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3章

李随聲趕到林家的時候就知道晚了。他這兩個月在林家進進出出,??次數實在算不上少。林柏從是個嚴厲且寬厚的當家人,楊懷玉性子柔和大度,都是一頂一正直且善良的長輩,??對他也一向關照親近。

但今天的林家,風雲壓頂,飄搖難支。

林俞一個人跪在院子裏,??僅着裏衣,??身形單薄。

家裏人都站在廊下,林柏從端坐木椅,臉色黑沉。

李随聲趕忙進去,他看了眼跪在石板上的林俞,??越過他,走到林柏從面前叫了聲:“林叔。”不等回應就接着道:“今天這事兒真的有誤會,我可以解釋的。您先別罰他跪着了,??這馬上要下雨,天又冷,這麽跪着人哪裏受得了。”

林柏從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只是看着林俞。

“跪這麽久想清楚了?”林柏從問他。

林俞放在身側的手微微蜷縮,擡頭,??“我說了,??改不了。”

林柏從一掌拍在扶手上,臉側的骨骼因為壓抑繃緊。

李随聲有些着急,上前一步:“叔,都是我,??因為我爸知道我的事急于讓我相親結婚。女方家裏做麻将館生意的,覺得丢了面子來鬧事。我也是聽那女生特地跑來找才知道牽連了林俞,林叔,??這事兒真的跟他沒有關系。”

林皓在旁邊急得都要跳出來了,沖他擠眉弄眼,最後還忍不住上來拉他,沒好氣道:“哎呀,你快別說了,閉嘴!。”

李随聲看了看周圍,總算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是不是……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他問。

林皓拽他:“總之這事兒現在跟你沒關系,你別瞎搗亂了。”

林爍抱着手靠在門上,他沒理會林皓咋咋呼呼跟李随聲說話。說不震驚是假的,家裏誰能不震驚。楊懷玉哭得六神無主,林曼姝第一次誰也沒有幫,因為已經不知道幫誰了。

林俞跟家裏出櫃本身就夠讓人心驚。

但更重要的是,和他攪和的根本就不是什麽李随聲,是聞舟堯。

是林家大哥,是楊懷玉和林柏從當親兒子養大的聞舟堯。

李随聲聽到林皓無意中透露的信息,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震驚一瞬。他睜大眼睛去看院子裏跪着的那人,又環顧四周。

李随聲問:“那聞舟堯人呢?”

“關你什麽事兒!”林皓沒好氣堵他一句。

堵完了,又咕哝:“挨了我大伯一茶壺關在屋子裏,藥都沒給上。大伯給大哥爺爺去了消息,十幾個保镖現在看着他,還要将他連夜帶回西川,不然你以為林俞為什麽非自己跪在這兒。”

李随聲無話可說,他覺得對不住林俞,也對不住聞舟堯。

他們或許有更溫和的方式,有更合适的時機在将來和家裏說出這件事。但現在因為他,事情來得猝不及防。

所有人沒有預料,也都毫無心理準備。

只有坦露的真心,挺直的脊背,不悔的選擇。

不知何時,烏雲罩頂,風漸漸大了,吹得院子兩邊的樹左搖右晃。

滴答,有顆豆大的雨點子砸在院子的石板上綻開。

有了一顆就有第二顆,窸窸沙沙,砸在屋頂,樹葉,廊下,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大。

眨眼的功夫,屋檐的雨水就連成了串。

雨水濕透了院子中央那道影子的衣服,讓他的頭發一縷一縷貼在臉上,襯得那張臉白的紮眼。他跪着,家裏人就陪着在廊下站着,誰也沒有走,但誰也沒有說話。

終于,還是楊懷玉忍不下心。

“孩子他爸……”

還沒有說完,林柏從就道:“他自己要跪的,讓他跪!我看誰敢求情!”

林俞的手放到膝蓋上,在雨中脊背彎出愧疚的弧度,他跪得心甘情願,但卻始終不肯低頭。

當他終于因為眼前發黑搖晃了一下的時候,林柏從從凳子上站起來。

他走下石階,揮開林爍撐在他頭頂的傘,淋着雨,走到院子中央,林俞的面前。

負手站定,問他:“你這麽跪着,是為了要挾我們嗎?”

“不是。”林俞的臉色青白,擡頭看着林柏從,認真說:“那些人根本就看不住哥,爸,你知道,他不過是不想傷了和家裏,和你和媽的感情,不想傷了你們的心。你不能做出讓爺爺把他帶回西川的事,聞家早就承諾過不幹涉他,你這是在趕他走,我絕對不會同意的。”

“不是你自己說的,聞家也是他的家。”林柏從面無表情,“難道你們在一起的時候就沒想過我和你媽會傷心?沒想過你們這麽做不對?”

“想過。”林俞閉了閉眼睛,“但是我們真的是因為喜歡才在一起的,對家裏我只能說對不起。”

“你想過你還一直執迷不悟?”林柏從的聲音漸漸大了,隔着雨,語含痛心,他說:“林俞,你不會不知道你哥早年間就失去父母,你媽和我盡全力給你們一個完整的家庭環境。你哥的親生爸媽,你也是要喊一聲爸媽的,啊,你忘了?你又對得起誰?”

“沒忘。”林俞搖頭,眼底深紅。

他倔強地仰着頭:“一刻都不曾忘記。”

那近乎自虐的執拗,讓林柏從恍惚看見了當年那個跪在祠堂裏,被打得渾身是血也不肯低頭的幼子。

這讓林柏從除了憤怒,也多了傷心。

“沒忘你這麽膽大包天,這麽沒有廉恥!”林柏從看着他,“你想過世人會怎麽看你們?怎麽看你?怎麽看你爸媽?”

林俞:“我管不了那麽多了,爸,我只知道,我只要清醒着,就會稱他一聲哥,是家人的那個含義,是至親,你不能趕他走。”

“林俞!”林柏從手在顫,聲音在發抖,“你還知道自己當他是哥!是我要趕他走?!那也是我兒子!你當你老子天生鐵石心腸,你不在乎這個家,你媽呢?你想讓她一下子連兩個兒子都失去嗎?”

林俞哽了聲,去看楊懷玉,啞嗓喊了句:“媽。對不起。”

楊懷玉打小就心疼他,連重話都舍不得說,兒子這幅模樣她哪裏受得了。

由着林曼姝撐着跌跌撞撞跑出來,大雨打濕了她向來端莊秀麗的姿态,狼狽地蹲下身,抱住林俞。

她知道林柏從這麽做才是對的,在她心裏,這兩個孩子,怎麽也不該走成現在這樣。他們以後要怎麽做人呢?前途生活全都不要嗎?

楊懷玉抱着林俞的頭,眼淚混着雨水止都止不住。

“寶寶,咱們聽爸爸一回好不好?那是你哥呀。媽給你保證,只要你們不繼續了,大哥永遠都是你們大哥,爸媽這輩子還是像以前一樣,像疼你一樣疼他,好不好?”

林俞的眼淚落在楊懷玉的手上。

前兩天晚上才坐在院子裏非要幫他提水的兒子,眨眼間就成了這嘴唇蒼白的憔悴樣子,可是林俞還是說:“可我沒辦法不喜歡,媽,沒辦法只拿他當哥哥。”

怎麽就這麽不聽話呀,楊懷玉心都碎了。

林曼姝跟着在雨裏淋,“小俞。”小姑都急了,她說:“這種時候就不要這麽犟了好不好,你想氣死你爸媽?你看看家裏所有人都陪着你們這麽鬧,先起來,我們後面再想辦法行不行?”

林柏從看着林俞鐵了心的樣子,“別管他!”

林柏從說:“是我和你媽對不起遠山夫婦,不僅沒有教育好他們的兒子,也沒有教育好你。我不管你們是誰先起的頭,給我斷了!從今天起,不要再見面。”

“爸!”林俞跪着上前兩步,伸手抓住林柏從的衣角,緊得指關節泛白。

他紅着眼睛說:“不行,離開這裏,你要讓哥去哪兒?”

林柏從:“不想讓你大哥走也可以,你們分開,就做一對普通的兄弟。你哥本來就那麽忙,一年你們也見不了兩次,時間長了什麽感情都淡了。等過些年,你們一樣可以逢年過節見面,一樣像兄弟那樣相處。”

林俞胸口悶痛,呼吸難喘。

但他還是搖頭,一直搖頭。

和聞舟堯做回普通兄弟,想象多年以後,他們或許都有各自的生活。來往走動,平心靜氣,道一聲最近過得好嗎?

林俞無法想象那樣的境況,那也不是他能做到的事情。

“那沒什麽好說的。”林柏從扯開林俞的手,“我知道你哥一向護着你,但這次堅決不行。我會和聞老爺子說清楚,以後都不會讓他回建京。這事兒也由不得你們自己做主。”

短短時間裏一連遭受了自己兒子喜歡男人,喜歡的還是另一個自己當成兒子的雙重打擊,他沒辦法容忍這樣的事。

林柏從:“你願意跪就跪着,跪到天荒地老也改變不了。”

林俞緩緩松手,再不去拉林柏從的衣服,耳邊楊懷玉和林曼姝的聲音也遠了。

風雨浸透了骨髓,帶來刺骨的冰涼。

他不知道自己那句話是怎麽說出口的。

但他還是聽見自己說了。

“如果非要讓我哥離開家,那……我跟他一起。”

無人知曉,這句話含着怎麽樣的分量。

上輩子他面臨過同樣的關口,走得頭也不回。

他帶着滿身的罪孽和悔恨重新來過,卻做了差不多的選擇。

這個選擇一樣,但又完全不一樣。

因為他再不能讓那個孤寂的背影,形單影只重回迷霧,那麽多茫茫原野和沙漠山川,他不能讓他一個人。

林俞覺得自己被撕裂,他選了,随着自己的心。

但他依然痛苦難當。

他對不起爸媽,對不起林家,對不起奶奶,對不起太多太多人。

林俞沉浸在下了決心的沉痛中,不料林柏從氣壞了,指着他說:“一起?你想得挺好,他那去的地方你連門口都踏不進去!你是能跟着他擋子彈還是扛得住沙包碎石!你就老老實實給我待在家,哪兒也不許去!”

林柏從說完拉起妻子,斷了林俞後路,狠心離去。

走到廊下對着還站在那兒的林皓等人說:“不許管他!都給我回去!”

沒人敢忤逆氣頭上的林柏從。

但是所有人跨過前院的那道門,又全都在那裏停住腳。

那是林家祠堂前面的空地,已經完全長成男人模樣的人,被十來個帶着大大小小傷的黑衣人圍在中間,跪在那兒。雨水沖刷了他頭上的血,将上衣染紅半邊。

外面的人跪了多久,裏面的人也就跪了多久。

楊懷玉當場捂着嘴哭出聲,林柏從搖晃兩下,扶着門框。

這次林爍和林皓一同沖出去。

林皓先開的口,去拉他:“大哥!林俞瘋了,你也要跟着發瘋是不是?起來!”

林爍沒林皓那麽不穩當,這個大哥在林家所有兄弟當中是什麽樣的位置,從來沒人動搖過,但林爍還是不解:“真的不能忘嗎?非就得鬧到這種地步嗎?家裏不是就數你們厲害嘛,為什麽偏偏在這種事上不能回頭呢?!”

聞舟堯沒有管林爍和林皓,只是看着站在那兒的林柏從夫婦。

“林叔,林姨。”聞舟堯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沉穩,大雨像是絲毫未曾硬影響他骨子裏的那份堅毅,他沒有說自己的真心,沒有說誰對誰錯,只是說;“十三年前,聞舟堯得幸遇上你們,這是我這輩子最深的感激,也是我最無法償還的抱歉,對不起,是我一再越界,帶着林俞回不了頭。”

“別說了!”楊懷玉哭着道:“都別說了。”

聞舟堯:“林姨,既然捅破了,那我就一次性說清。林俞是你們的兒子,你們教育他,我沒資格上前阻攔,更做不到就這樣把他帶走。但我想說的是,不管你們還拿不拿我當林家人,這輩子,我都愛他。”

林柏從痛心疾首,“愛他?你們在一起只會毀了他,也毀了你自己,明白嗎?”

“空口承諾說再多無用的道理我懂,林叔。”聞舟堯說:“我知道我沒立場求得你們的支持,但我會證明自己的話,也不會毀了誰。我之前就答應過奶奶,活一天,保他一天安寧,保林家一份平安,所以不論你們認不認我,這份承諾終身有效。”

聞舟堯的視線穿過道道木門,直抵外間大雨中的人,裏面有深沉的愛意和疼惜。

他說:“他的脾氣看起來軟和,實際倔得不行,三天時間後,我會把他安然無恙送回來。”

楊懷玉露出不敢置信的眼光,遲疑:“舟堯你……你同意了嗎?答應斷了?”

聞舟堯站起來。

他走過林爍林皓的旁邊,穿過阻攔的保镖,走到門口。

他還是那個大哥的樣子,是楊懷玉和林柏從的長子。

彎腰溫柔地抱了抱楊懷玉,任由對方捶着他胸口哭出聲。

最後轉頭看着林柏從說:“林叔,我知道這對你們來說太難接受,除去這三天,短時間內我答應不會見他。但我保證,你們永遠都不會失去他,他也承受不了失去你們。讓他那麽痛,從來不是我的本意。”

林柏從看着聞舟堯,“那你呢?”

“他永遠也不會失去我。”聞舟堯看着外面說。

雖然聞舟堯不曾同意分開,但他條理明晰的條件,一個三天的承諾,拽住了搖搖欲墜的所有人。也像是在這壓抑得看不見出路的包圍圈中劃開了一道豁口,讓林柏從松了口。

說到底,林柏從終究擔心兒子那牛脾氣,而聞舟堯了解他們。

林俞對裏面的事情無從得知。

他只是在雨幕中,在雷電齊鳴裏,看見了那個朝自己緩緩走來的人。

來人單膝在他面前跪下。

林俞任由雨水滑過眼簾,視線看着他額頭的傷,看着他專注的眼。手緩緩附上去,啞聲問他:“你怎麽也淋成這樣?”

聞舟堯抓住他冰涼的手,替他理了理打濕的頭發。

說:“沒事了,哥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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