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掃晴

羅靖這一“請”,碧泉就把沈墨白禁在驿站裏關了七天。每天送茶送水,有菜有湯,甚至還在市面上買幾本書來送進去,就是不許他出來一步。好在沈墨白淡泊安寧慣了,不讓他出門,他就讀書,也并不覺得寂寞無趣。因此當羅靖滿面怒氣大踏步進屋的時候,看見的就是沈墨白一襲淡青寬衫,斜斜倚在窗下讀書的畫面。天色陰霾欲雨,他卻是玉石一般的白皙,在昏暗的天光下竟似是微微泛着一層光彩的。

羅靖看得心中微微一動。他十八歲便入了行伍,十年來都在軍中,眼裏只見帶把的,哪有軟玉溫香?因此也好男風。現在這服侍他的碧煙碧泉兄妹二人是他從路邊撿回來的小讨飯,如今職位漸高,才收做了身邊人。比較起來,倒是碧泉因是男兒身在軍中更方便,服侍他的時候反而多些。碧泉兄妹也有七八分顏色,比起來沈墨白面容只算中人,但此時他随意倚着,那衣裳是碧泉的,略有些長,只有手指露在衣袖外面,白生生的水蔥兒似的。領口略微敞着些,羅靖的目光随着那修長的頸項一直延向下,到了衣扣的地方,被生生擋住了,越發教人心裏癢癢的。

沈墨白被腳步聲驚動,擡起頭來,澄澈的目光向羅靖面上一轉,放下了手中的書立起身來,卻不知該說什麽。不過他這一立起來,擋住了窗外透進的光線,方才那種泛着微光的感覺立時消退,羅靖心中一定,暗想自己大約是多日不曾親近過碧泉,竟然對這般的人也動起心來,微微沉着臉道:“收拾東西,準備上路吧。”

沈墨白還想做最後的努力:“将軍,家師有遺命,在下确實不能離開常州。這風水之事,其實我并不十分懂得,不如另請高明的為是。”

羅靖目光森然:“你少廢話!乖乖的跟我走,虧待不了你。倘若再扯什麽鬼話,我将你發到軍中去慰勞弟兄,到時候你求死可也不可得了!”

沈墨白被他的目光刺得心裏一緊,碧泉已經聞聲進來,道:“爺回來了,可以上路了麽?”

羅靖冷冷道:“給他收拾東西,馬上上路。”

碧泉一面拾掇,一面道:“爺,兵部驗過了?”

羅靖冷笑道:“有什麽驗不過的?他們分明是在拖延時間。下起雨來,路上只怕難走,叫兄弟們加快着,糧草不繼是要命的,只要按時到了邊關,人人記功行賞。”

沈墨白本來還想說話,聽見糧草不繼一句,遲疑了一下,終于沒再作聲,跟着碧泉走了出門。糧草已經全部整頓裝車,羅靖額外給他準備了一輛簡陋的輕便馬車,還塞了些行李,只留下一點空隙剛剛容他坐下。羅靖自己翻身上馬,碧泉趕車,一聲令下,車隊緩緩移動,穿過常州城,直往邊關。

天色近午,常州城中街道上人來人往,車隊到了城門處,不得不停下來挨次出城。沈墨白的馬車吊在最後,旁邊是等着出城的行人,竊竊之聲直傳進馬車裏來:“哎,你可知道那押糧的将軍是誰?”

“是誰啊?”

“怎麽你不知道?那就是羅守備的長子,當年克死了他娘,現在一回來又弄了個家破人亡。”

“怎麽回事?我住城北,沒聽說啊!”

“咳!也就是這幾天的事。當年有個算命的算他是大兇之命,克母克父,果然就把自己的娘克死了。後來讓他入伍離家,羅守備才升起來的。這次回來才幾天,聽說羅夫人已經瘋了,家裏不滿一歲的小少爺暴死,少奶奶上吊自殺,好歹給救了回來,送回娘家去了。”

“這,這是怎麽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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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怎麽鬧的,還不是被他克的!”

“哦哦……還真有這樣的大兇之命啊……”

“可不是,你看他那眼,厲得刀子一樣,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輩……”

沈墨白聽得心驚肉跳,剛想掀開簾子問一句,馬車突然向前,将他幾乎仰了回去。只聽碧泉咬着牙在簾外道:“胡說八道!道聽途說的事,嚼碎你們的舌頭!”

沈墨白顧不得頭撞在車廂上,探頭道:“他們說的可是真的?小少爺當真已經死了?少奶奶也……”

碧泉猛一回頭,神色狠戾:“真的又如何?那是他們自作自受!你若敢在爺面前胡說八道,小心爺剁了你!”馬鞭一揚,驅着馬車穿過城門,再也不理睬沈墨白。

沈墨白怔怔坐了半晌,良久,輕輕嘆了口氣,聽聽馬車外,有雨點打在車廂上的聲音,天,下雨了……

“将軍,前方山崖坍塌,路斷了!”

羅靖身上衣甲都已被雨水浸透,馬是早已不騎了,用來拉糧車,連他自己現在也跟士兵一起推車。連日的陰雨,山路已經泥濘得拔不出腳來,車輪一輾進去,就像被魚鳔膠粘住一般,更糟糕的是這雨看起來還有愈下愈大的趨勢。

“叫人去挖開!無論如何明天也要趕過山口,元帥那邊應該已經斷糧了。”這該死的雨!本來他昨天就該出了山區才是。如果雨再不停,邊關斷糧超過三日,後果不堪設想!

士兵們一言不發,有幾個放開車子趕到前面去開路。副将憂心忡忡地過來:“将軍,這雨恐怕一時還不會停,越往前就越難走,而且山上可能發水,這樣的坍塌也會更多。”

羅靖冷冷看他一眼:“那也要走。”該死的工部,分明是有意拖延糧饷,否則他早走七日,路面幹硬,此時說不定已經到了邊關了。

副将欲言又止。他何嘗不知糧饷重要,可是這雨下得越久,前方爆發山洪的可能就愈大,萬一運氣不好碰上了,別說糧饷,就是人都保不住!

羅靖怒視頭上鍋底般黑的雲層,用力在車廂上砸了一下:“讓兄弟們休整一下吃點幹糧,看能不能點起火來?”

沈墨白坐的那輛車雖然四處漏風,好歹還能擋雨。羅靖上車的時候,他正握着一卷書看得津津有味。羅靖瞥他一眼,翻出發潮的幹糧,就着冷水咬了一口:“你還能讀得下書?”

沈墨白放下書,找出一塊幹手帕來遞給他:“擦擦雨水,會着涼的。”

羅靖煩躁地揮開:“一會還得下去淋!糧饷送不到,命都沒了,還怕着涼?”

沈墨白收回手,想了一想:“這雨停不了。”

羅靖更是焦燥:“我知道得很!這天殺的工部,分明是要把元帥困死在邊關!沒有糧饷,士兵還打什麽仗!邊關一破,至少五座城池要落入人手!朝堂上這些人彼此傾軋,只苦了百姓!”

沈墨白神色微動,低下頭,過了一會才輕聲道:“這裏附近可有人家?”

羅靖不知他怎麽樣會提起這個來,随口道:“這種地方,哪有什麽人家。”

沈墨白神色中有釋然之意,道:“若是明日天晴,你幾日能到邊關?”

羅靖嗤笑一聲:“天晴?這天能晴?”

沈墨白固執地追問:“若是天晴,你需幾日?”

羅靖想了想:“至少要三日晴天,地還得幹了才走得快。”

沈墨白輕輕點了點頭,轉身到行李裏翻騰起來。羅靖詫異地看着他翻出一把剪刀和幾塊布頭,道:“你做什麽?”

沈墨白将一塊白布剪出個人形來,又将一塊紅布剪成衣裙,用針線縫在白布人形上,随口答道:“請掃晴娘,換幾日晴天。”

羅靖只覺啼笑皆非。這掃晴娘在江南人家頗有孩童拿來嬉戲,每逢久雨便有人家做出來挂在屋檐之下,只不過是或紙或布的一個人形,手中執帚,取一掃陰雲雨過天晴之意,故名掃晴娘。可是這只不過是小孩子的戲耍之物,看沈墨白神态竟是十分認真,真叫羅靖想罵他兒戲也罵不出口,一時只有呆呆看着。

沈墨白将紅布縫在白布人形上,翻了筆墨出來,在頭臉上描畫眉眼。雖只是寥寥數筆,卻神态宛然。羅靖在旁瞧着,只覺這麽幾筆畫上去,那本來不成樣子的東西便是眉目欲動,竟真像是個手執掃帚的女子了。沈墨白繪完眉目,執起一根針在自己食指指尖刺了一下,冒出一滴殷紅的血珠,随手向人偶眉間一按,染上一點鮮紅,便如生了一顆朱砂痣一般,越發襯得靈動起來。他探出身子,将做好的人偶挂到車廂外去,回身向羅靖道:“明日天晴了趕快上路,過了三日雨會更大,還會有山洪。”

羅靖瞪着他不知該說什麽。心裏只覺這事荒謬不經,但看沈墨白溫潤如玉的臉上是全然的鄭重之态,那聲嗤笑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只好悶頭去咬着幹糧。沈墨白卻像是放下了心事一般,竟執起書又看起來。羅靖心裏郁悶,加上勞累數日身體實在疲憊,手裏還捏着幹糧,倚在車廂壁上便朦胧睡着了。

大約睡了一個時辰,羅靖猛地驚醒,卻發現自己身上蓋着件披風,沈墨白已經不在馬車裏了。羅铮側耳聽聽,車外的雨聲竟似真是小了許多。他翻身起來向外一看,果然雨已經細如絲線,雖是天色已晚,看不清頭頂雨雲是否将散,但只這雨線已細,便夠他驚訝了。

沈墨白正和七八個軍士圍坐在火邊,在火上烤着濕透的幹糧和肉脯,羅靖探出頭去,正聽見軍士們爆發出一片大笑,沈墨白也笑微微的,顯然相談甚歡。羅靖皺了皺眉,跳下車子。有個軍士看見了他,連忙站起來笑道:“将軍,雨小得很了,沈先生真是神算,算着明日就是晴天了呢。”

羅靖看一眼沈墨白,那人只是淡淡微笑,目光并不看他,柔聲道:“天色轉晴,明日必定無雨,這也不是什麽神算。”

軍士們都笑起來,紛紛道:“那就是托沈先生的吉言啦!”

沈墨白微笑不語。火光映在他臉上,略微起了一層胭脂色,細膩潤澤,平添妩媚之意。羅靖目光一轉,見有幾個軍士直眉瞪眼地盯着他發呆,突然有些不悅,沉聲道:“既是明日天晴,還不早些休息準備上路?倘天晴了再耽擱日子,不等到邊關軍需官問罪,我先摘了你們的腦袋!”

一句話,吓得所有軍士連忙各自去收拾睡處,火邊霎時就沒了人。羅靖這才冷冷看沈墨白一眼:“天氣還涼,你在這風口裏坐着,着了涼,可沒人會為你耽擱行程。”

沈墨白眼看衆人散去,臉上微微露出些寂寞之意,低頭在火堆上烤着雙手,沒有回答。他一雙手十指細長,火光映照得如同紅玉一般,指甲竟似是半透明的,說不出的好看。羅靖冷眼旁觀,心想此人眉眼平常,卻是少見的骨肉停勻、肌膚細致,若是脫了衣裳,不知是怎樣一副光景。他少年便入了行伍,軍中哪得見個女人,兄弟們相互慰藉一二也是司空見慣,并不以為異。如今已是有了将銜,又正是身強欲盛之時,自打有了碧泉碧煙兄妹,床帷之間倒是再未委屈了自己,眼看着沈墨白秀氣雅致,心思不由得就走歪了。心裏想着,手上已經探過去握住了他手。入手便是一片涼意,雖然在火上烤了半晌,卻仍是玉石似的冷。羅靖不禁有些驚訝:“冷得很?”照說這天氣雖然有風有雨,卻也是三月間了,又烤着火,怎麽還會冷到如此模樣?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也不錯,軍中只帶了薄薄一條行軍被,找個取暖的由頭,正好同卧一衾。

沈墨白卻是半點也沒想到這上頭來,任他握着,微微笑笑:“不冷,只是手涼慣了。”羅靖看他,他便也回看羅靖,目光澄澈,如同白瓷清水裏養着兩顆黑瑪瑙,帶着點不谙世故的天真。

羅靖對着這樣的目光,饒是有什麽花花心思也再想不下去,有些掃興地丢開那雙手,淡淡道:“冷了就去睡,明天一早還得上路。”

沈墨白依言站起身來,火光跳動,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細長,腳看不清楚,那影子就似是吊起來搖晃一般。沈墨白看着自己的影子呆了呆,忽然問道:“街上人說,守備夫人自缢身亡,可是真的?”

羅靖臉色一沉:“真的怎樣?假的又怎樣?”

沈墨白遲疑一下,終于還是低聲道:“事已過去多年,你又何必要揭破她,白白害死了幾條人命……”

羅靖呼地一聲站起來,目露寒光:“你說什麽?”

沈墨白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所沖,不自覺地倒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抿了抿唇,輕聲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她到底,也是一條人命。何況二公子并不知情,你——”

羅靖一聲冷笑:“一條人命?難道我娘就不是一條人命?她逼得我娘抑郁而終之時,可有人對她說過‘得饒人處且饒人’?”他踏上一步,幾乎把沈墨白逼到貼在車廂上,“你知道什麽?就敢在這裏炫耀你的慈悲嘴臉!”

沈墨白情不自禁又往後退一下,後背緊貼到車廂上,低聲道:“天心仁愛,自有報應,你又何必多造孽緣?”

羅靖放聲大笑起來:“天心仁愛?我倒聽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報應?我生來身帶重煞,克親滅家,這卻是什麽報應?難道又是我上輩子造了什麽了不得的孽?”他雖是放聲大笑,眼色卻毫無笑意冷如刀鋒,沈墨白在他目光逼視之下稍稍低下頭去,羅靖冷睨他片刻,冷冷道:“滾回馬車裏去!再多一句廢話,我割了你的舌頭!看風水,大約是用不着舌頭。”

沈墨白被他淡淡一句話說得身上起了一層寒氣,貼着車廂移到馬車門口,逃一般爬上車去了。羅靖冷笑一聲,轉身走到火邊,立了一會,突然飛起一腳,将一塊燃着的木柴遠遠踢了出去。四周軍士個個噤若寒蟬,沒半人敢出聲。過了半晌,碧泉才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後,盡量放輕了聲音道:“爺,歇息吧,明天還要趕路呢。”

羅靖筆直地站着,半晌,慢慢轉過身來,冷聲道:“叫兄弟們把油布都蓋好了,要是夜裏糧食淋了,我——”他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慢慢擡頭向天空看去。碧泉茫然,也跟着擡頭。天空已經漆黑,什麽也沒有。碧泉不解地看着羅靖。只聽他的将軍慢吞吞地道:“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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