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林家要多口人,這是大事。

林家老太太這一年六十有九,一輩子一共養育了四個兒子和兩個女兒。

林柏從排老大,技藝最好,老爺子過世後理所當然地接掌了林家。大哥的威嚴一向濃厚,下面的弟妹對他都多有敬服。

大的那個女兒嫁出去了,還是遠嫁,老太太時不時嘴裏就得念叨。

兒子除了林柏從和二兒子林長春,老三和老四都無心家裏的手藝,一個一心鑽研生意一個留洋出國,那跟家裏的事業八竿子打不着關系。

如今真正還陪在她身邊的也就剩小姑林曼姝一個。

家裏孫輩的孩子也很多,但也就數林俞,百日抓周宴上唯一一個抓着刻刀不放手的,把老太太給逗得嘴都合不攏。

老太太是在林俞十三歲那年過世的。

他那個時候正因為發現自己的性向而惶恐不安,老太太病床前抓着他的手說:“小輩裏就數你最有天賦。但你小時候就多病多災,林家不缺人,祖母不要求你撐起家裏,那太辛苦了,就是別把手藝丢了,将來也能有個活計養活自己。”

林俞到底是忤逆了她的話。

後來那些年他徹底丢棄了家裏的木雕手藝,西裝革履,穿行在酒桌和辦公室之間。

事業越做越大,卻沒有一日心安理得。

父母過世後林家就散盡了,二叔舉家搬遷,三叔和早年一樣少有蹤跡,四叔家徹底移民國外。

哪還有現在這般光景。

老太太這次帶着小姑去蘇州探望老姐妹,剛好錯過了聞家的事。

林柏從要養孩子,老太太一句話,聞舟堯搬進來的第一天主宅這邊就忙活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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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張桌子拼湊起來的大長桌,院子裏坐滿了人。

林柏從帶着聞舟堯繞了一圈認人,那真是當成自家兒子介紹的。

林俞窩在老太太膝上小口吃着一碗蛋羹,乖得老太太摟着他舍不得放手。旁邊坐着二嬸徐慧,看了看祖孫倆,一副吃味的要笑不笑的模樣,故意逗林俞:“小俞,你爸爸可馬上就是別人的爸爸了,你不生氣啊?”

林俞放下勺子,天真看過去:“那二叔到底是林爍和林皓誰的爸爸?”

徐慧被小孩子噎了一把,登時說不出話來。

林爍和林皓都是二叔的孩子,一個八歲一個六歲,都比林俞大。

這倆小子就是倆炮仗,橫行盛長街方圓五裏,每天招貓逗狗惹是生非。林長春兩口子寵孩子,舍不得打舍不得罵,導致這倆小孩兒也就在見着大伯林柏從的時候有個怕的模樣。

老太太不滿地看了一眼徐慧:“你都多大的人了,還逗他?以後這種話少說,再說聞家那孩子本來就夠可憐了,你讓人孩子聽見怎麽想?”

“哎呀,這不是開個玩笑嘛。”徐慧尴尬地笑笑。

桌子對面正在擺碗筷的楊懷玉聽見了,對着老太太道:“媽,徐慧就這性子,她也不是故意的。”

“大嫂懂我。”徐慧見有臺階,連忙就跟着下了。

林俞專心對付着碗裏的吃的,不參與長輩之間的事情。

老太太雖然四個兒子,但跟前的兒媳婦也就楊懷玉和徐慧兩個人,三叔林正軍至今沒有結婚打算,四叔林海生倒是結得早,可媳婦兒是個美國人,孩子都能早戀的年紀了老太太也沒有見過幾面,導致老太太對老四有不少埋怨。

眼下這妯娌關系不像別家諸多龃龉,老太太實際上是高興的。

徐慧這人就是有點小心眼,別的大毛病倒是沒有。

正說着的時候二叔家稍大的林爍就直直地朝着這邊沖過來,到了林俞跟前伸手就去抓他的碗,嘴裏嚷着:“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吃什麽吃!”小姑林曼姝剛好過來,一把攔住這炮仗,開口說:“小俞身體不好才有蛋羹吃,你昨天還帶着林皓砸了人隔壁周家的窗戶玻璃,還有臉要吃的啊?”

“小姑偏心!小姑偏心!”

林爍鬧着人就要往地下滾,惹得弟弟林皓也扭在他媽徐慧的懷裏想要吃的。

林曼姝扯着林爍的胳膊險些拉不住。

徐慧就有些不高興了,對林曼姝說:“曼姝,你好歹也是做姑姑的,小孩子懂什麽,不就要點吃的?”

林曼姝被林爍纏得撒不了手,又被二嫂說,臉色就有些發紅。

她今年也就剛剛二十歲,大學都沒畢業,平日裏也是個愛玩兒愛鬧的性子,對家裏的幾個侄兒也是真心疼愛的。

誰也沒想到林俞會突然發作。

他人還窩在老太太懷裏,擡腳就朝還鬧着往地上滾的林爍肩膀踢了一腳。

小孩兒雖沒有多大力氣,卻也是實打實踢過去的。

這次林爍是真的一屁股坐地上了。

随即就是一陣響亮的嚎哭。

“不許哭!”林俞大喝了一聲。

不止林爍被噎住了,連周圍的大人,包括剛剛準備起身去拉兒子的徐慧都愣在了原地。不過最後還是心疼兒子占了上風,瞪着林俞說:“小俞,林爍怎麽說也是你哥哥,你不想讓他吃就算了,你踢他幹什麽?”

林爍一看有大人撐腰,嚎哭聲再次驚天動地。

林俞心頭的那股無名火毫無預兆就燒了起來,燒得他覺得自己眼底都開始浸紅。

他以所有大人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老太太懷裏跳了下去,直接朝着在地上打滾的林爍撲過去。他遠沒有八歲的林爍高和胖,但卻以壓倒性的勝利對着他一通捶。

捶得林爍都懵了。

一開始還哭,被威脅了兩次後連哭都不敢,臉漲得通紅。

所有大人一窩蜂湧上來開始拉架。

其實主要是把林俞從林爍身上拉開。

林俞是真的下了重手的,他知道自己此刻看起來一定像個小瘋子,可他無法平息心中湧起情緒。

因為他記得,這個堂哥最後的結局是在牢裏度過的。

罪名是故意傷人致死,一輩子毀得徹徹底底。

林俞同樣記得小時候一起學習技藝,林爍比他大經驗比他多,至少能力遠在林皓之上。

如果他不是從小被二叔兩口子過度縱容溺愛,只要加以引導,以他聰明勁兒至少不會如此泥足深陷,林家也不會衰敗成後來那個模樣。

放在此時,林俞更多的是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感受,就如同過去對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的懊悔。

過去是一記響亮的巴掌,扇醒了林俞。

他的憤怒,不甘,與其說是對着林爍,也不如說是對着自己。

林俞最後是被趕過來的林柏從給抱起來的。

“別鬧了!”林柏從一生氣,院子裏就沒人敢說話了。

他把林俞放在地上,然後問他:“為什麽打人?”

林俞想說林爍這種熊孩子不一頓打服,五分鐘準能故态複萌。

林俞抿了抿唇,直視着他爸,“林家家訓:立身處世,家和為首要,持直率真誠本性對人,積財千萬,不如薄技在身。”

這是老太爺還在的時候就讓小輩搖頭晃腦跟着背的。

林柏從看着他不說話。

林俞轉頭回到桌子邊端起小碗,然後走到林爍身前,遞給他說:“你要吃可以說,但不能搶,更不該仗着二嬸疼你就撒潑耍賴。”

這本不是一個五歲的孩子該對八歲小孩兒說的話,他的理由可以是不想給,可以是無理取鬧,但林俞不想太過掩飾自己,真正當一個蠢孩子。

今天邀請來吃飯的也不全是本家人,還有周圍鄰居親戚各種。

所以這一幕給人的感覺,就是那種落實了“早就聽聞林家小兒是個極聰明的,看來還真是”這樣的感受,倒是沒人覺得有多奇怪。

反倒是林爍挨了一頓揍現在看起來有點怕他,遲遲不敢接,反而轉頭去找徐慧。

徐慧見自家男人林長春跟個啞巴一樣待在旁邊,也就不好說什麽。

林爍得不到回應,最後伸手接過來。

林俞沒松手,“你要跟我說什麽?”

“什麽?”林爍又要哭了,抽了一下。

林俞:“跟我說謝謝。”

“謝……謝。”

徐慧看着自家兒子蠢蛋的樣子,氣得倒抽一口氣,翻了個大白眼。

而見到林俞舉動的林柏從,主動走過來摸了摸他的頭頂,表情有了一絲欣慰,他說:“雖然對兄弟動手不對,但用意很好,我林柏從的兒子,理當如此。”

說完朝後招手:“舟堯,過來。”

這個時候始終站在人群邊上的聞舟堯才緩慢上前。

今天原本他就是主角,身高已到林柏從腰際往上的位置,和林家人不同,聞家人身上都有股子沉靜味兒,卻不是文氣的那種靜,是性格裏與生俱來的沉寧感。

聞舟堯在傳統技藝長期浸潤的林家人裏,一看就不是同一個路數的人。

林柏從把人拉到身邊,對着幾個孩子說:“在你們所有小輩當中,除了你們五姨家的趙穎晴表姐,男孩子數舟堯年紀最長。今天起,排最前面,你們都要喊大哥。”

這話一出舉家震驚。

因為所有林家人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養個孩子沒什麽,畢竟錢還都是花在林柏從這個長兄自己房裏。但這在所有小輩裏排了序,那相當于是入了宗祠的,意義将完全不同。

林柏從環視了一圈,再次開口,“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你們也不用多想,林家的技藝不外傳,舟堯這輩子都只會姓聞。今天這頓飯就當我認下了這個兒子,他有他自己的路,你們也不用惦記着旁的。”

周圍人臉色幾變,大概只有林俞聽清了父親話裏有話。

他十六歲離家那年的前一年,聞舟堯就早已經離開了建京,聽說是跟他父親那邊的關系有關。

林俞想自己父親一定知道點什麽,可是他不能問。

他只是扯了扯聞舟堯的衣服下擺,擡眼看着他說:“你想學嗎?”

“學什麽?”他顯然一時間沒明白過來。

“手藝。”

“不學。”聞舟堯看着院子,“林叔試過,這行并不适合我。”

林俞:“……”

他頓時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原來林大當家是看不上人手裏那點活兒。

畢竟林家手藝說是不傳外人,但收了徒弟也是一樣的。

林俞低頭看了看聞舟堯垂在身側的手,也是,按照正常來說,将來這雙手大抵是要握刀握槍,而不是待在工作房裏雕梁畫棟,與木料為伍。

建京這片土地,囚不住他。

林俞再次扯人衣服,見聞舟堯低頭才說:“你不用管其他的,林家有我。”

聞舟堯看着這團子:“什麽?”

“我養你呀哥哥。”

林俞猝不及防就沖人彎眼甜笑,成功惹得這小大人一樣的聞舟堯怔愣住了,得到預想中的反應,林俞越發笑得過分。

也是這個時候,臉蛋猝不及防就被人掐住了。

“嘶,疼。”他連忙小聲求饒。

結果換來的是另一邊臉同樣遭殃。

林俞都能想象自己傻缺的模樣,自覺丢臉丢到姥姥家,下一秒,圓嘟嘟的臉被改用雙手捧着,還替他揉了揉。

身後是林柏從的聲音:“舟堯,怎麽了?”

“沒事兒叔。”聞舟堯淡定道:“小俞說他臉被風吹紅了。”

林柏從:“嬌氣包。”

還被人抱着的林皓大聲喊:“嬌氣包!林俞是嬌氣包!”

林俞一口血,擡頭去看聞舟堯,第一次在他眼裏看見了絲絲笑意。

就好像是近二十年冰封歲月一朝劃破,讓他得以窺見那個成年男人少年時,還保留在骨子裏的那點年少心性。

跨過父母離世這道傷,開始鮮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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