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貪魚(2) 酸湯粉條兒

張府客堂牆上一副孔夫子畫像,畫像下紫檀雕螭案上,擺着只金狻猊香爐,爐子裏将将燃過香,淡淡的沉香混着墨味兒,倒是清雅。堂內不過再有兩排十六章張楠木太師椅,客座灰褐色的茶檻,看似簡潔卻是洋漆所制,造價不菲。

不過一晃,小兵便伺候了茶水上來。一一送去了張大人和自家都督手上。

紫袍方淡淡然與坐上張岐山道,“這是程大将軍從北疆送回來的茶,說是從暹羅來的。不知大人可會喜歡。”

張岐山遂端起碗來,嘗了一口味兒,未敢品鑒。放下茶碗又觀望了一眼紫袍面色,思忖起來這明煜與程将軍府裏私交深厚,他那幺女又犯了兩條人命,今日怕真不會被輕易放過了。只是他尚且還有官位在身,便就打算一口咬定人不在,等風頭過了,再讓幺女逃出京城去,也能保下她一條小命。

明煜撩着茶面兒上的浮葉兒,卻也不緊不慢。見得矮臺上的羅漢松,便說起今年秋日裏常淺居山房裏拍出的天價盆景;又見得牆上前朝名家字畫,便論起重陽節的時候聖上新得來的花鳥卷軸。

如此小半日的光景過去,張岐山一一陪着話,心中早就遲疑。這明煜倒像是來與他閑話家常,不像是來捉人…被明煜提起冬日裏宮中梅花宴上,他曾在聖上面前臨場獻詩,得賞了一樽景德鎮的青花山水瓶,張岐山還難為笑了兩聲。

便就這時,客堂外頭卻忽的傳來女子哭喊。

張岐山不稍仔細聽,便分辨得來這聲音正是他那小女兒張欣蘭的…他面上笑容頓時收斂,這才想起,方才一進來客堂,便不見了明遠。張岐山憂心忡忡,起了身直往外去尋,還未行出兩步,便見明遠果真提着小女兒入來了客堂。

“你們…”張岐山看看那跪在地上的張欣蘭狼狽不堪,又回身看了看明煜,“你們如何尋得她的?”

卻是明遠笑着答話,“自然是在大人藏在花園假山中的私銀庫裏。”

“……”張岐山腳下一個踉跄,險些跌落去了地上,那銀庫裏的東西見不得人,他素來藏得極好,自想着讓張欣蘭躲在裏頭,便不能被人發現。怎料得到…

“張大人莫非以為,陛下不知道你那些腌臜事?”明煜撂下了茶碗,清淡笑着與張岐山道,“今日本不過奉皇後娘娘懿旨來拿人,若方才入門的時候,張大人便将人交了出來,該也牽連不到張大人身上。果真,張大人還是愛女心切…”

張欣蘭摸爬着來抱起父親的腳踝,“阿爹,阿爹替我跟陛下求求情吧,我…我不是故意要害姐姐的。全是她,她自己懷了孩子,還要去高處,失足摔倒了才難産,怎麽能怪我呢?”

張岐山冷笑了兩聲,失了魂兒似的,眼下保不住的,豈止小女兒一個…那些見不得人的銀兩,該得将整個張府送上斷頭臺…

明遠一旁提着張欣蘭的衣領子回來,又溫聲勸了勸,“小小姐莫怕。不過是敬王妃想要見見你。與我們去一趟便好。”

張欣蘭搖着頭,泣不成聲,“我不去。郡主死了,孩子也死了。敬王妃定不會放過我的。你們等着,等将軍從北疆趕回來,定會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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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遠笑着,“就怕是将軍軍務繁忙,趕不回來了。”說罷了,便也沒再與她廢話,對明煜一揖,便将人押走了。

張欣蘭的喊聲還在門外,張岐山早已醒覺過來回天乏術,理不得她了,等人出去了,方對明煜拜了一拜,聲音沙啞着央求,“張某自知有罪。只是夫人還卧病在床,每日三餐須得按時服用,張某想求明都督,臨行去鎮撫司前,賞府上家眷最後一口好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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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中午,小廚房裏正忙碌,燒水的燒水,炖湯的炖湯。張府奴仆正為張家家眷張羅最後的午膳。一旁緊盯着的禁衛軍小議着:

“都是要入鎮撫司的人了,還想着吃好的,真是好心情。”

“吃慣了好的,怕入了獄享不起口福了。”

小統領胡順邊督促着家奴們“将菜護着好了,別涼”等話;邊搭着一旁同僚的小議,“既是張大人開口求的,都督方才交代照辦,說是文人多愛惜體面,張大人位居一品,也該得送他一程。”

話正說着,吳堯從外頭回來,繞來胡順身邊笑道,“順哥,張夫人愛吃的湯粉條兒,剛去巷子口上尋了檔口過來。”說着正指了指身後跟着的兩個推車的小丫頭。

胡順正忙着,直吩咐道,“行了。你便帶她們先去偏堂裏送食罷。”

吳堯笑着,“順哥,方才我嘗了這湯粉條兒味道不錯。那一堂的人也吃不完,兄弟們還餓着,不如與大家夥兒一道兒用作午膳了。”

胡順笑了聲,“你倒是周全。一會兒先與都督和同知大人也送兩碗去。”

“得!”吳堯應聲,客氣地一揖,便就領着人往偏堂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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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大堂裏清冷了幾分,只剩得一人高坐,接着品茶。不時有禁衛軍入來回報。

“都督,方才那些屍首已經打點好了。”

“都督,張府家眷已都請去了偏堂裏用膳。”

明煜撥着茶水,淡淡,“看着他們好生享用。”

明遠辦好了将張欣蘭送去敬王府上的差事,折返回來大堂,便又一揖,“兄長,那假山銀庫中都清點妥當,共是三萬二千兩。兄長看看如何處置。”

座上那人簡單幾個字,“照老規矩辦。”

明遠暗自一笑,“是。”老規矩,便是上皇帝六成,明家四成,再拿出些來犒賞禁衛軍等兄弟。此回下來,明家入賬一萬二千兩。明遠心中還在盤算着數目,卻忽的聽得大堂門外兵士們嘈雜。忙又請了明煜,他出去看看是什麽事端。

行來大堂門外,明遠只見雪地旁停着架小車,車上還燒着爐子,水滾了正騰着熱氣兒。一幹禁衛軍兵士圍着爐子旁,搓手取暖,嘈雜便是從那兒處來的。

人群正中,女娃兒不過十三四歲模樣,一對杏子眸微垂,羽睫漆黑撲騰在粉面兒上。着一件略陳舊的粉紅繡梅花小襖,卷起袖口,正立在爐前張羅着吃食。唯獨耳鬓旁簪了一朵白花,似身上戴着孝。

明遠看踟蹰了幾分,醒覺回來,喊了一旁吳堯來問,“這女娃兒怎在這兒?”

吳堯便将方才都督讓人做飯,為張大人送行一程的事情與明遠說了。罷了,又多解釋了句,“張夫人病着沒什麽胃口,唯獨想着甜水巷口這家粉條兒。都督便吩咐小的去張羅了來。”

明遠微微颔首,“張夫人要的吃食送進去了麽?”

吳堯:“去了,方才另個小丫頭送進去了。”

明遠吩咐,“兄長不喜人多,辦完了差趕緊叫她們走。”

“是。”吳堯應聲,又行去了女娃兒那兒端了碗粉條兒來,“同知大人午膳也還未用,嘗一碗吧。”

明遠擺擺手,“你先送進去與都督用上。”

吳堯“诶”了聲,方端着那碗吃食入了大堂,卻見自家都督正起了身往外頭去。吳堯忙笑着問,“都督可是餓了?小的與您送吃食來了。”都督目色卻只從他手中湯碗掃過,“不必放下了,我不用。”話畢,便又行出了門口去,問起“何事嘈雜?”

吳堯一時不知如何答話,只好跟着又出來。

明煜行來門前,只見堂前兵士們正問那女娃兒讨碗粉條兒吃,女娃兒年歲尚淺,還未長開,一張小臉卻生得讨巧。便就有兵士故意逗她說話:“這粉條兒怎和平日裏見的不同?什麽做的?”

女娃兒答,“山芋做的,自是和白米做的不一樣。官爺覺着味道可好?”

另一人搶了話去,“好,好絕了。那,這酸湯兒怎這麽鮮。”

女娃兒笑道,“自家酸壇子腌的冬菜,新鮮的牛骨,熬了整夜了。”

又有人問起,“這醬牛肉嫩得慌,可也是你自己做的?”

女娃兒扇了扇眼睫:“嗯!我們李家的鹵水兒,別處可都尋不着。”

幾個兵士嬉笑起來,“人也一樣。嫩着!”

女娃兒這才聽了明白,不是什麽好話,一癟嘴便不出聲兒了,兀自又涮了兩碗粉條兒,澆上一勺酸湯,再撲三五牛肉薄片,撒上蔥花兒。将碗擱在地板上,便收拾要走了。

多有人還不依不饒,“可別急着走,還沒飽呢,再來兩碗!”

“沒有了,給你看,桶子裏都空空的了。”女娃兒掀開了裝粉條兒桶子上的白布,果真空空的。

吳堯跟了過來,賠笑着與兵士們道,“這都賣完了,都督讓我來送人走了。”吳堯說着指了指身後立在大堂前的明煜明遠,一幹兵士們便如老鼠見了貓,頓時靜如呆兔。

巧逢着送食的丫頭從偏堂裏出來,端着幾個用完的大碗,送去了小車上。吳堯方領着二人一道兒往外頭去,行出來了拱門,從懷裏掏出三枚銀元寶,“小娘子們辛苦了,這是都督打賞的。”

“多謝了,官爺!”伸手接銀子的是方才去偏堂送食的丫頭,倒也生得白淨圓潤,可眼珠子轉得勤,吳堯覺是個心眼兒多的,卻問起煮粉兒的姑娘,“小娘子平日裏可都在那巷子口上擺攤兒?我明日去,可還能遇上?”

“下雨下雪的不在,天晴都在的。”蜜兒想了想,又道,“官爺明兒再來,我那兒還有別的好吃的。”

吳堯一把年歲單漢子一個,辦差勤快,見得女子卻少。此下竟是腼腆起來,嘿嘿笑着,“成…成…”

蜜兒又問,“這裏頭出了什麽事兒,官爺可能說否,不能便罷了,我們便當是來玩兒了一趟,什麽也沒看見。”

吳堯笑着,“沒什麽不能說的。我家都督捉着了個腌臜的官兒,皇帝下了口谕來拿,抄了家都得充公。”

“那可是好事兒。”話正說着,蜜兒推着小車已經邁出了偏門,便就與吳堯道了別。又與銀荷一道兒,往甜水巷裏回去。

方行出來幾步,銀荷便就耐不住了,與蜜兒說道起來,“一品大官兒的園子,果真是好大,屋子裏還好多的古董呢。偏偏那整整兩桌子的人,明是團圓飯,卻吃得哭哭啼啼的…”

“還有還有,你可見着那活閻王的面相了?”

蜜兒遲疑着,“活閻王,是誰?”

“就是那禁衛軍的明都督呀,我聽着別人背地裏都這麽喊他。”銀荷擡手比劃着,“方才就立着你對面好久,我可看見了。不過又不敢多看,那張臉生得可好看了,偏偏名聲不好聽。”

蜜兒方才忙着手中活計,自是沒見得什麽活閻王,聽銀荷這麽說方提醒着,“什麽天王閻羅的,日後也都見不着。你莫嘴上開罪了,得被捉去打板子的。”

銀荷吓得一驚,忙一把捂了嘴,方緊了緊腳下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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