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沙洲

陽光終于驅散厚重的雲層,灑落在江心沙洲上。羅靖活動一下被水泡得冰涼的手腳,看一眼身邊的沈墨白,滿不在乎地道:“把衣裳脫下來晾晾吧,不然凍死你。”

沈墨白嘴唇已經凍得發白。江心沙洲上長滿了蘆葦,高可沒人,卻擋不住冷風。他在水中帶着羅靖怕行動不便,已經脫去了外衣,現在只剩一件中衣,緊貼在身上,被風吹得像塊冰似的。但他看看羅靖已經三把兩把脫下濕衣,露出赤裸精壯的上身,臉上登時紅了一片,連忙将目光移開,反而把身上的衣裳裹得更緊了。

羅靖将脫下的衣裳挂在蘆葦叢上讓風吹幹,一面道:“馬上就要天黑,他們還未必找得到我,你這麽強撐着,凍死了可別埋怨。”

沈墨白身上确實冷得厲害。他水性遠遠好過羅靖,身體卻是不如他結實,裹着件濕衣裳,确是比不穿還冷,這會兒上下牙關都在打戰。可是他從來不曾在人前袒露過身體,雖然此時只有羅靖在面前,可要他脫下衣裳赤裸相對,可真是難為死他了。

羅靖冷眼看他,嗤笑了一聲,過來坐到他對面:“這水裏究竟有什麽?”饒是他不信鬼神之說,也覺得這潮來得邪了。當時水雖然漫上了小山包,但浪頭已平,該是漸漸退去才對,無論如何也不該突然起了那般一個大浪。何況無緣無故,偏偏在他身後翻起浪來,這可就透着蹊跷了。他娴于弓馬,刀劍皆能,卻是水性不精,若不是沈墨白跟着紮進水裏将他托起順流而下,恐怕不死也要嗆個七葷八素。這沙洲再向前便是海口,倘若二人被水沖入海中,那只怕便性命難保。

沈墨白雙手抱着肩頭,牙關咯咯打戰,勉強道:“我,我也看不清楚。我只能視鬼,不能視妖。不過确實有什麽東西在內。”當時浪頭一來,便将羅靖卷了進去,分明水并不深,卻像個漩渦一般,硬将他往下拉。沈墨白去拉他,憑着好水性,竟拖不出來。若非他有菩提珠護身,佛光照射之下将那些東西驅散,恐怕非但救不出人,反要再搭上一條性命。

羅靖看他臉色已經青白,搖了搖頭,一把将他拽過來,就往下扒衣裳:“精濕冰冷的,你真想凍死?”

沈墨白打着哆嗦想掙紮:“這,這不雅……”

羅靖嗤笑一聲:“雅?要雅你就凍死!”若放在平日,他才沒有這個好心,只是今日多虧沈墨白将他從水中救出來,自然不能眼看着這呆子拘禮到凍死。沈墨白那點力氣,哪裏放在他眼裏,三下兩下就将他扒了個精光,将衣裳抖開晾上,反手把人摟進懷裏,“擠擠暖和些。”

沈墨白臉紅得幾乎能燒了起來,低頭抱着肩一動也不敢動。然而天色将黑,實在太冷,羅靖身上又十分溫暖,他輕輕掙紮兩下,也就舍不得動了。羅靖身上橫橫豎豎的有不少傷疤,雖然不少顏色已淡,看着仍是十分驚人。他手臂摟着沈墨白,沈墨白低頭就見他左臂上一道傷疤,從掌心延伸出來直到小臂,顏色已與肌膚色澤幾無二致,想來受傷時年紀極小,不知怎會傷得如此之重,忍不住道:“這傷是幾時有的?”

羅靖看了一眼傷痕,淡淡道:“早就有了。”他聲音平靜,然而沈墨白與他緊貼在一起,卻覺他身體僵了一下,便知這傷痕必有來歷,忍不住伸手輕輕将他手腕翻轉過來,只見那傷疤直伸到中指根部,将三道掌紋截斷。傷痕極深,煞是驚人。

羅靖覺得沈墨白拿着自己手掌的手微微一顫,淡淡道:“怎麽?吓着了?”

沈墨白低聲道:“這,這是大煞之相……”

羅靖聽這些話早聽得耳朵起了繭子,冷笑道:“是啊,克父克母,不得善終。這些話,打從我一落地就有了。”

沈墨白連連搖頭:“并非如此,并非如此。所謂大煞之相,皆因這道傷疤而起。三紋皆斷,家宅不寧,父母不安……若是沒這道傷疤,将軍命相也是平和安寧之相。”

羅靖身體猛地一僵,反手攥住了沈墨白的手:“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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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白被他捏得生疼,點了點頭道:“在下對手相雖不精通,但也略知一二。”

羅靖身體僵硬,緩緩舉起手放到眼前,看了半晌,突然縱聲大笑起來。沈墨白被他笑得頸後發涼,忍不住去拉他:“将軍不要笑了,不要笑了。”

羅靖笑聲一收,手臂緊箍住他,冷冷道:“你可知這道傷疤是怎麽來的?”

沈墨白聽他笑聲中又是諷刺又是悲涼,心中一緊,搖了搖頭。羅靖箍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緊,一字字道:“我出生不過三月,我那位大娘就找來算命先生,算我命相大兇。此後家中果然時有晦事,故而家中漸漸厭忌。我父親本以生子為喜,此後也以有子為憂,但凡家中有甚災殃,衆人都說乃是因我之故,連帶我母親也難以擡頭。五歲那年我父親因辦事不力被貶,回家之後因茶水稍涼責打我母親,我上前去擋,他竟抽刀相向,這道傷疤,就是他親手劈的。我只道此後家道消乏母死父病當真是因我天生帶煞,想不到……想不到竟全是因這一刀!好一個自作自受,只是平白連累了我母親……”

沈墨白自識得他以來,只覺他堅如石冷如鐵,從未想過他也會有聲音微微顫抖的時候,心裏不由一陣難受,輕輕握了他手,低聲道:“将軍不要難過,令慈生前無惡,如今選吉地下葬,魂魄平安,來生之福可料。”

羅靖數十年所積郁氣發洩出來,反覺輕松。他本是堅韌之人,片刻便已平靜如初,回到眼前狀況中來,下巴放在沈墨白肩上,眼望四周茂密的蘆葦,道:“能生堆火就好了,可惜火折子也濕透了。”

沈墨白覺得他的呼吸直噴到自己頸側,熱乎乎的,皮膚上不由起了一層微微的酥癢,不自在地扭了扭身體,低聲道:“不知他們幾時能尋過來?”

羅靖本來真是為了取暖,雖然兩人肌膚相貼,倒還沒想到別的事情上去。只是沈墨白這一動,細膩的肌膚在他身上磨蹭,感覺似是上好的絲綢料子,倒勾着他生出些別樣心思來。他本是摟着沈墨白的腰,這時忍不住就将雙手圈了上去,覺得手下這人不過幾掌之圍,更兼水似的肌膚,竟比碧煙還要細膩些。心中一動,貼在沈墨白耳邊輕輕吹了口氣,笑道:“你這腰倒似比姑娘家的還細軟些。”

沈墨白渾身一震,下意識地掙紮起來:“将軍!”

他這掙紮實在很不合時宜。羅靖本來只是存了個調戲之心,現下被他扭來扭去,倒真起了點火,雙手用力把他往懷裏一帶,自後面含住了他的耳垂,含糊地道:“別動。”

沈墨白雖然不知世事,但呆在羅家也有幾個月了。仆役們忙了一天,晚上歇下來說話解悶,那是無所不至。尤其那些年輕力壯又未能娶妻的,少不了嘴上過過幹瘾,難免越說越是下道,沈墨白雖是不願與他們湊在一起,卻也免不了聽在耳朵裏。此時兩人緊緊貼在一起,沈墨白只覺有什麽東西硬硬地頂在自己身後,想到平日裏仆役們的說笑之辭,又是羞惱又是緊張,果然不敢再動。

羅靖見他老實了,那手肆無忌憚地便在他身上游移起來。沈墨白掙紮不是,不掙紮也不是,不由得慌了神,只連聲道:“将軍不可……”

羅靖低笑道:“什麽不可?”一手圈住他雙臂,一手已經摸到他胸前,輕輕一捏。沈墨白身子一顫,聲音微微變了調:“将軍——”

羅靖想不到他如此敏感,更覺有趣,手指撚住了不放,另一只手就往下面探。沈墨白這會兒顧不得會不會激怒他,盡力掙紮起來。他雙臂被羅靖束在腰間,只能竭力彎下身子去攔羅靖下面那只手,頸中的菩提珠垂下來,輕輕碰在羅靖手臂上。羅靖只覺臂上突然一陣劇痛,仿佛有燒紅的火炭按在皮肉上,直燒進骨頭裏去。他從軍十年,大大小小的傷不知受過多少,軍醫清洗縫合之時眉頭都不皺一下,這次卻痛得猛地松開手将沈墨白推了出去。收回手臂一看,臂上并無什麽痕跡,然而那鑽心之痛餘威猶在,不由得變了面色:“你用的什麽東西!”

沈墨白被他推得摔在地上,茫然坐起:“什麽?”

羅靖一手按住手臂,還覺得深入骨髓的痛楚,臉色陰沉地上下打量沈墨白,卻沒見他手上有任何利器。并且利器傷人,總有痕跡,他卻是皮肉完好,內裏疼痛,着實奇怪。他目光一寸寸在沈墨白身上切割,最後落在他頸間的珠子上。珠子有指頂大,非金非石,似圓非圓,用一根有些褪色的紅線串着,色澤黯紫,若不是沈墨白肌膚白皙襯着,還真不引人注意。羅靖盯了一眼,突然起身過去,伸手去抓。他伸手之時暗自警惕,入手卻是溫涼的,并無異樣,不由有些奇怪。轉念一想,手上突然加力,想将紅線扯斷。不管方才是不是這東西搞的鬼,先扯下來再說。他就不信,沈墨白身上一絲不挂,還能弄出什麽妖蛾子來。只是他手上剛剛發力,掌心突然又是一陣劇痛,與方才毫無二致,登時逼得他撒了手。菩提珠落回到沈墨白的胸口,仍然是一副不起眼的模樣。

沈墨白完全不知羅靖為何突然放手,只是羅靖的眼神讓他從心裏畏懼,連忙往後縮了縮。只聽羅靖淡淡道:“你戴的這是什麽?”

沈墨白覺得這樣的羅靖宛如一頭蹲伏着準備出擊的猛獸,令他不由自主又握住了菩提珠,輕聲念了幾句佛號才鎮定下來:“菩提珠。”

羅靖揚揚眉:“菩提珠?哪裏來的?”

“師傅給的。”

羅靖上上下下細細打量他,直到看得沈墨白将身體縮成一團,才淡淡笑了笑,道:“那江潮中之異物可有什麽辦法将之除去?”若是從前,他絕不相信江潮之中會有什麽水怪,然而此次親身經歷,其中古怪不由他不信。

沈墨白聽他轉了話題,心下松了口氣,立刻就覺得身上冷了起來,牙齒打着戰道:“雖不知是何物,但将軍的寶劍能将之劈開,想來,當以金克之。”

羅靖想了想:“五行之中,唯土克水,為何反而以金來克?”

沈墨白解釋道:“五行相克,不可拘泥。築堤攔水,正是以土克水,然而此地堤防屢築屢壞,自不可以常理度之。江潮深碧,碧為東方木象,恐怕水中之怪屬木。木克土,因此堤防難以築成。木——須以金克之,将軍的寶劍能劈開水浪,或者亦是因此。”

羅靖目光落到旁邊的劍上,思忖片刻,點了點頭:“不管怎樣,且試他一試!”

沈墨白打着冷戰道:“将軍寶劍雖利,卻是寡難敵衆……”

羅靖胸有成竹,笑道:“若真如你所說,以金克木,我自有辦法。”将手一伸,“看你凍得這般模樣……過來,我還抱着你暖和些。”

沈墨白确實冷得厲害,但哪裏敢過去,連連搖頭。羅靖冷笑道:“放心,我不動你便是。說來你也無甚姿色,不必擔心。”說着已經起身過去,一把将沈墨白拉進了懷裏。沈墨白實在太冷,見羅靖當真只是抱着取暖,沒有什麽異動,僵硬的身體也就漸漸松弛下來,靠在了羅靖懷裏,有些昏昏欲睡。

羅靖打量着他頸中的紅線,淡淡道:“你究竟是什麽人?既能視鬼,又能知妖,是哪裏學來的法術?”

沈墨白眼睛都有些睜不開,喃喃道:“是從師傅藏書閣的書裏看的……”

羅靖眉頭一皺:“那你師傅是什麽人?”在常州時他派碧泉打聽過,沈墨白是個孤兒,自幼就住在鐘山一所極小的寺廟之中。寺廟名字奇怪,建在鐘山之上,卻偏叫什麽樂山寺,寺中沒什麽香火,更破舊不堪。他所謂的師傅是廟裏唯一的一個和尚,數十年前不知從哪裏雲游來的,每月只下山化緣一次,連袈裟都是補丁摞補丁,實在窮得沒法看。碧泉做事謹慎,連那寺廟他也親自去看過,回來說幾乎是半壁頹垣,連遮風蔽雨的房屋都沒幾間,那藏書閣能建在哪裏?果然沈墨白迷糊着道:“就是廟裏的師傅啊……”

羅靖柔聲道:“那藏書閣又在哪裏?”

沈墨白眼睛已經閉上了,喃喃道:“就在廟裏,牆壁上有一扇門。不過師傅不讓我去看,我每次都是偷偷進去的……”

羅靖微笑道:“原來你也不聽師傅的話。裏面都有些什麽書?”

沈墨白半夢半醒地細聲道:“書很有趣,什麽都有……”

羅靖略一思忖,道:“你看這些做什麽?”

沈墨白喃喃:“不看書,也沒有什麽事情可做……”

羅靖輕笑道:“寺廟明明建在鐘山上,為什麽偏偏要叫樂山寺?”

沈墨白頭已經慢慢沉到他肩上,低低道:“師傅說過,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出家人慈悲為懷,所以才叫樂山寺。”

羅靖已經确定這紅線就是普通絲線,并無什麽異常,一只手悄悄去摸放在地上的劍,一面道:“那這菩提珠——你師傅給你這個做什麽?”

沈墨白并未發現他的動作,道:“師傅叫我戴着,不許摘下來。說我天生陰氣太重,戴着這個可保平安。”

羅靖手已經摸上劍柄,随口道:“那你師傅為何又不許你離開鐘山?”

沈墨白微顫了一下,頹然道:“師傅說我離開鐘山必有大難,可是……”

羅靖嗤笑道:“你現在難道有什麽大難?”他正要抽劍,遠處忽然隐隐傳來呼喚之聲,沈墨白一顫,猛然清醒了過來:“有人來了!”

羅靖不動聲色地将手收回,拉過一邊吹得半幹的衣裳給他披上:“是碧泉他們,折騰到這會工夫,終于找過來了。”

果然是碧泉碧煙兄妹,帶着幾只小船,順流而下滿江面地呼喚,一聽這邊答應,如獲至寶地将船靠上沙洲。碧煙第一個直奔過來撲進羅靖懷裏:“爺,我們都擔心死了!都說這水裏有妖怪,爺非要來看……”說着,眼淚斷線珠子般滾落下來。

羅靖拍拍她肩頭:“行了,這不是沒事了?走,馬上回去,遞手本見杭州知府。”

碧煙拭淚茫然道:“爺要見杭州知府做什麽?”

羅靖眼中帶出一股殺氣:“調兵,射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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