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邊關

邊關。糧車一到,引起一片歡呼。

沈墨白被馬車颠得骨頭都要散了,腰酸背疼地從車上挪下來,就見幾十名軍士迎了上來,為首一人一直走到羅靖面前,滿面喜色道:“将軍回來了?昨天已經斷了糧,大帥正念叨着呢。大家都怕到了雨季路上不好走,本以為将軍還得過幾天才能到。現在真是太好了!”

羅靖淡淡看他一眼,向糧車點點頭:“左副将。工部有意難為,拖了七天才裝車出發,幸好路上還趕得及。大帥在營帳?”

那人點頭笑道:“是。大帥怕斷了糧軍心浮動,正準備策劃一場偷襲,将軍回來,那更是如虎添翼了。”嘴裏說着,眼睛上下打量沈墨白,“将軍,這位是——”

羅靖并沒有給他介紹的意思,只向碧泉道:“把沈先生帶到營裏去。”随即道,“左副将還是趕緊把糧草都清點安置,這種天氣,容易黴爛。我去見大帥。”

沈墨白從未對人如此冷淡過,見那左副将還在打量自己,便向他點了點頭。左副将臉上卻并無尴尬之色,似乎早已習慣了羅靖的态度,春風滿面地向他也點頭示意。羅靖臉色一沉:“還不趕緊跟碧泉走!這裏是軍營,不是你散逛的地方!”

沈墨白雖然知道不該跟他較真,但被人這樣指鹿為馬,還是忍不住道:“我并未——”不過他話還沒說完,碧泉已經扯着他往營中走,一面道:“快走吧,別在這裏礙事了。”沈墨白自然敵不過他的力氣,不得不跟着便走。饒是他脾氣再好,也不由得有些愠怒。碧泉一眼看見他的面色,嗤地冷笑一聲:“我勸你,以後還是跟左穆遠些。平日裏他就是裝神弄鬼的,爺最恨這些個。你若跟他攪在一起,惹爺發了怒,可別說我不曾提醒過你。”

沈墨白忍不住道:“什麽裝神弄鬼?他若不信,為何還要将我帶到這裏來?”他好端端的呆在常州,突然就被羅靖強行帶來此處,雖然自知與他講不得理,卻也忍不住要說幾句。

碧泉将臉一沉:“我倒好心提醒,你不領情便罷,将來惹怒了爺,有你的罪受!”說話間已經到了一處營帳前,碧泉将他向裏一搡:“呆着,別出來亂走,這裏可是軍營!”說完顧自走了。

沈墨白真是啼笑皆非。不過他生性平和,二十年來從不知發怒為何物,此時雖然心中不快,片刻卻也就消散了,打量起這營帳來。營帳倒是十分寬大,卻無什麽陳設,只一張行軍床,堆着幾條薄毯。沈墨白伸手摸摸,這般天氣已是有些發潮。旁邊有個火盆,想必是自羅靖離營督糧就再未生過火,灰燼都是潮的,旁邊零亂堆了些半幹不幹的柴。沈墨白搖了搖頭,自行李中翻出火石,将火點了起來。柴是潮的,直冒濃煙,好容易點着,已經将他嗆得眼淚直流,咳了半天才停下來,将床上的毯子一床床搬下來圍着火盆烤幹。正忙得額上微微汗出,背後帳門一掀,羅靖和碧泉一起走了進來。羅靖雖是風塵仆仆,到現在都未及解衣洗漱,臉上卻絲毫不見疲憊之色,反而是興奮得雙目發亮。沈墨白一眼看去,只覺他周身上下似是籠了一層血光,煞氣逼人,不由自主向後退縮了一下。羅靖卻并未注意到他的運作,只看了火盆一眼,便張開雙臂由碧泉替他更衣。碧泉也是在營帳外剛剛碰到他,見他心情似乎不錯,便笑問道:“爺可是得了大帥的獎賞,如此高興?”

羅靖笑了一聲:“什麽獎賞,不過是大帥要打一次伏擊罷了。再說,早告訴你在營裏叫将軍,你還不改口?”

碧泉見他心情愉快,話也敢多說兩句,微笑道:“說到打仗,将軍就這麽高興。”

羅靖揚眉笑道:“這個自然!這些北蠻年年侵襲,燒殺搶掠無所不為,如今要好好殺殺他們的氣焰,也該讓他們嘗嘗苦頭了!幸好回來得及時,還趕上了這場仗!你看着,這次我要帶個将軍的腦袋回來給你!”

他說得如此興奮自然,沈墨白在一邊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伸手在衣裳中捏住那顆菩提珠,心中默念幾遍佛號,才覺得好些。碧泉替羅靖更了衣,走過來摸摸火盆邊的毯子已經烤幹,抽下一條就鋪到床上,道:“将軍休息一下吧,離開飯還有個把時辰。”

羅靖一路過來跟軍士們一起推車開路,确實也乏了,毯子剛剛烤好又暖和和的,眼皮不覺也有些發沉,當下往床上一倒,道:“将我的輕甲備出來,一個時辰之後叫醒我。”

碧泉答應一聲,扯着沈墨白往外走:“将軍要休息,你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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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白糊裏糊塗又被他拖出來,帶到後面一間更窄小簡陋的營帳中。碧泉東翻西找,翻出來幾條毯子扔給他:“你就睡在這裏。行李我一會自然給你拿過來。這裏是軍營,你一步也不許亂走,尤其是夜裏,若被巡更的拿住當奸細砍了,沒人救你。”說着,自顧取出一套牛皮輕甲,坐在地上仔細擦拭起來。沈墨白抱着毯子茫然了片刻,才道:“有……火麽?”

碧泉頭也不擡地嗤笑一聲:“只有将軍們帳裏才有火。又不是十冬臘月,要什麽火呢?”

沈墨白沒敢再吭聲,默默地在滿帳雜物中扒出塊地方自己鋪上毯子。這帳子是碧泉住的地方,但他多半是歇在羅靖帳裏,這裏就堆了雜物,加上數月不曾有人來收拾,蒙上了一層灰塵,有些東西竟然已經發黴了。沈墨白實在看不過去,鋪好了毯子,就收拾起東西來。碧泉看他勤快,臉色稍微緩和了些,一面擦拭皮甲一面道:“我告訴你,爺素來讨厭這些神鬼之說,這一次是因關系到已去世的老夫人,所以才信了你的。你雖是來了,可別在爺面前再提這些裝神弄鬼的東西。只要你不惹爺心煩,也虧待不了你。”

沈墨白辯解道:“我并不曾裝神弄鬼。扶乩之事,是将軍親眼所見。既是信了,便是他也以為是真,并不是我杜撰。”

碧泉想起那天晚上的古怪情形,心下也不覺沉吟。軍旅之人,自來見慣生死,誰信那些個鬼神之說,但那天晚上扶乩之事又确是他親眼所見,一時也難反駁,便道:“你只消聽我的,少說話就是。”

沈墨白想起羅靖發怒的模樣,心裏也有些畏懼,當下點了點頭:“多謝公子告誡。”

他生得斯文,又溫和有禮,碧泉也難和他生氣,轉念想想自家将軍不管人是否願意,就這麽把人生拖硬拉地帶到邊關來吃苦,也算是此人的無妄之災,态度上便和藹了許多,道:“你跟你師傅住在鐘山,那你父母呢?”

沈墨白搖頭道:“我沒有父母。”

碧泉自己就是父母早亡,吃盡了苦頭,想到沈墨白也是孤兒,不由得親近了幾分,點頭道:“原來你也是可憐人。”

沈墨白想了想,道:“無父無母就可憐麽?那山中蛇蟲也不知父母,豈不也十分可憐?”

碧泉瞠目結舌,半晌才怒道:“那是畜生之類,你将人來比畜生麽?”

沈墨白遲疑道:“衆生平等……”

碧泉只覺這沈墨白說的簡直不是人話,後悔方才還想與他親近,低頭擦拭皮甲,再也不加理睬。沈墨白見他不說話,也便不再開口,收拾了東西,身上也是乏得厲害,當着碧泉又不好睡下,只得靠着帳子坐着。覺得身上漸冷,不由把毯子拉過來圍着,漸漸的居然睡着了。夢裏回到了鐘山廟宇之中,師傅還像當年一樣坐在木魚前面,念頌佛號的時候還不忘回頭叮囑:“墨兒,白菜裏多放一點素油,吃起來比較香……”而他好氣又好笑:“師傅,口腹之欲是犯戒的。”于是師傅舉起木槌,對着他的頭撲地敲了一下……

沈墨白猛地醒了,原來不是木槌,而是他自己的頭撞在帳子上。碧泉從外面進來,手裏端了一碗糙米飯,上面蓋了幾根鹹蘿蔔,放到他眼前:“将就着吃吧。等将軍得勝回來,營裏打牙祭,能吃點好的。”

沈墨白在山上時也是青菜白飯慣了,倒沒有什麽,而且肚子也餓了,端起來就吃。碧泉看他吃得香甜,輕輕哼了一聲,眼睛望向營帳外,面上露出擔憂之色。沈墨白也随着他向外看了一眼,天色已經全黑了:“羅将軍去哪裏了?”

碧泉看他一眼:“你睡得倒沉,将軍早就出發了,你還睡得死豬一樣!”

沈墨白不知世事,豬倒是在農家見過,只覺白胖的倒也可愛,睡起來也确實雷打不醒,因此并沒覺到這句“死豬”有多麽嚴重,繼續吃飯。碧泉刺了他一句,見他全沒反應,也就沒法再說。不知怎的,他看沈墨白總是不甚順眼。一來不喜他見神見鬼的言語,二來也不喜他溫文的模樣。他自幼流浪,眼中所見皆是街頭巷尾之人,後來跟了羅靖,見的又是軍營中的粗豪漢子,對沈墨白這般秀致溫雅的态度,說不出哪裏總覺得有些刺心。剛剛覺得同為孤兒有幾分同病相憐,又被他一通胡話全然打散,更覺不喜此人。但此時羅靖出戰,性命都是放在刀口上的,他一個人等着心裏如同油煎一般,多一個人說幾句話總是好些。因此也不出去,只在營帳裏來回走動。

沈墨白吃着飯,看碧泉焦躁的模樣,騰出一只手掐指算了算,道:“你不必着急,将軍無礙的。”

碧泉橫他一眼:“你又知道了?說這些風涼話!”

沈墨白輕聲道:“将軍确實無礙,并且此次必然大勝而歸。我也并不風涼,只是算出來而已。”

碧泉哪裏肯信,嗤笑一聲,剛要譏諷兩句,帳外已有人笑道:“原來沈先生也懂蔔算之學。”帳門一掀,卻是那左副将走了進來。

碧泉一慣不喜此人。左穆跟随丁蘭察也有四五年了,沖鋒陷陣的時間少,倒是常為丁蘭察掐算什麽“戰時”,有時連出兵要從哪個方位也要算計一番,說來甚是荒唐。然而兵兇戰危,人人上了沙場都是提着腦袋的,對此倒是寧可信其有,且都說他神算。丁蘭察對他也是十分信任,有什麽軍功也算他一份,因此升遷也是頗快。唯有羅靖不信他這一套。某次左穆計算出兵不利,而羅靖堅持戰機稍縱即逝,硬是獨自領兵出戰,結果小勝而回。雖是小勝,卻也破了左穆所說,因此更視他為惑衆之徒。二人一向交惡,左穆人前雖仍是滿面春風,卻從未與羅靖有甚私交,如這般到營帳之中來,倒是破天荒頭一遭兒。

碧泉雖然厭他,但他只是羅靖的親随,左穆卻是個副将,身份擺在那裏,任是他心中不屑,表面上也只能起身行禮:“左将軍。”

左穆微笑點頭,眼睛卻看着沈墨白:“不知沈先生習的是周易、星相還是龜筮?”

沈墨白手裏還捧着飯碗,遲疑搖頭道:“都不是。”

左穆大為好奇:“那沈先生是習何等推算之術?”

沈墨白垂下了頭,半晌才低聲道:“家師臨終之時囑托過,不得向外人道。左先生請勿怪。”

左穆眼中微露失望之色,面上卻仍是笑微微的:“沈先生太客氣了。”扯着他寒喧起來。沈墨白甚少有人與他這般攀話,正自認真答話,卻見碧泉一臉不豫之色,話也就漸漸咽了回去。左穆發覺,也不好久留,說了幾句,便告辭出去。他一出帳門,碧泉就冷着臉一把奪過沈墨白的飯碗往桌上一墩:“告訴你少跟此人搭話,你不生耳朵的麽?”

沈墨白默然。碧泉正要再罵他幾句,忽聽外面喧嘩之聲,後面的話立刻咽了回去,豎起耳朵仔細聽着,突然一躍而起:“是将軍回來了!”他剛要迎出帳去,馬蹄聲響,已經到了帳外。羅靖一掀帳子大步跨進來,将手裏東西往碧泉腳下一扔:“給,答應你的腦袋!”

碧泉一聲歡呼跳上前去:“将軍大勝了?”

羅靖衣甲之上濺滿泥漿血漬,臉上也抹得人鬼不辨,卻是意氣風發:“自然!大帥的妙計,用假糧車将蠻子們引到泥潭裏,将他們的前軍殺了個落花流水,足足折了一半!那腦袋就是前軍将軍的。”

碧泉對這個腦袋不甚關心,只是忙着在羅靖身上上下察看:“将軍受傷了!”

羅靖不在意地動了一下手臂:“皮肉之傷罷了。這一戰大殺北蠻銳氣,好生痛快!”

沈墨白縮在營帳角落裏,那個頭顱被羅靖扔到地上,滴溜溜地恰好滾到他面前,血肉模糊的斷頸正對着他,一雙眼睛暴凸出來,好不可怖,看得他機靈靈打了個寒戰,伸手捏住胸前的菩提珠,低聲念起經文來。羅靖一眼瞥見,揚了揚眉:“你在嘀咕什麽?”

沈墨白低聲道:“往生咒……”

羅靖臉色一沉,推開碧泉大步過來,一把拎起沈墨白:“你給他念往生咒?”

沈墨白自幼生長在山中,目之所見除了師傅和樵夫之外便是山雞野鹿,下山後又陰差陽錯住進了羅府,因他能止小少爺夜啼,阖府上下都對他客客氣氣,竟是從不知人間險惡,更無從生起畏懼之心。只是他自見到了羅靖,倒真真的知道了畏懼二字的意思。此時羅靖目射冷光,臉上還有濺上的鮮血未幹,在他眼中就如黑夜中的餓狼,不由自主地就心生懼意,低聲道:“人已死了……”

羅靖将他一搡搡到地上去:“你知不知道這些北蠻攻打我邊關,掠我婦女,殺我百姓,奪我財帛!我恨不得将他們一個個全部殺光,你卻給他們念什麽往生咒!什麽天心仁愛!你分明是不知好歹!碧泉!”

碧泉連忙應聲:“将軍——”

“把他帶到俘虜營裏去,跟那些北蠻關在一起!關上幾天,看到時有誰來給他念往生咒!”

碧泉應了一聲,上來拖起沈墨白,卻遲疑道:“将軍……老夫人的墓地……”

羅靖也遲疑一下,随即想起衆人沖殺作戰,此人卻給敵人念往生咒,沉聲道:“拖下去!未必就再找不到個懂風水的!”

碧泉見他如此說,再不遲疑,拖着沈墨白就往外走。剛剛走到帳門前,突然一個親兵飛奔進來:“将軍,将軍!大帥召衆位将軍速到中軍帳,有欽差到了!”

羅靖眉一揚:“欽差?”

那親兵一臉沉重:“是。是來頒旨停戰的。”

羅靖雙眉一立:“停戰?為何要停戰!”

親兵搖頭:“屬下只是在帳外模糊聽到幾句,大帥似乎與欽差起了争執,其他的,屬下就沒聽到了。”

羅靖此時顧不得沈墨白,沖出帳外直奔中軍大帳。其他人還未到,帳內只有丁蘭察一人在來回踱步。羅靖也顧不得什麽,一面行禮一面便道:“将軍,聽說來了欽差?”

丁蘭察苦笑:“你聽六點說了?是,不但來了欽差,還是來頒旨停戰,宣我們回京的。”

羅靖急道:“我們明明打了勝仗,正該乘勝追擊,好好教訓一下北蠻,為何此時卻要停戰返京?”

丁蘭察滿面疲憊之色:“你有所不知。京中有人上本,說我軍糧草不足,久戰不利。若是大敗,将令敵人長驅直入,不如此時提出休戰,花費些財帛,買靜求安。”

羅靖只覺一股怒氣直沖胸頭:“混蛋!這是哪個混蛋上的本奏!買靜求安買靜求安,把我邊關百姓送出去買靜求安麽!将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們不回京!”

丁蘭察苦笑搖頭:“你當我就甘心半途而廢?但我們身在邊關,糧草最重。你此次在邊境附近各州就地籌糧,尚且有人從中作梗,若是我們抗命不歸,只怕這邊深入敵後,那邊就斷我們糧草……雖說從軍便是預備着馬革裹屍,但明知不利,卻教這數萬将士前去送死,卻非我所願。幸好此時我們有一場大勝在手,再去談和,北蠻想必不會拒絕。雖然料知這些蠻子無信可言,至多明年,草黃馬肥之時便會再來,但至少這一年半載邊境尚可安穩。”

羅靖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可是一年半載……邊關百姓節衣縮食為我軍捐糧,難道為的就是這一年半載的茍安?”

丁蘭察以目示意他且別言語,聽聽帳外并無動靜,這才低聲道:“你可知上表阻戰之人是誰?”

羅靖靈機一動,也低聲道:“莫非是……鄭王?”

丁蘭察冷笑道:“自然不是他本人,卻是他的心腹——兩淮糧道畢安平。”

說起鄭王趙祁的名號,本朝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從幼就得先帝寵愛,文武雙全,若不是其母出身微賤,只怕如今端坐龍位的就是他了。先帝雖恪守祖訓立長子為儲君,卻封他為鄭王,将本朝最富庶的鄭州與他做了封地,還特賜他可擁親軍五百人之權。今上性情溫和,本朝又以孝弟為先,故而對這個兄弟信任有加,弄得鄭王在朝中雖無實權,卻有呼風喚雨之能,如今更将手伸到邊關戰事中來,這居心更是叵測了。

羅靖默然片刻,道:“大帥,難道這事就這麽……”

丁蘭察抖擻一下精神:“不。只是此時我們離皇上太遠,說不得話。待我們回了京城,本帥要面奏聖上,厲兵秣馬,來年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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