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兒女,(1)
唐茉喜是在十五歲這年的初春夜裏,忽然長大了的。
茉喜不是一般的姑娘,她是有出身有來歷的,盡管只剛活了十五年,然而人生故事已經足以寫成一部戲,并且是唱念做打俱全的熱鬧大戲。她自認姓唐,因為她親娘姓唐,但是對外她不這麽說,對外她斬釘截鐵,一口咬定了自己姓白,白茉喜。如果白大爺不死的話,她一定能随着她親娘堂堂正正地跨進白家大門,且她雖然是個庶出的女兒,但因前頭無兄弟姐妹擋路,所以不管衆人承不承認,她都毋庸置疑的該是白家大小姐。
然而在那一切的前頭,放着“如果”二字。一“如果”,就表明那好前景其實并沒有茉喜的份。因為白大爺的确是在她兩歲那年得急病死了,她娘唐玉仙跟白大爺好了一場,連個孩子都好了出來,也的确還是連個白家的小妾都沒當上。
白家的敗落是分階段的。在白大爺時代裏,白家敗得緩慢,敗得有分寸,所以白老太太還拿得起架子,還能說一不二。白老太太不讓唐玉仙進門,不只是因為她出身低,是個唱戲的女伶,也因為白老太爺年輕的時候曾經往家裏弄了個妓女做小妾,白老太太使出了渾身解數,賠了許多青春,好容易才把那小妾活活地折磨死了。白老太太看不得煙粉靈怪的女子,而和妓女相比,女戲子在興風作浪這一道上,顯然又高了一個級別。
白老太太不許家裏進狐貍精。狐貍精養出個丫頭叫白茉喜,也不行!
唐玉仙住在白大爺給她布置出來的小公館裏,因為活得逍遙自在,所以也不很急着往白家進。她沒料到白大爺會染上急病,說死就死。
跟白大爺好了好幾年,她唯一的成績是養出了個累累贅贅的小茉喜,除此之外,她把一身的臺上功夫全丢了。好吃懶做之餘,她還染上了幾口鴉片瘾。所以白大爺那邊的經濟支援一斷,她在大鬧白家未遂之後,只得重打旗鼓另開張——這回不賣藝了,她改賣身。茉喜放在家裏太礙眼,礙她自己的眼,也礙客人的眼,于是被她送去了一戶大雜院內的人家中寄養。
那一年茉喜三歲,三歲的茉喜繼承了她那對爹娘的所有特色——不是優點,也不是缺點,是特色。像她娘一樣,她好吃懶做、能忍能耐——在遇到勁敵的時候;也可以非常的惡毒潑辣——在遇到軟柿子的時候。
同時,像她的爹一樣,她随遇而安,非常能對付;她天生愛美,在襁褓裏的時候就會睜着大眼睛盯着花衣裳瞧,可是自從到了大雜院,迎接她的只有虱子、跳蚤、破衣爛衫,她終日穿戴得如同小叫花子一般,也并沒有愁苦得要死要活。
這樣一個茉喜在大雜院裏摸爬滾打,一混就是七年。大雜院和大雜院也不一樣,此大雜院屬于北京城中的下九流聚集地,裏頭住着的人不是唱戲說書的,就是打把式賣藝的,蟊賊暗娼之流也不缺少,總之就是沒有真正下苦賣力氣的清白人物。
七年之後,茉喜被唐玉仙送進了白家。
說“送”其實不大準确,換成個“鬧”字就對了。那時候白老太太早沒了,白大爺留下的大少奶奶自打守寡之後就病恹恹的,熬了三年也沒了。白家的家業全落在了白二爺手裏。換言之,白家的當家人已經徹底地更換了。
白二爺知道唐玉仙和自家那位死鬼大哥的關系,當年茉喜滿月的時候還送去過一副銀鎖。然而讓他現在把茉喜弄進家裏當大小姐養着,他可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依着他的心意,他打算以龍行虎躍之勢殺奔門口,一腳把唐玉仙娘兒倆踹出去。然而殺到門口之後白二爺定睛一瞧,發現情況不對,唐玉仙這個臭娘們兒居然自帶了楊梅大瘡充當武器,而且勢如瘋魔,見了人就張牙舞爪地要往上撲。白二爺雖然是個身大力不虧的老爺們兒,可是也沒有和楊梅大瘡親密接觸的打算,腳指頭在緞子鞋裏動了動,白二爺一時猶豫,結果讓唐玉仙先出了腳——唐玉仙一腳蹬在茉喜後背上,把茉喜蹬得向前直飛了一兩米遠。而未等茉喜平安着陸,唐玉仙扭頭便逃,轉眼就是無影無蹤。
白二爺和白二奶奶商量了許久,十分想把茉喜驅逐出境,然而茉喜窺破了他們的心意,又知道自己那娘活不了多久,将來必定沒有再供給自己吃喝的本領,說不好還得讓自己女承母業養活她,所以故意做了個可憐兮兮的模樣,對着白二爺夫婦連哭帶訴,又把她那個早忘幹淨的爹拎了出來,話裏話外透着她的身份。白二爺和白二奶奶越聽越不對味,後來夫婦二人對視一眼,發現這孩子不是個好打發的,自家若是不收留她,她能跑出去說出一套二叔抛棄侄女搶占家産的故事來。
白二爺和白二奶奶都是要臉的人,絕不肯無緣無故地背黑鍋,放平心思細細一想,又覺得這孩子既然真是白老大的種,那老大沒了,做兄弟的養育大哥的女兒,也是理所當然。故而最後夫婦二人無可奈何,只好在白家開辟了一處小小天地,專供茉喜容身。
茉喜所住的地方,乃是白家曾經的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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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冷宮是一處小小的院落,位于白宅的一角,四面圍牆高聳,牆內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小房。這地方是白老太太當年關押白家小妾的地方,小妾在這個院子裏一直住到了死,死前連着七年沒出過院門,因為院門鎖着,不許她出。一日三餐用桶裝着,隔着牆頭從外向內遞給她,飯沒好飯、菜沒好菜,她的夥食一直是不如老媽子。
小妾死後,這冷宮就空了下來,拆了它太麻煩,留着它也沒人住,等閑也無人敢進。茉喜在這個地方住了四年,平心而論,她住得挺快活。因為第一,這院子緊挨白宅的後牆,以茉喜的身手,她能先爬上院子的後牆,再踩着後牆頭向前一躍,躍上牆外一股粗樹枝,攀着樹枝繼續往前挪,她可以很輕易地夠到白宅後牆。後牆外是一道偏僻小街,街上偶爾會有賣零嘴兒的,能讓茉喜弄點吃喝打打牙祭;第二,這院子前方花木繁多,到了天暖之時,滿樹花開,粉紅粉白地晃人眼睛,而茉喜最喜歡花花草草;第三,小院的院門到房門之間有一段距離,即便當真來了不速之客,房內的她也有時間藏錢藏食物——白家的孩子都多多少少的有點月錢,但茉喜是沒有的,茉喜的錢全是鳳瑤給的。
鳳瑤是白二爺的長女,是在除了茉喜之外的所有人眼中,白家真正唯一的大小姐。鳳瑤漂亮、沒心眼兒,被茉喜哄住了,認了茉喜做好朋友。茉喜有時候很愛鳳瑤,因為自己心裏清楚,普天之下就只有鳳瑤是真心地善待自己;可有時候也嫉妒鳳瑤,嫉妒的時候她會故意欺負欺負鳳瑤,當然欺負得很有分寸,不至于真讓鳳瑤和她絕交。
茉喜就這麽怡然自得地長到了十五歲,她覺得自己活得很清楚、很明白,夠聰明,也夠冷酷。直到這天夜裏,她攥着幾毛錢出了房門,輕車熟路地爬牆上樹,想要到宅後的小街上買一點羊頭肉當消夜。茉喜在白家吃的是下等夥食,那點油水滿足不了她老饕般的食欲,尤其是這兩年她開始發育了,一張嘴更是恨不得吞天噬地,把鳳瑤都嚼嚼吃掉。
羊頭肉這東西是非得半夜才上街的,小販用刀子把肉切得極薄,撒上椒鹽之後很合茉喜的胃口。茉喜垂涎三尺地爬上院牆攀上樹枝,正要姿态娴熟地繼續前進,哪知就在她要動未動之際,忽有一條黑影從前方牆頭翻過,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
茉喜吓了一跳,下意識地想要出聲喊人,但是聲音半路被她生生壓住了,她眼看牆根這人一動不動,顯然沒有全死也是半死,便心念一動,起了賊膽。
小小心心地溜下樹去,茉喜踩着滿地正在泛青的野草走向了黑影。牆外沒路燈,牆內沒電燈,幸而天上懸着一輪圓月,能給茉喜照亮道路。一步一步地走到黑影跟前蹲下來,茉喜發現自己這險是冒對了。黑影長條條地躺在她面前,看身量應該是個成年男子,做着西裝革履的打扮,雖然不知道為何夜半翻人牆頭,但是光看他這身衣裳,也該是個有錢的少爺。
茉喜對少爺沒興趣,茉喜愛的是錢。一只手慢慢伸向了對方的腰間,她想要掏一掏對方的口袋。然而手指指尖探入衣兜,她沒摸到錢包,隔着一層西裝裏子,她反而是摸到了對方腰側一件堅硬的物事。
“什麽東西?”她冷靜地想,“金條銀條掖腰裏了?”
抽出手來一掀對方的西裝下擺,茉喜看到了那件堅硬物事的全貌,原來是個三角形的大皮套,皮套表面有個小小的鐵紐子,茉喜試着伸手一撥弄,只聽啪嗒一聲輕響,皮套的蓋子向上翻開,赫然露出了裏面黝黑光滑的手槍柄。
茉喜在大雜院裏見過手槍,知道這東西是件殺人不眨眼的厲害家夥,而她只想弄些小錢,萬萬不想和厲害家夥打交道。于是輕輕地把那皮套蓋子重新扣了上,她緩緩地站起身後退了一步,決定羊頭肉不吃了,今晚出師不利,還是先回屋睡覺去。
可是一步退過之後,黑影子忽然低低地呻吟了一聲。一個腦袋向上擡起來,黑影子在月光之下露出了他的面目。
茉喜眼神好,一眼望過去,當即看了個清清楚楚——然後她就停在原地了。
因為那是一張很英俊的臉,英俊到了讓茉喜目瞪口呆的程度。
茉喜活到十五歲,眼裏和心裏素來沒裝過男人,甚至她看天下男人都是一個模樣,區別無非是有的老一點,有的少一點。然而眼前這個男人肯定是與衆不同的,以至于茉喜睜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怕也不怕了,逃也不逃了,中邪一般,單只是看。
茉喜眼睜睜地看着來人,來人也眼睜睜地盯着茉喜。雙方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片刻之後,這位有着一張好面孔的不速之客将一根食指豎到唇邊,低而急促地噓了一聲。茉喜會了意,也沒怕,單手扶樹在地上站穩了,她腳下的枯草與新芽混合交織,是軟綿綿地厚,可以讓她落步無聲。
這個時候,後牆外響起了一串很密集的馬蹄子響,顯然是有騎兵隊伍快馬加鞭地經過。不速之客應聲擡頭,很警惕地向後方牆頭望了一眼,及至馬蹄子聲音越來越遠了,他才低下頭,在大月亮底下神情痛苦地喘了一口粗氣,掙紮着想要起身,然而左腿剛一動彈,便疼得他緊緊閉了眼睛——他是劍眉星目,兩道眉毛豎起來,仿佛可以斜飛入鬓。去年白二爺過生日的時候,白二奶奶往家裏叫了個戲班子。茉喜跟着看了幾出熱鬧戲,戲文她看不大懂,她看的是臺上角色們的妝容服飾。現在她看牆根底下這個男人就像是帶了妝,小生的妝,然而因為全是天然本色,所以比戲臺上的小生們更素淨。茉喜沒想過男人也可以這樣招人看。
招人看的美男子此刻顯然并不好過,說話之前先做了個龇牙咧嘴的鬼臉,随即向茉喜伸出了一只手,他小聲說道:“小丫頭,勞駕過來扶我一把,我這腳八成是落地的時候崴着了,他媽的一動彈就——”
話沒說完,後頭的內容被他的一咬牙生生咬斷了。
茉喜沒過去,但是美男子那一聲很不文明的“他媽的”,讓她略略感到了一點親切,原來美男子也是人間的人,并非從戲臺上飄然而降的假角色。
“你到底是什麽人?”茉喜語氣不善,但是聲音很輕。這美男子要不是好東西,她自會處置他,可是在确定美男子的好壞之前,她可不肯驚動旁人。這幾年外頭不太平,今天革命明天革命,北京城裏隔三岔五地就鬧大兵。大兵雖然不敢往白家這種深宅大院裏闖,但是茉喜人在家中坐,能知天下事,因為鳳瑤天天讀報紙,自己讀,也給她讀,還教她念書寫字,可惜她實在不是個好學生,一顆七竅玲珑心根本不在書本上,怎麽教也教不會,氣得鳳瑤臉紅脖子粗。
能被騎馬隊伍追逐的人,必定不是尋常人物,要是騎驢隊伍還好一點,因為驢便宜。兩只眼睛滴溜溜地在美男子臉上身上打着轉,茉喜靜等着他的答複。
美男子忍痛坐起了身,擰眉毛皺鼻子,顯然是急了,“你看我像為非作歹的人嗎?”
此言一出,遠方忽然又隐隐地響起了馬蹄聲響。茉喜側耳一聽,發現那聲音分明是在急速逼近,當即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美男子伸出的右手。随即另一只手架到對方腋下,她化歷年所吃羊頭肉為力量,氣運丹田地向上一挺身,竟是硬把美男子架了起來。架起來之後她吓了一跳——美男子躺着的時候,她只是看這個人挺長,哪知道美男子一站起來,竟是足足高了她兩頭。美男子若不是左腳不敢沾地,否則簡直可以夾着她的細脖子,直接把她夾走。拄拐棍似的拄着茉喜,美男子用另一只手扶了身邊一切可扶的牆和樹,東倒西歪地忍痛前行,走了沒幾步便停了,“怎麽又是牆?”
茉喜不知不覺地還是被他用胳膊夾了脖子,此刻只能從喉嚨裏擠出細聲,雞崽子似的叽叽問道:“你還能不能再爬牆了?這道牆後就是我的屋子。”
美男子低頭看了看腋下的腦袋,汲汲問道:“你爹娘在嗎?”
茉喜在他胳肢窩裏搖了搖頭,“我沒爹娘——你到底能不能爬?能爬就爬,不能爬就在這兒待着吧!”
美男子放開胳肢窩裏的茉喜和手中的樹幹,舉起雙手向上扒住牆頭,他一聲不吭地單腳向上一蹿。茉喜仰起腦袋,就見他搖頭擺尾,居然如同一條大蟒蛇一般,三扭兩扭地便扭上了牆頭。随即側身向下一栽,只聽撲通一聲,正是此君第二次挨了摔。
茉喜巾帼不讓須眉,當即回身上了樹,然後踩着樹杈一步邁上牆頭,飛檐走壁地向下一躍,無聲無息地也落了地。這回不等美男子求援,她直接将對方生拉硬拽地拖起來,一路攙扶他繞過房屋進了門。
茉喜所住的小屋,雖然說是裏外兩間,但因它當年的本質乃是一處囚牢,所以兩間屋子加起來也不如平常的一間屋子敞亮。裏屋有炕,外屋則是只有一桌兩椅和兩口箱子。因為沒點燈,所以裏外黑洞洞的,全憑窗外一輪月亮照明。美男子依稀看到了椅子的輪廓,當即單腳跳過去,一屁股坐了下來。然後向後一靠,他扭頭環顧了周遭環境,開口問道:“小丫頭,你家裏人呢?”
茉喜很細致地關好了房門,又打開箱子,從箱子裏翻出一塊舊花布。把花布兩角挂上了玻璃窗框上的釘頭,這就算是她的窗簾。
有了窗簾之後,她才劃火柴點燃了桌上的小油燈。如豆燈光自下向上烘托出了她尖俏的瓜子臉。她穿得不好,戴得也不好,可饒是如此,她也依然是個漂亮人兒,并且漂亮得一目了然。端起小油燈湊向了美男子,茉喜本是想仔細看看對方的模樣,然而火苗跳躍着一閃爍,燈光卻是先讓她現了真面目。她生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天然地蒙着水光霧氣,鋒芒藏在水霧之下,一旦釋放出來,可以格外地刺人。居高臨下地審視着美男子,她的長睫毛在面頰上顫出大片陰影。
美男子仰臉迎視着她,越看越犯糊塗——方才他一直認為這家夥是個小丫頭,但是現在再想再看,小丫頭會沒爹沒娘地一個人住?小丫頭會有這麽大的膽子,敢往家裏救個陌生男人?
“你多大了?”美男子感覺情形有些不妙,自己方才很可能把個大姑娘夾了一路。
茉喜略一猶豫,随即坦然答道:“十七。”
美男子又問:“你家……真沒人?”
茉喜放下油燈,垂眼盯着他的腿腳說道:“有沒有人不關你的事。我好心救了你一命,你要是敢跟我動邪心思,我就砸出你的狗腦子!”
美男子皺着眉頭一笑,心裏惴惴的,因為感覺眼前情景太過詭異——自己本是在大街上遭了追殺,然而拐進胡同翻過一道高牆,便冷不丁地遇上了一個半大不小的姑娘。這姑娘連自己叫什麽都不知道,便敢把自己領到了這麽一間空屋子裏,這簡直該是《聊齋志異》裏的故事。
這個時候,茉喜忽然主動出手,拎起桌上的大茶壺,給美男子倒了一杯涼水。她這屋子常年來只有鳳瑤一個客人,今夜毫無預兆地來了個新鮮家夥,這讓她感覺自己像是在等待一場大戲開鑼,雖然不知道開鑼之後是什麽故事,但單是等待便已經讓她感到了悸動。悸動到了一定程度,她幾乎對美男子生出了幾分敵意,因為美男子讓她此刻略略亂了方寸,而茉喜活了十五年,從來不亂。
“腳怎麽了?”她開口又問。
美男子端起粗瓷杯子喝了一口涼水。這回氣喘勻了,心神也定了,他低頭一撩褲管,隔着一層洋紗襪子,他捏了捏自己的左腳踝,捏過之後擡起頭,他小聲說道:“骨頭沒事兒,應該是落地的時候沒站穩,把筋扭了。”
茉喜用很冷靜的聲音答道:“骨頭沒事兒就好,要不然我可沒地方給你找大夫去。”然後她神情不善地又問:“你什麽時候走哇?”
美男子苦笑了,“今夜肯定是不成了。大姑娘,收留我一夜行不行?”
茉喜本來也沒打算讓他冒險往外走。十五歲了,她也知道男女有別——好些禮數規矩她都知道,她不知道的,鳳瑤也會教給她,但知道歸知道,她不往心裏去。一彎腰吹熄了桌上油燈,她轉身走到窗前收了她的臨時窗簾,然後回到美男子面前,她開口說道:“你起來,咱們進裏屋待着去,裏屋有炕,炕上坐着舒服。”
美男子因為過于驚訝,所以一言未發,順着茉喜的指揮站起來,做了個金雞獨立,同時心中暗想:“這丫頭是缺心眼還是怎麽的?這膽子也太肥了!這到底是什麽地方?看院牆該是一戶大宅院,怎麽進來之後就只遇上了這麽個野狐貍似的丫頭?”
美男子一邊暗暗撥打着算盤,一邊單腳跳進了裏屋。摸黑脫鞋爬上了炕,他得到了一床薄被。裹着薄被往炕角一偎,他清了清喉嚨,随即說道:“我姓萬,大名叫萬嘉桂,是第十八混成旅第二團的團長。上個禮拜我代表我們旅長來了北京,和陳司令談判,沒想到姓陳的忽然翻臉,竟然要置我于死地。我身邊沒帶幾個人,不是對手,要不然也不至于逃得這麽狼狽。”
茉喜圍着一床褥子蜷縮在涼炕的另一角,圍得很緊,是個防禦的姿态,不知道防禦的是萬嘉桂,還是防禦自己——她一旦撒起了野,往往會把她自己也吓一跳。
“你是長官?”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靜夜中響起,聲音很輕很軟。她還不知道自己也有這麽嫩的一把小嗓子,“是不是天天坐汽車,汽車門外還站着大兵的那種大軍官?”
萬嘉桂猶豫了一下,随即答道:“就算是吧!”
然後他又問道:“你呢?”
茉喜縮在褥子裏,腳指頭蜷着,手指頭攥着,整個人有種森森然的緊張和喜悅,“我叫茉喜。茉莉花的茉,喜歡的喜。”
萬嘉桂立刻問道:“你喜歡茉莉花?”
茉喜在黑暗中搖了頭,“我不喜歡,我喜歡大花,紅的。”
萬嘉桂聽她說話還帶着孩子氣,便順勢問了他最關心的問題:“這兒是你的家?”
茉喜這回思索了一下,思索的成績是這樣一句回答:“我爹活着的時候,屋裏屋外全是我的家;我爹沒了,屋裏是我的家,屋外是我二叔二嬸的家。”
萬嘉桂一聽,立刻全明白了。高牆大院是沒錯的,自己并未判斷錯誤,只不過是誤打誤撞,跳進了一戶家中家。而涼炕那邊的野丫頭,原來還是個小可憐。
萬嘉桂在涼炕上坐得越久,越感覺焦慮,因為發現自己的左腳踝越來越疼,已經腫得變了形。他是急于出城的人,在城內耽擱得越久,越有危險,尤其是躲在了這戶家中家之中,縱是城外來了援兵,也沒法子把自己找出來帶走。
“有沒有能治跌打損傷的藥?”他小聲問茉喜,“我這一下子好像是傷得不輕。”
炕那頭的黑影子窸窸窣窣地動了,是茉喜使了一招金蟬脫殼,從她那圍作一堆的褥子裏爬了出來。萬嘉桂在黑暗中坐得久了,窗外月亮又大,所以他已經很能看清房中情形,尤其是能看清前方正在逼近的茉喜。四腳着地的茉喜垂着兩條半長的辮子,到萬嘉桂面前蹲了起來,萬嘉桂低頭再一瞧,看見茉喜腳上穿着襪子,襪子是舊襪子,并且是挺好的舊襪子,腳背上面印着一溜小碎花,大腳趾頭那裏則打了很粗糙的大補丁。
茉喜蹲在夜色之中,自以為萬嘉桂看不見自己腳上的大補丁,所以頗為坦然自信。伸手一掀棉被,她把手探向了對方的腳踝,“我瞧瞧。”
萬嘉桂吓了一跳,連忙向後一縮,“別。”
茉喜莫名其妙地擡了頭,“別?”
萬嘉桂在黑暗中答道:“男女有別,你都十七了,我哪能——”
不等他說完,茉喜放暗箭似的搶着開了口,“知道男女有別,你還往我屋裏進?”
女的這麽一說,男的當即委屈了,“進門之前我還以為你是個小丫頭片子呢!”
茉喜對于“丫頭”“小姐”之類的詞最是敏感,因為自認為應該是個小姐,可是偏偏活成了個丫頭,并且是冷宮裏的丫頭。惡狠狠地瞪了萬嘉桂一眼,她從牙關中擠出了話,“丫頭就丫頭,幹嗎還要加個片子?你愛怎麽着就怎麽着吧,沒人樂意看你的臭腳丫子!”
萬嘉桂在暗中眨巴眨巴眼睛,心想才十七就這麽潑辣,二十七是不是就該吃人了?這樣的姑娘,再好看我也不要。
茉喜退回原位,和萬嘉桂恢複了炕上左一堆右一堆的格局。嘴不饒人,她心卻是活潑潑地軟。因為萬嘉桂是個外來客,和她之間沒有過往沒有将來,是個嶄嶄新新從天而降的人物,并且比戲臺上的小生更漂亮。她就喜歡新和豔的東西,越新越好,越豔越好。
左一堆右一堆沉默了片刻,末了萬嘉桂哼哼唉唉地又開了口,“我說,茉喜姑娘,真沒藥啊?”
茉喜又從褥子裏爬出來,爬到萬嘉桂面前蹲起身,她冷着臉說道:“臭腳丫子伸出來!”
萬嘉桂疼得精氣神都弱了,那一套男女有別的禮數他也顧不得了。對着茉喜一掀棉被,他伸出了一條結結實實的長腿,同時咬牙忍痛,從鼻子裏向外哼了一句:“冒犯了。”
茉喜向後退了退,想要扒下萬嘉桂的襪子,然而襪子在紅腫的腳踝上繃了個緊,并不容易扒下來。從針線笸籮裏翻出一把小剪刀,茉喜斬截利落地下了手,硬把萬嘉桂的左腳襪子剪了開。
萬嘉桂的赤腳是白皙潔淨的,并不是臭腳丫子。茉喜記得丘八似乎是沒有這麽講究衛生的,不過萬嘉桂是個大軍官,大軍官想必和大兵們還不一樣。
眼看萬嘉桂的左腳腳踝已經紅腫透亮,茉喜扭頭對他說道:“你別亂動,天一亮我就去給你買藥。你這腳沒大事,用藥酒擦擦就好了。”
萬嘉桂小聲問道:“天亮之後我不走——行嗎?”
茉喜一仰臉,“那你走吧!”
萬嘉桂看了她一眼,沒見過這麽敢說敢做的正經姑娘,可若說她不正經,這深宅大院又不是什麽不正經的地方。
他不言不語地老實了,導致茉喜懷疑自己說錯了話,幾乎有點心虛。讪讪地低下了頭,她輕聲說道:“不是真讓你走。”
萬嘉桂一聽她又說了孩子話,不由得想要笑,“你讓我走,我也走不了。茉喜姑娘,大恩不言謝,你今天救了我一命,等我過了這一道難關,将來必有報答恩情之日。”
茉喜慢慢地向後退回了角落裏,一顆心在腔子裏撲通撲通直跳。報答二字對她來講,素來只意味着真金白銀,不過此時此刻她沒想金銀,因為她救萬嘉桂是沒有目的的,純粹就只是救。萬嘉桂多向她說一句好話,對她來講都是意外之喜。
重新用褥子圍了自己,茉喜低頭把臉埋到了褥子中,雖然嘴裏沒吃到羊頭肉,但是心中很有滋味,很歡喜。
茉喜幾乎是一夜未睡,只在淩晨時分東倒西歪地打了個盹兒。睡着睡着她猛然睜了眼,睜眼之後就發現窗外天光泛青,将要大亮了。
她擡手揉了揉眼睛,然後把目光轉向了對面的萬嘉桂。萬嘉桂蜷縮着,側卧而眠,睡得很沉,甚至微微帶了鼾聲。推開身上的褥子坐正了身體,茉喜盯着萬嘉桂細瞧,越瞧越是感覺好奇,仿佛生平第一次見到男人一樣,幾乎有了見精遇怪一般的驚心。萬嘉桂身軀長大偉岸,一張臉卻是俊俏得有型有款,這麽睡也不露傻相,棱角分明的薄嘴唇閉緊了,他微微低着頭,從茉喜那個角度望過來,越發看他劍眉入鬓、鼻梁挺拔筆直得幾乎像個洋毛子。
這一夜的光陰是了不得的,茉喜活了十五年,直到今天才真正明白了男女有別。一旦明白了,她立刻就向後縮了縮腳,因為腳上襪子打着大補丁,在萬嘉桂面前拿不出手。幸好萬嘉桂還在睡,應該沒有留意到她這兩腳縫縫補補的破襪子。
茉喜蹑手蹑腳地溜下了炕,趿拉着布鞋跑到外間,旁的不顧,先打開箱子,從裏面翻撿出一雙新襪子——她在白家,被隔絕在衆人之外,永遠沒有油水可撈,時常過得還不如老媽子,但是偶爾也會得到一點新鮮的好玩意,比如箱子裏這一雙薄薄的白色絲光襪子。襪子是鳳瑤偷着給她的——不敢明給,明給了白二奶奶會罵鳳瑤。白二奶奶對茉喜的策略是以己之不理不睬,迫彼之自生自滅。否則的話也真是沒辦法,白二奶奶最是講出身看門第的,讓她承認茉喜是白家的一分子,那等于是讓她承認乾坤倒轉、日月無光。平心而論,茉喜沒招惹過她,甚至一年到頭也不在她面前露幾次面,可白二奶奶就是煩她。莫說見,提一提她都要皺眉,因為她是個娼婦硬送上門來的私生女,無論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上不得臺面的坯子。尤其她還是白大爺的私生女,當年白大爺和白老太太聯袂當家的時候,白二爺夫婦沒少受拘束。就為了這個,白二奶奶也恨不得把白大爺的痕跡一掃而光。不求別的,只求個揚眉吐氣。
白二奶奶的心事,盡管她自己不說,旁人察言觀色,也都能看出個七七八八。茉喜沒有察言觀色的機會,可她素日睜着一雙狐貍眼,豎着兩只兔子耳,不聲不響地在白宅內部靠牆溜達一圈,就能把家中情形掌握個五六分。現在她還小,沒到自立門戶的時候,所以為了吃穩這一天三頓飽飯,她很識相地躲在冷宮裏,堅決不幹任何出格的事——或者說,不明着幹。
她穿了一雙系絆兒的藍布鞋,一伸腳會露出腳面,所以這雙絲光襪子她留了許久,始終是不敢穿也不舍得穿。今天她豁出去了,快手快腳地脫了舊襪子換了新襪子。換好之後把鞋也穿利落了,她從窗臺上拿過一只搪瓷杯子,輕輕地拎起大水壺,倒了半杯水。杯子裏面插着一支牙刷,窗臺上面還有一盒牙粉。她推門出去,不聲不響地刷了牙,刷牙也是鳳瑤教給她的,鳳瑤教她寫字,教了個死去活來、人仰馬翻,教她刷牙倒是順利,因為茉喜有一口整整齊齊的好牙齒,刷了幾天之後變得雪白。茉喜愛美,知道白牙的漂亮。為了自己這一口小白牙能熠熠生輝,別說讓她刷牙,讓她把牙粉吃了她都幹。
牙刷了,臉也用濕毛巾擦了一把,兩條辮子解開了重新編利索,茉喜感覺自己這模樣是夠見人了,這才走回卧室,也沒脫鞋,直接爬上炕去推了萬嘉桂一下。
“哎。”她聲音小小地呼喚,“你醒醒,天要亮啦!”
萬嘉桂登時睜了眼睛,一挺身便坐了起來,愣眉愣眼地問道:“怎麽啦?”
他這一下子可真是起得太猛了,險些一頭撞上了茉喜的前額。茉喜向後退了退,沒和他一般見識,直接進入了正題,“我現在跳牆出去,到街口藥鋪子裏給你買藥。你下來,到房後等着我去。”
萬嘉桂一邊往炕邊挪,一邊犯糊塗,“買藥還得跳牆?”
話音未落,他只見茉喜一彎腰,已經将一只皮鞋套上了自己的右腳,而左腳腫得變了形,只能暫時光着。茉喜擺出舊架勢,使出牛勁攙起了萬嘉桂,扶着他一路往外走——雖說她這冷宮裏等閑不會來人,不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