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陰陽玄宗和佛宗的底蘊雖不如道門深厚,但也是卧虎藏龍之地。前世謝君卓和道門開戰後也沒忘收拾這兩個宗門,她一路勢如破竹,逼得佛宗步步後退,直到全部龜縮在大本營。
謝君卓乘勝追擊,她帶着妖魔打上這座寺廟,原以為可以很順利地讓佛宗俯首稱臣,卻遭到慧空的阻攔。這個看起來不起眼的掃地僧,一把老骨頭,一開始誰也沒把他放在眼中。
但就是這個不起眼的人,憑借一己之力,讓謝君卓止步佛宗十步之外,再也不能前進半步。慧空的橫空出世終結了謝君卓的神話,他的來歷也耐人尋味,佛宗的住持倒是對他畢恭畢敬,但門內弟子卻一直都只把他當做一個掃地的普通僧人。
謝君卓後來對他的身份有過猜測,最終也從江月寒的口中得到證實。
佛家講究度化有緣人,身在紅塵之中,一開始只是普通的廟宇,并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是因為佛宗出了一個天才,他醉心佛法,一朝得道,和三清宗論道也不落下乘,這才讓佛宗揚名天下。
但奇怪的是佛宗名聲大噪,這位弟子卻消失無蹤。世人傳言他是菩薩的化身,托生凡塵為佛宗指一條明路,事成之後便随風而去。謠言傳的玄乎,卻沒有人知道這人一直藏身佛宗,手上一把掃帚,掃遍山寺不平路。
慧空的存在對于佛宗而言意義非凡,真說起來和三清宗的仙君不遑多讓。
謝君卓帶着勾陳離開三清宗不是為了認命,而是為了改命。如果這天下還有什麽人能給她指一條明路,恐怕就是面前的這個老和尚。抛開前世的恩恩怨怨不談,謝君卓承認慧空還是有些本事。
慧空道了一聲佛號,他看着面前冰冷的長劍,能夠清晰的感受到上面密布的寒意。那不是兵器本身的冰冷,而是人世的無情。罪孽和殺|戮纏|繞,會開出最妖嬈的亡靈之花。
“慧空大師,不管怎麽說你也活了一把年紀,就是玉清仙君在你面前也算小輩。你修為通天,潛心專研佛法,是和佛最接近的人。既然你有一顆佛心,那也該知道勾陳之禍能波及多少人。我這樣的人罪孽深重,沾染多少血腥都無所謂,但要是真有那樣的一天,你這顆佛心就白修了。”
謝君卓收起勾陳,院子裏的陰寒之氣頓時消散許多,她走到慧空面前,撐着桌子俯身看着他,不緊不慢道:“□□人,如今有緣人不請自來,慧空大師你是度還是不度?”
慧空眼眸低垂,又道了一聲佛號道:“既是有緣人,佛自然要度。”
謝君卓手握勾陳卻沒有逃避,而是大搖大擺的進入佛宗。她的心中早有決斷,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可以解決的辦法。
慧空站起身,撫平僧衣上的折痕,示意謝君卓随他走。謝君卓不疑有他,轉身跟上。慧空帶着謝君卓七繞八繞,很快兩個人就回到一開始謝君卓前來的大殿門口。引路的小沙彌站在銀杏樹下和香客們說話,其他僧人在大殿上誦經。
慧空走進大殿,謝君卓遲疑了一下便果斷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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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之上,誦經的聲音悠遠久長,像是來自遙遠的天邊,又像近在耳邊。香客們在一旁上香,往功德箱裏放香油錢,态度虔誠。他們或是祈願身體安康,或是祈願姻緣美滿……
在他們的身上,有一種特殊的信力在飄散,随後散落在每一個念經的僧人頭上。
慧空一路徑直向前,最後在一個紅衣僧人面前站住腳。那位僧人看見他有些詫異,随後道了聲佛號,道:“慧空師父,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慧空看向謝君卓,一本正經地回道:“這位施主想要點一盞長明燈供奉佛前,不知殿內的長明燈還剩多少?”
僧人道:“殿內有九九八十一盞長明燈,此前已有八十人點燃,如今只剩下最後一盞。這一盞歷經百年,從未被點燃過。”
“哦?”慧空微微挑眉,有些詫異地看了謝君卓一眼,思索道:“那便讓她試試。”
慧空說的簡單,那位僧人卻有些猶豫,慧空又道:“□□人,她若有緣,你就是此刻不讓她進去,将來也要把她請進去。”
佛家認為人要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才能脫離肉|體凡胎,立地成佛。故而大殿上放置九九八十一盞長明燈,這些長明燈是用來給需要的人消災免難,并非任何人都可以點燃。
僧人覺得慧空所言有理,行禮道:“施主請。”
謝君卓站在原地沒有動,她有種被慧空戲耍的荒謬感。她找慧空是相信慧空有辦法為她解決勾陳之禍,結果慧空就用長明燈來忽悠她?
要燃一盞長明燈又有何難?她在宗門也能點上十盞八盞。
“施主既然相信我,此刻又何必生疑?”慧空看着謝君卓,一雙佛眼看盡人世滄桑,清明透徹,不見渾濁。他的辦法荒謬,但态度十分認真。
謝君卓低頭輕笑一聲,既來之則安之,她都走到這裏才言退豈不是白跑一趟。慧空若是真敢忽悠他,将來天下大亂,她就便拿佛宗開刀。
紅衣僧人将謝君卓帶到大殿的一角,這裏燃着八十一盞長明燈,仿若星辰密布,光彩奪目。所謂百年未燃的那一盞在最頂端,它被放置在一尊佛像的面前,佛像的眼睛不管從哪個方向看都像在盯着長明燈,仿佛是在和它無聲論道。
紅衣僧人對着佛像拜了拜,謝君卓卻只是一颔首,心中沒有半點敬畏。僧人遞給謝君卓一炷香,道:“施主,請!倘若你是佛前有緣人,這炷香放上去,長明燈自會燃起。”
謝君卓接過香卻沒有動,她擡頭審視面前的佛像,道:“這是什麽菩薩?”
“這是幽冥教主,地藏菩薩。”回答謝君卓的不是僧人,而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跟過來的慧空,他看着面前的石像,撥弄着手上的念珠:“佛經有所記載,安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地藏。”
世間萬物的生長離不開大地,大地承載一切萬物,它對一切衆生都是平等的。無論是醜惡,漂亮,善良,還是兇惡,它們都被大地所接納,不會被抛棄。
菩薩亦如是,無論是善人還是惡人,菩薩都以慈眼視之,以平等心看待他們。佛堂前,衆生平等。
謝君卓嗤笑一聲,輕蔑道:“是嗎?不分善惡地拯救衆生而成佛,還真是了不起。”
佛家的衆生平等在謝君卓看來不過是一塊遮羞布,她前世見過太多佛宗不分青紅皂白的一面,對他們并沒有多少好感。所謂的平等,也不過是沒有觸及到他們利益之前的旁觀者言論,站着說話不腰疼罷了。
慧空聽出謝君卓話語裏的不喜,他垂首道:“地藏并未成佛,他曾有言在先:衆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六道輪回永無止境,世上的惡人一茬接一茬,人性中的惡欲就像是無底的深淵,永遠都填不滿。地藏立此誓言,以身度世,雖未成佛卻勝成佛。
謝君卓目光微變,她轉頭看向慧空,隐隐有些明白慧空的意思:“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慧空大師,這才是你想說的吧。”
“阿彌陀佛。”慧空道了一聲佛號,并未回答謝君卓。
古往今來,勾陳選擇的主人,無一不是背負罪惡之徒。他們選擇像惡而生,抛棄良知,泯滅良性,為禍世間,犯下累累罪行。在他們眼中,勾陳是權力是財富,是號召天下的神兵利器。
唯有謝君卓從一開始就明白,勾陳是罪孽。謝君卓握住它,就是握住這世間一切和罪惡有關的因果。她想要力挽狂瀾,就要把這些因果線一一斬斷。
慧空提起地藏菩薩,便是要她效仿地藏,以身證道,方成正果。可罪惡源源不斷,就像滔滔江水,她如何能斬斷?
人間正道,滄海桑田。
地藏菩薩面前的長明燈緩緩燃起,至此,佛前八十一盞燈全部點燃。謝君卓後退兩步,想了想還是行了一個禮。
忽然,室內的長明燈無風自動,一縷縷金色的光芒從燈芯中飄散出來,全部彙聚到謝君卓點燃的長明燈中,她的燈越來越亮,到最後光若嬌陽,刺眼奪目,讓在場的三個人不得不閉上眼睛。
光芒持續許久才緩緩散去,一張卷軸浮現在佛前,随後飄落在謝君卓的手中。
謝君卓不解地看向慧空,慧空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道:“此乃祈願書,施主身負勾陳卻願斬斷惡果,向善而生,所行之路必将充滿荊棘,稍有不慎,如墜深淵。祈願書能為施主收集善果,如果有人為施主祈願,她的名字就會出現在這上面。祈願書又為萬民願,古往今來還沒有人能填滿它。既然命運選擇了施主,今後就看施主的造化了。”
注定向惡的劍遇上選擇向善的主人,誰也看不透将來的命運。
慧空能做的也只是給謝君卓一個解決的方向,能不能走下去還要看她自己。
“佛門為世人敞開,菩提之下衆生平等,貧僧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有在佛前為施主誦經念佛,做這祈願書上的一筆墨痕,阿彌陀佛。”慧空颔首道了聲佛號。
謝君卓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直接打開手上的祈願書,她倒是想看看這個才見過一次面的老和尚如何給她祈願。
祈願書的材質像是帛,摸上去絲滑柔順,頁面是淡淡的米色。謝君卓試着将它全部展開,卻發現祈願書無窮無盡,難怪剛才慧空說沒人能夠填滿。
慧空輕笑,謝君卓哼了一聲,沒在糾結祈願書到底有多長。她把祈願書卷起來,只留出一本書的大小。米色的紙面上忽然出現一個金色的痕跡,緊接着痕跡不斷延伸,形成一個個名字,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書寫。
謝君卓瞳孔驟縮,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明亮的雙眸中蒙上了一層水霧。她吸了吸鼻子,心裏一陣發酸,甜蜜和痛苦交織,化作思念纏|繞在心尖。
慧空有些詫異,他擡頭看過來,視線落在祈願書上,只見米白的頁面上浮現出四個名字,他排在最末,當頭首位乃是江月寒,白露次之,第三名曰白纖纖。三個名字先後浮現,中間沒有停頓。
祈願是祝福,是信任,是期望,是愛……人間世的真善美都可以進入其中。但很少有人能夠在第一次拿到祈願書時,就得到信力。
只有願意為她轟出性命,不管何時何地都站在她身邊的人,才能抛開世俗枷鎖,榜上有名。
慧空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場面,他在佛前漠然片刻,看向謝君卓的眼神有了微妙的不同。他道了一聲佛號,聲音渾厚綿長。
謝君卓收好祈願書,擡頭又看了一眼地藏菩薩,雙手合十行禮:“慧空大師,在下就不叨擾你佛宗清淨,告辭了。”
慧空還了她一個禮,淡笑不語。
佛來世間,世間本來紛争煩亂,何言打擾。
謝君卓轉身離去,她踏出佛門大殿,迎客的小沙彌慌慌張張跑進來,迎頭撞在她身上。謝君卓虛扶一把,小沙彌匆匆道謝,便往大殿奔去。
謝君卓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小沙彌對紅衣僧人說了什麽,本欲離去的慧空身體一僵,頓時定在原地,目露悲戚之色,垂首默哀。
謝君卓心生疑惑,但她并未久留,很快就離開了。
祈願書要積萬人願才能斬斷善惡因果,她今後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沒有時間去過問別的事了。
盛夏過後,射姑山迎來了一場雨季,連綿多日的大雨像斷了線的珠子下個不停,山中水量暴漲,位于下游的弟子們都搬到中游。
江月寒在穿雲峰住了幾天後就搬回潮聲閣,狂風暴雨晝夜不停,天生涯下的水漲了一半,狂傾的浪潮能夠翻過斷崖,撲上岸邊。
林海的青石板道上,雨水彙成小溪流,從上往下流淌,彙入河流之中。撐着油紙上的少女艱難地往上走,裙擺和鞋襪都被雨水打濕,頭頂的傘在暴雨中作用微小,只夠遮住一個頭。
好不容易爬上潮聲閣,少女沖到屋檐下,收起手上的油紙傘站在門口,往門內張望,提高聲音道:“江師叔,江師叔,你在嗎?”
聽到聲響的江月寒從樓上下來,何飄瞧見她,連忙道:“江師叔,今日進退堂收到佛宗和陰陽玄宗送來的消息,師尊覺得茲事體大,準備上報乾坤殿,請你也去乾坤殿走一趟。”
魏宇出事,何飄認鄒不聞為師,如今在宗門的地位提了一輩,但對江月寒還是一如既往的尊敬。
謝君卓走後,江月寒的潮聲閣更是冷清,她偶爾得了空閑便會前來看看。雖然比不得謝君卓讨江月寒歡心,但也能給江月寒解解悶。
勾陳之事玉清憑借一己之力壓下去,宗門內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對外也是說謝君卓外出歷練。雖然這個借口聽起來有幾分牽強,但礙于玉清的威嚴,沒有人敢亂嚼舌根。
江月寒也有些日子沒在宗門露面,此刻聽見何飄所言,以為是鄒不聞想她出去走動出的馊主意,當下也沒怎麽放在心上,淡淡道:“可是出了什麽事?”
何飄先是搖頭,過了一會兒像是想起|點什麽,道:“佛宗不太清楚,但陰陽玄宗我聽師父和師兄所言,好像是有什麽人死了。”
人世間世事無常,每天都有人死,每天都有人生。陰陽玄宗地位卓越,但也沒到随随便便死個人就通知三清宗的地步。江月寒回想了一下,并不記得上輩子陰陽玄宗出過大事。
不過這輩子改變的東西很多,前有謝君卓,後有進退堂,再來一個陰陽玄宗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江月寒收拾整理了一下,撐着傘步入雨中,朝着乾坤殿而去。
威嚴的大殿上冷冷清清,值日的弟子都被叫出去,三位仙君坐在首座,鄒不聞站在大殿中間,除此以外還有幾個不怎麽出世的長老。江月寒看見這個陣容心裏微驚,她上前給幾位行禮,之後就沉默下來。
玉清瞧着她為了謝君卓消瘦的容顏,心裏是恨不得把謝君卓抓回來好好收拾一頓。
“小月寒,你養了個好徒弟。”玉清還在為江月寒擔憂,翹着二郎腿沒個坐相的無極已經開口道:“我之前對她離開之事頗有微詞,不過現在看來,倒是我小瞧了她。”
乍然之下聽見謝君卓的事,江月寒心裏咯噔一聲,好在無極話裏有幾分贊許之意,江月寒稍微安心一點。
玉清斜了無極一眼,埋怨他吓着自己的徒弟,連忙給江月寒溫聲解釋道:“佛宗傳來消息,謝君卓拿走了祈願書,她決定走一條和勾陳相對抗的路。不過此道艱難,古往今來還沒有人嘗試過,能不能成就要看她的造化。”
謝君卓的決定出乎衆人的預料,也讓一開始有怨言的兩位仙君重新考慮這件事。佛宗的慧空大師親自說理,倒是給謝君卓争取了不少支持。
江月寒聞言微微閃神,眼底浮現少許笑意,這輩子謝君卓就沒讓她失望過。既然她下定決心和勾陳帶來的命運鬥争到底,江月寒也願意陪着她不離不棄。
祈願書,萬民願,蕩盡世間不平事。
眼見江月寒不在為了這事傷神,玉清心底松了口氣。不管怎麽說,謝君卓總算是做了一件讓他覺得驕傲的事。他們三清宗的弟子,就該有這種逆天而為的血性。
說完佛宗帶來的消息,大殿內的冷冰冰的氣氛緩和了少許,但很快又凝重起來。
玉清搭着浮塵嘆了口氣,目光看向遙遠的天際,悲傷道:“月寒,今日叫你前來還有一事,陰陽玄宗的忘情太長老仙逝了,她臨終前交代了門下弟子,請你去陰陽玄宗走一趟。不過并不是現在,而是明年。至于是明年的什麽時候,便由你自己定。”
玉清的話無疑是平地一聲驚雷,江月寒眼底的笑意猛然散去,瞳孔驟縮,震驚不已。
陰陽玄宗的忘情太長老不是什麽随随便便的修士,她是陰陽玄宗的開山長老,存活的年歲比玉清還要長。傳聞她在陣法上出神入化,能知前世,曉未來,甚至可以逆轉時空。她的一生充滿了傳奇,就是說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她的離世來的那麽突然,任何人都沒有預料到。玉清上一次見她,她的身體還很硬朗,滿頭銀發間插了一朵漂亮的木芙蓉,優雅從容。
花開從不敗美人,她活了一輩子,美了一輩子。
江月寒回過神來,嘴唇微動,眼裏蒙上一層水霧。她和忘情太長老并沒有多少交情,就是上輩子也只見過三次,可就是三次,也夠江月寒記一輩子。
第一次世間平靜,無風無浪,她說江月寒是個美麗的姑娘,應該被人捧在手心,擡手在她發間插了一朵花。
第二次人世飄搖,玉清離世,江月寒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獨自扛起三清宗的責任,她從人群中來,俯身抱了抱她。
第三次人間煉獄,江月寒被囚禁在林海,和謝君卓糾|纏不休,她給了江月寒一張卷軸,說只有先結束才能重新開始。
這輩子一切都還沒有發生,江月寒以為還有時間可以感謝她前世的關照,卻不想故事突然畫上句號,把一切都終結在尚未開始之前。
消息那麽突然,留給江月寒無盡的遺憾。她眨了眨眼,不禁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