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文學城首發 卷上珠簾,無人如你
鎮上人山人海。
男女老少都從家中出來,一覽繁華的花燈盛景。
梁樂沒在書院用晚膳,她留着肚子準備在燈市上找些小食嘗嘗。
李軻一手牽着她,擔心她走丢,時不時還要注意周圍人流,生怕撞到她了。
燈市并非遍布整個小鎮,只有最熱鬧的那一塊,挂滿紅色燈籠,引導着百姓們的方向。
梁樂拉着李軻就往那邊走,這燈市倒是奇怪,竟還有兩個打扮特別的女子站在路口處,邊上是許多各式各樣的面具。
她見到幾個走過去的路人都被攔住,交談幾句,戴上了那面具才被允許進去。
這應當就是燈市的入口了吧?
正往裏走的時候,其中一位女子攔住了她與李軻。
那女子瞧着二十來歲,梳着婦人發髻,容貌秀美,眉眼彎彎,朝梁樂他們問道:“二位是頭一回來我們白陽鎮的燈市吧?”
她在鎮上多年,從未見過這二人,只能是慕名而來看燈的游人了。
李軻帶着梁樂微退一步,冷淡颔首,并不多言。梁樂倒是認真回答:“是呀,這位姐姐可是有話要說?”她看着那面具,不知道是不是他們也得戴上面具才能去看燈。
“妹妹模樣可真俊。”女子掩唇一笑,“我們白陽鎮的元宵燈市與別處不同,若是一人前來還好,可你們兩人同行,那便得一人一道。”
她指指身後的岔路口,示意二人需得分開走。
梁樂被她那句“妹妹”吓到,趕緊解釋道:“姐姐可是誤會了,在下是男子,正在白陽書院求學。”
女子伸手朝她臉上捏了一把:“還是女扮男裝的俏書生,姐姐曉得的。”
Advertisement
她說着朝梁樂擠眉弄眼,又看了看身邊的李軻,那暧昧的眼神,顯然以為他們是相約出來看燈的有情人。
梁樂簡直覺得自己有口說不清,李軻不會聽了這女子的話起了懷疑吧?
她扭頭看向身邊少年,正想和他說“這位姐姐只是開個玩笑”,就見李軻眸子冰冷,落在了那女子方才捏過她臉的手上。
畢竟對方是女子,李軻不能直接動手,只是冷了神色,看向那女子:“這位夫人,男女授受不親,還請自重。”
說完他伸手在梁樂頰邊擦了擦,仿佛是要将方才那女子留下的溫度拭去。他放輕力道,倒也不痛,只是梁樂有些羞赧,拉住他的手不許他再碰下去。
那女子被李軻的目光看得後脊發寒,只覺得方才碰過梁樂臉頰的那只手都僵硬起來。李軻說得實在是太過義正詞嚴,她忍不住又打量了梁樂幾眼,目露疑惑,這難道真不是女扮男裝的小娘子?
趁他們都沉默的時候,梁樂趕緊插話道:“不知我們該如何進這燈市?”
另一位始終站在一旁沒有說過話的女子站了出來,她手中拿了兩個面具:“二位戴上這面具,各選一路走進去便是。”
梁樂接過面具,問道:“那我們就要分開?”
“二位走至盡頭,有一道木橋,到了那兒,自然能碰上彼此。”女子答道,“但在二位找到彼此之前,切莫将面具摘下。唯有二人同行之時才能取下面具。”
“這又是為何?”梁樂覺得這白陽鎮的燈市規矩還挺多,但聽着倒也有些意思。
調戲了梁樂的那女子接過話道:“像你們這種二人同行的,若是能在這許多面具中找出彼此,今年就會得到祝福噢!”
梁樂笑了笑:“即便你們的面具都是一般模樣,我們的衣服也能辨認呀!”
尤其她今日與李軻的衣裳如此相仿,便是百人之中也不算難認吧?
女子不再多說:“二位公子到了便知曉了。”
說道“公子”時,她加重了語調,又朝梁樂使了使眼色。
她還是懷疑自己是女扮男裝。
梁樂無奈地想到。
難道是自己今日的衣衫太女氣了些?否則為何能被一位陌生女子一眼看出?
好在李軻沒信她,只當這人是想占自己便宜。
不過能被對方一眼看出,實在不能怪梁樂的打扮不對。那女子年年燈會守在此處發放面具,不知見過多少女扮男裝與情郎出來賞燈的姑娘,一雙眼尖得很。
何況她與李軻兩名男子來賞燈本就奇怪,這女子自然先入為主以為她是女扮男裝,沒想到是歪打正着了。
梁樂怕這女子再說出什麽驚人之語,她還沒做好掉馬的準備。
她拿起一個面具,輕輕覆在李軻臉上,再繞到他身後為他系緊後面的帶子:“李軻哥哥,你低下來些。”
少年順從地矮了矮身子,讓她更輕易動作。
為李軻戴好面具,梁樂将另一枚塞到他手裏,主動轉過身:“幫我也戴一下。”
少年的動作輕柔,注視着對方的眼神滿是柔情,指間的系帶穿過柔軟的黑發,似是擔心不小心扯痛對方,他細致地避開糾纏的發絲,系好絲帶。
旁邊看着他的那女子面露驚訝之色,她甚至懷疑方才冷冷掃過自己的是不是這人了,這可真是判若兩人啊!
她可沒有看走眼的時候,這兩人定然互有情意。
梁樂不知曉女子腦中的想法。天色已經暗下來,她還想多逛會燈市,可不能繼續在路口耽誤時間了。
聲音隔着面具傳出來,她問道:“李軻哥哥,你想走哪邊?”
這岔路口分左右兩條,再向前看都是燈火通明,看不出什麽區別。
臉上戴了面具,有了遮礙,李軻卻覺得他心中的桎梏消去,仿佛此時此刻,不論做什麽都能憑心而為,不必去管其他紛擾。
他的聲音穿過面具,染上些許磁性:“依你。”
梁樂聽到耳中,也不知為何,覺得雙頰發熱,若非面具遮着,怕是已經紅了。她亦是不知如何選擇,就要随便進一條的時候,聽到那女子勸到:“這位俏書生就走右邊吧。這邊路寬敞些,不易絆着。”
“啊?”左邊的路難道很不好走,梁樂有些困惑,“那李軻哥哥你走——”右邊的吧。
少年知曉她要說什麽,直接道:“我去左邊。”
說完便進了左側的那條道路,不給她重新選擇的機會。
梁樂見他已經過去,想喊住他也來不及了。
那女子見李軻離開,又拉起梁樂的右手,把後者吓得一驚,不懂是要做什麽。
接着一根藕色絲帶纏上了她的手腕。
絲帶在她腕間繞了數圈,又被那女子輕輕系上一個美麗的結。系結的動作極快,看起來十分熟練,梁樂甚至尚未看清,手便被對方放開。
女子語調暧昧,李軻已不在此處,她複又大膽起來:“妹妹可得戴好這帶子,若是丢了,怕是那公子找不見你呢!”
“這位姐姐,我都說啦,我不是女子。”梁樂努力解釋,但意識到毫無成效之後,她決定趕緊離開,踏進了右邊的那條路。
離開路口,那女子的事不再被她放在心上,總歸是今後也不一定會再見的人,何須挂心。
而且,這條路是李軻讓給她的。
他怎麽這麽好。
好走的路都要讓給我走。
路上吃的那塊糕點可真甜,上頭抹的糖霜的味道好像現在還留在嘴裏。
甜得讓她忍不住勾起唇角。
正如那女子所言,右邊這條路果然十分寬敞,先前那種摩肩接踵的狀況都少了許多。
只是……
梁樂左顧右盼,為何身邊走着的都是着裙裝的姑娘家?
偶有幾個男裝打扮的人,她們身形的曲線起伏實在明顯,一眼便能看出男裝下的女子身份。
她低頭看看被裹得嚴嚴實實的自己,她這才是認真在扮男裝嘛!
懷揣着十分不服氣的心理,她一路連燈都沒仔細瞧,淨對比與其他人的打扮去了。
這麽暗自琢磨了一路,竟然就走到了盡頭。
這路走完,面前是一道橋。
橋寬有八尺左右,能容納四五人同時通行,但此時上方的人卻并非想靠它過河,密密麻麻的人站在上面,也不知在做些什麽。
梁樂好奇地走了過去。
這橋竟被珠簾輕紗從正中分為左右兩邊。
她們這頭只能走到橋的右側,而對面那頭走上來就是她們的左側。
這道簾子高約七尺,将左右完全分開來,兩側都互相看不見另一邊的情況。簾子上綴滿珠子,走近便能聽到清脆的碰撞聲,悅耳動聽。
“這位姑娘,這是做什麽?”她向身邊一位女子請教。
那姑娘亦是戴着相同的面具,把梁樂當作初來這燈市的游人。她指着右邊橋上的人:“你瞧,我們等會走上去,将右手穿過珠簾,搭載=在那細杆上便是。”
她看了眼梁樂右手手腕上的藕色絲帶:“你是有伴來的呀?那就更簡單啦,等會你伸手,等你的同伴來找你就好。”
梁樂注意到她的目光,順着看過去,這絲帶有何寓意?
這姑娘手腕倒是幹幹淨淨,什麽裝飾也沒有。她接着問道:“敢問這絲帶?”
那姑娘邊帶着她往橋上走去,邊說道:“獨自前來的人沒有帶子,唯有二人同行的人才有。他們要找自己的同伴的,便會認真比較腕上系了絲帶的人;若也是獨自前來,則會選擇沒有絲帶的人。”
見梁樂并不答話,她多解釋了幾句:“等他們從穿過珠簾的手找到你,就會取下你腕上的絲帶。那時你就扯着絲帶将對面人的手拉過來,若是你的同伴,你便卷上珠簾,跟他走就好。但若并非你的同伴,你便将帶子取回,重新系上。
“至于我這樣獨行的,倒沒那麽多規矩。将那人手拉來看一眼,看中了就卷簾,沒看中就撒開便是。”
所以說,李軻要從擺滿了一道橋的手中找到自己?
自己也得靠他的手辨認他?
難怪她說靠衣服找人的時候,路口那女子說到時便知曉。
這衣裳果然沒什麽作用啊!
“要是沒找對怎麽辦啊?”她不由得有些擔憂。
“若是男子找錯了,你取回帶子便是。”那姑娘漫不經心地答道,想來找錯的事也不在少數,“只是對你們腕上有絲帶的,他們只能解開一回絲帶,若是找錯了,便沒有再找的機會了。”
走到橋邊,她似是又想起什麽,補充道:“若是找錯你的人,你亦覺得不差,跟他走也無礙。”
她說着,選了一處空下來的位置,站過去,等待那位有緣人去了。
直到将右手袖子挽起,将手腕穿過珠簾搭到那半人高的細杆上時,梁樂仍有些緊張。
他能不能找到自己啊?
要是找錯了可怎麽辦?
萬一他找到了,自己卻沒認出他的手,那又該如何是好?
·
兩側燈火通明,高挂的花燈各式各樣,美不勝收。
可梁樂此刻卻無心欣賞,她的雙眸直直落在自己被簾子蓋住的手上。
天氣微微轉暖,但夜裏的風還是有些涼。好在只是露一只手腕,不會有多冷,否則這鎮子上的人可不得全都染遍風寒。
但她指尖已被吹得泛冰,雖然被珠簾擋着,她看不到,但估摸已經是白得吓人了。
李軻怎麽還沒找到她啊?
難道是她選了一個靠近橋邊的位置,李軻還沒走到這裏?
她有些着急,甚至隐隐有了幾分失落。
·
另一頭的李軻同樣焦急。
本以為到了路的盡頭就能見到梁樂,可竟然還有一道簾子。
他比梁樂走得快許多,即便是打聽了這橋的用處,也并未耽誤多少時間。是以他走過第一遍橋的時候,根本沒有找到梁樂。
耐下性子,他想到梁樂許是走路慢了些,只好重新再找一回。
面前是半遮半掩的珠簾,數只纖纖素手穿過琉璃珠搭在細杆上。乍然望去,腕上的藕色絲帶随風飛舞,仿佛在招呼着,邀請着。
但李軻此時沒有閑心欣賞,他眸光冷凝,掃過一排皓腕。
她腕上有絲帶麽?
在他們分別之時,還未戴上。她那般粗心,便是真得了根絲帶怕是也不知道是何作用。
這麽想着,他複又仔細每一只手腕,并不以上頭的絲帶與否分辨。
行人的腳步聲在耳邊響起,不少人已經扯下姑娘手上的絲帶,珠簾亦是随之卷起。
他的阿樂會在哪兒?
是否會有人搶先一步取下了她腕間的系帶?
若是有人在這兒直接牽起她的手……
只是蹦出這個念頭,他就感覺心間有止不住的戾氣溢出。
兩側的火光耀眼,他狠狠将雙眸合上。再次睜開之時已是一片清明。
她在等着自己。
那些手,有纖有侬,膚色亦是俱不相似。
但沒有他的阿樂。
不少男子被混亂的景色迷住,即便知曉這并非他們同行之人,似是也要控制不住手地朝那絲帶伸去。
簾後究竟是誰,手的主人是誰,仿佛一時之間也并非那般重要。
選擇自己最喜歡的便是了。
一陣柔風吹過,腕上垂下的絲帶被吹高,似是送到了李軻的手邊。
他側身避開,垂眸望去,那只手指如削蔥根,甲蓋圓潤,瞧着便是位曼麗女子的手。
只看了一眼,他挪開視線,不是她。
目光随着他的側身落到了另一只手上。
搭着手腕的細杆被珠簾掩住,這手五指纖纖,仿若懸在風中,蒼白透明,手背上的青色血管似是都能看見,風一吹,仿是要随之晃動。
那絲帶松松散散系在她的腕上,藕色的帶身襯得她膚色更白,泛着柔和的光,軟軟地擺在他的面前。
系帶垂落,不像旁的那般向他飄來,只是安靜地呈現在他的面前。
少年的指尖觸到垂下的絲帶,輕輕一扯,本就松散的系帶向周圍彈開,複又落在那只手背上。
隔着珠簾,一聲驚呼響起,似是對方并沒注意到這系帶被人解開,手忙腳亂地想要握住絲帶的另一側,卻始終沒夠到。
梁樂等了半天,手都被風吹得發僵,而且那帶子似是沒被系好,已經有些松垮,被扯下的那一瞬間沒有多少感覺。她後知後覺意識到有人解開她的絲帶,再想按照之前聽說的規矩拉住帶子将對方的手扯進來已是來不及了。
就在她暗自焦急的時候,絲帶的另一端被塞進了她的手中。她懸着的心這才放下,握緊絲帶,正要将對方拉過來,一陣力道阻止了她的動作。
她感到絲帶在手中漸漸被收緊,但卻沒有拉扯自己的力度。
一條藕色的線穿過兩人的手,帶身被少年繞過虎口,纏繞幾圈,使他與對面的距離逐漸縮短,直到兩只手觸碰到一處。
梁樂沒料到對方直接就将手摸上來了。
方才那姑娘不是這麽說的呀!
她有些慌亂,可對方得寸進尺,五指擠進她的指縫中。
隔着薄薄的幾層絲帶,他們掌心相貼,十指緊扣。
粗略看去,那絲帶仿佛将兩只手纏在一起,再也不分離。
·
那只手握住自己的那一瞬間,梁樂忽地有種塵埃落定之感。
是他。
甚至不需要将他的手帶回珠簾背後,不需要看一眼,她就知道,這是李軻。
好奇怪啊,分明沒有看見,沒有聲音,只是隔着珠簾,隔着掌心間的絲帶,僅僅憑着相貼手心的幾分溫熱,她就能斷定——就是他。
清脆的珠身相互碰撞,聲音清脆,在他們耳邊響起。
她的右手用力回扣住對方的手,左手将珠簾卷上。一個擡頭,她看到了戴着相同面具的人。
她的笑容被面具擋住,但李軻從那雙沒有遮掩的眸中看見了溢出的笑意。
左手伸起,他将對方臉上的面具取下。
她的身後是漫天燈火,橋下的水面亦是被映得波光粼粼,明亮如晝。
花燈與湖面相交,目不暇接,是難得的美景。可唯一攫取他的目光的,只有眼前這個人。
尋了許久的人就這麽出現在他的面前,難以言喻的情感從心底升起,被她眸中閃着的星光點燃,倏地炸開,令他一瞬間頭暈目眩,情難自控。
不只是他的目光,就連他的人、他的心,都被這個人統統掠去。找不見她時的那種仿佛心都缺了一塊的慌張被撫平,此時才真的有了如釋重負之感,一切都變得完整起來。
梁樂就這麽被他攬至懷中,撞上少年的胸膛。
耳邊只剩下他的心跳聲,那些紛亂的腳步聲、言語聲、呼喊聲,都再也與他們無關。
許是才過了幾息,又或是已經許久,梁樂伸手将他腦後的繩扣解開,接住落下的面具,笑意盈盈:“走吧,還沒看燈呢!”
她仗着靈巧,直接從細杆上翻了過去,與李軻站至一側。
至于那兩只緊扣的手,無人在意,無人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