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暴雨如注,積水成窪,原本就不算好走的道路一片泥濘,一腳踩下去泥水濺起來老高。頂着暴雨前行的百姓們顧不得那麽多,一個個跑的飛快,甩了一身的泥點子。

疾馳的人流中,謝君卓悠閑地撐着一把傘散步,她随意一拂便将雨水和泥水隔絕在外。奔跑中的百姓顧不得瞧她,倒是躲在城樓下避雨的守衛多看了兩眼。

謝君卓不慌不忙走到他們面前問了個路,守衛擡手給指了個方向,見她身為一物,口音也不像本地人,不由地好奇道:“姑娘可是來投奔親戚?”

謝君卓搖了搖頭:“我只是聽聞這裏有個巧匠,不管什麽樣的東西到了他的手上都能變成精美的飾品,所以前來碰碰運氣。”

守衛這下更奇怪了,疑狐道:“可你問的那地兒是個義莊,附近只有零星的幾戶人家,沒有巧匠。”

謝君卓笑了笑沒有作答,撐着傘走遠了。守衛瞧着她遠去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嘴裏嘟囔一句怪哉。他見謝君卓穿的也不差,像是個大家小姐,心想她說不定連義莊是什麽都不知道,指不定被誰給糊弄了。

“義莊那地方除了死人就是棺材,門口紙錢飄的跟雪似的,好好的小姑娘去哪兒不好?要去那種地方找晦氣。”守衛連連搖頭嘆氣,接下腰間的酒葫蘆喝了一口酒,驅散身上的寒意,靠着城牆打盹。

雨沒有停歇的跡象,城內的石板道被沖刷的很是幹淨,樹上掉落的葉子堆積在樹根下,逐漸腐爛。

謝君卓順着守衛指的方向去,走了好一會兒才瞧見要找的地方。那是城的邊緣,一間白牆黛瓦的大院子,立着高大的槐樹,遮天蔽日。屋檐下挂着兩盞雪白的燈籠,被風雨吹的東倒西歪,上面的義莊二字都有些變色。

謝君卓上前敲了敲門,等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過來。那人把門開了一道縫,露出一只眼睛打量謝君卓,聲音嘶啞道:“有事嗎?”

謝君卓點頭,那人這才退開,将門打開容一人過的空隙。謝君卓道了聲謝,将傘立在門口,空手走進去。

義莊很大,外面看上去像是幾進的屋子,實際上裏面就是一個很大的空間,用柱子支撐起來,沒有分割開,一眼就能看完。

一半的屋子裏放着蓋好的棺材,一半的屋子裏放着還沒上漆拼接的木材,地上散落着一些刨花,牆角放着鍋碗瓢盆。屋子裏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要下腳也只有踩在棺材和棺材中間。

“看上了就吱一聲,告訴我時辰,我會給你送過去,不會耽誤你的事。”開門的人背着手站在一旁,他穿着粗麻布衣,佝偻着背,聲音沙啞,聽起來有種氣若游絲的感覺,讓人背脊一陣發涼。

謝君卓沒有動,她笑了笑道:“我這次不是來買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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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放屍體一天三文錢,要下葬工錢加倍。至于加多少,就看你想什麽時候下葬,葬在什麽地方。”

義莊這種地方,不是買棺材就是放屍體,出不了第三樣。義莊的主人連眼皮子都懶得擡一下,面無表情地傳達這裏的規矩。

謝君卓道:“我也不收屍。”

不買棺材不收屍,義莊的主人有些奇怪,他擡起頭看了謝君卓一眼,冷風從漏風的窗戶吹進來,把他半邊臉上的頭發都吹起來,露出一張可怕的臉。

他這人看起來正常,卻只有半張臉,另外半張像是被人整齊地撕下了面皮留下老樹皮一樣的疤痕,半邊眼睛只剩下空洞的眼窩,耳朵被削去一只,鼻子嘴都只剩半個。他這一擡頭,半鬼半人,比這一地的棺材還叫人心裏發慌。

謝君卓面無懼色,好似什麽也沒瞧見。她面上帶着淺淺的笑意,從容不迫。

義莊的主人勾了勾嘴角,眼神陰鸷,道:“我沒見過你。”

“沒見過也沒關系,這不妨礙我們之間的交易。”謝君卓颔首,這人這輩子的确沒見過她,可是上輩子他見過。謝君卓在這裏拿了四口棺材,最後送上了三清宗。

棺材這東西随處可見,在那兒買都一樣。而且這裏和三清宗并不近,抗着棺材一路打上去雖然威風,但扛棺材的少不了怨言。

謝君卓上輩子之所以在這裏帶棺材,是因為這個人和三清宗有些舊怨。棺材是他送的,主意是他出的,目的就是狠狠地羞辱三清宗。謝君卓依他所言,并未深究緣由,但手下總有嘴碎的妖魔,你一句我一句,也讓謝君卓了解恩怨的大概。

說起來還是魏宇那一脈惹的禍事,別看現在面前這人不人不鬼,很多年前也是個風|流倜傥的美男子,學了幾分術法,會煉器會造物。孫長老慕名上門去找人做個劍鞘,提出許多要求,卻不給人東西,故意刁難。

這人門派小,不願意得罪他這尊大佛,好不容易湊齊了材料做出成品,孫長老卻嫌難看,配不上他的身份,說這人是存心羞辱他,廢了這人修為,毀了他的容貌。

小宗門養一個煉器師不容易,門主咽不下這口氣嚷嚷着要去三清宗讨個說法,結果一去不回,宗門也在一|夜間被人屠了。

這人被安排在後山養傷逃過一劫,拖着殘軀替師門上下幾百口人收斂了屍骨。他把大家葬在山裏,自己開了家義莊,在義莊後面修了一個小祠堂,立了他們的牌位,守靈至今。

這人不是沒有想過複仇,可他病弱殘軀,修為全無,連把劍都提不起來,又何談到達三清宗?扳倒一個長老。

前世謝君卓大鬧天下,他聞聲而動,自甘為奴,想要讨個公道無力,但出個主意還是能成。

原本以謝君卓的性子,這人要在她跟前讨個安穩之地也很難,但巧的是他有一雙化腐朽為神奇的手,謝君卓為了讨江月寒歡心,讓他做了很多精巧的東西。久而久之,他也留下一命。

他這樣的人對誰都沒威脅,妖魔少不了捉弄他,叫他醜奴,但不會要他性命。

醜奴聽起來就不是什麽好話,謝君卓并不喜歡,後來問過他的名字,他沉默半晌回了句:“木九。”

木這個姓沒什麽問題,但九這個名聽起來就太随便了,別人一聽就知道不是真名。的确,這也不是他的名字,只不過他是他師父門下的第九個弟子,謝君卓問起來,他便以九為名。

木九在這裏多年,還從來沒有遇見過謝君卓這樣的客人。他的眼神泛起冷意,目光在謝君卓幹淨的鞋面上掃過。

屋子外面大雨傾盆,就是打着傘也少不了沾濕鞋面,淋濕衣擺,謝君卓渾身上下幹淨的過頭了。

木九臉皮一陣抽動,臉上的疤痕蠕動起來,他像是強忍着憤怒,睚眦欲裂:“修仙者?”

大雨中漫步還能不濕衣物,也只有身帶靈力之人,隔絕了那些雨霧。

謝君卓微微挑眉,知道木九是被勾起心中壓抑的仇恨和憤怒,她嘆了口氣道:“是,我沒有惡意,只是想請你幫我做點東西。”

木九對三清宗的仇恨就如同前世的謝君卓,只不過謝君卓在暗處悄然成長起來,木九卻只能在暗處黯然神傷。她們都因為內心的悲傷而遷怒道門,對修仙者沒有好臉色。

木九嘶吼起來,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聲音,他惡狠狠地盯着謝君卓,額上青筋暴起,喘着粗氣,像是一頭發怒的公牛。

“你給我出去,這裏不歡迎你。”木九走到門邊将門一把拉開,指着門外對謝君卓吼道。瓢潑大雨被風吹進來,頓時淋了木九半身。他卻恍若未聞,只是死死地盯着謝君卓。

謝君卓深吸口氣,手一擡門便自動合上:“我請你做東西也會給你相應的報酬,你為什麽不試一試?”

木九冷笑:“你們的東西我嫌髒。”

“這樣東西可不髒。”謝君卓笑了起來,道:“義莊只做死人的生意,哪裏曉得活人的事。幾個月前,三清宗的孫長老被廢了修為逐出宗門,門下弟子也被遣散。你的仇人失去了庇佑,你不想報仇嗎?”

謝君卓的話讓木九渾身一顫,他難以置信地看着謝君卓,目光充滿了審視和打量。他隐姓埋名在此,音容樣貌大改,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往,也沒人知道他和三清宗的恩怨。

謝君卓登門造訪,每一句話都踩在木九的心尖上,她仿佛什麽都知道。

木九突然心生戒備,問道:“你到底是誰?”

“我只是一個來請你做東西的客人,來的路上聽了件趣事分享給你聽罷了。”謝君卓把|玩着自己的頭發,帶着一臉的笑意,漫不經心道:“現在故事聽完了,你可以幫我做東西了嗎?”

木九打了個寒戰,雖然謝君卓在笑,他卻覺得毛骨悚然。

“你想做什麽?”木九走了幾步,回頭看着謝君卓。謝君卓對他知根知底,他就是想逃也逃不掉,還不如先順着謝君卓的意思走。

謝君卓摸出一卷紅線,十文錢,遞給木九道:“用這兩樣東西做一個劍穗。”

普通的紅繩,普通的錢幣,從一個不普通的人手裏拿出來。木九有些詫異,他以為謝君卓是要做多厲害的東西,才會找到他這裏來,結果只是一個劍穗,還是用十文錢和紅線。

木九接過東西看了看,實在看不出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宗門遭難後,他養成孤僻的性子,心裏雖然疑惑,但面上并未表露。

“你什麽時候要?”木九問了一聲,擡頭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雨幕之下,天色暗沉,分不清具體的時辰,總覺得要到傍晚。

謝君卓打量了一眼左邊那些做好的棺材,道:“明天,我還有事要辦,不想耽擱太久。”

木九估摸了一下時間,覺得應該可以做出來,當下應道:“那你明日來取。”

“不,我要住在這裏。”謝君卓唇角含笑,她走了幾步,在一具棺材前停下,摸摸這摸摸那,愉快地決定道:“我沒錢了,正好在你這義莊湊合一晚。這具棺材不錯,我就睡這兒了。”

活人總會避諱死人的東西,沒事不會往義莊湊,謝君卓這話一出口,木九就愣住了。他看着滿面帶笑的謝君卓,喉嚨滾動,過了半晌才冷笑道:“随你。”

說罷,他佝偻着身軀,收起謝君卓給的東西,轉身打開房間的暗門,去了後面的小祠堂。

謝君卓知道他是去祭典師門的那些冤魂,沒有不識趣的上前打擾。她推開棺材的蓋子,翻進去躺下。她如今還小,這是成人的棺椁,所以她睡下還有多餘的空間。

“我在長幾年,這棺材就剛剛好了吧。”謝君卓伸出手一邊比劃,一邊自言自語。她上輩子死無全屍,連口棺材都沒有。

“棺材躺起來就是這種感覺嗎?和我乞讨的時候睡在大街上也沒什麽區別。”

謝君卓說罷,閉上眼乖乖躺好,嘴裏念着咒語,用浮空術将蓋子蓋上來。僅有的光都被遮住,棺材裏黑漆漆地一片。棺材沒有釘釘,空氣依舊流通。謝君卓很滿意,躺在裏面無風無雨,很适合睡覺。

而這一覺也睡的安穩,等謝君卓再睜開眼,已經是第二天白日。

屋外的雨停了,木九打開門坐在門檻上,手裏握着一個劍穗。他的眼睛有些紅,大概是昨夜哭過。

謝君卓打開棺材,木九聽見聲響吓了一跳,一回頭看見謝君卓從棺材爬出來,愣道:“你怎麽在這裏?”

“我昨天說了要睡在這裏啊,你不會忘了吧。”謝君卓拍了拍身上的衣裙,把壓出來的折痕撫平,自然而然地回了一句。

木九當然沒忘,可他以為謝君卓是在開玩笑,又怎麽知道她真在棺材裏睡了一|夜。

“你的東西,做好了。”木九把手上的劍穗遞上去。

謝君卓眼前一亮,木九手上是一個漂亮的劍穗,并蒂梅花開的燦爛,下墜流蘇飄逸,絲毫看不出錢幣的樣子。

謝君卓接過東西,臉上露出幸福的笑,目光中有幾分追憶之色。

木九瞧見她的神色,神情一陣恍惚,不由自主地問道:“這十文錢對你很重要嗎?”

謝君卓低頭,木九自知失言,臉上閃過一抹不自然的神色。謝君卓将劍穗貼身放好,道:“這是我陪師尊做宗門任務得到的報酬,是我第一次憑自己雙手掙來的錢,也是第一次和師尊出門除魔衛道……”

小小的十文錢卻有着彌足珍貴的回憶,對于謝君卓而言,意義非凡。她把這錢做成劍穗帶在身邊,就像江月寒在陪着她一般。

她以勾陳止亂世,斷善惡,辨是非,要走的路很長很長,她怕自己迷失本性,所以要找個寄托。

有什麽能比這十文錢更有意義呢?這可是她為禍人間後做的第一件善事,姑且算個好的開始。

木九沉默下來,謝君卓的話牽動他的心,師尊二字,代表的不僅僅是傳道受業解惑,還有一份難舍的情意。

“哎,這個是你的報酬。”

木九有些走神,忽然聽見謝君卓的聲音,一個匣子落在面前。他擡起頭,想說報酬昨天謝君卓已經給過了,可他話還沒出口,謝君卓就先開口了。

謝君卓站在門口,指着昨夜睡過的那口棺材道:“我叫謝君卓,如果将來有一天我死了,你能帶着那口棺材來給我收屍嗎?”

義莊的生意,只要有錢就會做。

木九不明白面前這個看起來還很年幼的小姑娘為什麽會考慮那樣的問題,他一時啞然,沒能回答謝君卓。

謝君卓笑了笑,好像并不是很期待這個答案。她拿過一旁的雨傘,順手收進儲物袋,對木九揮了揮手道:“走了,謝謝款待。”

青天白日,陽光微醺,謝君卓的背影逐漸消失在義莊門口。她從風雨中走來,歇了歇腳,便從暖陽下離去,她的前途應該是一片光明,卻問一個才見面的陌生人能不能給她收屍。

她說的那麽輕松,飄飄然像一句玩笑,眼底卻帶着憂傷。

木九在門檻上坐了許久,等腳有些發麻他才回神。木匣子靜靜地躺在腳邊,木九思索片刻,揭開蓋子。

孫長老的人頭靜靜地躺在裏面,低垂着,像是在對誰謝罪一般。

木九獨眼圓睜,喉嚨滾動,半邊嘴唇顫|抖着,最後發出一聲大笑,笑聲嘶啞,又像是在為誰哭泣。

走出老遠的謝君卓聽不見這如哭如泣的悲聲,她把劍穗挂上勾陳的劍柄,一黑一紅,倒是十分相配。

她來此求得劍穗,也斷了前世因果,祈願書上再添一人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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