馥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俱通暢。連連贊嘆,只覺賈敏竟得這三個不凡孩兒,雖早亡其福也甚大。
賈母拿眼細細打量臻玉,見其如竹如玉,靈氣非常,不免想起賈敏曾言這賈玦在船上大病一場後前事具忘,并不記得賈府之事,又見其行為神色毫無疑義,方放下心來。
正說笑,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
姐弟俱是納罕,待見到來人,兄妹三個臉色俱是微微一沉,只見來人身上穿着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襟襖,頭上戴着金絲八寶攢珠髻,绾着朝陽五鳳挂珠釵,甚是華麗照人。
黛玉心內憤然,眼圈又有些紅了:“自家兄弟姐妹還在孝中,就是不是他家的,好歹也是正經姑太太過世,平日不讓批素帶白,只今日來迎他們兄妹也是一點子不顧忌,穿紅戴金麽?!”心下對哥哥所說更是深以為然,深覺這些親戚也只做出一副親近的樣子來,剛剛對賈母些許孺慕之情便去了些,只做面上情兒罷了。
林馥玉眼見來人大紅大綠、光彩照人,心下立刻不舒服,待要說時,卻被哥哥拿手悄悄一拉,只得忍下,做出一副面薄不愛說話的态度來。賈母笑着介紹說‘鳳辣子’,衆人道“是琏二嫂子。”
這熙鳳先攜着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諒了一回,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标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
馥玉想起哥哥所說,不禁心內憤憤:“外孫女怎麽了?姐姐堂堂二品大員的嫡長女,到這個嫂子的口中怎麽還不如舅舅的庶女了?”
一時熙鳳又牽住馥玉的手,誇贊一番。
待到臻玉,臻玉拱手稱“嫂子”,熙鳳也不禁贊嘆好個毓秀俊雅的公子!因問在哪裏讀書?進學幾年了?
黛玉抿唇笑道:“哥哥年前秋闱已是中了舉人了!”當下衆人皆嘆服:“這般小的年紀竟已是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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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夫人笑道:“哥兒今年十二了罷?”臻玉笑答:“四月裏便要滿十二。”邢夫人拿眼瞄了下王夫人,又笑道:“哦?比咱們寶玉大不上三歲呢。”一時王夫人臉色微僵了下。賈母心中亦是有些後悔,不想小時候那般木讷不讨喜的孩子長大後竟這般了得,再一想這越了得越擋寶貝子寶玉的道兒,還是給出去的好!
王夫人笑道:“不想臻哥兒竟這般了得,想是在揚州中的鄉試?”
臻玉淡笑不語,還是黛玉笑道:“哥哥是來都城參加的秋闱,父親是二品,四品官員嫡子俱可在順天貢院考試。哥哥中的第二名,是亞元。要不是母親……哥哥就該參加今年春闱了,中了也好叫母親高興,誰知母親竟……”說着便用帕拭淚,衆人趕忙勸住,除了邢夫人再無人看見王夫人手中絞的死緊的帕子。
只聽賈母嗔道:“這孩子,來都城也不住到外祖母家,難道和外祖母還生分不成?”
林臻玉知道賈母這是在說他不知禮數,來都城也不來拜見外祖母。心下冷笑,面上只恭敬道:“當日孫兒是同揚州幾位官員之子同來,因母親身體不好,來京時時日已晚,故而不曾拜見外祖母。待考完,因着貢院環境惡劣大病一場,好容易将養些,勉強參加完鹿鳴宴,想要養好身體再來拜見,誰想竟接到母親病危的口信兒,孫兒便雇了一艘小船,日夜兼程才得以見母親最後一面。卻是外孫考慮不周了。”
黛玉嗚咽道:“哥哥回來時,生生瘦的脫了形,後來硬挺着為母親操辦,扶靈回鄉後便又大病,連床都起不來,我們都生怕哥哥也有個……”說着馥玉也小聲低泣起來了。衆人想到賈珠就是被考試熬壞了身子,皆黯然,李纨已是淚珠落個不停。
王熙鳳見狀忙攜了黛玉手道:“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又對臻玉、馥玉道:“在這裏不要想家,想要什麽吃的,什麽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鬟老婆子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一面又問婆子們:“弟弟妹妹們的行禮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緊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婆子們讷讷不好答。
林臻玉忙站起來,喚前院候着的丫鬟進來,只見十二個身着素衣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們進來,臻玉一一指着道:“晴空、垂柳、靜湖、長歌,玉兒的一等大丫鬟,蘆荟、滴翠、秋月、晨星,馥玉的一等大丫鬟,初雪、碧水、小河、清溪,外孫子的大丫鬟,其餘二等三等具在外邊兒,就不來污外祖母的眼了。”衆丫鬟皆拜見老太君。一時衆人皆有些怔愣。
王夫人有些不虞,小孩子家居然這麽些人服侍,成什麽樣子!正待要說話兒,臻玉已道:“初雪去着婆子将咱們帶來的玩意兒搬上來,給老太太和太太們逗趣兒。”
初雪忙下去吩咐,不大一會兒,就見七八個粗壯的婆子來來回回共擡上六口紅木大箱子來,碧水和清溪上前将之一一打開,霎時惹得門口的丫鬟一聲驚呼,六口大箱子裏绫羅綢緞、金銀擺件、珠寶首飾各個盛在綢布裏,應有盡有。
臻玉指着最前的一口箱子道:“這是父親特特為老太太準備的。”拿出一座翡翠觀音道:“這是我們三個孝敬老太太的,請去栖靈寺開過光的。”
衆人見那觀音綠意欲滴,晶瑩潤澤,便知這是翡翠裏的珍品,當下都拿眼向箱裏瞅,只見除了上好的絲綢和金銀擺件外,最珍貴的還有一副紅寶石的頭面,顆顆荔枝大的紅寶石耀耀生光,打造的極其雍容華貴,便是賈母這般年紀戴上也不顯突兀,只覺雍容。另有一只沉香木的拐杖,也是千金難得。
又指着兩個一模一樣的箱子道:“這是二位舅母的。”那箱裏除了比老太太稍次的絲綢和金銀物件外,最突出的就是兩副款式不同的珍珠頭面了,極難得的是這兩副頭面上珍珠個個滾圓一般大小。
第三個箱子卻是用薄木板分開的,兩邊兒是差不多的一素一豔的物事,又比邢夫人和王夫人的稍次,卻是給李纨和鳳姐的。
最後兩個箱子裏是一個個的木匣子,是分與衆姐妹和賈琏、賈寶玉、賈環、賈蘭的東西。另有分與姨娘和各房大丫鬟的物事就交與初雪、碧水幾個送了。
臻玉笑道:“送給兩位舅舅的,父親已命親随親自送去了,連我也不知是什麽。”
一時衆人心裏皆熨帖,言笑晏晏,和樂無比。只是伺候的丫鬟婆子們都高看林家兄妹一眼,這般闊綽。
少頃,林臻玉從懷中拿出一張銀票遞給鳳姐兒道:“嫂子且收着,就當我們兄妹三人并仆役的開銷兒,丫鬟、婆子、小厮們的月銀自有林府來付。”
賈母嗔道:“快拿回去!來外祖母這兒竟要這般外道麽?想要什麽,想吃什麽盡管與你琏二嫂子說便是!”
臻玉笑道:“老太太多心了,這是父親叮囑必給的,父親說我們在這兒已是叨擾外祖母,萬沒有讓外祖母予我們開銷的道理,又說只當是女婿給丈娘的一點子孝心罷。”
黛玉也勸,賈母方道:“收起來罷,只是要單辟出賬來,這些銀子只給你林弟弟妹妹花銷。”
鳳姐方接過來,一瞅驚道:“一萬兩!這……”伸耳在外分聽的婆子丫鬟都龇牙:漫說只三個主子并幾十個仆役,就是整個賈府上下都山珍海味大魚大肉——一萬兩銀子也盡夠了!而且人家仆役的月例銀子還不從上面走。
當下茶果撤下,賈母命兩個老嬷嬷帶了兄妹三人去見兩個母舅。
先去偏院見過賈赦,賈赦倒也是一副美大叔的模樣,只是身形枯瘦,目光渾濁,也無甚話兒聊,只簡單敘上幾句,推說身上不好自去歇息了。
邢夫人攙着黛玉的手,一邊兒拉着馥玉,看得出對馥玉是有幾分喜歡的,再坐一刻,兄妹三人便要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臻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
邢夫人聽說,笑道:“這倒是了。”
臻玉又笑道:“臻玉兄妹三人初到,舅母慈愛,少不得要叨擾舅母呢。”
邢夫人心內受用,直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幾句,眼看着車去了放回來。對陪房費婆子道:“這哥兒姐兒三個倒是好的,又尊重又知禮,這才是大戶人家的教養!”
費婆子心知這是邢夫人看林家兄妹出手大方,又對她和二太太一視同仁心裏熨帖、高興呢,笑回道:“可不是,聽聞不光姑老爺是二品的大官兒,就是林大爺,年紀小小也是個舉人老爺呢!”
且說林臻玉一行進了榮國府正經正內室,眼見金碧輝煌,軒昂壯麗。賈政見過兄妹三人,留黛玉、馥玉在王夫人處說話兒,自個領了臻玉去書房說話。
茶未吃了,賈政已對這個外甥很是喜歡了,學問好,對答如流兼之态度從容,又小小年紀中了舉,豈不讓人豔羨有子如此。
賈政因問道:“賢甥兒竟未入學否?”
臻玉笑答:“前年在府學讀了一年餘,自小是由家師葉瓊先生教導。”
賈政驚道:“可是內閣學士葉大人麽?”
臻玉一愣,先生升的真快,去年奉诏入京時還是從四品的內閣侍讀學士,如今竟是從二品的內閣學士了麽?!臻玉按下疑惑,只恭敬道:“先生字懷逸,是江南葉家之人。”
賈政撫着短須贊道:“是了,是了!正是葉大人,葉大人大才,往昔上皇總嘆如葉大人才稱得上真是江南才子!今上也贊嘆葉大人不僅有文才更有實務之才!賢甥兒拜了位好先生啊!”
臻玉道:“外甥不及先生一二,只是蒙先生教導多年才有今日。”
賈政見林臻玉謙恭有禮,心內更是滿意。甥舅兩人甚是投機,賈政一廂教子、仕途之語盡皆倒出,臻玉聽得認真,不時說上數語,賈政更覺臻玉乖覺有見地,直到一個丫鬟來回:“老太太那裏傳晚飯了。”方罷。
賈政只恨不是自己兒子,若寶玉能有其二三分,也是心慰了。只得道:“跟着老太太和舅父舅母,即同家裏一樣!寶玉雖拙,亦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學問不通、人情緣由不懂之事,只管找舅父來說,不要外道才是!”
臻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恭謹應道:“多謝舅父!舅父慈護之心,臻玉焉有不尊之理。”
待上車時,臻玉瞅黛玉臉上有些不虞之色,知道大概是王夫人說了什麽,朝小河使了個眼色,小河會意,悄悄和垂柳站到一處去了。
臻玉在車上,想着周姨娘,心裏十分難受,即使到了跟前兒,娘倆兒也不能見面,只能徐徐圖之。
看如今狀況,父親說得對!要是讓賈府衆人知道自己還記得娘親,指不定會拿着娘親做筏子算計林家呢,或許還會連累了娘親遭罪,便是想将娘親弄出府來,恐怕賈母第一個就不讓的!
寂然飯畢,漱了口,各有丫頭又捧上茶來。
小馥玉瞅瞅茶碗兒,有些疑惑:“咦?不是過一刻再吃茶麽?”說着便拿大眼睛詢問臻玉。
臻玉撫撫他的小發角兒,對賈母等道:“家時,母親因脾胃虛弱,父親便問了聖手,聖手雲‘飯後務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這等病弱脾胃’,因母親自小養成習慣,父親便命我們兄妹和母親一道兒養身以矯母親素習,想來馥玉是記下了。”又勉笑道:“母親已……,這等習慣倒不必守着,如今在外祖母家,還是入鄉随俗才是。”
賈母聽見,眼裏早有了淚光,泣道:“我的敏兒無福,姑爺這般待她,卻是……”
衆人忙勸,賈母方好些,忙道:“即是聖手說這般惜福養身,再不必改了,還是這樣兒就是!”又對王夫人等道:“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
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方引鳳、李二人去了。
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念了些詩書,嬷嬷教導着學些規矩罷了。”未來時,黛玉便聽哥哥将賈府衆人習性分說了一番,知賈母并不認真看待女孩兒讀書,便只略說些,又問姊妹們讀何書時,果然賈母道:“讀的是什麽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