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飛星傳恨(3) 豐腴福相,那可是好生……
夜深,樞林軒中山澗叮叮咚咚響着,聽取蛙聲一片…
小屋裏,燃着一爐沉香。山窗下,昭兒正擡手撫着一曲《山居吟》。
許修然下午便被周府上的小厮請了過來。床上明煜眼疾複發,疼痛難忍。許修然再下了一針,卻聽得床上的人話語嘶啞,問道,“許大人,今日作痛比以往更甚…可是有何不好?”
許修然擡袖蹭了蹭頭上的汗珠,“都督放心,疼痛是淤血沖化之兆。”
“早前用藥物養着,眼下血肉已然複生,只是早前傷處舊痂,依舊不能沖破。現如今,該正是緊要的時候。今夜我便不走了,與都督好生醫治。”
“有勞了,許大人…”
明煜話剛落,卻聽得外頭人聲躁動…昭兒手中的琴音忽止,已然起身來床邊,“大人,我出去外頭看看,是什麽動靜。”
得了二人許意,昭兒方慌忙出了小院兒,尋着樞林軒外頭去看看。
只見得周府前院被火把照得猶如白日,樞林軒已是周府最深的院落,卻也能聽得慌亂之聲。
閣老夫人平日要喝這山澗水,小厮本是來打水的,聽得前院動靜,忙就放下了活計。昭兒忙将人拉住,“出了什麽事兒了,小哥兒可知道。”
“我也不知啊…”小厮方忙抹開了昭兒的手,“姑娘莫急,我去前院打聽打聽,再來告訴姑娘。”
“行。”
昭兒立在門前好一會兒,卻不見那小厮回來。倒是那火光越來越近,一把人聲分明地親切了起來,是公子爺…
“明都督,您也沒個聖上的旨意,周府好歹也算是朝廷命官的府邸。怎麽就好随意闖了呢?”
“哼。我收的線報。早前刺殺我兄長的影役殺手,今夜裏就藏在周府上。”
“……”周玄赫沒想到他賊喊捉賊。捂着剛被人打青的半邊眼睛,慌忙攔去了明遠前頭,“這後頭是家母喜歡的別院。家母身有诰命,年歲也長了,這個時候早歇下了。驚擾了她,若吓出個病來,明都督也不好與皇後娘娘那邊交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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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記得,周夫人是住在正院的和慧堂。”明遠說罷,掀開面前這死泥鳅,便要往樞林軒中去。
昭兒見得是禁衛軍來,只忙入了院子去報信。
入來小屋,卻見得許太醫滿頭大汗。可外頭的人就要殺進來了,昭兒也只好如實與二位大人交代,“禁衛軍說來捉什麽刺客,非要闖進來了這裏。公子爺好似也攔不住人,大人要不要先躲起來避一避。”
許修然搖頭,“我還有數十針未落,現在哪裏也去不了…”
“那怎麽辦?”昭兒看了看許修然,又看了看床上的人。卻聽得明煜緩緩開口,“方姑娘那曲山居吟聽來心靜,請姑娘繼續…”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讓她彈琴。
可兩位大人都不打算動,昭兒也只得陪着,依着明煜吩咐坐回去山窗旁,繼續撫起那曲《山居吟》來…
周玄赫眼看着攔不住人,樞林軒岌岌可危,卻忽聽得院子深處傳來的琴音。他腦筋一轉,便就使出了最後招數。“明遠!你可知誰在裏頭?”
“你擅闖我周府不要緊,若真敢驚擾了裏頭的那位,我怕你會後悔。”
明遠聽得這聲,停下腳步,微微側臉回來:“我後悔什麽?”
“此女乃江南名伶,都督猜猜,是誰在裏頭聽曲兒?”
“……”明遠這才幾分躊躇。周玄赫這人別無所長,吃喝玩樂樣樣在行。雖說皇帝對皇後鐘情,不喜女色,可這麽多年了,一旦有個萬一呢…
“都督,我等可要退了?”平川舉着火把來,小聲試探。
明遠嘴角閃過一絲笑意,怕什麽?皇帝下旨指婚,不仁在先。周玄赫奪他愛妻,不義在後。他不過是兢兢業業,入來周府,替兄長報仇,替皇家除害。捉拿刺客!
“退什麽?”
“給我搜!”
聽得這一聲,禁衛軍們直尋着門裏去。卻忽見得眼前閃過一絲人影。帶着左右三人,一同與明遠拜了一拜。
“大都督,今日造訪周府,怎也未與陛下說一聲。”
明遠見是明安領着其餘三位十三司暗衛。方揮手叫禁衛軍們止步。
“安大爺不随着陛下身邊辦差,又來這裏做什麽?”
明安笑道,“你又怎知道,我不是随着陛下辦差,聽候差遣?”
明遠眉間一緊,卻想起周玄赫方才所說…果真是皇帝在裏頭聽曲兒不成?卻再觀望一番,明安面色鎮定,不似與他周玄赫同流合污之人…
看在帝王面上,明遠只得與明安一拜,“今日,是我魯莽打擾了…”
明安笑着,擡手将人扶起,“都督擾着人清淨,着實不好。”
“就算有刺客,今日也由得十三司的人護着。便請都督帶着人,先行退下吧…”
明遠心中不平,卻也有所忌憚。與明安再是作禮,方狠狠再看了周玄赫一眼,帶人撤走了…
小屋裏,昭兒聽得外頭人聲退去,停下手中琴曲來。
“大人,人好似走了…”
許修然正凝神,只淡淡吩咐,“還請姑娘繼續撫琴。”
“好。”昭兒望了一眼床上的人,似已昏睡了過去,只眉間緊鎖,口裏卻呢喃着一個名字。
“蜜兒…”
連日來大人昏睡之時,她便常常能聽得這聲,“蜜兒…”
昭兒無暇做多想,只繼續回去了琴旁,與許太醫撫琴靜心。
**
明遠領人從周府出來,屏退一行禁衛軍,卻獨自回去了自家府中。尋去了惠慈軒中,見得方氏,便忽如失了神。許是外人面前那張嘴臉裝得太久,回來方氏這裏,他卻終能面露恐懼…
“母親,他還活着…”
“陛下怕是也知道了,他還活着…”
自打明遠接任大都督一職一來,方氏便只見他行事狠辣,如今這副模樣,卻像極了四五歲時,聽得嬷嬷們暗自鼓搗的鬼話本子,被鬼神吓到的模樣…
“遠兒,你怎麽了?”
方氏忙将兒子抱來自己懷裏,“怎麽害怕成這樣?”
“什麽人還活着,你好好說清楚…”
“明煜。他沒死…”
“什麽?”方氏一驚,扶着兒子雙肩将人推開,“這事情是真是假,如今他人在哪裏?我們再去買影役!”
“不,來不及了,母親。”
“陛下今日去見他了,他們就要來尋我了…”
方氏面色踟蹰,可不過一晃,便就清醒回來幾分。方氏擡手,狠狠将明遠推擋開來。
“遠兒,你聽好了。”
“就算他還活着,與皇帝見了面,又怎樣。”
“你堂堂男兒,與我好好立起來腰板子。”
“皇帝陛下,還得仰仗這你手裏這十萬的禁衛軍呢!”
明遠恍然醒悟,忽的笑出幾聲來。
“是、沒錯!”
“我還有禁衛軍,陛下他也不敢拿我!”
他自起身來,捂着腰間長刀刀柄,在房中踱步起來。“我如今,是禁衛軍大都督,一個只敢藏身在黑夜之中的影子,能拿我怎樣?”
方氏見得他恢複得來神志,幾分欣慰。
卻又持起來桌上的賬本子,“活着正好。正好我們還要再出一趟價錢,将他們都辦了!”
**
山澗鳥鳴,如仙境耳語。清晨的陽光灑落進來床帷的時候,明煜正緩緩睜開眼來。
那光線幾分刺眼,卻又幾分陌生。
眼前輪廓漸漸清晰,竟是已能見些許模糊的影子。床邊撲着個人,雖是不清楚,他卻依稀記得,許副史昨夜裏說過,會在此守候整夜…他已然能确認了幾分,是個男人的身影,沒錯。随後,他方嘗試着看向遠處。
一抹幹淨的身影正推門進來,手裏似是還端着幾樣小菜。女子一身碧色衣裙,長發披落身後,直将手中碗碟兒放去桌上,方忙回身去合上房門來。
“是…昭兒?”他緩緩開口詢問,卻見得女子湊了過來。
眼前一雙峨眉修得精致,兩扇眼睫緩緩撲動。“大人,您醒了?”
女子似也察覺出來些許,他與往日的不同,張開五指來他眼前揮動了數下。
“大人可是能看見東西了?”
“嗯…”他緩緩作答。
女子恍然驚喜,“真的啊?”
許修然被這一聲驚擾醒來…緩緩撐起身子,卻見得明煜一雙眼睛,已然恢複了幾分神采。
昭兒一旁問得急切:“大人可真是能看到了,許太醫?”
許修然忙起身來,“我、我再看看。”
許修然忙去查看了一番那雙眼睛,果然已經清澈了許多。又再擡手在他眼前挪動了挪動手指,雖有些許遲緩,可那雙目色已經會随着東西挪動了。
許修然露出幾分欣慰的笑容,“恭喜都督。昨日夜裏,該是已經将淤血除盡了。”
明煜緩緩撐起自己的身子。“這段時日真是有勞了許太醫。”
昭兒見人起身,忙來伺候。
許修然笑道,“都督不必客氣,我也是受人所托。”
提起受人所托,明煜不覺嘴角抿起來一抹笑意,“只可惜此下還不是時候,若不然,我該得親自上許府答謝…”
許修然卻多囑咐着:“都督莫要心急。”
“眼睛将将恢複,還須得些許時日來養着。以往的藥物,繼續用上,再有小半個月,該方能算是痊愈。”
“我知道了。先謝過許太醫。”
明煜話落了,卻聽得窗上被人敲響,尋着那聲音的節奏,他直分辨得幾分出來,是明安。
十三司的事情,他向來不多讓別人知曉,這才吩咐昭兒将許太醫送出去。而後,起身來尋去窗邊,見得明安果在外頭。
“都督上回吩咐我查的事情已經有了眉目。”
“除夕前日,劉太醫果是告假休沐,而後去過一趟明府。只是就在二月,劉太醫已經以守孝為由,辭官離京。出京城之後的去向,明瑾正帶人在查。”
“辦得不錯。”
明煜再道,“這幾日,多看着明遠動向,莫讓他傷了慈音。還有…”
“還有西街如蜜坊上,也多讓人照看着。”
**
晌午的太陽幾分毒辣,養心殿外的小太監都被曬脫了幾分困意。
“今兒是怎麽了?老半天了還在吵嚷?”
“你剛沒見周侍郎的臉?”小太監吉祥用拳頭比劃着自己的眼睛,“看着都疼吶。”
殿內,江弘的耳根子都被磨起了繭子。卻見得周玄赫苦着一張陰陽臉,還正與皇帝賣着慘。
“陛下,明遠他擅闖私宅,重傷朝廷命官,其罪當誅啊!”
“若就此縱容,百官尊嚴何存,陛下威嚴何在啊?”
“行了行了。”皇帝放下手中奏折,再擡眸掃了一眼周玄赫那般模樣。左眼下烏黑一團,确是被人傷得不輕。可偏生一見就讓人想發笑…
方朝堂之上,便就惹了些許笑話。這人跟來了養心殿,便将一狀告到了現在。
還是江弘一旁幫着皇帝說話:“周侍郎,你口渴不渴?奴家與你沏一杯茶來?”
“我不渴!”周玄赫意猶未盡,還要再告。不告穿那狗賊底褲誓不罷休。
皇帝見他還要開口,忙道:“你這般模樣,還出來惹什麽笑話。左右婚期将近,許你三日休沐,回家好好養傷,張羅自己的婚事去。”
“……”這可不是要息事寧人,趕他走麽?
“母親身子不好,昨夜裏同是受得驚吓。皇上若不給我做主,那我便讓家母去與皇後娘娘說說。”
“叫你消停消停,可是聽不懂麽?”皇帝幾分不耐煩道,“朕已經讓人傳明遠來問話了,等你休沐回來,定給你一個交代。”
周玄赫這才定了定心,陛下還是疼他的…
忙就一把跪得五體投地:
“陛下英明神武,是百姓的福分,我大周大運将至,疆土無限,草木豐潤,萬花齊放…陛下與日月同輝,萬歲萬歲萬萬歲…”
“罷了罷了。你先退下。”
周玄赫這才起了身,頂着左眼上的淤青,又與一旁江弘拜了一拜,“那我便先走了,江公公。”
“陛下,臣告退!”
江弘使人将他送走,耳膜方算是輕松了幾分。見皇帝繼續拿起折子翻了起來,卻也不知主兒如今對明遠是做何想…
江弘坐得起這司禮監的位置,朝中大小官員家底家事,也都摸得幾分清楚。明府上方氏與明煜那些小摩擦,在他這裏也早就在案。昨日不過稍與皇帝提了一提明慈音的處境,卻見皇帝臉色大變,自也猜得幾分,前任的大都督雖是已亡身,在皇帝心裏,還算是有些許分量。
沒多久,明遠被領上前來面聖。
平日皇帝入了養心殿辦公,若無特別的吩咐,明遠便會去皇城裏周巡一番。可今日,他自也有心想尋皇帝求一件事。便就在養心殿外候着。
方在外頭,他還與周玄赫撞上了。周玄赫見得他在,自也沒打着什麽好臉色。“明都督來得可巧,陛下正要尋你問話呢。”說罷,那無賴轉背嗤了一聲,方揚長而去。
明遠行來皇帝面前,先行了跪拜之禮。果不出所料,皇帝問起昨日夜裏周府之事,他自說起,是為了要尋影役刺客,為兄長報仇。皇帝聽聞這借口,倒是沒作多問,也不知是信與不信…
卻問起,“周玄赫那眼睛,是你出的手?”
明遠一拜,“奪妻之恨,不共戴天。”
“……”皇帝沒想到是這個說辭。
明遠方忙再是一拜,道,“臣自幼與家姊明慈音青梅竹馬,陛下也當知道,臣與慈音并非親生兄妹,是以母親方想來讓慈音過繼去林內閣家一計,本就等着再過兩月,便可将人娶回明府完婚。可昨日聽聞,陛下指了慈音與周玄赫的婚事。”
明遠說完,在地上叩了一叩,“臣,想請陛下收回成命。”
“胡鬧。”皇帝盛怒,手中奏折撂去了桌上,“你說收回就收回,朕下的旨,豈是随意能收回的?”
“你若真與明煜那妹妹交好,為何讓禁衛軍将人軟禁?若不是江弘昨日回來與朕說起,朕怕是還被你明大都督蒙在鼓裏。用着皇家的兵,去辦你那些污髒的勾當。”
明遠觸及聖怒,不敢再言。等得皇帝消了火氣兒,再拿起桌上奏折,卻再是一拜,“明遠對阿姊一心一意,不過是不想阿姊受別人蠱惑。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已然懶得理會,直吩咐江弘,“送明都督出去,未有朕的傳召,不必相見。”
江弘自行來,只淡淡一句,“明都督,請吧。可莫要司禮監動手,那不好看。”
明遠只見皇帝面色如常,似已恢複了平靜。只得咬牙将方那些話再次吞下,起身來随着江弘一道兒出去了養心殿門外。
他不甘心,只能借着門前的空地,繼續跪下來請命。
“江公公請回聖上,明遠請聖上收回成命。”
慈音是他唯一的信仰…
他不能沒有慈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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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玄赫回到府中,幾分神清氣爽。
昨日夜裏到底有驚無險,今日又在聖上面前,把他明遠狠狠告了一狀。就是為了慈音小姐挨的那一拳頭,還有些疼…
“嘶…”周玄赫摸着左眼,行進來和慧堂中。
周夫人聽得他方那一聲,忙起身來照看,“诶唷,那不長眼的狗賊,竟敢拿我兒開刀?怎麽樣,皇帝老兒怎麽說,若不給你個交代,為娘與你去皇後娘娘那裏要個公道。”
周玄赫從來不是孤軍奮戰,周閣老沒了,周夫人還在。日子過得生龍活虎,喝茶吃瓜打馬吊,頂着早年诰命的封號,逢年過節往皇宮裏走動走動,主子們面前混個臉熟,給兒子撐撐腰杆子。
“阿娘,你莫急。陛下應了,等我休沐三日回去就給我們個交代。”
“這還差不多。別看人是皇帝,才學會走路的時候,還日日來這府裏聽你父親講學呢。昨兒那家夥說闖就闖,還有沒有規矩?”周夫人說起,自回了暖榻上坐下。方又想起另一件事兒來:
“诶,與為娘說說。那林家四小姐,生的是什麽模樣?好不好看,性子如何?好相處嗎?”
昨日裏聖旨同頒到了周府上,周夫人接來那聖旨。還對天磕了三個響頭…“老爺保佑,我兒玄赫終于要成家了。皇帝陛下英明神武,與他做的主,那可是個秀外慧中的大好姑娘!”
新喜臨門,昨夜裏雖是不太平,今日早起老人家卻是格外地精神。
周玄赫卻喊着:“阿娘,口渴了…方在陛下哪兒說得口都幹了…”
周夫人這才吩咐下人看了茶,而後,又眼巴巴的望着兒子,“怎樣怎樣,林小姐到底怎樣?”
周玄赫咕咚數口将那茶碗喝得底朝天,方道來。
“娘,你可看過相國寺放生池後頭,石牆上的那些壁畫?”
周夫人想了想,“看過,飛天菩薩,反彈琵琶。一個個美得嘞…”
卻聽兒子接着道:“慈音小姐,和那壁畫上的仙女兒,一模一樣。”
周夫人滿意地笑了:豐腴福相,那可是好生養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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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玄赫從和慧堂裏出來,尋得家中管家,吩咐了件事兒:“将府上養着的伶人都喊來,我有事兒與他們宣說。”
片刻功夫,管家便集齊了二三十個年輕的女子。各個芙蓉白面,香身柳腰。
周玄赫憐香惜玉,倒也不是為了自己下手,只是見不得女子在那些風月場子裏受辱。于是花了大價錢買來,養在府邸。無他,陪老太太唠嗑兒喝茶,給老太太的姐妹們唱曲兒彈琴,讓老太太的面子倍兒漲…
這些個伶人們雖出身不好,能學起一門子手藝的,哪個不是心底裏幾分傲氣的。入來府中又都是養着的,沒了外頭那些個下賤的作派,都自诩着有幾分清高。聽得公子爺傳喚,也都守規守矩的,按時到了。
周玄赫讓人在堂內坐下,又讓管家看茶。卻聽得管家來報,“唯獨昭兒姑娘,還在那樞林軒裏伺候,怕是來不了。”
周玄赫想了想,“無妨,待我一會兒再去一趟樞林軒裏,單獨與她說。”
衆伶人們正也有幾分忐忑,公子平日裏,卻也未曾将她們這般一齊招來過。想來該是有什麽大事兒。
果然,公子爺也沒與她們周旋太久,說了幾句寒暄的話,便道出目的所在來。
原是不消得幾日,便有貴女要過門與公子為妻,公子覺着,讓大娘子見得她們這班子伶人不好,便要将人都趕出府了…
“公子說起來好聽。說什麽請,分明是趕我們走…”
“侍奉得老太太這麽些時日,竟是一點兒情面也不講的。”
“說走便要走,可是沒情義了。”
伶人們一個兩個,抹起眼淚來。那曲兒裏的姿态,嘤嗚哀傷,一個比一個在行。可再聽得公子爺道。
“你們莫要怨我。我且說過了,今日是好事兒。周府中今兒雖是用不上你們了,也不會虧待了你們。趁着管家的也在,便将這事兒給說透了。”
“每人三十兩銀子,都問管家去賬房裏支。”
“不算多,也不算少,算是周某人的一點心意。”
“姑娘們在外營生都不容易。三十兩清清省省的也能過個一年半載。若姑娘們生性争氣兒,尋得了更好的去處,便用這小錢置辦些頭面,也好做營生。”
方屋子裏還一片哭聲,聽得周玄赫這話,便就忽的止住了。
“公子爺是有情有義的。若不趕我走,我才不要那三十兩。”
“我也是這麽想。只是大娘子要過門了,我們可不敢擾了小夫妻的感情。”
“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讓公子爺如此上心了。”
……
昭兒原說不來的,卻借着與明煜端藥湯的功夫,從廚房過來,正巧路過這小堂。借着門邊兒上,聽得方才周玄赫那一席遣散諸伶人之語…
昭兒不想入堂內,自又端着湯藥退了出去。
邊往樞林軒裏去,昭兒心內七上八下。
她與姐姐本為蘇州貴族,可年幼之時,家族落敗,落為伶人,與蘇州館子裏的姑姑學藝。本還要與姑姑賺些錢來還報恩情,不想姑姑命薄,沒等得及。姑姑病逝之後,她與姐姐被人從蘇州一路發賣來了京城。
她性子直,在綠柳巷中,沒少受客人們的冷眼。姐姐心性卻是更圓滑一些,不知替她受了多少欺淩。綠柳巷伶人賣藝不賣身,偏生有人不守規矩。那些惡霸,險些毀她清白。好在遇見了公子爺,方将他收買下來,養在府中。
一來,她不必再在那些風月場子裏受辱;二來,也幫姐姐将些賞賜斂成銀錢,姐妹二人好做将來的打算。
只如今,公子爺卻說要将人都遣散了…
想來綠柳巷中那些日子,她不想再回去了。
不知不覺,腳步已經到了樞林軒的小屋前。昭兒忙收斂了幾分情致,方推門進去。卻見得大人正持着一本書卷讀着。
她方撐起一副笑臉,過去将大人手中的書卷搶了過來,“大人眼睛将将好,許太醫說了不可太過傷神,還是去床上躺着,好好養着吧。”
明煜并未反口。手中不過是本《千字文》,他方從書架上尋來的。他不過是想試試自己的雙目,是否已經能順暢讀書罷了。方看了幾頁,果有些累乏,便就如昭兒說的,躺回了床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