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拾瞽(8) 五味米餅

用過了午膳,蜜兒又扶着他在屋子裏走了走,邊讓他識得屋子裏的東西,邊一一與他說道起來。

“繡架我收起靠着牆角了,反正也用不上。”

“針線盒子之類的,我且先拿走了,省了你再碰着。”

他手撫上一張老舊的臺面,梨花木紋理清晰,許是用得久了的緣故,上頭塗漆已經漸漸沉入了木頭裏。“是你阿娘的書臺?”

“嗯,阿娘以前喜歡在這兒描字畫兒。”

“聽人說這老黃花梨木值錢,可總舍不得賣了。念想起她的時候,還能來看看。”

他暗自嘆息了聲,沒讓她發現。心中飄忽起那個久遠到模糊的影子,北疆苦寒,一片苦寒之中卻有個最溫暖的人。他記得她冬日裏的紅襖,也記得她夏日裏的紗衣,她是江南水墨畫中走出來的美人兒,與他作了娘親。可惜紅顏薄命…

“二叔?”

蜜兒的聲音将他從記憶深處拉了回來。他方垂眸下去,揉了揉微微濕潤的眼角。

“二叔你是不是想起來什麽人了?”

“沒…”他少有如此虛弱的時候,便就不必在她面前承認。

“那你定是走得累了!”

他覺着她似是察覺到了什麽,手臂已經被她引着往靠椅上落座下去。椅子同是黃花梨木的,該與桌子是同一套。卻聽得她道,“初四傍晚有個小集,家中囤的菜也要吃完了。你可有什麽想吃的,我去采來。”

他忽想起一樣東西。

“三分白面,七分糯米粉,混成米面糊,白糖做芯子,攤熟成餅。你可會做?”

蜜兒聲音輕巧:“這有何難?也不用去晚市了,下午便能與你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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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後初晴,暖榻上灑下幾絲陽光。

小案上擺着一盞微燙的奶茶,蜜兒方沏來的。這些年明煜與皇家辦差,少有這般清閑的時候,忽覺若剝去名利俸祿,美食為伴,終此餘生,也不無不可。念頭不過一閃,便被打消了去。慈音還在明家人手上…

喝了兩口奶茶,身上漸暖,背後也發了小汗。身上那幾處疼楚早已舒緩了些…約是這奶茶裏炒了焦糖,叫人心裏甘甜。

片刻功夫,屋門被推開。聽蜜兒回來,伴着濃濃的餅香。

人之于五谷的渴望,僅次于肉糜。那抹熟悉的香氣,更将北疆風土帶回眼前。北邊糯米少,面食多。阿娘難得從北上的游馬商手中買回來一些,便會與他和阿爹做米餅來吃…

蜜兒聲音嬌俏,似在笑着問他:“你要吃白糖餡兒的,還是紅豆餡兒的,還是酸菜餡兒的,還是麻醬餡兒的?”

“……”他問:“怎出了這麽多口味?”

“這有何難?不過換個芯兒,蔥肉餡兒的我還沒做起呢!”

他擡手去摸索那乘餅的盤子,卻被她塞了一個到手裏來,“這是你要的白糖餡兒的。”

一口下去,米香誘人,焦脆燙口,糖漿如流沙…

兒時味道,點點甘饴,不知怎的,竟有些發酸…

還未回味過來,蜜兒又塞來一個,卻聽她也嘴裏囫囵,“你再嘗嘗這個。”

他舍不得那白糖的,擱着碟子一角,寶貝似的用袖口子護着。方才嘗了一口蜜兒送來的那個。

酸的?他皺了皺眉,再一少許,方發覺那酸菜的芯子香氣怡人。舌頭似是着了魔,支配着手臂再次将手中米餅送入嘴裏,甚有饕餮之勢。

幹掉整整兩個米餅,身暖飽足…

他素日皇城當值,難有午休的功夫,此下靠着身後軟被,窗外陽光如沐,漸漸地合了眼。卻隐隐發覺,膝上覆來了被褥。那小丫頭手心溫熱,手背微涼,反複來他額上探了探。

他悄聲裝睡,便就由得她照料…

**

大年初七,是甜水巷口上開工的大日子。

早幾日的積雪化了大半,東街青磚紅瓦,在絲絲縷縷的朝陽下,如新春的圖騰,招惹着柳莺花燕歸來。

節日裏的數日修整,讓小販兒們都養足了精神,早早地便在甜水巷口尋得了有利位置,開始新一年賺錢養家的大計。

蜜兒自也不例外。新春新氣象,自然少不了朝食新品——五味米餅。

昨日裏問徐阿娘要了銀錢,去鋪頭裏采了新糯米和白面回來。今早兒四更天便忙着,攤來五六十個米餅,五種味道,一樣兒的十來個,先打算試探試探食客們的口味。不必擔心賣不完,家中繡房裏還有位大客。

熟客們正嫌粉條兒不夠吃,今日又沒有紫米圓子。見得那些米餅,一人買來兩個味道嘗嘗。酸菜的開胃,麻醬的噴香,蔥肉的貴兩個銅板兒,可肉厚油肥,滿嘴留香…

有人忍不了,自将其他幾個味道也買了去,一樣樣兒的都得嘗嘗。朝食吃不完,留得午飯加菜。

南面兒又來了熟人,蜜兒忙招呼,“楊三叔!”

楊老三小跑了過來。一身粗布袍子,雙手攏着袖子裏躲風兒,見得蜜兒憨笑着,“诶。今兒可算是等來你了。船廠裏昨日便開了工,你這兒沒開門,空着肚子上的工。”

蜜兒手裏動作麻利,将将打好一碗酸湯粉兒,便被楊老三接了過去。楊老三聞得那酸湯味道兒,方咽了口口水,又見得一旁食客人手一張的餅來,忙問蜜兒:“诶,那是什麽?”

小車上紙包好的米餅,一會兒的功夫,就剩下幾個了。蜜兒指了指,“過年在家新做的五味米餅,三叔要不要嘗嘗?”

“來,來一個。”楊老三忙從懷裏掏了銀錢。

蜜兒沒問多要銅錢,直将最後一個蔥肉餡兒的遞了過去。以往楊三叔與畢大叔同在船廠裏做活兒,便是這兒的常客了,蜜兒自問起,“可有我畢大叔的消息了?那大船去了那麽久,怎也沒個兒信兒回來。”

“嗐!那漂洋過海的事兒,沒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不定是船上接了別的大買賣,多行了一程遠路。你讓家裏別多心,再等等。畢大海吉人自有天相,會回來的!”

楊老三說着,咬下一口米餅,“诶,這個好吃!”說着,又掃了一眼小車上剩下的那幾個,“都給我包走吧,船廠裏好些人餓着肚子上工呢。我去給你賣幾個去!”

蜜兒笑着照辦了,收了銀錢,方招呼着人去一旁坐下。

日頭上了高牆,漸漸的火辣了幾分。連日來的好天氣,積雪也只剩下街角上一禺。食客們吃飽喝足,漸漸散去。一旁的炸果子豆漿老也早早的收了攤兒。

銀荷今日睡了個懶覺,等得蜜兒快收擔兒了,方來清點今日的銀錢。二人正打理好,正要一道兒往回走了。東街上将将熱乎起來的人聲,卻被一聲聲佛鈴唱經打斷了去…

一行喪行大殡,為首的花環明黃加身,一眼認得出是出自皇家,由得宮內的藍衣大太監親自護送。彩棚高搭,和音奏樂,浩浩蕩蕩上了東街。先前佛鈴叮當,經語吟吟;尾後家眷哭泣切然。四旁護着幾頂大轎,皆是朝堂重臣親自前來送祭…

“是明府的大喪…”簡家的相公識字,方買了朝食往家裏送,見得那些花環挽聯,還有後頭一衆明字大木牌,便認得了出來。

蜜兒與銀荷也頓足下來觀望,蜜兒認得那個明字,方心中有所猜疑,被簡家相公一語道破,坐了實。等得那行隊伍行過眼前,蜜兒卻見得是有兩樽棺椁…

“哎,成京候就這麽薨了。”

“怎這麽不巧,大過年天的。一下死了兩個。”

“另一個是誰?”

“那活閻王,聽聞被人刺殺,死在了我們簡氏宗祠牆角下。尋見的時候,屍首都燒焦了。”

……

銀荷還在聽着熱鬧,蜜兒自拉了拉她,“我們快回吧,徐阿娘該等着了。”她忽的有些擔心起二叔。

銀荷不情不願挪動了步子,邊幫着推車,邊念念有詞。

“可果真是有報應麽?都說他們明家裏貪贓,現如今才一會兒的功夫,便沒了兩個大官爺…”

蜜兒心中正幾分鬧騰,口氣便就重了些:“官場裏的事情,你我能知道多少,不過是人家傳來的,你便輕信了?嘴可是長在自己身上的,管不住了,惹禍上身,且莫牽連了徐阿娘。”

銀荷被她這麽一吓沒了聲兒。一路行回來梅竹小院,卻也不見蜜兒說一句話。只覺今日的蜜兒有些讓人怵怵的…

蜜兒收拾好小車,沒急着去繡房。只去了廚房張羅起今日的午飯來。早前幾日晚集上買回的豬蹄,炖來與徐阿娘發奶用。另一份兒稍稍加點兒調料,想與二叔也補補。老人說,吃啥補啥,吃了豬皮,總該長長刀口子上的皮肉…

徐氏數日未曾出過東屋門了,因得天兒太冷,月子裏怕受了寒。見得今日陽光和煦又是無風,才讓銀荷扶着出來院子裏稍稍走動。銀荷卻是耐不住的性子,方走了幾步,便管不住嘴了,與阿娘說起來今日東街上見着的大白喪事。

“那送喪的隊伍,跟小銀山似的,聽聞好些大官兒都來了。”

“還有,皇帝都親自寫了挽聯,讓宮裏頭的大太監來護着。”

徐氏不過當是熱鬧聽聽罷了,問起,“是誰人家裏的?”

“是那明大都督府上的。前陣子不是祠堂失火,發現的就該是那大都督的屍首,今兒過了頭七,果來出殡了。只是,連着那府上的老侯爺,也一道兒沒了,也不知是犯了什麽神佛的怵…”

銀荷話沒落,便見蜜兒端着熱菜從廚房裏出來,忙一把收了話。徐氏正要招呼蜜兒,卻聽得一旁繡房裏,重重一聲響,似是什麽東西落了地。

銀荷也聽得了,“阿娘,我去裏頭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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