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三清宗四季分明,到了冬日,小雪簌簌而下,很快就把群山覆蓋成一片白色。山道上的積雪有值日的弟子打掃,清掃出一條容人通過的道路。

冬日的海浪聲不見消減,潮聲閣面前的竹海被壓彎了腰,最邊緣的那一片倒在院子裏,遮擋了視線,像是冒出來的巨大白色蘑菇。

小廚房飄着袅袅炊煙,積雪被融化,有人在裏面忙碌。

從橫斜的竹林裏艱難竄出來的何飄拍了拍身上的雪沫,抖落食盒上的積雪。她一擡頭就看見小廚房的光景,微微嘆了口氣,連忙将食盒放在院子的石桌上,快步走進小廚房。

“江師叔。”何飄輕聲開口,站在竈臺旁邊的少女頭也不擡地嗯了一聲,表示自己聽見了。

何飄走過去,眼神掃過小廚房。所有的新鮮食材一應俱全,就是擺放的稍顯淩亂,剛釣上來的靈魚擱在木盆裏,水淺淺地剛到背鳍,足夠魚呼吸。

竈臺邊緣的地上散落一些白面,江月寒的裙擺也沾了不少,但她仿佛沒有察覺到,還在揉着手上的面團。面團放多了水,有一些沾手,江月寒試着添面粉,一來二去,原本只打算做一個人份的面食,水和面相互交錯着放,團成了好幾人的份才像個樣子。

何飄心裏有些發酸,謝君卓離開後,江月寒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麽太大的影響,平日裏還會處理宗門內的事務,人在宗門的走動越發多起來,怎麽看都是個好的變化。可是一到晚上,回到潮聲閣,她就會一個人進小廚房琢磨。

鄒不聞心裏擔心她,讓何飄多走動,何飄時常會帶着東西來,偶然之下發現她學做菜。她看起來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十指沾了陽春水也不像廚娘的樣子,有一次還把小廚房給點着了。

何飄擔心她有沒有受傷,她卻擔心小廚房會變了模樣,用術法熄了火,然後又按照記憶中的樣子一點點複原,就像是要留住謝君卓的痕跡一般。

看着江月寒對着着火的小廚房手足無措的時候,何飄心裏對謝君卓有那麽一點怨恨。宗門對外說她是外出歷練,歷練完了就回來,但事實真的是這樣嗎?何飄不相信,謝君卓走的那麽突然,毫無征兆。如果只是外出歷練,江月寒又為這般和自己過不去。

何飄不懂其中的彎彎道道,她只是單純的給江月寒抱不平。

“面粉放多了,你要不要留下來和我一起吃飯?”

江月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何飄飄遠的思緒被拉回來,她在看了一眼小廚房的慘狀,把心裏的那些不悅都收起來,笑道:“我也來幫忙,師叔想做什麽?”

江月寒沒有做飯的天賦,就算她用心專研,也總是做不出像樣的東西。何飄勸過她可是沒用,後來幹脆什麽都不說了,江月寒想做什麽她陪着就是了。

Advertisement

“想吃湯圓。”江月寒輕聲說道,眼神有些飄。

當日謝君卓用一碗湯圓騙了她,她以為自己不會在吃這樣東西,卻不想在這樣的節氣裏,還是只想吃這一樣東西。一來是她只有這樣做的像個樣子,二是圖個好兆頭,希望早點團團圓圓。

何飄沒有多想,她洗幹淨手就來幫江月寒和面,把面團從江月寒手中接過去。跟着謝君卓混了些日子,加上這幾個月照顧謝君卓,何飄的廚藝倒是進步不少。她很快就把面團揉好,搓成長條,然後分成丸子大小。

江月寒端上來早就準備好的湯圓餡兒,挽起袖子就開始動手。她包的很慢,常常因為沒有搓圓露餡。何飄看見了,可是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放慢自己的速度。

她們誰也不遲這一口吃的,只是江月寒執着,何飄才陪着。

小廚房的時光變得緩慢,何飄尋思着氣氛合适,開始找了個由頭和江月寒搭話。馬上就要過年了,雖然道門不像民間那麽熱鬧,還有繁瑣的禮節,但也會意思意思。每逢年關,未斷塵緣的弟子還能回家去探親,已經斷了塵緣的弟子便和大夥一起過年。

三位仙君都會露面,大家相互聚一聚。

往常江月寒也會露面,和玉清一起過年,但今年玉清不确定她的态度,讓何飄試探一二。

何飄說起民間過年的趣事,江月寒側耳傾聽,何飄見說的差不多,話題一轉問起江月寒道門如何過年。

“江師叔,這還是我第一次在道門過年,三清宗也像我們民間一樣嗎?”

江月寒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道門不注重這個,但師尊在意,我年歲小,他往常會依着民間的習俗給我壓歲錢。”

“那我師尊會給嗎?”江月寒一句壓歲錢讓何飄思緒忽然飄了,好奇地問了一句。她今年不回去,家裏的壓歲錢是拿不到了。她也不貪那點錢,只是想讨個好兆頭。

江月寒認真地想了一下:“你可以找他要。”

鄒不聞懶懶散散,逢年過節在他心裏和平日沒什麽區別,王卓在他門下都是自力更生。不過何飄入門的年歲比王卓小,鄒不聞不至于讓人小姑娘失望。

何飄想了想自己那個能躺着就不坐着的師尊,無奈地笑了笑,不在糾結壓歲錢,轉而道:“江師叔,今年過年我們是不是要一起守歲?”

何飄這話問的妙,她沒直接問江月寒去不去穿雲峰,而是婉轉地試探。

江月寒擡頭看向小廚房外的天地,道:“聚一聚也好。”

這個年在旁人的眼中和上一年只差了三百六十五天,但在江月寒的眼中卻間隔了數十年。她有多久沒和師尊一起過年了?她以前不懂,師尊給的壓歲錢過個幾日就不知道丢哪兒去了。

重來一世,她應該把那些東西都好好地放着,那是師尊對她美好的祝願。

得到江月寒确切的答案,何飄心裏一喜,開始期待着過年。大家齊聚一堂,和和美|美,好過江月寒獨自守着冷清的潮聲閣。她只是看起來高不可攀,又不是真的不識人間冷暖。

新年的腳步聲在大夥的期盼下越來越近,三清宗張燈結彩,一片喜氣洋洋。三位仙君也各顯神通,在雪夜裏施展術法,拂去烏雲,召來滿天星辰。星海燦爛,和漫山的燈光交相輝映,不知道是誰借了誰的光,也不知道是誰倒映了誰的影。

江月寒坐在靠門的地方,看着漫山的星海,手上拿着一個小小的紅布包。裏面是她給謝君卓準備的壓歲錢,不管謝君卓走到何方,去往何處,三清宗永遠是她的家,在這裏永遠有人等着她回來。

在江月寒身後,滿堂歡聲笑語,本該死去的人都還活着,這是間隔了數十年的相聚,跨越了一場生死,重新走向新的開端。

新年的氣氛持續了好幾日,之後才慢慢淡去,進退堂這個時間段最忙,哪怕有何飄跟着搭把手也常常腳不沾地。年前有其他宗門祝賀,年後也還有別的獻禮,他們每日要清點很多東西,還要接待來客。

江月寒一個人在潮聲閣也無事,下山幫了幾天。何飄和王卓可不敢讓她累着,給了她筆紙做清點的工作,鄒不聞躺在榻上看賬本,對于多出來的苦力,他一向是喜歡的。

大家斷斷續續地忙到了開春,事情才逐漸淡下去,鄒不聞翻完了賬本一合計,心裏頭有些不安。

道門下大大小小的宗門無數,并非每一個都會來,但叫的上名號的,在三清宗記錄在案的不會缺席。年禮多少都不是問題,關鍵是來一趟,讓鄒不聞收集消息才是主要的。

今年別的不缺,唯獨少了七星宗。事情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

主要是去年才和七星宗鬧了那一出,謝漣在七星宗也算有頭有臉,一去之後便是音訊全無,半點消息也沒了。

鄒不聞人是懶散了一點,但從來不糊塗。七星宗無緣無故缺席這次的年會,不是他們宗門內部自己的問題,就是他們在暗處揣着一肚子的壞水,正在想辦法潑給三清宗。

“王卓,”鄒不聞叫了一聲,在一旁隔間後面忙碌的王卓探出頭來,用眼神詢問鄒不聞有什麽事。

鄒不聞斜靠着案桌,問道:“開春了,寮城的花會還有幾天?”

王卓想了一下,道:“小半個月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去年謝漣他們來時不還說邀請你們今年去看花會嗎?你想不想去?”鄒不聞又問了一句,臉上帶了一點笑意。

王卓想到離開時萬分狼狽的謝漣和身體不全的魏宇,皺了皺眉,臉色拉下來,道:“也不是很在意,去不去都無所謂。”

去了寮城,那就是到了七星宗的地盤,王卓不想繼續和謝漣那種人打交道,對這種事自然沒太大的興趣。

鄒不聞輕笑一聲,從榻上起身,整理衣襟道:“我去一趟穿雲峰,要是有人來,你自己看着辦。”

冬雪消融,春回大地,穿雲峰上的濃霧又重了幾分,遠遠看去,那山只剩下一個山尖,在雲霧中若隐若現。玉清的院子雲霧缭繞,仿佛身在天上,不知人間。

鄒不聞到的不是時候,玉清在考江月寒的修行,兩師徒坐在院子裏論道。春日的暖陽正好,金色的陽光斜斜地落在院子裏,滿園的花俏麗多姿,或是含苞待放,或是姹紫嫣紅。

鄒不聞在外面站了一會兒,等他們師徒說完了才進去。

玉清甩着浮塵,心情甚好,看見鄒不聞有些驚訝,招呼他進來坐。

涼亭的桌子上擺着茶水和吃食,江月寒端了一疊荷花酥默默地吃着,甜的東西不管什麽時候她都不會膩。

玉清問鄒不聞所來何事,鄒不聞也不賣關子,開門見山說是為了七星宗。玉清沒多大的反應,倒是江月寒放慢了吃東西的速度,側耳聆聽二人所言。

“我剛看完過年的賬本,上面沒有關于七星宗的記載,他們今年沒來。我想會不會和去年的事有關系?可謝漣回去後,我也沒聽見什麽風聲。”

坐鎮進退堂,就要有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能耐。鄒不聞睡覺不叫睡覺,那叫閉目神游,一日千裏。

玉清摸着浮塵,沒有妄下定論。七星宗能坐到今日這個地位,和早年三清宗的扶持離不開,可這最後到底養的是條狗還是一條狼,誰也說不清。

“我記得七星宗附近是排名前五的寮城,聽說寮城城主和七星宗關系非凡,彼此之間多有往來。七星宗沒有聲響,那寮城也沒動靜不成?”玉清放下浮塵,輕聲問了一句。

七星宗的位置比較特殊,他們是鬧中取靜,根基不在山而在城。除了三清宗的扶持,寮城的大力支持也讓七星宗受益頗多。一城之主和道門打好關系無可厚非,說起來也不是丢人的事。

玉清這一問只是想探個究竟,并沒有別的意思。但這話落在鄒不聞的耳朵裏就有些不同尋常,鄒不聞遲疑了一下,面上有幾分猶豫之色。

他對寮城多少有些了解,見識過哪裏的風土人情,說的上來幾個大姓之家。七星宗原本就是在寮城發跡,所以和幾個大姓之家都有牽扯。不過世道在變,大姓之家的地位也在變,逐漸的彼此手中的勢力跟着轉移,情況多少有些微妙。

謝家做了一城之主,背後也少不了七星宗的支持。

“師伯可知當日前來的謝漣就和寮城的城主沾親帶故?寮城的城主叫謝霄賢,謝這個姓在寮城是大姓,和白,林、蘇并為四個大姓之家,這四家子弟中的傑出一輩都入了七星宗門下,他們靠着這種關系将七星宗和寮城綁在一起,同求發展。七星宗要是有個什麽動靜,寮城肯定也會被波及,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蚱蜢,牽一發而動全身。”

鄒不聞給玉清分析了寮城的情況,道:“但奇怪的事就在這裏,謝漣回去後,七星宗沒動靜,寮城也沒反應。我看他們沒安好心,指不定在搗鼓什麽壞事。”

“一個宗門能和一個城聯系在一起,城裏有個妖魔入侵,宗門義不容辭。宗門有個捉襟見肘的地方,城主也不會坐視不管,我倒是覺得他們這個模式挺不錯。”玉清笑了笑:“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覺得你對七星宗和寮城并不看好,除了上次謝漣的事,他們還有讓你不順心的地方不成?”

鄒不聞是個懶得計較的人,只要不是踩到他的底線,他甚至連個多餘的眼神都不會給。他提防七星宗是因為七星宗算計他在先,但寮城不見得有得罪他的地方,他罵七星宗把寮城也罵進去,這倒是少見。

在這院子裏坐着的都是熟人,鄒不聞也不藏着掖着,他對寮城并沒有意見,但對城主是真的不喜。

“寮城的城主謝霄賢不是個好人,我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他這種人。我不奉行所謂的不能打女人的君子之道,但動手也要分情況。對自己的妻兒也下得去手的,那叫畜生。”

鄒不聞面上浮現冷嘲之色,不屑道:“人人稱贊他夫妻美滿,女兒孝順,又怎麽知道那都是表面功夫,他貪財好|色,發妻死後只怕更加不知收斂。可憐他的女兒,小小年紀,不知道遭了多少罪。”

鄒不聞難得有義憤填膺的時候,說起這事的火氣簡直都要壓不住。玉清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倒不是鄒不聞說這事掃興,是這樣的人實在德不配位,令人不齒。

江月寒聽的心裏一顫,莫名的就有些不舒服,就連手上的荷花酥也不好吃了。她擦幹淨手上的點心屑,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謝君卓,想起她對謝漣那莫名的敵意,還有對寮城過分的關注。

鄒不聞的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他可不想因為一個人渣敗壞大家的心情,轉移話題道:“我扯遠了,我們還是說說七星宗的問題。七星宗這些年發展過快,綜合實力雖然強,但個人能力不突出,要是遇上一對一的情況,其實很容易吃虧。不過前兩年我倒是聽七星宗的弟子提起過,他們宗門內出了個天才,只不過入門時間晚,修行時間也短,不然能和師妹争個高下。”

“哦?”玉清聞言有些感興趣,身體微微前傾,道:“能和我家月寒争個高下?那我倒是想見識見識了,他們可有說是個什麽樣的弟子?”

“也是四大家的人,叫白露。”鄒不聞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喉,道:“但奇怪的是後來就沒聲息了,七星宗的弟子來往間也不在談論她,倒像是有所避諱。”

“天才之名不是人人都擔得起,許是光環太耀眼,反倒成了阻礙。”玉清的聲音冷下來,對這種沒有根據的無稽之談他一向不放在心上。但既然對方是要和他的寶貝徒弟比,太差了怎麽行?那不是欺負他徒弟嗎?

鄒不聞知道玉清護短的脾氣上來了,笑了笑沒有多言。他也不看好那個所謂的天才,心想說不定是占了姓氏的便宜。

兩個大男人各有各的心思,誰也沒注意到江月寒臉色發白。白露的名字這樣突然又自然地出現在他們的談話中,天才之名她當真擔不起嗎?

江月寒想到前世那個淪為地煞,讓七星宗和寮城元氣大傷,再也爬不起來的姑娘,心裏越發不安。她隐隐覺得,有些事正在發生,而且越來越近。

“師伯,寮城有個百花會,差不多就是這幾天,不如讓弟子們下去走動一二。”寮城和七星宗沒有動靜,鄒不聞心裏不踏實,說了那麽多話做鋪墊,他也該提一提正經事。

寮城百花會面向五湖四海,他們三清宗的弟子去湊個熱鬧也沒什麽不妥的地方。

玉清眼神微亮,他看着鄒不聞一邊笑一邊搖頭。說是去看百花會,實際是讓弟子去打探情況。由頭倒是好聽,只不過目的不單純。

百花會再次觸動江月寒的內心,是了,她好像記起來了,白露的事就發生在這個時候。當初去處理這件事的弟子說的是地煞屠城,生靈塗炭,寮城的天都被染成血色。

“我也要去。”江月寒突然開口,在玉清還沒下定決定之前,先攬走一個名額。她說的那麽堅決,倒讓玉清有些詫異。

玉清看着她,想說那不是真的去玩,話到了嘴邊還沒說出來,乾坤殿的鐘忽然響了,有人敲鐘求見三位仙君。

乾坤殿的鐘如果不是遇上緊急的大事,一般不會有人去敲。鐘聲傳遍三清宗,掀起一陣動蕩的波瀾。

玉清面色一沉,浮塵一甩,起身道:“你們随我前去看看。”

鄒不聞和江月寒同時站起身,玉清拂袖,三人乘風而起,穿過穿雲峰的雲霧,很快就到了大殿上。

午睡被吵醒的無極正坐在石座上揉眼睛,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懷裏還抱着個枕頭。太虛稍晚一步,一身松松垮垮的長衫,手裏拿了個紫砂壺,裏面泡着剛沖過一次的茶葉,連個茶杯也沒帶。

鐘聲一響,不管三位仙君在做什麽,都要立刻出現,這是三清宗的規矩。三人相□□頭致意,各自落座。

大殿內,江月寒和鄒不聞退到一旁,一位長老立于殿中。他的樣子有些狼狽,風|塵仆仆,頭上的發髻松散,面上還帶着着急之色。

三位仙君剛落座,都還沒開口問他為何事敲鐘,他就先行禮道:“三位仙君,寮城出大事了。我本想去湊個寮城百花會的熱鬧,可是人還沒到城內,就聽見附近的居民說那邊近半年來只看見進去的沒瞧見出來的。我心裏覺得不太對勁,趕過去一看,發現寮城被人設下結界,只能進不能出。不僅如此,寮城上空烏雲密布,像是有兇煞之物盤踞在城內。”

剛才還和鄒不聞談論寮城的玉清一愣,厲聲道:“你可有查探具體是何物?”

那長老面色微微發白,畏懼地看了無極一眼,抹了把額上的汗,哆嗦道:“像是,像是吞噬了幼子魂魄而成的地煞。”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