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歸

清晨,常州守備府漸漸熱鬧起來。

小廚房內,幾個丫環聚在一起淘米洗菜準備早膳,一個個還打着呵欠。

“哎,知道嗎?昨兒晚上沈先生又在偏院裏呆了一夜。”

這話題沒激起什麽過多的反應,一個丫環懶懶道:“你又皮癢了吧?沒聽見小少爺前半夜哭個沒完?沈先生是去哄小少爺的。你再胡說八道,當心挨板子!”

旁邊人深以為然:“是啊。少爺昨夜也在偏院。上次看門的老朱胡說什麽少奶奶跟沈先生如何如何,不是被少爺打斷了腿趕出去了?你還敢胡說!”

挑起話頭的人一撇嘴,壓低聲音:“誰說少夫人了?告訴你們,昨個夜裏沈先生是宿在少爺房裏的!今天早上秋蘭姐姐去收拾房間,親眼看見沈先生從少爺房裏出來的!”

旁邊人睜大眼睛:“這有什麽?”

“這有什麽?”聲音一高,随即又壓下來,“你們可知道,現在有些人就好男風,聽說少爺的那個好友孫少爺,就在外面養了個戲子。何況沈先生人生得也不錯,那份文雅勁,跟大姑娘似的……”

“翠兒,你皮癢了吧!”門口一聲清脆的斥責讓所有人都縮了縮頭。偏院的陪房丫環盧碧冷冷用眼刀剜了一眼嚼舌頭的人,把小食盒扔到桌上,“少夫人的養生粥,還有小少爺的奶羹,快點裝上,耽誤了正事,小心少爺割了你們的舌頭!”

小廚房裏再沒人敢說話,連忙把盧碧要的東西裝好,看着盧碧轉身往偏院去,才有人敢在背後悄悄撇嘴道:“看說起沈先生,酸成這樣,怕是早看上人家了。”

盧碧也知道她們口雖不言,心中不服。不過,只要沒有人敢在她面前說也就罷了。提着食盒走到偏院門口,正遇上一人從裏面出來,一件青衫被滾得起了绉紋,幹鹹菜似的裹在身上。盧碧見了他,臉上沒來由地一紅,低頭抿嘴一笑:“沈先生,這一夜又累着了吧?”

沈墨白微微笑笑:“沒有什麽。小少爺剛剛醒了,正等着用奶羹呢。”

盧碧把食盒交給迎出來的小丫頭,輕笑道:“這半年,真是有勞沈先生了。這事也怪了,小少爺從生下來就夜啼,我們怎麽哄也哄不好,偏偏他就跟沈先生投緣。若不是沈先生,還不知怎麽樣呢。”

沈墨白笑了笑:“也沒有什麽,只是這宅子陰氣略重了些,小少爺陽氣弱,才會夜驚。”他說話輕聲細語,柔和動聽,雖然一夜未睡,卻不見疲倦之色。

盧碧眷戀地看着他,聲音不由自主也柔了幾分:“聽說少爺要去弄幾只獒犬來鎮鎮宅子裏的邪氣,沈先生看有用嗎?”

沈墨白微微搖了搖頭:“這個,只怕不太合适,其實宅裏也并非邪祟……不過,用來防賊倒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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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碧正想着再說幾句,忽聽大門口有嘈雜之聲,漸行漸近,可分辨出些男女仆人的驚呼,還夾雜着獸類低沉的嗚嗚之聲。盧碧心思轉得快,脫口道:“難道是少爺已經把獒犬買回來了不成?先生不去看看?”說着,自己先忍不住往大門口走去。

院子裏果然已經聚了不少人。少爺羅铮帶着兩個胡服獒奴站在中間,兩個獒奴每人手中用鐵鏈牽了一頭巨大獒犬,渾身毛發烏亮蓬松,尤其是頭頸處的鬣毛足有半尺多長,抖開來更顯威風。其中一頭似是被四面的指點議論搞得不耐煩了,喉嚨裏陡然發出一聲深沉的吼叫,雪白的長牙也随着呲了出來,吓得四面指點的手一下子都收了回去。盧碧遠遠過來看見,不由啊了一聲,情不自禁竟倒退了一步,再也不敢上前。

羅铮心中其實也是害怕。這兩頭獒犬剛剛買到手,脾性尚不清楚,一發起威來扯得頸中鐵鏈铮铮作響,若用兩條後腿立起來,怕不有一人高?因此他自己都不敢近前,特地又買了兩個獒奴來馴養。這二人二犬,可花了他一大筆銀子。他本是愛財之人,若換了平時,絕不肯花大錢去買這些東西,只是這事不比尋常,關系到他的獨子,羅家的孫少爺。

羅铮才過弱冠就成了親,妻子是常州大家之女,容貌美麗,性情溫婉,舉止有禮,進了門極得公婆歡心。只是二人成親四年仍未有所出,好不容易求醫問藥地才懷上胎兒,生下來是個男孩,羅府裏便喜翻了天,那紅雞蛋流水地送,門口的鞭炮放得半個城都聽得見。可這孩子自出生便夜啼不止,不管怎麽喂養,只是越養越瘦弱,急得羅守備尋遍了常州的名醫,只是沒人能說得出個究竟。大概過了一個月左右,羅家在城外的幾個莊子年底查帳,來了一個年輕的帳房先生。當時天色已黑,孩子又在大哭不止,丫環本來抱着他在偏院裏轉來轉去,被他哭得沒有辦法,一直走到了大院裏,正遇上這個帳房先生。萬想不到此人走到近前,孩子竟然不哭了。丫環開始不曾發現,看孩子不哭了便回轉偏院,誰想一進偏院,孩子又開始放聲大哭,只得再抱出來。這一次大院可就不管用了,孩子照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是巧合,當天管家忙着過年的事,讓這位帳房先生明日再來,于是帳房先生退出來的時候,孩子還在那裏哇哇大哭,帳房先生看了兩眼,竟然主動過來把孩子接了過去。本來丫環是不肯給他的——這可是小少爺,可是這位帳房先生一站到她旁邊,孩子立刻不哭了。一次是巧合,兩次就是蹊跷了。被小少爺哭得沒奈何的丫環自然立刻禀報了羅铮,于是羅铮病急亂投醫,立刻就把這位姓沈的帳房先生留了下來。說也奇怪,無論孩子晚上什麽時候開始哭,只要沈先生一抱,立刻就停,睡也睡得着,吃也吃得香,幾天就明顯地胖了。羅铮也問過沈先生,但此人只說或者是投緣。羅铮自然不信這個,倒是他那些酒肉朋友提過什麽邪祟的事他覺得還有理。羅家這宅子是祖宅,有些年頭了,陰氣難免重些,成年人自是不怕,嬰兒卻是不行。于是羅铮思來想去,還是照着朋友的建議去買了兩條看家的獒犬來。

動靜鬧得太大,羅守備也出來了。這幾天邊關戰事得勝,凱旋的軍隊經過常州,他正忙着迎接,顧不上兒子,此時是聽得外面犬吠之聲,這才出來。乍一見這般巨大的獒犬,也不由吃了一驚。兩個獒奴看出這一家子都是心懷畏懼,便道:“少爺不妨親手喂飼這犬幾次。其實這獒犬甚通人性,少爺喂飼它們幾次,它們便知道少爺是主人,自然馴服了。”

羅铮早在市上買了幾只活兔活雞回來,聞言便拎了一只兔子出來喂飼。剛剛走到獒犬之前,兩頭巨獒見了食物,都激動起來,齊齊向前探頭。羅铮心中本來還有懼怕之意,獒犬這般突然一動,他心中一驚,手上松了一松,兔子落到地上,立刻向旁邊逃去。兩只獒犬眼見将要到嘴的食物跑了,哪裏甘心,一齊嚎叫一聲,竟然掙脫了獒奴的手,拖着鐵鏈便向兔子追去。

這一下子院子裏頓時炸了鍋。兔子被追得急了,往人腿間亂鑽,兩頭獒犬自然也跟着追咬,吓得滿院子的男女仆役們亂喊亂叫,躲閃不疊。兔子終于被追上,兩頭獒犬同時張開大口咬住兔子,兩顆碩大的頭顱向兩邊一甩,兔子的身體被生生撕為兩半,鮮血順着獒口流下來,駭得幾個膽小的丫環直接暈了過去。

兩獒并不在意,各自叼了半只兔子,血淋淋地啃起來。羅铮也是心驚膽戰,連連向兩個獒奴揮手道:“快,快拴起來,快拴起來!”兩個獒奴趕緊過去想牽起鐵鏈,不想兩獒到了陌生之地,野性突然發作起來,看見獒奴過來,竟然同時呲牙咧嘴,喉嚨裏并發出低沉的咆哮,不讓獒奴靠近。

羅铮吓得腿都軟了,連聲責罵:“怎麽還不拴起來?”

兩個獒奴此時也不敢輕易舉動,其中一人道:“少爺,這獒犬吃食時不讓人接近,小的們現在也無計可施,且待它們吃完了再拴不遲。”

羅铮哪裏有什麽辦法。只是這兩獒正蹲在中門門口,弄得門內的人出不去門外的人進不來,仆役丫環們有的哭有的叫,亂做一團,更鬧得他心煩意亂沒個下場,只好責罵獒奴出氣。正在紛亂之時,大門外忽然傳來喧鬧之聲,漸漸聽得清楚,幾個仆役似是正在阻攔什麽人,但聲音既是漸漸移近,顯然并未攔住。兩頭獒犬也早聽到了聲音,齊齊放下了口中之食,擡起碩大的頭顱對着門口吠叫起來。

就在這一團混亂當中,兩個仆役歪歪倒倒地摔了進來,險些跌在獒犬身上。羅铮大怒:“怎麽回事?什麽人擅闖守備府!”

只聽門外一人冷冷接口道:“我。”

羅铮聽這聲音并不熟悉,正在琢磨,兩頭獒犬已經被這一片喧鬧吵得躁動起來,一起立起身來向着門口低聲咆哮,大有随時出擊的架式。剛剛跌進門來的兩個仆役吓得連忙遠遠躲了開去,連羅铮的問話都不及回答。門外的人卻似全不在意,冷笑一聲:“狗仗人勢!”一步便跨進中門來。

衆人目光不約而同都投到這人身上。院子裏一時靜了下來,羅铮只覺這人頗有幾分面熟,只是一時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忽聽羅守備脫口而出:“你——靖兒?你怎會回來?”聲音驚訝之中帶幾分厭惡,頓時仆役群中便有人低聲議論起來。

盧碧并不識得此人,忍不住便悄向身邊一人問道:“這是什麽人?”

那人恰好是在羅府呆了二十餘年的老仆,低聲道:“是大少爺。”

盧碧怔了一怔,想起從前确實曾經聽說過,羅守備生了兩個兒子,不過正妻生的是次子,長子羅靖反是庶出。只是這位長子自幼便被相師判定是克父克母之相,因此不甚愛惜。後來其生母果然早亡,家事又屢不順遂,甚至正室妻子也時常得病,因此越發厭惡,一十八歲便将其送往邊關軍中,十年來并不曾回鄉,因此入府晚些的仆役都不認得。只聽說自他離家之後,羅守備果然一帆風順,本來只是個牙将的,居然漸漸做到守備之職,因此那長子克家之說,更信得深了。

羅靖站在門口,目光冷冷在院中掃了一轉,最後落在羅铮身上,唇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輕蔑的笑意。他比羅铮只大十餘日,模樣卻沒半點相似。羅铮長得全然似母,加以養尊處優,更是皮白肉嫩;羅靖卻是日曬風吹慣了,膚色黝黑,眉目精悍,若是不知內情,萬萬看不出兩人竟是兄弟。

羅铮自幼便瞧不起這個庶出的兄長,年紀漸長知道克家之說後更是厭惡。此時一見這個災星居然返回家中,臉色一沉,怒聲道:“誰放他進來的?”

跌進來的兩個仆役便是方才在門外攔阻羅靖的人,只是羅靖一出手便将兩人摔了出去,哪裏攔阻得住?現下知道是大少爺回來,更加不敢出手,雖然羅铮喝斥,但未得羅守備的吩咐,誰也不好胡亂上前。羅铮心裏更怒,轉眼卻見兩條獒犬蹲踞于地,全身毛發都豎了起來,喉中嗚嚕有聲,雙眼更是死死盯着羅靖,心中不禁暗喜——最好讓獒犬咬死此人,方才幹淨。

此時衆人目光都被兩條獒犬吸引,兩個獒奴手手無措,正要上前止住獒犬,卻被羅铮一個眼色攔在了一邊。羅靖眼角餘光看到他的舉動,唇角露出一絲不屑的笑意,竟然無視面前兩條小牛犢般大的兇物,徑自舉步前行。兩條獒犬喉中立刻發出咆哮,但羅靖愈是走近,兩犬便愈是将身形伏低,喉中低吼之聲也愈來愈輕,直待羅靖走到它們面前,兩犬竟伏到了地上,喉中嗚聲更是低不可聞,渾身毛發雖然乍起,卻不敢有分毫移動。羅靖輕蔑地一笑,徑自走過兩犬面前,一直向羅守備走去。

羅守備也是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此時才回過神來,端起父親的架子,正要斥責,羅靖已經将手中一物一亮,沉聲道:“常州守備道聽令!”

羅守備一怔,定睛看去,羅靖手中一面閃亮的令牌,上端鑄成虎形,中間一個令字,下面四個小字:西北兵道。這四個字一入眼,羅守備一個冷戰,連忙躬身行禮:“卑職常州守備道羅平聽令。”

頓時滿園子的人全驚了。羅铮叫了一聲:“爹!這小子——”

羅平一擺手:“住口!”轉身又向羅靖道,“請上官吩咐。”

羅铮目瞪口呆,卻不知父親這幾天早接到上面的行文,說西北兵部道大帥丁蘭察奉旨出征邊關,經過常州,還要在此地征糧。丁蘭察是本朝第一名将,曾得先帝親口稱許“用兵如神”的。前些年邊關寧定,他賦閑在家,也被人忘了,如今邊關屢戰不勝,又啓用了他,指揮十萬大軍,威風凜凜,哪個不想巴結?何況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督辦軍糧是件大事,又有誰敢怠慢。羅平早想着加意辦這差使,沒想到自家這個等于被逐出門的兒子,竟然是丁大帥手下人馬,哪可不敬?他比羅铮城府深沉得多——這個兒子在家裏時受盡了氣,一朝得勢,怕不會報複?心中怗惙,禮節上自然更恭敬些。他是能屈能伸的人,縱然是自家兒子,該低頭的時候也要低頭的。

羅靖掃一眼院中瞠目結舌的衆人,嘴角掠過一絲冷笑,稍稍提高聲音:“大帥西北用兵,糧草至要。着常州征糧米一萬石,豬五千頭,大車一千輛,蓑衣五千件,限十日內調齊。”

羅平躬身聽完,心裏盤算。論起來憑常州這地方,要這些不多,十日內也盡調得齊,松了口氣道:“卑職當盡心盡力,不誤軍時。”

羅靖這才将令牌收起,将衣襟一撣,跪了下去:“兒子給父親行禮。”

若是羅靖方才進門便執禮問安,羅平少不得端起父親的架子訓斥幾句,甚至不容他進門便趕出去也未可知。只是此時他已亮出了西北軍的身份,羅平哪敢訓斥他,幹咳了一聲,臉上方堆起了笑容,伸手去扶他道:“起來吧。你離家十年,難得回來一次,快些進去見見你母親。”

羅靖臉上又掠過一絲冷笑,道:“父親且慢。兒子這次回來,是特地請大帥準了假的,方才公事已經辦完,還有件私事,要跟父親商量。”

羅平怔了一怔,勉強笑道:“是什麽事?”

羅靖斂起笑意,一字字道:“兒想,移母親的牌位入羅家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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