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炎夏向盡,西風漸緊,北雁南飛。
大燕國的都城睢陽,接連下了四天的秋雨,細微地,無聲地,密密斜斜地織着,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都籠罩着一層薄煙。
踞于都城中央,氣魄宏偉的皇家宮闕,也沐浴在如薄紗飄渺的雨霧裏,朦朦胧胧之中宛如人間仙境一般。
今日恰逢白露時節,皇宮內本該舉行慶賀農田豐收的祝酒筵席,可不知是連日濕害太重,還是天氣太陰沉,這重樓疊脊由漢白玉砌成、覆蓋着琉璃瓦的宮殿,顯得有些氣氛凝重,竟比這黴雨更壓抑人心。
手持長矛的禦林軍把守着一道道的朱紅宮門,從外朝勤政宮到後寝長春宮,就連太監宮女進出的北小側門,也有人嚴密看守着。
「柯将軍,是時辰用藥了。」在長春宮的寝殿西側,是一個三間大屋的暖閣,緊鄰着禦花園,按慣例,皇帝會在寒冬臘月入住閣內,現在卻已早早地布置妥當了。
裏屋,淺金色薄如蟬翼的羅帳下,是一張象牙雕的楠木龍榻,一床繡着龍鳳祥瑞的大紅絹被,幾乎都被拉向一邊,床中的人把自己蓋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龍塌兩側各立着一名上了年紀的宮女,她們手裏持着水壺、汗巾和香爐,一旁的銅制炭盆裏,燃着一簇簇的火光,把這裏變成名符其實的暖閣。
床上的人只把自己包得更緊,卻不做任何回應,這暖閣裏裏外外擠滿伺候他的人,連門前石階上也站滿了宮女太監,卻靜得連一聲咳嗽、一口大氣也聽不到。
掌管敬事房的李公公,年已四十,聲音依舊尖尖細細,還帶點柔膩味兒,在垂着帷帳的龍塌前,再次勸說道。
「柯将軍,從昨兒夜裏到現在,您都滴水未盡,就算您的身子能撐,可也得顧着……」
「撤下去……我什麽都不會喝。」李公公的話還未說完,塌中的人就撩開被角,聲音沙啞的說道。
「可是将軍,這幅安胎滋補的藥湯,在太醫院的藥膳間足足熬了一宿,未免皇上擔心,您還是快些起身,服了它吧,藥要是涼了,味道可就苦了。」李公公舉案齊眉,就差沒下跪了。
「你聽不懂麽?我說了不喝……咳。」床上的聲音因為情緒激動,而顯得氣促,悶悶地咳了一聲。
見柯将軍又拉緊被子、背轉身去,李公公正束手無策,外面便傳來執事太監清脆的一聲,「皇上駕到!」
李公公趕忙放下食案,端正一下衣衫,出去接駕的時候,那柄金黃大傘已經停在院內,一身金絲龍袍、頭戴帝冠的皇上,從禦辇上踱步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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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監、宮女們跪了一地,齊齊呼道。李公公難掩慌張地小跑過去,撲通一下跪在前頭,「奴才接駕來遲,罪該萬死。」
「李德意!慌慌張張作甚?」皇帝的聲音低沉有力,而且透着一股質感,仿能穿透人心,李德意聞言,吓得連連磕頭,結結巴巴,「回、回皇上,是……柯将軍他又不肯服藥了。」
「哼,他敢抗旨。」皇帝冷冷地嗤笑,揮退跟前的李德意,往裏屋大步流星地走去。
「皇上息怒……」李德意見事情不好,急忙跟上去,要是柯将軍腹中的龍種有半點閃失,別說将軍性命難保,他這管事的太監,都要陪葬呢!
在公公通傳「皇上駕到」的時候,柯衛卿就已經從龍榻上坐起身,他沒有力氣下地,只能背倚繡枕,并披上一件青色袍子。
他已有八個月的身孕,加上近日感染了風寒,臉色蒼白如紙,冷汗淋漓,光是爬起身這個動作,就讓他直喘氣,一旁的老宮女見了,上前想要攙扶,但是他搖頭,不準她們碰他。
「都退下……」一手拉攏袍襟,刻意不去看那高高隆起的腹部,柯衛卿擡起頭,挺直肩背,沉靜地看着垂着布簾的門口。
炭盆裏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臉龐上,這是一張令人着迷的臉:寬寬的前額,直直的鼻子;兩道劍眉之下,是一雙很有靈氣的烏黑眼眸;他的嘴唇略顯豐厚,但線條非常柔美;盡管面孔瘦削,神情因為生病而憔悴,卻掩飾不住原有的英姿。
門前的宮女業已挑起簾子,年輕的皇帝氣宇軒昂,大步跨入屋內,頓有滿屋生輝之感!
皇帝英俊的容貌更甚于柯衛卿,實際上,這天底下,怕也找不出第二位,能夠比大燕國君主──淳于煌夜更要俊美的男子了。
他的身段高而挺拔,一頭黑發由一頂金絲帝冠束起,并以龍紋琉璃簪固定,冠冕上的璀璨寶珠,把他久經沙場歷練,古銅色的肌膚,襯托得尤為細膩。
他的劍眉宛如墨染一般,細而長,斜飛兩鬓,顯得英氣十足;劍眉下的那雙淡黑色,如海般深奧不可測的眼睛,透着智慧和高傲的神采;那彎曲如弓的唇邊,亦透出身為帝王的那種倔強又自負的堅定。
迫于大燕帝的暴戾和威儀,沒有人敢直視他,可是柯衛卿不但平靜地注視着他,且還拒絕服用他禦賜的安胎神藥。
「你是在報複朕嗎?拿朕的皇兒來威脅朕?」淳于煌夜那高挑的眉梢向下一壓,從深邃的眼裏射出兩道刺人的寒光。
這安胎藥是南烈國特意進貢來的,主要是壽胎草,對安神保胎有奇效,太醫院又添了黃芩、人參、當歸等,都是珍貴的藥材。
錦燕宮的蘭貴妃,同樣懷有身孕,她昨日去太醫院吵着讨藥,被聞訊趕去的煌夜毫不客氣地打發走了,并下旨所剩的壽胎草,都賜與柯衛卿一人食用。
柯衛卿卻一點也不領情,而且看他臉色發白、額角沁汗的樣子,就知道他身體有恙,卻還硬撐着不服藥!
「罪臣不敢……這也是罪臣的骨肉。」柯衛卿強忍住咳嗽的沖動,略顯吃力地答道。
「你還知道自己是個戴罪之身,也還清楚誰才是你的主子!」淳于煌夜怒氣沖沖地走到龍塌前,扳住他的肩頭,直視他的眼睛,「那就不要再三違抗朕的旨意,否則,朕也會把你打入大牢,和那些叛亂賊子們一起聽候問斬。」
「皇上,您答應過我的,不會滅我的族人……」柯衛卿的聲音透出焦灼,「罪魁禍首是我,背叛您的人……也是我,和他們沒有關系!」
「柯衛卿!你竟敢頂撞朕!」淳于煌夜扣住他的臉,才發現燙得厲害,再一摸他的額頭,也是一樣的燙手,難怪他的臉色如此難看。
※ ※ ※
「李德意!」淳于煌夜怒叫道,「拿藥來!」
「是、是,皇上!」李德意吓得不輕,生怕下一刻腦袋就搬家了,忙去把食案端來。
淳于煌夜一手牢牢扣住柯衛卿的下颌,另一手端起留有餘溫的金藥碗,就把湯藥往他嘴裏灌入。
「咕……嗚……!」那黑乎乎,墨酽酽的藥汁,帶着一股撲鼻的苦腥氣味,一下子堵住了柯衛卿的喉嚨,他難受得連吞帶咽,強烈的窒息感夾雜着惡心,猛地翻湧上胸口,他很想嘔吐出來,但是煌夜不準,五指粗暴緊扣之下,他連合攏嘴巴都做不到。
「咳、咳咳!」直到碗底一滴不剩才被放開,柯衛卿已經是雙腮腫疼,下巴那裏還留下發紅的指痕。
「穩婆,這兩日他的胎動如何?」淳于煌夜丢下金藥碗,問早就跪在一旁打顫的老宮女。
穩婆和一般的宮女不同,她們只管貼身照顧懷有龍胎的貴妃娘娘們,年紀大、資格老,大多一輩子都在幹這事,因此對照顧孕婦很有經驗。
按常理,穩婆只有在娘娘臨産的時候,才出現在床榻前,只是這次情況特殊,懷孕的是男人,又是頭一胎,考慮到種種風險,太醫院就派穩婆時刻守候在柯将軍身邊。
柯将軍是極為罕見的巫雀族人,傳說在盤古開天辟地的年代,巫雀族就作為仙鳥鳳凰的後代,降世人間。
他們生活在莽莽森林之中,過着自給自足,與世隔絕的生活,直到最近的一百年裏,由于十國征戰不斷,瘋狂擴張疆土,巫雀族的面貌才一點點地展露在世人面前。
人們驚異于他們的美貌和智慧,更好奇的是男人也可以懷孕的事實,把巫雀族的男女當作奇珍異獸來看待!
然而,巫雀族被發現的速度,和他們滅亡的速度一樣地快!村落一個接一個地消失,短短兩、三年的功夫,在古老的羊角山、朱雀河一帶,就不再有巫雀族的存在了。
有人說,這是因為他們适應不了塵世間的喧嚣;也有人說,這是他們回歸仙位,成了神仙……
只有極少數幸存下來的巫雀族人,才知道家族滅亡的真相,若按照大燕國史書上記載的日子計算,最後一個巫雀族村莊消失的時候,柯衛卿大約兩歲,尚是幼兒,記不得太多事情。
所以柯衛卿也是直到有孕時,才知道自己奇特血統的來歷,以及那段不堪回首的家族血淚史!只是他知道得太晚,太遲,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嘴裏仍溢着湯藥的苦味,頭也暈得厲害,柯衛卿強忍着才沒吐出來,他懇求地看着地上的穩婆,神情緊張得很,希望她不要說多餘的話。
「回皇上,這、這胎動……老奴該死!實在是将軍不準老奴們碰一下,驗、驗不到……」被皇帝如此發問,穩婆可真慌了神,渾身像篩子似地抖動,上下牙碰得「咯咯」直響,哪裏還敢蒙騙過關!
屋子裏忽然一片寂靜,就像是風雨即來那樣,令人心驚肉跳,就連炭盆裏散出來的陣陣熱氣,也能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原來如此!你以為你死了,就能替牢裏的叛賊抵命?」淳于煌夜開口道,他的表情冷若冰霜,盛怒之下,說話的聲音反而比平時低了幾分,帶着寒意筆直刺向柯衛卿。
「皇……」被那樣憎恨的眼神盯視着,柯衛卿的臉色更難看了,他想說話,但是胸口如油鍋翻滾,湧上一陣強烈的胃酸,什麽都說不了。
「柯衛卿!朕警告你別癡心妄想!你若是保不住朕的皇兒,朕現在就拖你去刑場,讓你親眼看着你的同黨是怎麽被千刀萬剮、淩遲處死!」淳于煌夜低聲咆哮,他是認真的,龍袖下的雙拳捏得咯吱響,要不是顧及胎兒,相信他早就把柯衛卿從床上拽起來,狠狠地揍他了。
「皇上!不要……全是臣不對……都是罪臣……咳咳!」柯衛卿掙紮着要起身謝罪,可是卻「哇」的吐了一大口渾濁的酸水,他冷汗涔涔地趴在床沿上喘個不停,穩婆趕緊上去拍他的脊背,為他順氣。
然而穩婆才摸到他的身子,就吓了一跳,好燙手……怕是發燒了有一陣子,汗水都浸透了衣衫,難怪皇上如此動怒!
「來人!這屋裏的太監都是死人嗎!?」淳于煌夜怒不可遏地大吼,「給朕按住他,裏裏外外都檢查清楚,從今往後,他若是有半點不從,就算拿繩子綁着,也要給朕檢驗清楚!」
「奴、奴才遵旨!」一下子,七、八個太監湧向龍榻,按手的按手,抓腳的抓腳,連李德意也摻合進來,牢牢抱住柯衛卿的肩頭,把他摁倒在卧榻裏。
「不、不要碰我……」柯衛卿虛弱地掙紮。
以往,畢竟是男女授受不親,所以穩婆在檢查柯将軍的時候,都是隔着亵衣,再加上柯衛卿态度堅決,還沒有人親眼見過他大腹便便的樣子。
此刻皇帝發號施令,誰還管得了那麽多,兩個穩婆一起上陣,扒拉開他的外袍、亵衣,就連絹絲亵褲也褪到膝蓋以下,那毫無血色的皮膚、汗淋淋的軀體,以及那大得不象話的渾圓肚皮,全部暴露在衆人面前。
和他的大肚子相比,身上就顯得更瘦了,明明是那麽美麗的身體,胸膛上卻沒什麽肌肉,隐約能看見肋骨。
原本小麥色的肌膚,也因為七個月未曬太陽,變得蒼白而孱弱。
不過也許是發燒的關系,他細小的乳尖燒紅着,連乳暈也透出嬌豔的玫紅,這在白皙幹瘦的胸膛上,顯得十分醒目。
被太監們牢牢壓住的兩條腿修長而結實,可也一樣瘦削,雙腿之間黑色茸毛掩飾着的性物,色澤淨雅,只是分明是個男人,卻挺着這麽大的肚子,怎麽看都覺着怪異。
太監們有忍不住暗暗抽氣的;有目不轉睛盯着的;還有上下瞄個不停的,那些猥瑣的眼光就像看着什麽稀奇的玩意,而不是一名屢屢獲得戰功的骠騎将軍,柯衛卿臉白如紙,難以置信地瞪着皇帝。
※ ※ ※
「怎麽,還不動手?」皇帝不悅地督促,雙手交疊在胸前,立在龍榻邊上。
「老、老奴遵旨。」穩婆朝皇帝磕了個頭,才卑躬屈膝地爬上龍榻,跪在柯衛卿的腰邊,另一個穩婆則手捧汗巾、香油,在一旁候着。
雙手沾滿着香油,滑膩膩的,穩婆雙手握成半拳,兩根手指就像叩門那樣曲起,就在柯衛卿的肚子上推來按去,那動作簡直就像要把他的圓肚子打壓下去一樣。
柯衛卿知道她是在探查胎兒的位置,可是每刮動一下,就牽動他全身的神經,很痛,連心髒也激起一陣尖銳的絞痛,他緊閉了一下眼睛,把頭轉開去,嘴唇也緊咬着,不肯喊疼。
而穩婆像毫不知情那樣,自顧念着,「八個月就這麽大,一定是個皇子……嗯,他很來勁,會踢我的手……看這樣子,懷不到十個月了,下個月就該生下來,不然胎兒頭太大,會難産。」
穩婆抽回手,又叫太監拉開柯衛卿的雙腿,察看了一下私處;然後又讓他們把柯衛卿推成側卧的姿勢,布滿老繭的兩手又摸上他的腰身,才按下去,就叫道,「腰這裏浮腫得很,怕是肝腎不好。」
「傳太醫。」淳于煌夜聽到穩婆這麽講,就命宮女去把太醫找來。
穩婆檢查得差不多了,就拉過錦被,蓋在柯衛卿的身上,小心翼翼地退下床來,對皇上複命道,「胎兒一切安好,請皇上寬心。」
「很好,下去領賞罷。」淳于煌夜這才露出一個滿意的表情,揮袖讓穩婆們退下。
而李德意和太監們沒得到皇帝的首肯,怎麽敢冒然放開柯将軍,只好一直按着他,這時穿着綠裙的宮女上來了,雙手端着銀盆,盆裏盛滿熱水;另一名宮女則捧着裝有多條巾帕的漆盒,帕子皆是用白檀木熏過的,隐隐傳來陣陣清香。
她們二人是專門給柯将軍擦洗身子的,剛才穩婆檢查,兩手的香油都抹在了将軍身上,想必非常不舒服。
宮女才絞幹溫熱的巾帕,柯衛卿就突然嘔吐了,宮女吓了一大跳,李德意和太監們趕緊放開手,手忙腳亂地去端錫盆,漱口水,可皇帝動作更快,他拉起絲綢衣袖,輕輕地擦去柯衛卿嘴邊的污物。
「煌……」氣息依舊紊亂,柯衛卿烏黑的眼眸,凝視着近在咫尺的皇帝面孔,這麽長的日子以來,皇帝還是第一次這般溫柔地待他,柯衛卿瞬時有千言萬語想說,但是……為什麽明明挨得如此近,他還是看不到那個曾經讓他無比熟悉的淳于煌夜呢?
「衛卿。」淳于煌夜的手指輕輕摩挲着柯衛卿的臉頰,用一種溫柔的、安撫般的口吻說道,「朕要你平安地生下朕的皇兒……我們的皇兒,你聽明白了嗎?」
雖然語氣溫柔,那命令卻是不能拒絕的,柯衛卿咬着嘴唇,皇帝審視着他的,冷酷的眼光,深深刺痛了他的心髒,最終,他喃喃地開口,「罪臣……遵旨。」
「你明白就好,好好歇着,朕過幾日再來看你。」皇帝這才松開了手,替他掖好被角,起身離開了龍榻。
皇帝正要走的時候,碰到了前來診脈的劉禦醫,又嚴肅地叮囑了幾句,然後在執事太監清脆的「皇上擺駕長春宮!」的通報聲中,緩步走出暖閣。
煌夜已經走了,可那一聲聲嘹亮的‘萬歲’似乎仍萦回在耳際,在心底震蕩不絕!
窗外暮色漸臨,秋雨連綿地下着,剪不斷的憂愁,柯衛卿透過那灰蒙蒙的雨簾,仿佛看見了年少時的自己,聞到了那久違的書香、墨香和藥草香……
太醫也好,宮女也好,眼前的一切似乎不存在了,淚霧升了起來,那段理不清、斬不斷,深植于心中的情愁,不斷地浮現在腦海之中……
※ ※ ※
二十二年前的冬夜,羊角山西向的山谷裏,忽然亮起一片火光,那熊熊燃燒的烈焰沖向天際,像要把整座山谷都焚燒殆盡!
在一片驚天動地的哭喊聲、慘叫聲、殺戮聲中,一個背着竹簍,容貌俏麗的少婦,驚得摔倒在地,但她不敢有絲毫遲疑,奮力爬起來,雙手托緊竹簍子,拔腿跨過燃燒的樹丫,拼命往前跑去,從她赤裸雙腳上流下來的血,染紅了雪地。
「将軍!往東邊河谷逃了一個!」
「什麽?!追!快追!一個活口都不能留!」馬匹尖聲嘶鳴,鐵蹄踏得幽谷隆隆震響,數十人氣勢洶洶地朝河邊追去!
壯麗的朱雀河源自羊角山深處,在峽谷一帶水流湍急,就算是冬天也不會結冰,河岸兩邊終年堆積着嶙峋的怪石和黑色的淤泥,還有一只渡河用的竹筏。
神色倉惶的少婦在亂石間跌跌撞撞地跑着,兩腳傷痕累累,手上也是傷,終于,她逃到竹筏邊上,腳一踩空,整個人跌進冰冷刺骨的水裏!
「卿兒!」她顧不上自己,緊張萬分地卸下背上沉甸甸的竹簍,掀開布巾一看--裏面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娃兒,才一歲大,胖墩墩的小臉鮮嫩俊氣,烏黑漆亮的眼睛仿佛兩潭清水,鼻子翹翹的,嘴唇像粉紅的桃花。
「娘……」竹簍裏傳來牙牙學語似的叫喚,少婦松了口氣,摸了摸他漂亮的小臉蛋,正打算把布蓋好,就聽得「嗖!」地一聲尖嘯,一支鐵箭瞬間穿透她的身體,直釘在胸膛上!
她像無法置信一般,瞪着血紅的眼睛,一手牢牢抓住銳利的箭頭,一手依然抱着竹簍。
「娘!」孩子急切地叫喚,她低頭看了他一眼,就在這時--利箭如驟雨傾瀉,把她苗條的身子,打得就像風中的殘葉,絕望地震動、掙紮,最終無力地滑倒下去……湧出的血液浸紅了河灘。
少婦的右手還在努力地往前伸着,把護在身前的竹簍推上了筏子,這個動作用盡了她最後一口氣!
咚!拴住竹筏的繩索恰巧被飛來的利箭射斷,迅急的水流下,竹筏仿佛瞬間沉了下去,又被巨大的力量拽進了江心,岌岌可危地時浮時沉,載着哇哇啼哭的孩子漂流而去。
紛沓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眨眼就到了,士兵們在找到的屍體上又是一番粗暴地亂刺。
「死了嗎?」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在馬背上問道,聲音粗渾暗啞。
「是!将軍,她已經斷氣!」下馬查探的士兵,下跪回禀道。
「孩子呢?」
「屬下辦事不力……孩子被這女人推上了竹筏,漂走了,大人,要追嗎?」
男人沒有回答,發紅的眼睛陰鸷地掃視着洶湧的河流,一場暴風雪即将到來,就算那孩子命大沒有被淹死,也很快會被凍死,想到這裏,男人大力一扯缰繩,驅馬轉過身體,「不用管他了,回營!」
「是,趙将軍!」
雜沓的馬蹄再次濺起烏黑的泥漿,士兵們倉促地離開,不一會兒,山谷上方就下起鵝毛大雪來。
冰冷刺骨的雪花像大片大片扯碎的棉絮,飛舞着,咆哮着,吞沒整個山谷,那在遠處颠簸搖晃的青皮竹筏,也漸漸沒了身影……
※ ※ ※
光陰荏苒,六年後,永慶鎮──
永慶鎮又叫小南門,位于大燕國都城睢陽的南邊,百姓約兩千,以漁獵、耕作為主。
鎮上最大的府邸當屬柯王府,年已四十的柯賢是當今皇上的表弟,雖然他在朝中毫無實權,但畢竟是皇親國戚,而他的繼室夫人是皇帝身邊的紅人──護國将軍趙國維的女兒,所以他的封地破例地接近都城不說,還擁有永慶鎮上最為肥沃的一大片土地,以及朱雀河谷上方的一座牧場。
今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別大,俗話說‘麥蓋三層被,枕着饅頭睡’,來年一定是大豐收,百姓也能安居樂業,可是柯王爺的眉頭一點也不見舒展,那張‘奉天诰命’的聖旨就攤開在紅木書案上,不論看幾遍,內容都不會改變。
字跡工整,剛勁有力的正楷書,末端印有當朝皇帝禦印,內容是‘錢糧劃撥、人丁分配、車辇陣仗、獵場範圍’等等,用一句話概括,便是明年秋季──大燕國皇帝要來朱雀河谷狩獵!
皇帝出宮狩獵,分為‘春搜、夏苗、秋猕、冬狩’四季,其中以‘秋猕’最為重要,是國之大典。皇帝狩獵的同時,也會舉行許多祭祀和慶典活動,除了皇族成員外,還有文武大臣、各國使節、以及圍獵官兵等過萬人參與,十分隆重。
一直以來,大燕皇帝都是在都城以東的逢澤皇家獵場舉行秋猕, 怎麽這一次,突然想到朱雀河谷來了?而且還偏偏挑在這種時候?
皇帝淳于炆今年五十九歲,自二十七歲登基成為炆帝以來,已育有皇子十四人,郡主十七人,但都是後宮嫔妃所生,四十九歲的寧皇後雖然端莊賢德,但無所出,如今能保住皇後之位,全靠由先皇指婚,以及炆帝的厚愛。
寧皇後沒有子嗣,而按照大燕國六百年來嫡長子繼位的制度,太子必須是皇後之子,若嫡後無子,就要選擇家世顯赫的妃嫔所生的皇子做繼承人。
炆帝心知肚明哪幾個兒子,有資格做太子,卻遲遲不下诏,以至于東宮虛位達三十二年之久,在歷史上極為罕見。
堂堂十國之首的大燕──竟然沒有儲君?這讓文武百官,黎民百姓都異常心焦,可是不論《百官聯名奏書》,還是《為民請願書》,統統被炆帝冷落到一旁,都幾十年了,就當群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皇帝突然下诏,明年立秋之後,将冊立大燕國太子!
一石激起千層浪!觊觎者甚衆,整個後宮和朝廷都風起雲湧。但凡和皇子們有些交情的朝臣紛紛上奏,想為皇上推舉出最佳的太子人選,這也是家族勢力的拼鬥,誰不想為未來天子立下一份舉薦大功?
柯王爺也是其中之一,可是他畏首畏尾,就怕投錯了邊。想當年炆帝登基,同他作對的人沒一個有好下場,不是被流放,就是被杖斃,有的朝臣,甚至被誅九族!
柯王爺可不想重蹈覆轍,如今的大皇子淳于耀祖、二皇子耀忠、三皇子耀泰、八皇子耀康、九皇子煌夜、十皇子煌玥,都有可能成為将來的天子,他哪一個都得罪不起。
而明年朱雀河谷的狩獵,顯然和冊立太子有關。
柯王爺想,這時候能幫助他的人,就只有岳父趙國維了,他原先是先帝一手提拔的武将,身健如牛,立下數不清的戰功,炆帝登基後,冊封他為護國大将軍,手握南北兵權,對外守護邊疆,對內則清除異已。
再也沒有比趙大将軍更清楚朝廷及後宮局勢的人了,柯王爺本想借着過年走親戚,與夫人一起去将軍府住些日子。一來是商議儲君一事,二來是送禮,趙将軍嗜馬如命,曾看中朱雀河谷馬場中,從南烈國重金買來的赤煙馬,這種馬黑鬃黑尾,通體紅色,來如激矢,去如絕弦,是上等的戰馬。
可是秋猕诏書一下來!朱雀河谷上方的牧場、莊園、良田,就不再是柯王府的地了,而是被皇帝臨時征用的獵苑,擅闖獵苑都是死罪,更別說拿走裏面的戰馬了!
「唉,這事兒難辦啊!」柯王爺眉頭緊蹙,一臉愁容。
「這有什麽難辦的?瞧你這樣兒,沒出息!」
書房的朱紅門扉敞開着,一位頭戴鳳凰珠釵,身着華麗狐皮裘衣的貴婦,邁步走進來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