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俞拉着聞舟堯的手穿過角門到廊下,最後進入東邊的小院。

前邊咿咿呀呀的喪樂聲漸漸傳出來,到了門前林俞松手,自己上去雙手将門推開。

“到了。”他回頭對聞舟堯彎了彎眼睛。

從林俞的房間布置都能看出家裏人的用心,面積雖不大,但從用品到擺件無一不精巧。

林柏從是雕刻大家,這裏的不少東西都是他親手做的。雖然嘴上嫌棄兒子是個小霸王,但行動卻暴露了一顆慈父心。

林俞進門就跑到桌子邊,熟練地爬上凳子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先喝下。

然後倒了第二杯跑過來塞到聞舟堯手裏,也不等對方說話,自己就去櫃子裏翻出一床小被子抱出來扔到床上。

他最近不用人照顧也可以很好打理自己的生活,這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有些不可思議。

但家裏的人都信奉過路和尚的話。

說他邪靈如體,又早慧,注定一生憂思憂慮,唯恐壽數不長。

聞家陡生變故,不僅僅讓聞舟堯成為了孤兒,也讓家裏人對林俞的擔心又蒙上了一層陰影,只覺得他病了一場,越發聰慧過了頭。

林俞自己倒是從沒有把這些話放在心上。

從一個成年狀态回到奶團子這件事,帶給林俞唯一的感受就是幸運。

還能在父母面前撒撒嬌,能肆無忌憚感受這無條件的寵愛,能重當一回小孩子,哪怕他這輩子還是活不過二十六歲,那又如何?

終歸,他再也不會活成從前那樣了。

聞舟堯看得出來家教很好,即使面對一個小孩兒,他也沒有随随便便在別人的房間裏亂走,更別說觸碰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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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房間裏有暖氣,站了一會,他臉色比在外面的時候好了不少。

林俞指揮他打了熱水洗臉洗手,給他找了自己大幾號穿不了的衣服換上,然後才一起上了床。

林俞是真的有些困了,五歲的身體經不住通宵。

大概淩晨四點的時候,林俞又醒了一回。他做夢夢見自己站在盛長街的路口,整條街都是枯枝和樹葉,寒風在腳下打着旋,滿目蕭索。

那是他曾經再也回不去的過去。

他醒來還有些回不了神,然後一轉頭就看見了躺在身邊的人。

男孩兒仰躺着,睜着眼睛,顯然一刻也不曾入睡。

不過他很敏銳,很快就發現林俞醒了,問他:“怎麽了?”

“你想哭嗎?”林俞側身小聲問他。

聞舟堯停頓兩秒,“不想。”

“想哭就哭。”林俞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以一個成年的狀态還是小孩兒狀态在跟人說這話,他說:“憋着的話,這裏會難受。”

林俞說着輕輕拍了拍他的胸口。

然後蹭了蹭枕頭,有些迷糊,“你哭吧,我肯定聽不見。”

他最後也記不得聞舟堯到底有沒有哭,大抵是沒有的。

聞舟堯發燒了,林俞早上醒來就看見他裹着被子坐在床頭,眼底燒紅,嘴唇幹繃繃的,正發着呆。

楊懷玉端着碗藥從門口進來,坐在床邊先摸了摸聞舟堯的額頭,然後才皺眉說:“來,先把藥喝了。”

聞舟堯順從地接過,開口說:“謝謝林姨。”

嗓子比昨天晚上還要啞。

楊懷玉當場眼睛就紅了,卻不敢提起他爸媽,只是抱怨林柏從,“昨天還信誓旦旦跟我保證能把孩子看好,都燒成這樣了,人還不知道在哪兒。”

聞舟堯說:“我很好林姨,林叔忙着外邊的事兒,是我太麻煩你們。”

“你這說得什麽話。”楊懷玉佯裝瞪他,“我兒子是你爸媽的幹兒子,你跟我兒子也沒什麽區別。”

楊懷玉還沒嫁給林柏從那些年也是個風風火火的女子,這些年是越發心軟,尤其是自己有了孩子以後,見不得那些離散的事兒。

她最後郁郁而終的悲劇,是林俞帶給她的。

林俞現在一般不敢回想自己當年決絕離家,父親病故這些事。

一想心就扯着疼。

他當年只想證明自己沒有錯,想要證明就算離開林家他也可以活得很好。

事實證明他錯得有多離譜。

他扯過枕頭放在聞舟堯的腿邊,下巴墊在上面沖着楊懷玉撒嬌說:“媽,有糖嗎?”

楊懷玉氣得戳他腦門,教訓:“大清早要糖吃,你牙還要不要了?”

嘴上雖然這樣說着,卻還是從口袋裏給他拿了顆奶糖。

林俞接過來三下五除二剝了,也不起來,夠着身子就塞到聞舟堯的嘴裏。

聞舟堯和楊懷玉都愣了。

林俞笑看着聞舟堯,問:“甜嗎?”

聞舟堯愣了會兒,含糊着嗯了聲。

楊懷玉看着林俞,半晌才想起來誇獎他:“寶寶今天真乖。”

“媽。”林俞這下搖晃着站起來了,踩過聞舟堯的腳撲到楊懷玉懷裏,手環着她的脖子耍賴道:“今天你給我穿衣服。”

楊懷玉摟着他,假意拍了拍他的背,嗔怪:“你就經不住誇,你不是自己會嗎?還用得着媽給你穿啊?”

楊懷玉雖然抱着他,但還是擔憂地去看聞舟堯。

林俞知道她是怕這母子相融的畫面惹得聞舟堯想起他媽褚文秀,就說:“我還小呢,穿不了。”

扭頭就撲向旁邊的聞舟堯。

聞舟堯手裏還拿着藥碗,猝不及防被撲了個滿懷。

小孩兒睡覺就穿了一層薄薄的裏衣,軟軟的身體緊緊扒在懷裏,頭發掃到他的下巴,還仰頭沖他龇小牙,“那哥哥給穿。”

不等聞舟堯反應,楊懷玉就一把将他撈出來,拍他,“你這破小孩兒,哥哥病着呢,別鬧。”

林俞扭身回來,“你看嘛,到頭來還不是你給我穿。”

“煩人精。”楊懷玉捏他臉評價他,“你現在怎麽這麽煩人?”

“我不愛的人我還懶得煩呢。”

“就你這張嘴會說。誰教你這麽嘴甜的,嗯?”

“天生的。”林俞恬不知恥。

接下來的差不多兩天時間,聞舟堯頂着沒退燒的身體白天一直在他爸媽的靈前守着。林俞顯得比絕大多數的大人還要有耐心,到點提醒聞舟堯吃藥吃飯。沒事兒的時候他也不會打擾,就安安靜靜待在一旁。

晚上還是住在林俞的房間,聞舟堯一個晚上勉強能睡兩三個小時。

很多大人都熬不住,聞舟堯瘦得很明顯。

最後一個晚上他要守通宵,很多大人勸他去睡,但聞舟堯選擇用沉默拒絕。

林俞也沒故意吵着說困,聞舟堯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時不時往面前的火盆裏丢一些紙錢。林俞有了點睡意就自己把凳子挪近了,靠着聞舟堯的背打起盹。

手還伸進聞舟堯外套裏摸了一把。

暖的,就是瘦得有些硌人。

快要睡着的時候,聞舟堯動了動肩膀,叫他:“困了自己回去睡。”

“不用,陪你。”林俞打了個哈欠。

小孩兒的聲音總是軟糯軟糯的,又很乖。

聞舟堯頓了頓,把他拉到前面來,伸手把他衣服的連體帽揭上來蓋在他頭頂,還拉緊繩子在下巴打了個活結。

林俞坐在他前面任由他動作。

十歲的聞舟堯和三十來歲的聞舟堯只有一些大體相似的影子,男孩兒還沒有長開,眼睛并不像後來那般深邃沉着,眼尾微微下彎,有溫和的弧度。

林俞想了想一般哄孩子的話,就說:“爸媽說幹爸幹媽肯定都變成天上的星星了,他們會一直看着你的。”

帽子兜住了他的下巴和嘴唇,讓他話有些含糊不明。

院子裏隐隐還有鄰裏說話和打牌的聲音傳來,聞舟堯沒什麽表情的嗯了聲,系好了才說:“冷就靠近一點,別坐門那邊。”

林俞聽出他那聲嗯裏的敷衍,挪了凳子搬到背風那邊。

額頭蹭了蹭聞舟堯的膝蓋。

“哥。”

“嗯?”

“謝謝。”

“嗯?”

“沒什麽。”

就當是場夢話吧。

把這遲到的謝謝,說給年少的你。

他做了一場大夢,夢如鏡中撈月霧裏看花,他決定相信老和尚的話,他開了慧眼提前看盡了自己未來二十多年的人生。

只要那些在乎的人還在,甚至未曾怎麽在他生命裏駐足的人,此刻也都在眼前。

第二天一大早骨灰下葬,就埋在建京城南邊山上的一座墓園。

雪落得很大,沒多大會兒的功夫石碑上就墊了厚厚一層。

聞舟堯上前兩步,伸手去一點一點拂幹淨,然後轉頭看着抱着林俞的林柏從說:“走吧,林叔。”

林柏從摸了摸他的頭發,所謂一夜長大也不過如此了。

下山的小路上林柏從抱一個手裏牽一個,雪很快落了一肩頭。

林俞偶爾伸手幫忙拍拍,林柏從蹭了蹭兒子的小臉,見他卷翹的睫毛上凝了雪花,給他吹了吹問:“冷不冷?”

一邊問着一邊又停下來,替聞舟堯把圍巾拉上蓋住半邊臉再繼續前行。

“不冷的。”林俞說。

身體果然是會限制思想,畢竟林俞此刻窩在父親懷裏窩得有些心安理得。

他腿太短了,不适合走山路。

林柏從用胡子紮他,“臉埋下來點,雪化在臉上風一吹就得裂口子。”

“男人不怕裂口子。”林俞說。

林柏從現在對他偶爾不符身份的話已經免疫了,但仍覺得好笑,逗他:“你算哪門子男人?你現在頂多算只狗崽子。”

林俞:“……”

他印象裏的父親一向嚴厲,他小時候又淘又嬌,惹禍了挨揍,拉着母親撒嬌也要被教訓像什麽樣子。

現在無理取鬧的時候不是真的想鬧,懂事的時候卻是真的懂事過了頭。到了現在林柏從卻反而時不時激他,像是真希望他像只不懂事的狗崽子偶爾能沖他吠兩聲。

所以林俞大逆不道了一回,回嘴:“生了狗崽子的是啥?大狗崽子?”

林柏從一愣,随即失笑出聲。

這個時候的林柏從還不到四十,身姿健碩挺拔,手掌厚實寬大,能一把牢牢地摟住小兒子,被惹了也沒什麽生氣的心思。

山路不好走,走的人多了,偶有泥濘。

林柏從就把林俞送過去了放下再回頭去接聞舟堯。

他們走在最後邊,林柏從看了看山路前方的人,突然問林俞:“林俞,爸爸問你,你喜不喜歡哥哥?”

林俞聽到自己的名字,就知道父親這話裏有深意,證明這是個嚴肅的話題。

他趴在父親肩頭低頭去看旁邊的聞舟堯,道:“喜歡。”

林柏從:“那将來哥哥一直和我們一起住,你覺得怎麽樣?”

林柏從說完就注意到兩個孩子同時僵了一下。

他以為林俞不願意,就問:“有哥哥不好嗎?爸爸看你這幾天一直和哥哥在一起,以為你們相處得不錯。”

這個時候聞舟堯開口了,他說:“林叔……”

林柏從捏了捏他的手打斷,溫聲:“叔等會兒和你說。”

而林俞之所以愣住,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他想起過去自己似乎同樣面臨過這個問題。

那個時候他對死亡并沒有多少概念,楊懷玉小心試探過他,問他想不想要一個哥哥。當時的林俞千嬌百寵,一提起哥哥弟弟之類的就以為像堂叔堂嬸那樣要二胎,所以本能上就哭鬧着拒絕,說不要哥哥。

現在想來,那個時候也正逢聞家出事,這問的,就是聞舟堯。

林俞輕聲問林柏從:“我要不同意,你們就要把人送走嗎?”

林柏從不太理解兒子的腦回路,但還是解釋:“不會,是因為你幹媽家那個房子上面要收回,就算爸爸想辦法弄回來也需要時間。當然,我和你媽媽更希望哥哥能長期和我們住在一起,所以問你意見。”

“林叔。”聞舟堯開口說:“我手裏有錢,不會找不着地方住的。”

“林叔當然知道。”林柏從捏了捏他的後頸,有些感慨,“林叔雖然就是個手藝人,但多養一個你絕對不成問題。我和你林姨原本商量着給你辦一份收養手續,但你爸爸那邊的情況有些複雜,所以就算了。但這不管有沒有那份證明,叔和阿姨都拿你當自己兒子。”

聞舟堯低頭:“我知道的林叔,可是……”

林俞沒那個耐心了,掙紮着從林柏從身上下來。

他走過去抓住聞舟堯的手,看着他說:“一起住吧。”

聞舟堯看着他。

林俞:“我覺得有個哥哥挺好的,當然,我也會是個好弟弟。”

他上輩子親緣實在淡薄,到了最後,墳前也只剩下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

這輩子,他得把這些人守住。

林柏從對兒子很無語,他走過去蹲下來,先戳林俞腦門說:“就你?少惹事我和你媽就謝天謝地了。”然後才轉頭看着聞舟堯說:“小堯,你也看見了,這小子不怎麽讓人省心。他病了一場差點救不回來,當時我和你阿姨才會找到你爸媽。叔也有私心,希望你能幫忙看着點他長大。”

不管這是不是說服的借口,林俞看得出聞舟堯沒法拒絕。

他撓着聞舟堯的掌心,低頭也不說話,等他回答。

并沒有發現自己此刻抿着嘴,小動作不斷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小可憐。

聞舟堯很久都沒有說話,最後他回看了一眼父母落土的方向,回頭伸手拂了拂小孩兒眼睫上很快又落上的一溜雪。

轉向林柏從,最終點頭應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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