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沒來送我 唯願平安喜樂多

臘月初三。

辰時已到,梁樂早已收拾好行李。

當然,主要是她的侍女們為她打理。

看着面前這兩三輛馬車才裝下的行李,梁樂有些詫異,沒想到不過來了這原陽縣大半年,竟然多了這麽多東西。

但是,她想到知禮為自己收拾的夏裝——等她回來之後再穿不就行了,何必帶走,如此麻煩。

不過她自己也有需要帶上的東西。

比如——徐夫子留下的課業。

是的,知曉她年關要離開原陽縣,徐夫子給她留下不少課業,從八股文到策論,厚厚的一沓讓梁樂看得心中打鼓,懷疑莫不是徐夫子還準備讓她一起參加縣試吧?

不說她能不能過了搜身這關,就是真讓她去,她這半吊子水平,也不可能考出個好成績來啊!

心中想這事,她便沒留神腳下,差點被及地的裙擺絆了一跤。

她今日并未着男裝,反倒是吩咐知書為她梳起了女兒家的發髻,選了條芙蓉色縷金百蝶穿花長裙,又披了件月白色織錦鑲毛鬥篷。首飾自然也沒忘記,原主不愧是首富千金,早已打過耳洞,也免了她再受一回疼痛。銀質的耳墜并不過于奪目,但亦是為她增了一抹色彩。

身上玉飾随着走路叮咚作響,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平日裏男裝時,她本就仗着年紀小,面容雌雄莫辨,加之嬌生慣養、細皮嫩肉的,分不出來性別。此刻這副打扮下來,明豔的色澤襯得她容色更甚,女兒家的柔和秀美亦是展露地淋漓盡致。一眼望去便能看出來長大後的動人容顏。

她今日換上女裝,并非一時興起,也是認真思考過好幾日的。

中秋之後,她與男主的關系便突飛猛進。上回約好來年一起看花燈,更是和男主拉近了距離。還有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将要離開,男主對自己也關心了不少,可能是這會發現患得患失了吧。

梁樂對此倒是樂見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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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決定趁着這個機會,告訴男主自己女扮男裝的事情,再賣慘說一下是那個江湖道士逼迫自己如此的,想必以二人如今的情誼,他是會原諒自己的。

何況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給男主慢慢想,她不在這兒,正好能讓男主冷靜冷靜,反而能幫助他接受這件事。

可是……

梁樂忍不住又問了問知書現在是何時了。

“辰時三刻了,小姐。”知書跟着她站在府門外等了大半個時辰,穿得又不太多,在這寒風下,此時臉色已經有些發白。

她與李軻說好是辰時便要出發,後者有多準時她心中知曉,在徐夫子那兒進學時是從未晚到過的。且李軻答應要來為自己送行,怎得還不見人影?

莫不是出了什麽事?

這麽一想,她就等不住了。

知書聲音有些發顫,勸道:“小姐,再不走,天黑前怕是到不了吳郡了。”

吳郡便是江南的府都,原身的家所在的地方。

這原陽縣只是江南一個小角落罷了。

梁樂望望空蕩蕩的街道,今日太冷,現在又還早,連太陽都被擋在厚厚的黑雲外,透不過一絲日光。

不能再等了。

可李軻還沒來。

他怎會爽約?

不行,她得去看看到底怎麽了。

梁樂走上馬車,吩咐車夫:“去李軻公子家。”

車夫以為是要動身了,聽她這句話愣了幾息。

見馬車不動,梁樂掀開簾子,語氣染上幾分煩躁:“我說去李軻公子家,聽不見嗎?”

李軻家并不算遠,但那條小巷走得令她有些不耐,平日裏這條路與男主一起走,也沒覺得有多長,這會自己走幾步,竟是感覺走不到頭一般。

知書看了自家小姐這副模樣,有些擔憂,喊上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想着若是小姐不肯動身回吳郡的話,她只能讓婆子硬來了。

梁樂只是想确定一下李軻的情況,再問問這人為何不來送行罷了。可到了他家門前,這扇不算大的木門緊閉。湊近門口,還能感到幾縷透過門縫穿來的寒風。

“李軻哥哥!”她喊道。

一片安靜。

“李軻哥哥,你在嗎?”她擡起手,拍了拍門。

仍然沒有答複。

“李軻!”

……

喉嚨發疼,手掌也拍紅了。

可裏面仍然沒有動靜。

他不想見自己嗎?

梁樂不願這麽猜測,這段日子她一絲如此的預兆也為察覺。

若是他想疏離自己,何必等到今日?

還是說,他已經來了,只是見到女裝的自己,不肯送行。

梁樂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感覺,只是心尖有些發疼,果然不該換女裝嗎?

耳邊是知書喋喋不休的催促:“小姐,我們走吧。”

她垂下眸子,手掌仍然貼在門上,木門粗糙,并未留下一點痕跡。

沉默半晌,知書甚至要讓身邊婆子動手,強硬将自家小姐拉走的時候,梁樂終于動了。

她取下腰上系着的那塊玉環,晶瑩剔透,翠色/欲滴。

若是他真的不想見自己,那便算了。

但她确實是女子,這事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變的。

留下這玉環,他大抵就明白了吧。

捏着玉環的手指發白,梁樂欲将之放在門邊臺階處,等到裏面的人打開門便能看見,也算是彼此道別了。

但她剛一彎下身,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倏地發黑。

指尖松開,玉環摔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動。

“砰”的一聲。

她倒了下去。

這變故将知書吓住:“小姐!小姐,你怎麽了?!”

她神色慌亂,不知自家小姐怎麽突然變暈了過去,見到身邊跟着的那個婆子,她思索片刻,心一狠,道:“将小姐帶上馬車,我們立刻啓程回吳郡。”

婆子有些猶豫:“可……知書姑娘,不帶小姐看看大夫嗎?”

知書看看日頭,不能再耽擱了。老爺夫人安排今日小姐得回到主宅,那便不能拖到明日。

“這小破地方能有什麽好大夫,回吳郡,夫人自然會為小姐請最好的大夫來。”

她這麽說,方才出聲的婆子也不好再說什麽,将梁樂馱起,帶上了馬車。

一切如來時一般安靜,除了那塊剛好滾落在臺階下,碎了一小塊的玉環。

·

醫館內。

床榻上躺着一位女子,面色極差,蒼白如紙,一方素帕遮住了她的面容,等到她咳完,那潔淨的手帕中,竟染上了幾片殷紅血跡。

許大夫坐在床沿,正在為她號脈。

“脈象無力、滞澀,脈形散亂無根,心氣失和,脈氣不順。”他收回手,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如此虛陽外越之症,怕是……老夫只能盡力而為了。”

這一點停頓出現在話語之中,雖并未點名,然在場的人都明了。

他的跟前跪着一個少年人,正是沒能去送行的李軻:“許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娘親吧!”

今日天未亮時,他仍在睡夢之中,卻聽到傳來幾聲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把他驚醒過來。

素娘那會便神色不佳,臉上半點血色也無,只能虛弱地握着李軻的手。

她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卻未等出聲,又是幾句咳嗽。

李軻見他娘親如此情況,心急如焚,背上娘親就往許大夫的醫館跑。

可沒想到,等了半天,得到的卻是這消息。

他情緒激烈,眼眶泛紅:“大夫,您救救我娘吧!要什麽藥我都能想辦法!”

男兒膝下,少年落淚。

許大夫便是年過半百,也不免為之動容。但這脈象……人之将死,除非是華佗再世,他實在是無力回天了啊。

素娘對自己的身體情況一清二楚,她早已有了感覺。

早在中秋那時,她便來尋許大夫看過,那會便知曉自己時日無多了。如今能撐到現在,已經是老天爺給她留下的日子,趁這機會,還能多看看軻兒,她已心滿意足。

只是……見不到軻兒将來參加科舉,金榜題名之時,多少有些可惜。

她沒什麽力氣,只揮了揮手,讓孩子過來。

許大夫知曉這是他們母子之間的對話,默默退了出去,給他們留下一方空間。

李軻呼吸沉重,整個人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此時的他不再如同之前那版沉穩冷靜,終是有了幾分孩子氣。他握住自己娘親的手,貼在臉邊:“娘!”

素娘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好孩子……咳咳……沒事的,将來都會好的。”

她見李軻似是還有話要說,攔住了他:“軻兒,娘在你習字的木桌下放了幾錠銀子,咳咳……是為娘的多年攢下的,你便拿着它們去趕考。

“娘親相信……你會光宗耀祖的。”

她眉眼間滿是慈祥,李軻卻聽得落淚。

他并未哭出聲響,緊緊壓抑住自己,喉嚨顫動,但悲痛蔓延在整間屋子之中,始終無法淡去。

素娘輕輕将他抱在懷裏,像是他小時候一般,撫摸着他的後背,口中輕柔緩慢地唱着曲子,哄着他入睡。

她近日時常咳嗽,嗓音已有些沙啞,但自幼在江南水鄉中養出來的語調依舊婉轉動人。

“吾本是,采荷女。

“春去秋來長日在。

……

“他年荷開葉盛時,

“吾兒金榜題名日。

……

“去日苦多離恨少,

“唯願平安喜樂多。”

唯願平安喜樂多。

一曲唱罷,沒有粗粝的咳嗽聲響。

只留下悶沉的悲痛,與絕望的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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