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文學城首發 那雙眼,只要因他而明…… (1)
學堂不算大,分為左右兩邊,每邊各兩列,共七排。
梁樂走進來便發現潘仁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頭,還朝她招手,似是想要邀請她一起坐。
梁樂倒是想過去,可李軻拉着她的手,顯然是不同意的。
她在心中嘆氣,她對于這些科舉知識一竅不通,唯一學的一點還是幾年前徐夫子教的,這會不說吃老本,那是真的記不太清楚了。心中沒有知識,自然想要坐在後頭渾水摸魚。
可是——
為了李軻的學業,為了能讓李軻受到更好的教育,她只好含淚坐在了第一排。
她為李軻付出良多!
聽說這堂課夫子姓蕭,聽聞早年間在朝廷也是幾品大官,是明裏暗裏猜測的下一任首輔人選,可不知為什麽,急流勇退,辭官來了這白陽書院當一名普普通通的夫子。
他看起來四十來歲的年紀,面容威嚴,雖已辭官,卻仍有着一身官威,令人不敢接近。
他上課時最愛點名,是無數學子最懼怕的夫子。
這也是潘仁正縮着身子,希望能把自己藏在角落裏,不被蕭夫子發現的原因。
梁樂看了眼正瑟瑟發抖擔心自己會被點名的潘仁,心有戚戚焉,同時把自己也藏在了立起來的書本後面。
她腦子裏思緒太繁雜,一邊擔心自己會被喊起來,一邊又在想李軻這幾日的怪異之處。
她由衷感嘆:希望今天的李軻能正常一些,不用擔心自己這個唯一的朋友會被班裏其餘二十四個人迷了眼,甚至不和他玩了。
是的,梁樂苦思一路,覺得李軻如此反常的原因之可能有兩種。
第一種是他感受到了友情的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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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誇張地說,自己是李軻唯一的一個朋友。此時驟然到了書院裏,遇到這麽多同齡人,難免會有自己的朋友被別人拐走的擔憂。
從李軻現在對自己幾乎是寸步不離就能看出一二。
當然,還有第二種可能。
那就是——他看上自己了。
可那篇文雖然沒出現過女主,也從來沒有過什麽和男主關系特別好的男人啊!
李軻總不能斷袖了吧!
看着自己袖口處留下的,被李軻一路拉着的痕跡,梁樂陷入了沉默。
她內心的掙紮不知道李軻是否看見了。她看了看身邊端正坐着的少年,後者目不斜視,一直在看着面前的《論語》,仿佛是什麽警世名書。
可是這本書他都能倒背如流了吧!
要不要用這麽一本正經的模樣看着這句“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這句話連她都知道是什麽意思好不好!
“今日是諸位來此進學的第一堂課,不如先與同窗結識一番。”
蕭夫子的聲音響起,他用手中的戒尺敲了敲另一邊第一排的學子面前的桌子,示意從他們開始。
一名學子起身,不卑不亢,邊介紹自己邊作揖,對着整間學堂的其餘人說道:“學生湘水桓東,不才,院試剛好二十七名,見過蕭先生,見過諸位同窗。”
有了他做示範,後面其他學子便也有樣學樣,介紹自己家鄉、名姓與院試時的名次。
因為從另一側開始介紹,梁樂與李軻便是最後剩下的兩個學子。
今日梁樂才真正認識了自己班上的這些同窗,原來他們這兒一共二十五人,除去她與馮遠,僅有三人是買名額入學的。也就是說,剩下的二十人竟然都考中了秀才。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她注意到馮遠臉色極差,他并沒有什麽院試名次可說,在旁人耳中一聽便明白他的來歷。
梁樂看了眼蕭夫子,按理來說,蕭夫子應該會阻止這樣的介紹方式才對,在第一日就将兩類學子區分開,對于學子之間的相處只會造成困擾,甚至會有随之而生的打壓。
輪到她時,她不甚在意,站起身來朝着并不熟識的同窗們笑了笑:“諸位同窗好,在下吳郡梁樂,日後還望諸位賜教。”
她話音剛落,便能聽到有竊竊私語聲,似是說她是商賈人家,全憑銀錢,并非考進書院雲雲。
李軻接上她的話,從座位上站起,并不多言,簡單道:“原陽李軻。”
他并未說出自己院試的名次,甚至不如梁樂的話語友好,仿佛是要将衆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事實亦如此,這句話出來,學堂裏的議論聲便從“誰不學無術靠銀錢買進來的”變成了“院試榜首竟然也在書院”,“這人有些恃才傲物”……
都是些二十歲左右的少年人,這些聲音便如同石塊擊水一般,造成的動靜越來越大,甚至要停不下來。
只聽到“啪”的一聲,蕭夫子用戒尺擊打了一下桌面,眉頭皺起,似是對于他們的嘈雜十分不滿。
被這聲響一震,學子們才意識到夫子還在面前,立刻緊閉上嘴。學堂中一時落針可聞。
這樣的寂靜并未持續多久,蕭夫子便開口打破了這凝固住的氣氛:“諸位來此,想必并非為了尋友談笑風生。”
他暗指方才衆人的談論聲不合時宜,與前往書院求學的目的背道而馳。
這話說得不少學子面上都十分挂不住,微紅了臉。他們畢竟第一日來這書院進學,又是才考上秀才,在家中亦是被人捧着,逢人都要被誇贊一番,難免得意忘形了些。
蕭夫子不管他們何等神情,點名道:“潘仁,你為何來書院?”
突然被點名的潘仁整個人一抖,接着戰戰兢兢站起身來,臉上冷汗都要滴落,似是十分緊張的模樣。梁樂回頭看到這一幕,心中對他十分同情。
但身為差生,同情的同時,她自己也在思考這個問題,萬一喊到她了,她該怎麽回答呢?
她為什麽來這書院念書?
總不能說是為了李軻吧!
梁樂還在皺眉苦思,潘仁已經磕磕巴巴回答:“學……學生……想考上進士,光宗耀祖!”
蕭夫子似乎對他的答案并不十分滿意,追問道:“若是如此,于家中有何不可?為何來書院求學?”
這問題梁樂倒是知曉。潘仁是不想時刻被爹娘護在羽翼之下成長,希望能獨自來書院,憑借自己,取得功名。
但這事是潘仁私底下和她說的,似是不願意将這理由大張旗鼓地宣揚出去,只想當成一個秘密。
梁樂覺得這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但潘仁說,他現在将這想法告訴他人,也是平添笑耳,唯有真正能證明自己之後,将之說出來才有了意義。
既然如此,梁樂便也幫着他隐瞞了下來。
潘仁閉着嘴,他不願說出心中所想,一時半刻也編不出來更多的理由,只好幹站着,直面忍受着蕭夫子的壓迫感。
他白胖的面龐漲得通紅,仿佛下一刻便要淌血。
蕭夫子見他半天不說話,又吓成這副模樣,不忍再逼他,讓他坐下,戒尺敲了敲身邊最近的一名學子的桌案:“梁樂,你說說。”
啊!
怎麽還是點到了她!
怪她的名字太好念了!
梁樂站起身,腦袋空空,只好偷偷垂眸看了眼身邊的李軻,想要對方給她遞個答案。後者仍然盯着面前那本攤開的《論語》,指尖卻指着其中一句話。
——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原來如此。
這句話點撥了她,她拱手答道:“回夫子,學生以為,唯有‘見賢’才能‘思齊’。白陽書院人才濟濟,皆是青年才俊,學生來此,不僅是求學,更是為擇善而從之。”
蕭夫子聽了她的回答,微微颔首,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怒,也不說她所言是對是錯,只讓她坐下。
“諸位,你等來此求學,非僅僅為了一身功名。進學入仕,寒窗苦讀,所求若為榮華富貴、光宗耀祖,那豈非辜負聖賢之言?所求若為獨善其身,又如何兼濟天下?”
他立于臺上,看着面前坐着的一排排學子,他們容貌稚嫩,意氣風發,其中會有将來的尚書、侍郎、縣令,抑或是首輔。
“你等來此求學,我等于此傳道,非為功名、非為自省,而為育人。‘歸志寧無五畝園,讀書本意在元元’。來日若是爾等行事無不可,也切莫‘忘己愛蒼生’。”
……
一堂課下來,蕭夫子并未說什麽四書五經之言,反而更像是來談心了一般。他離開後,所有學子們仍然坐在椅上,感悟夫子所言。
梁樂先前以為這位差點當上首輔的夫子會暢談家事國事天下事,沒想到第一課便教他們“立心”。
這麽一想,這書院确實沒白來一趟。就是不知道,被這樣教導的李軻心中會如此想,會不會讓他更良善一些呢?
李軻手握着支筆,懸于紙面之上,想着方才蕭夫子的話。
這夫子竟與梁樂的想法頗有相似。
他沒覺得自己将梁樂一個學子與蕭夫子相比有何不對,甚至隐隐有些不滿于他們之間的不謀而合。他甚至能看到,蕭夫子暢談之時,梁樂眼中的光亮——是她藏在心中的憧憬。
他已經在理解梁樂的願景,他将是那個最能懂得梁樂的人,他會為她實現一切。
那雙眼,只要因他而明亮就好。
·
一個上午,蕭夫子上了兩堂課,兩個時辰便過去了。
甫一下課,梁樂摸了摸饑腸辘辘的肚子,望向李軻,眼裏寫着我們趕緊去食肆吧。
李軻看明白了,将她的書本拿好便一起往食肆走,路上還多了個硬要一起吃飯的潘仁。
離了學堂,潘仁的活力似乎又回來了,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蕭夫子。
他知道李軻不愛與他閑聊,只對着梁樂說:“蕭伯伯竟然出現在這裏!我也太倒黴了吧!”
梁樂确實有些感興趣:“你與蕭先生是舊識?”
說起蕭夫子,潘仁顯然有不少話要說,義憤填膺:“是啊!我爹爹與蕭伯伯關系可好,我小時候學的第一首詩還是他教的呢!那時我才多大啊,筆都握不住,他就要我抄詩!”
這段悲慘往事顯然令他記憶深刻,他簡直要一把鼻涕一把淚,根本看不出方才學堂之上他連擡頭看蕭夫子一眼都不敢的樣子。
梁樂本想對他表達一下自己的同情,但是她發現潘仁後面站着個人……
她朝着潘仁擠擠眼睛,示意他別說了。後者并沒有領會她的意思,還在顧影自憐:“唉!沒想到,我來了書院,竟然還要被蕭伯伯管着!”
他的哀嚎聲至少讓周圍一圈人都能聽見,梁樂默默扶額,她沒辦法了。
“潘學子,書院裏須得稱呼我為先生。”蕭夫子在潘仁身後站了片刻,他亦是要去食肆用午膳,結果聽到潘仁在這兒說起往事,一時有些懷念,倒是駐足聽了片刻。
他望向北方,那是皇城的位置,是他前半生汲汲營營,想要占有一席之地的地方。
潘仁被這一句話吓得愣在原地,他呆滞地看向梁樂,眼中滿是絕望,似是不想相信自己方才的那些抱怨俱被蕭夫子聽去了。
梁樂接收到他求助的眼神,神色嚴肅,點了點頭,示意他後面确實是蕭夫子。
這一下輕微的颔首變成了壓垮潘仁的最後一根稻草,他一張臉神色空白,不知該扭頭還是裝作沒聽見。
蕭夫子倒不欲為難他,說完這句話便自他的身邊走過,朝着食肆去了,仿佛什麽也沒聽到一般。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前方的路上,潘仁才敢動彈,他顫顫巍巍想要拉住梁樂的胳膊,借力尋一個支撐。他腿軟得有些站不穩了。
可他的手還沒碰到梁樂的衣袖,就被另一個人攔住了。
李軻隔着衣裳抓住他的手,眼裏寫着“你敢碰她試試”,潘仁一瞬間覺得前有狼後有虎,自己太過孤單,兩行熱淚簡直就要奪眶而出。
幸好梁樂還有一些恻隐之心:“去食肆吧,聽說今日有蟹粉獅子頭,去晚了也許要被別的學子吃完了。”
聽到好吃的,潘仁感到自己似乎又有了些許堅持下去的動力。他将雙眼中的濕潤逼回去,小小的眼睛眨了兩下:“那還等什麽,快去快去!”
似是恨不得要一路跑到食肆。
·
梁樂說得沒錯,今日确實有蟹粉獅子頭,但是他們因為路上耽誤太久,此時已經被其餘學子分得差不多了。
食肆吃飯分為兩種:一種是已經做好的各色菜式,來了的學子挑選好便能直接食用;另一種便是學子自己掏錢點菜,只是這樣卻有些耽誤時間。若是選擇後者,中午短暫的一個時辰怕是都得花在午膳上面。
畢竟是來書院念書,并非來享受的,夫子們也并不贊成學生們在膳食上花太多時間,是以學子們除去遇到喜事之外,還是很少會在食肆之中點菜的。
潘仁看着碗裏破碎的獅子頭,還有搭着的幾片青菜,心感悲涼:“梁樂,你說這書院怎麽退學?”
吃不好,住不好,甚至連夫子都是從小管着自己的伯父。如此看來,竟然還比不上自己在家中舒坦。他想要脫離父輩庇護,獨自建功立業的宏圖壯志宛如這顆獅子頭,被幾勺揮下去,再戳個幾筷子,便碎成一塊塊,連個囫囵味都嘗不出來。
另一頭的梁樂還在和李軻方才夾到她碗裏、要求她必須吃下去的蔬菜作鬥争,這會聽到潘仁的問題,幹脆裝作沒看到那綠油油的蔬菜的模樣,認真思考了一會,回答道:“這我倒是不太清楚,不是說三十歲沒考上舉人就能退學嗎?你熬幾年再不考試,就可以吧。”
潘仁震驚,腦袋搖成撥浪鼓:“那我還得在這待十二年!不行不行!”這菜就是再好吃,吃上十二年,哪怕書沒讀完,他也得魂先歸家。
梁樂想了想,反着來也是個法子:“那你就快點考上舉人,應該也行?”
“可是鄉試還得一年呢!”潘仁掰着指頭算了算,感覺自己前途一片黑暗。
“要不你就把院規都犯一遍——”不就會被敢出去啦!
她馊主意還沒說完,就被看不慣兩個人一直說話的李軻打斷:“食不言,專心吃飯。”
說着又給她碗裏夾了一顆梁樂認不出來的綠色植物。
他們三個人一起,李軻說話最少,但是他每次開口都能直接震住另外兩人。梁樂吞下未盡之語,默默啃着青菜葉子。馮遠沒了人出主意,郁悶得緊,自己拿筷子把碗裏的獅子頭戳得更碎了些。
用完午膳,他們便準備回去屋舍歇息一下。
李軻将他與梁樂的碗筷收拾好後,正要離開食肆之時,卻聽到了一旁桌邊幾名學子的議論。
“她就是那個梁樂吧?”
“聽說是買進書院的,估計也沒什麽本事。”
“她心思惡毒得很,自己考不過童試就害別人呢!”
……
梁樂跟着李軻一起,自然也聽到了。
這些人說話倒是有些不講道理。她買進書院确實沒錯,但什麽時候害過人了?總不會是馮遠那回的事吧!
馮遠也不至于蠢成這樣,自己幹的壞事還好意思拿出來往別人身上潑髒水?
她拉住想要往那桌去的李軻。
這些人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在他們經過的時候說這些話,顯然是說給她聽的,或者說,是給她和李軻聽的。
書院禁止學子鬥毆,若是出事了被抓到,那可真是要遂了潘仁的願,直接被逐出書院了。
這幾個人一個也沒見過,不是這一批入學的二十五名學子中的。那只可能是在書院裏已經念了幾年書的“師兄”們了。在書院待了幾年,竟然還會為了一個買進書院的事背後嚼舌根,無論怎麽去想,這事都透露着些許詭異。
只是,她拉住了李軻,身邊卻還有一個潘仁。
潘仁瞧着圓乎乎,性格溫軟,其實是個一點就炸的性子。他自幼被寵着長大,這種背後說道的壞事從沒見過。眼下這幾人還是在說自己的朋友,他更是忍不了了。
他跨步走過去,大聲質問:“你們說什麽呢!”
那幾名學子顯然也沒想到潘仁會為梁樂出頭,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說。
裏面的曾宏伯率先反應過來,開口道:“我們不過是說些事實,怎麽?敢做還怕說?”
“背後妄議,小人所為。”潘仁一手拍到他們面前的桌子上。他體型在這,這一掌下去,碗筷盤碟的碰撞聲不絕于耳,“叮叮咚咚”清脆極了。
曾宏伯是這幾人中第一個起話頭的,被他的莽撞弄得愣住,好一會兒才說道:“你是想要在書院中鬥架嗎?”
他想好了,若是潘仁敢說一句“是”,他便要禀告夫子,讓他們來評理。
梁樂覺得這個發展也不太對,這明顯就是個圈套啊!
她攔住潘仁,勸阻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潘仁接下來的一句話驚在原地。
他說道:“書院鬥毆就可以離開書院嗎?”
那不是正和他意?
梁樂伸出一半的手懸在空中。
蕭夫子給他留下的陰影到底有多深?
那她還要不要攔住潘仁?
僵持之下,柳溫出現了。
他一身白色衣衫,與其餘學子身上所穿并無區別,卻平白顯得皎皎如月,氣質溫潤,襯得他的那張臉更加出彩。
看了這情形一眼,他便有了猜測,問道:“諸位同窗所遇何事?”
他的到來直接令方才還在挑釁潘仁的幾人都安靜下來,只狠狠剜了梁樂三人一眼,便解釋道:“無事。我等新見了幾位師弟,便想結識一番。”
聽了這解釋,柳溫笑笑,似是信了:“如此便好。我還擔心是諸位起了口角争執,那便不美了。”
那幾名學子顯然對柳溫十分敬重,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匆匆收拾好碗筷便說自己吃好了,先告辭了。
柳溫出現的那一刻,梁樂便被李軻擋在了身後。
因為身高不夠而幾乎看不見身前情形的梁樂陷入沉思,自己是應該墊腳,還是應該繞一繞。
她并沒考慮太久,柳溫已然走到他們跟前來打招呼了。
他先與潘仁說了兩句,勸他往後莫要如此激動。二人似是舊識。
接着便看向梁樂二人:“梁樂師弟,李師弟。不知可還适應書院生活?”
被點到名的梁樂從李軻身後探出一個腦袋:“多謝師兄關心,一切都好。”
她知道李軻不喜歡這位師兄,但畢竟對方算是為他們解了圍,她也不好轉身就走:“柳師兄,我們下午還有數算課,便先回屋舍歇息了。改日再聊。”
說完就喊上不知被柳溫說了什麽,此時還呆站在一邊的潘仁。
她與潘仁往食肆大門走,李軻落後兩步,與柳溫擦身而過之時,壓低聲音道:“昨日是你。”
他并非詢問,昨日入學禮時,雖然看得模糊,但那高樓之上一晃而過的身影,與這人幾無二致。
只要與梁樂無關,他并不在意這人究竟有何目的,也沒有刨根問底的心思,只是告知對方這些小動作他心中清楚。
柳溫的眸中閃過一絲詫異,并未作答。走在前面的梁樂不明所以,發現李軻落在了身後,停下來回頭等他,問他怎麽了。
聽到前面傳來的喚聲,李軻微微側身,冷淡的眸光落在柳溫身上,警告道:“離她遠點。”
·
下午的數算課并未上成。
準确地說,上了一半,被打斷了。
數算課便是由龔夫子教導。這課算是梁樂最擅長的一門了,比起那些她一竅不通的禮、樂、射、禦、書,數算多少和數學挂鈎,學起來并不吃力,甚至還有些輕松。
他們當時正在學“兩鼠穿牆”問題,也就是相遇問題。梁樂聽到龔夫子說完題目,恨不得立刻被點名展示一下自己過人的天資。
但是遺憾的是,題目剛剛被夫子說完,就出現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書院來了一名學子,手持名帖,亦是今年通過院試的考生。
其人姓阮名卓,字子康,鶴江人士,年二十三。
據他所言,他七日前便已啓程,路過姚鎮之時遇到一個走失的幼童。他本是帶着小孩去報官,請官府派人為孩子尋其爹娘。可誰知在他離開官府繼續前往書院之時,那孩子竟然又跟在了他的身後,想要與他同行。
阮卓此行是為求學,如何能帶上一個孩子?他仔細問了這孩子想法,卻沒得到答複,只是十分抗拒回去姚鎮。這态度令他稍有猜想,卻也并無太多時間能夠耽擱,只好撇開雜事,繞了段路将孩子先送去府都吳郡,到了府衙将其安頓好,才匆匆上路趕往書院。
帶着個孩子同行一陣,又繞了些路,他的盤纏亦是有些不足,捉襟見肘之下只好一路賣些字畫,卻也因此遲了兩日。
今年入學的這批學子都是由龔夫子帶着過入學禮,一切學業事宜由他負責,是與學子們聯系最緊密的先生。此時阮卓突然前來求學,不論允不允其入學之事,他都得親自去見一趟。
這課便只好停下。
小書童來向龔夫子傳話的時候,并未刻意避着學子們,這事便被他們悉數收進耳中。
按照書院規矩,錯過了入學的那兩日,便不會再收學子了。若是如此,這阮卓怕是只能等到明年再來。
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這事說起來也不能全怪阮卓。
他已經提前出發來書院,路上遇到的這些事也難以預見。何況也僅僅遲了兩日,若是夫子寬容,大約也是能給他一個入學的機會的。
梁樂對這事的發展有些好奇。感興趣的亦非只有她一個,潘仁不知什麽時候跑到了她和李軻座位旁邊,撺掇道:“梁樂,我們去看看呗?”
潘胖胖每天也不見他怎麽念書,湊熱鬧的時候比她還積極,這種人究竟是怎麽考過院試拿到秀才的啊?
梁樂再次在心中問了自己這個問題,再次得不到答案。
她看了眼正在看書的李軻,有些掙紮,但還是抵不過心中的好奇:“李兄,你先學會,我跟着去看看啊。”
說完她就扭頭準備跟着潘仁偷偷溜出去。
還沒從座位上離開,身前迎來了一陣阻力。
是李軻手上拿了支筆橫放着抵住了她的腹部,讓她沒法繼續往前。
梁樂看看身前的那截筆杆,又看看身後視線仍落在書上,仿佛這事與他無關的李軻。她壓低聲音:“一起去嗎?”
雖然她這般問話,但并不覺得李軻會對這些與自己無關的事感興趣,只是這人已經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了,若是不問一句,搞不好又要不高興。
沒想到她這麽問完,李軻便将毛筆挂好,合上書籍,是要與他們一道跟着龔夫子去山門看看的意思。
李軻對自己好像更依賴了。
陌生的環境果然對他影響頗大。
梁樂看着走在自己身邊,拉着自己使她與潘仁相距五步之遙的李軻,默默想到。
·
在學堂中學數算顯然沒有出來看熱鬧有趣。
一個班上二十五個人,這會已經悄悄溜出來了十來個。剩下的那群學子也并非真的是在念書,不少已經返回屋舍了。
阮卓一襲布衣,料子都洗得有些發白,甚至邊角處有些許磨損。這人模樣一般,頂多稱得上一句“端正”,實在不算出彩。在外頭的日光之下,梁樂甚至還能在他的發間捕捉到幾絲白發。
他身上只有個薄薄的包袱,瞧着裏面也沒什麽東西。他一個人立在那兒,身形瘦削,有遺世獨立之感。梁樂打量片刻,倒是覺得他比身邊不少學子身上都多了股書生氣,瞧着便像個讀書人。
龔夫子自然知道自己身後跟了不少學子,但他不知出于何種目的,并不出聲訓斥,默許讓他們在一旁看着,不趕他們回去。
那塊石匾之下,衆人分為兩派。
阮卓一人站在外邊。而龔夫子站在他的對面,身後跟着一批學子。
若是他沒有遇到意外,此時的他也将是那十來名學子中的一員。
梁樂到的時候,龔夫子與阮卓已經說上話了,前者手中正拿着一張名帖,估摸着便是阮卓帶來的。
從周圍學子們的議論聲中,梁樂了解到,這阮卓看着普通而內斂,但院試名次也在前列,這回考了個第七名。
名次如此靠前,将來考中舉人估計也是輕而易舉,對白陽書院的名聲亦有好處。
無論如何去想,龔夫子都沒有拒絕的必要。
在學子們已經開始讨論到阮卓突然入學,錯過的入學禮該如何補上,入學後又會住在哪裏之時,龔夫子卻将手上名帖歸還給阮卓,出聲道:“阮學子,書院入學日已過,還請回吧。”
聽了這話,這獨自站在門外的讀書人并未哭天搶地,卻也并不接過這張名帖。他的身量比龔夫子高一些,卻因為書院依山而建,此時兩人視線正好相平。
他微微躬身,不再過多解釋自己一路的磨難:“還請夫子給我一個機會。”
龔夫子這般歲數,見過不知多少人,教過多少學生。就連上回恩科之時,那位聖上欽點的探花郎亦是他的弟子。
在這白陽書院,他門下的學子都是天資過人,難得一見。阮卓雖然亦不俗,但在他這漫長的桃李生涯之中,實在算不上什麽難得一遇之人。
因此,也并無必要為他壞了書院的規矩。
“院規如此,阮學子還是趁着天色未晚,早早下山吧。”他帶着皺紋的面容帶着些慈祥,不願言辭過于嚴厲,仍是好言相勸,但再次遞過去名帖的雙手表達了他的态度。
阮卓站在原地不動,他已将這路上的一切事宜悉數告知,再重複一遍不過徒勞。他的衣擺被風揚起,束起的發絲摻上幾分白色,落于肩頭,靜靜地等待着主人的動作。
他此時亦不知曉還能如何去做,但若是不得不離開,便只好來年再來:“夫子,學生此行,非為自己。只願能于白陽有所學,來日考取功名,将一身本事還于百姓。”
梁樂原本只是被拉着來湊個熱鬧,但阮卓之言令她有些動容。
她看了眼這名身着布衣卻堅持想要進入書院的青年,那幾根白發被日光照得有些刺眼。
在阮卓的面前,是白發蒼蒼的夫子與十來個原本已經相識的同窗;在他的身後,是一條仿佛看不到盡頭的崎岖小道,通向山腳。
這一前一後,似乎便是這位讀書人的将來。進或退,便要決定他的前途命運。
也許是一閃而過的恻隐之心,也許是對一個懷有崇高理想的有志男兒的尊敬,梁樂自人群中跨出一步,拱手道:“先生,阮學子遲來書院并非他本願,不如給他一個求學的機會吧!”
龔夫子沒料到會有學子出來為阮卓說話,他那雙滄桑的、仿佛看遍了人間事的眼眸望向這個站出來的學子,他并不記得這學子的名字,卻不妨礙他說出接下來的詢問。
“為何?”
“阮學子年紀輕輕,才學出衆。書院入學日雖已過,但此事并非阮學子之過,他救助孩童,為之尋其家人,不惜散盡財物。若阮學子因着這番矜貧救厄而無法入書院念書,那豈非代表書院并不贊同學子們施仁布德?先生之定奪,恕學生不能茍同。”
龔夫子這會才認真打量了梁樂一番,不論他是否認同後者的言辭,這股願意為了他人而出言的勇氣屬實難得。
他看向後頭站着的一排學子:“爾等以為如何?”
在梁樂跨出那一步的時候,李軻便知道這人是要去施以援手了。他不喜這些能入梁樂眼之人,但無論如何,此事梁樂既已表态,他便會幫她。
他站在梁樂身邊,淡淡道:“學生以為梁學子所言有理。”
對于這些規矩,潘仁可以說是甚少遵守。他自幼便沒人會給自己定規矩,也不認為錯過了入學日果真是什麽嚴重的事兒,亦覺得阮卓不該因為這種小事被書院拒之門外。他向梁樂二人邁了一步,道:“學生亦如此認為。”
但在場十數名學子,有如梁樂這般的人,自然也有認為“規矩不可破”的學子。
邵睿才便是其中之一。
他走出來,站在龔夫子的另一側,與梁樂這方人形成分庭抗禮之勢:“先生,學生認為,‘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若是因阮學子開了這個先例,日後或還有學子錯過入學日,又該如何?”
與邵睿才關系不錯的桓東亦是持此态度:“正是,禮不可廢。”
“不錯,院規不可破。”
……
言語之中,每一位學子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十數位學子此時分別站在龔夫子左右兩側,與剛到這山門之時,衆人與阮卓的對立大有不同。
阮卓沒料到會有人替自己說話,他朝着梁樂這一群人微微躬身,以表謝意。
這樣的場面龔夫子亦是難得一見,往日的學子們每每入學之後,便各自念書,一心只有功名。便是有情誼也是在久日相處之後,着實難有這般景象。
也許阮卓的入學并非一件壞事。
龔夫子望着雙方學子想到。
“既如此,阮學子入學與否便由諸位定奪。”他摸了把自己長長的胡須,“三日後的數算課,爾等便在多艱堂辯論此事,勝者決定阮學子的去留。”
這決定令衆人面面相觑。
梁樂還以為龔夫子會直接做出決定,沒想到他竟然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