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射潮

天色昏黃。江畔傾斜的堤岸上,羅靖手執弓箭,帶着碧泉和沈墨白站在水邊。

江水在夕陽映照下是暗黃之色,此刻平靜地流淌,并看不出數日前的狂暴。碧泉悄聲道:“爺,今天會來麽?”

羅靖轉眼看沈墨白,見沈墨白正遙望着前方,神情專注,便向碧泉微微點了點頭。碧泉緊了緊手中的弓箭,只覺心頭砰砰亂跳,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一排巨弩機。

這一排五臺巨弩機是羅靖從杭州府武庫中借來自行改制的。當日他去拜訪杭州知府,要借兵射潮,卻被杭州知府客客氣氣送了出來,那言語之中竟是把他當了個呆子。若不是他軍功卓著,說不定便會被加上個妖言惑衆之罪。羅靖初時要發怒,之後略一思索,也覺此事異于常理,難怪知府不肯相信,遂不再提借兵之事,轉個圈子,去武庫裏借了五臺破舊的抛石機。這抛石機還是前朝征戰攻城之時用的,放置了不知多少年,破舊不堪。羅靖在鄉下招募了十餘名鐵匠,将抛石機逐一改制,按軍中的巨弩機式樣裝了弓箭。此地鄉民,聽說這是要用來射那怪潮的,踴躍而來。因軍中箭矢都是鐵镞木杆,羅靖唯恐不能使用,要特別制作鐵箭。鄉民聞說,将家中鐵器紛紛送來,有的甚至連鐵鍋菜刀都拎了來,在作坊門口堆成了一座小山。十日之內,便造成鐵箭五百支,五臺抛石機也全部改裝成了弩機,每臺可裝箭百餘支,用牛拉絞盤,可射八百餘步。

碧泉将五臺巨弩機看了一遍,心裏還是忐忑不安。這抛石機實在太過破舊,雖然改制,也僅能一射而已。這江潮之厲害他已經見識過了,倘若什麽金克木只是沈墨白信口開河,浪頭過來,他們站得離水如此之近,便是要逃都來不及。而且這射潮之事在他看來實在是無稽之談,也不知将軍怎樣就會信了。

江岸邊寂靜無聲。鄉民雖是踴躍捐鐵,畢竟是害怕這怪潮,只有幾個膽子極大的才跟了過來為羅靖驅牛,也是心中惴惴,随時準備逃命。也不知過了多久,沈墨白突然擡手一指:“來了!”果然,随着他話音方落,天水之際一道白線迅速變寬,腳下的江水也動蕩起來。碧泉往下一看,只見江水不知幾時已變成了深青之色,還在打着漩渦,多看上幾眼都覺頭暈目眩,不禁心中惴惴。羅靖卻反而精神一振,高聲道:“弩機準備!”十頭牛同時被驅趕,慢慢轉着圈,将絞盤拉緊,蓄勢待發。

潮頭頃刻便到了眼前,飛沫翻濺,仿佛一只巨手,将江岸攫來。後面的百姓已經有些驚呼退縮,羅靖卻穩穩站着,目光緊盯潮頭,慢慢舉起手,突然向下一揮:“弩機放箭!”十名軍鄉民揮起早就準備好的刀,砍斷絞盤的繩子,一陣軋軋急響,五百支鐵箭疾射而出,如同下了一陣黑色急雨,迎着潮頭撞了上去。衆人都屏息注視,只見那白浪翻滾的潮頭在五百支箭雨的威壓之下,猶如受到迎頭痛擊,本有十餘丈高的水牆竟然被射得矮了三分,夕陽照耀之中,深青之色裏竟泛起深紅之色,仿佛水中冒出鮮血一般。十餘名鄉民愣了片刻,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羅靖眼中精光四射,提起手中弓箭彎成滿月,搭箭上弦,對準前方。他這張弓是鐵胎強弓,弓上三支鐵箭是特殊打制,鐵翎上有沈墨白親手刻出的符字,本是灰暗無光,此刻卻在深黑的箭身上閃着隐隐金光。

潮頭被一排強弩射得矮了一半,但仍朝着堤岸沖來。十餘名鄉民到底心中害怕,紛紛牽着牛躲上高處。碧泉雖然心中畏怯,仍是緊跟着羅靖,一步不退。沈墨白卻只是緊緊盯着浪頭,仿佛并不知危險懼怕。眼看浪頭已到百步之外,羅靖手指一松,弓弦崩響,第一支箭流星般射出,帶起一道金光,直射入水牆之中。那水牆如同活的一般,箭矢所到之處陷落下去,形成一處漩渦,登時将鐵箭吸入消失。羅靖面不改色,抽出第二支箭,仍舊弓拉滿月,又是一箭射出。這一次水牆陷入更深,雖然仍是将鐵箭吸入,卻幾乎被射穿,撲來的速度也減緩下來。此時衆人都看出些端倪,剛才跑到高處的鄉民也再返回來,握着拳頭為羅靖打氣。羅靖眼中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将第三支箭搭上弓弦,身體微微後仰,瞄準了方才的漩渦之處,又是一箭射出。這一次水牆終于支撐不住,一聲牛吼般的鳴響,轟然崩塌,化為一道微波,雖然拍到堤岸上,卻只是濺起幾點水沫,落在羅靖衣裳下擺上。

一衆鄉民同聲歡呼,羅靖卻仍緊盯着退去的潮水,揮手道:“取定海柱來!”這次鄉民們都膽大起來,幾個鄉民自後驅趕牛車,拉來一條合抱粗的鐵柱。鐵柱上端鑄成牛頭狀,下端鑄為方基,并鑄有銘語。數十人一齊拉拽,将鐵柱用繩索缢垂到堤岸邊,只待羅靖一聲令下,便砍斷繩索将鐵柱栽進水中去。忽聽江水嘩啦一聲大響,衆人都道是又起了潮頭,一起擡頭看去,卻是江面上突然冒出個人來,一身烏衣,踏着水波直到岸邊,向羅靖拱手道:“見過将軍。”

一衆鄉民雖然早就傳說這水中有精怪,但此時眼睜睜看着冒出個人來,卻又是另一種驚駭了,縱然來的已經是個個膽大,也忍不住後退。羅靖手腕一翻,從箭囊中又抽出一支箭來,搭上弓弦,冷冷道:“來者何人?”雖然只是一支普通箭矢,在他弓弦之上卻似有無窮威力。驚得來人情不自禁地側身避開他箭矢所指,幹咳一聲,道:“這個……在下是……在下是青龍君的使者,來與将軍和談的。”

沈墨白上下打量他,忽然道:“這是條烏賊。”

羅靖眉一揚:“烏賊?好大膽的小妖,竟然還敢公然現身!”

那烏賊被沈墨白一口喝破身份,登時有些慌了手腳,雙手連搖:“在下是來和談的,是來和談的。”

羅靖心中也自暗地駭異。知道水中有妖是一回事,這妖活生生在眼前現身又是另一回事。然而表面上仍是鎮定自若:“和談?你們興風作浪侵我土地害我鄉民,不知傷了多少人命,此時卻提什麽和談,豈不笑話?”

烏賊正色道:“将軍此言差矣。青龍君世居此地,除春秋二季潮汛為洗甲之用略大些外,并未騷擾陸上。是近年來此地強要開墾,以土填江,先擾了青龍君休息。潮水之事,也只為阻止填江而已。”

羅靖雙眉一揚,怒笑道:“如此說來,你殘害我鄉民數百人,倒是他們咎由自取了?”手上弓弦一繃,看來随時便會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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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賊只覺一股煞氣撲面而來,不由從心裏發涼,小心地避開羅靖的箭矢,強笑道:“将軍勿怒,有話好說。”

羅靖冷笑道:“有什麽好說的?”心中暗自思忖——看來沈墨白所鑄鐵柱當真有鎮水之能,否則那什麽青龍君怎肯派人前來和談?微微沉吟間已經打定了主意,冷冷道:“你小小一條烏賊,又怎配與本将軍和談?你家主子呢?”

烏賊聽這意思是松了口,和談有望,立刻道:“青龍君足不能出水府,将軍若嫌在下身份低微,可至水府與青龍君一敘。”

碧泉在旁喝道:“胡說八道!我家将軍是人,怎能生入水府?你莫不是想謀害我家将軍!”

烏賊雙手亂搖:“在下豈敢,在下豈敢!只要将軍有意和談,在下回禀青龍君,另擇其地便是。”

羅靖手仍扣着箭,冷冷道:“你家青龍君若真有誠意,便出來與我詳談。若說什麽不出水府,這便是了無誠意!”

烏賊面有難色,但還是點頭道:“是,小人這便回去禀報青龍君。只是請将軍勿将此柱沉入江中。此柱雖有鎮水之能,但青龍君卻也不懼,倘若大家拼個兩敗俱傷,那時倒不美了。”

羅靖冷笑道:“你敢是在這裏吓唬我麽?”雖如此說,還是揮了揮手,令鄉民将鐵柱重新拖回岸上,冷冷道,“我便再待你三天,若三天無音信,羅某倒也不怕與你拼命!”

烏賊連聲應是,身體漸漸沉入水中,打個漩渦,便不見了。羅靖目光冷冷盯着江水,片刻将手一揮:“我們走!”

一行人回到驿館,天已黑沉,碧煙早等得如坐針氈,一見幾人回來,大喜過望,連忙端茶布飯,問長問短,忙得不亦樂乎。羅靖顧不得理她,甩下外衣便向沈墨白道:“那鐵柱可能鎮得住那什麽青龍君?”

沈墨白微微一怔,道:“鐵柱有鎮水之能,可阻潮頭沖至堤岸之上,但要鎮龍……若無鎖龍臺,就須用鎮水劍鎮于水眼之上……”他回答完了,才想起來問道,“将軍難道是怕那青龍君不肯和談?”

羅靖不答,追問道:“鎖龍臺是什麽?鎮水劍又是什麽?你能打造得出麽?這水眼又在何處?”

沈墨白遲疑道:“鎖龍臺之要在龍鎖,龍鎖……世間凡鐵實難打造。那鎮水劍,卻需至煞之兵。至于水眼……江面茫茫,若不下水細細探看,也難尋出。”

羅靖沉了臉不語。碧煙不知就裏,聽他們談些神異鬼怪之說,急得只問碧泉。碧泉将來龍去脈簡單說了,驚得碧煙面如土色,憤恨道:“那青龍君竟說要爺去什麽水府!生人豈能入水,這是成心想把爺淹死在水中!”

沈墨白在旁低聲道:“這青龍君或者真是被禁于此,所以不能出水府。但生人入水,卻也并非不能。”

碧煙嗤笑道:“說的都是一派鬼話!既能入水,你怎不去?”

羅靖卻是心中一動,道:“你難道有什麽法子入水府?”

沈墨白輕嘆道:“避水燈自古有之,只是這燈油卻是持燈人之鮮血煉制,因此早已失傳。”

羅靖眉一揚:“你定是知道如何制做了?”

沈墨白遲疑道:“但我從未試過……”

羅靖斷然道:“你現在便試!兩日之內,務必制出!要什麽東西,我去置辦。”

沈墨白低聲道:“但若稍有些差錯,入水之人性命堪憂……”

羅靖将手一揮:“燈是我要的,縱然死了,也不必你償命!”

碧煙驚呼:“爺!你怎可輕身犯險,萬一……”

羅靖不耐煩道:“吵鬧什麽!這是正事,婦道人家休要插口!”向沈墨白道,“你說的那鎮水劍,所需什麽至煞之兵,又是何意?”

沈墨白想不到他當真要深入水府與水君和談,心下也不由敬佩,道:“所謂至煞之兵,便是煞氣集聚之金鐵,其成因不一。即如俗謂飲血之刀劍,便是至煞之兵之一種。”

羅靖前面的話倒未聽得明白,後面卻聽懂了,唰地抽出腰畔寶劍:“此劍跟随我多年,劍上性命也有數百條了,可能當得至煞之兵?”他這口劍是丁蘭察所贈,據說是一口上古名劍。丁蘭察愛他勇猛,因此送了給他。不論從前,便說這些年沙場之上,确實也飲過不知多少人的鮮血了。

沈墨白只覺這劍一抽出來冷氣森森。當日在江邊羅靖劍劈潮頭,他還只道是金可克木,現在看來,這劍上煞氣之重非同小可,潮頭被一劈為二,怕也不只是為五行相克之理。當下就着羅靖的手一看,只見劍柄上兩個镏金小字——純鈞,不由吃了一驚道:“好一口古劍!這煞氣确實厲害,若鎮于水眼之上,想來定可奏效。”

羅靖眼中微微浮起冷洌的笑意,道:“好。你就立刻趕制避水燈,且看三日之內,這烏賊傳些什麽說話。”

沈墨白的避水燈果然在兩天之內趕制了出來,只是甫一拿來,衆人都吓了一跳——不過就是一個木制燈臺,粗糙簡陋,只是燈芯上加了個罩子,還不如普通燈臺精細。碧煙第一個忍不住道:“這便是避水燈?”

沈墨白點了點頭。碧煙怒道:“你就讓爺拿着這個破東西去水府?”

沈墨白認真道:“避水燈只要避水,無須精致。何況兩日趕制,在下手藝欠佳,也難求美觀。”

碧煙真被他氣得七竅生煙,正要再罵他兩句,羅靖已經一揮手止住她,拿起避水燈端詳了一番,道:“這個當真能避水?要如何使用?”

沈墨白點頭道:“将鮮血滴入燈碗之中,待燈芯浸透,再點燃即可。人持燈入水,水自然分開。只是時間不可太久,約有一個時辰,燈碗中鮮血燃盡,便失去避水之能。”

碧煙跳起來道:“鮮血燃盡?鮮血又不是燈油,能點得着麽?就是沒燃盡,爺拿着這東西就能進水府?”

沈墨白頗為詫異地看着他:“自然可以。”

碧煙被他的态度噎得一個後仰,正要再吵,羅靖已經不耐煩地道:“行了行了,婦道人家懂得什麽,做你自己的事去!這避水燈,先放在我這裏。說來,這水眼到底是什麽樣子?為何定要水眼才能鎮龍?”

沈墨白解釋道:“水眼為一方水源所集之處,普通說來,就是一處巨大漩渦,本身已有極大吸力,即使蛟龍之屬也要畏懼三分。如能将其引至水眼之處,再以鎮水劍壓下,就能将其禁锢在內難以脫逃。否則即使有鎮水劍,無龍鎖也難成功。”

羅靖沉吟片刻,道:“如此說來,這水眼吸力想必極大。”

沈墨白點頭道:“正是。普通人若靠近水眼,就休想再浮得上來。”

“那避水燈可能抵禦水眼吸力?”

“避水燈也只可抵禦一半,且水眼中水與凡水不同,即使有避水燈焰光所照,也不會分開。除非水性極精,否則……不過水眼吸力對蛟龍亦有影響,想來那青龍君也不會邀将軍到水眼之處和談。”

羅靖端詳着避水燈,眼中慢慢浮起一絲笑意,點了點頭:“這兩天你辛苦了,早些休息吧。碧泉,你跟我來。”拿着避水燈,帶着碧泉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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