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茉喜的他與她

茉喜明知道自己那小院兒除了鳳瑤之外,是八百年都不會有人主動進的,可如今她做賊心虛,兩只腳還未跑到藥鋪,就已經是歸心似箭。及至當真敲開鋪門買了藥酒,她攥着那脖細肚圓的小藥酒瓶,氣沉丹田地逼着自己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走——萬一跑快了摔了跤,碎了瓶子可就壞了。

淩晨的天色是說亮就亮,這回茉喜沒再爬牆,而是徑直走了側門回家。側門之外已經有人在扶着大笤帚掃院子,正是看門的老張。老張五十多歲,是個油光滿面的和氣人。忽見茉喜從外面回來,老張驚訝地問道:“嗬!姑娘,您是什麽時候出去的?”

茉喜理直氣壯地答道:“就剛才呀!您八成是沒留意,我是跑出去的。”

對待老張,茉喜從來都是一口一個您。因為老張和別人不一樣,老張雖然明知道她的身份來歷,但總像是還願意高看她一眼。不方便喊她小姐,但是也不叫她丫頭,老張自己折了個中,稱她是姑娘。在沒有利益沖突的時候,茉喜素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敬老張,純粹只是為了老張對她的那幾分客氣勁,雖然老張是個老好人,一貫是對誰都客氣。

聽了茉喜的話,老張愣了愣,随即笑了,“那可能真是我眼拙。大清早的,您出去幹什麽?”

茉喜做了個天真爛漫的表情,笑得又露白牙又眯眼睛,“我那天在院後看見一只小花貓,可好看了。今早兒起來又瞧見它了,我就想追。這不,一路追到街上,到底是沒攆上它。”

老張不知道茉喜這話有幾分真假,也懶得管,由着茉喜往裏進。而茉喜揣着那一小瓶藥酒直奔了自己的小院,進院之後先給院門上了門闩。然後直奔了房後,随即剎住腳步,對着草堆上的萬嘉桂長籲了一口氣,直接伸手去攙扶他,同時又小聲說道:“算你有點兒好運氣,藥酒我買回來了,好不好使不知道,反正就這一樣,不好使也沒別的了。”

萬嘉桂一手扶着茉喜,一手扶了牆,巍巍然地起了立,“茉喜姑娘,謝謝你了。”

話音落下,兩人開始齊步走。走了沒有幾步,茉喜發出了微弱的抗議:“萬嘉桂,你走就走,夾我腦袋幹什麽?”

萬嘉桂單腳跳躍前行,且跳且答:“不是我夾你,是你個子太小了。”

茉喜當即做了反擊,“我要是像你這麽高,我成孫二娘了。”

萬嘉桂很艱難地從房後繞到了房前,“你要是孫二娘倒好了,我也算是在北京城裏有了靠山。”

茉喜像牛似的,幾乎要一路頂着他往前走,“我是孫二娘,第一個先把你吃了。”

萬嘉桂一擡自己那只腳踝紅腫、腳趾青紫的左腳,“好胃口,你就從我這只腳開始吃吧!”

茉喜掙紮着仰起頭,偏過臉,翻着大眼睛罵人,“姑奶奶吃之前,先拿開水把你燙個七成熟!”

萬嘉桂終于成功地跳進了房內,“你個小丫頭片子,怎麽說話一點姑娘氣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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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喜掙紮着騰出一只手,在萬嘉桂的後背捶了一下,“你快點兒跳!我要架不住你了!”

萬嘉桂東倒西歪地進了裏屋,屋子裏到底是比外頭暖和,最起碼沒有寒涼的晨風。未等他把屁股坐穩,茉喜彎腰擡起他的左腿,把他的傷腳放到了炕上,又從兜裏掏出了那只小小的藥酒瓶子。把藥酒瓶子往萬嘉桂面前一遞,她開口說道:“你自己搽藥,我再出去一趟。放心,用不了三五分鐘我就回來!”

萬嘉桂沒仔細聽她的話,只怔怔地擡眼看着她的臉,因為她的臉上有笑容,并且是歡天喜地的笑。他先前可不認識這姑娘,認識之後也沒給過這姑娘任何好處——好處沒有,好話幾乎也沒有,麻煩倒是添了一堆,那這姑娘笑的是哪一出?

茉喜不管萬嘉桂想不想得通,自顧自地扭頭就跑。結果不出三五分鐘的工夫,她真回來了,手裏拎着一只小食盒,食盒打開來,是三個饅頭和一碟子鹹菜。

這是茉喜的早餐,按分量算,已經足夠一個老媽子吃兩頓。但茉喜的腸胃是個無底洞,三個大饅頭塞進去,不到中午就消化空了。在滿屋刺鼻的藥酒氣味中,茉喜把食盒拎到了萬嘉桂面前。揭開盒蓋向內看了看,她随即說道:“我去拿毛巾給你擦擦手,饅頭你兩個,我一個,夠了吧?”

萬嘉桂對她笑了一下,“我吃一個就夠了,你——”

話未說完,院門忽然有了響動,一同響起來的是一串呼喚:“茉喜,吃早飯了嗎?”

萬嘉桂當即變了臉色,茉喜也吓得打了個激靈。一言不發地穿過外屋跑出門去,她在出門之後順手關嚴房門,随即對着前方一笑,“鳳瑤?”

院門口站着個俏生生的姑娘,正是白鳳瑤。

白鳳瑤是名副其實的十七了,和鵬琨有點像,生得明眸皓齒,一笑倆酒窩,一頭長發又黑又厚,亮得可以反射陽光。穿着洋裝皮鞋站在院門前,她空着雙手,茉喜向她笑,她也笑了,然而面色蒼白,笑得勉強。

茉喜咽了口唾沫,将自己那顆活蹦亂跳的慌張心髒咽回了原位。上前幾步堵住了鳳瑤的去路,她開口答道:“我剛吃完。你怎麽這個時候來了?今天又不是禮拜天,你不上學啦?”

鳳瑤垂了頭,小聲說道:“我不上了。”

茉喜一愣,擡手去摸鳳瑤的額頭,“你病啦?今天休息?”

鳳瑤比茉喜高了半個頭,此刻不躲不閃,乖乖地由着她摸,“不是,我要退學,以後再也不去學校了。”

茉喜記得鳳瑤在讀書上頭是最用心的,所以聽了這話,心裏就迷迷糊糊地不明白,“出什麽事了?你不是說還得念好些年才能畢業嗎?”

鳳瑤緊抿了嘴唇,一聲不吭,只搖了搖頭,然後張開嘴顫顫地吸了一口氣,她帶着哭腔說道:“我想到你這兒待一會兒。”

茉喜回頭看了一眼——玻璃窗子反射陽光,人在院子裏,倒是看不清楚屋內的詳情。于是伸手握住鳳瑤的兩條胳膊,她做了個羞愧的笑臉,“不行不行,昨夜我那個來了,弄得滿褥子都是,我還沒來得及收拾呢。咱們到你屋裏行不行?”

鳳瑤的眼圈這時已經微微地泛了紅。對着茉喜輕輕一點頭,然後她就像落進狂風裏一樣,腳不沾地地被茉喜推出去了。

茉喜的手和腿有點哆嗦,但是表面不露破綻。跟着鳳瑤分花拂柳地走了一路,她進了鳳瑤所住的小院兒。鳳瑤院裏有兩個老媽子和一個小丫頭,三個人伺候鳳瑤一個人,捎帶手的管些院中雜事。見鳳瑤又把茉喜領回來了,老媽子不以為然地一撇嘴,但是看大小姐氣色不對,也就沒敢出言規勸。

鳳瑤把茉喜領進了自己的小書房,進門之後關了房門,她往書桌前一坐,随即一眨眼睛,眨出了一滴大淚珠子。

“媽昨晚兒叫我過去說話。”她哽咽着低聲開了口,“說要讓我嫁人。”

茉喜雖然滿心裝着一個萬嘉桂,可是聽了這話,不由得也是一驚,“胡說八道!你哥哥還沒娶少奶奶呢,你是妹妹,怎麽會去嫁人?”

鳳瑤窩窩囊囊地哭道:“誰說不是呢!可媽說爸在外頭欠的債務太大了,那個窟窿家裏賣房賣地也補不上,就得等着結婚之後,讓親家出面幫幫忙。因為這個事情太緊急,所以禮數也就顧不上了,學,也不讓我上了……”

一邊哭,鳳瑤又一邊把桌上的點心盤子推向了茉喜,“小蛋糕,昨天下午舅奶奶送來的,本來想晚上叫你過來吃,偏偏晚上又在媽那兒聽了那麽一番話——”她短促地抽了一口氣,“放到現在,都不好吃了。”

茉喜從盤子裏拈起一塊小蛋糕,随即罕見地沒有吃,重新又放了回去。

“那……”她緊張地問鳳瑤,“你真的要去結婚嗎?”

鳳瑤抽抽搭搭地搖頭,“娃娃親……我都沒見過那人……兩年前在天津見過那人的父親……”說到這裏她擡手比畫了個高度,“他父親就這麽高……長得像個、像個、像個……”

幾次三番地重複過後,鳳瑤終于哭出了聲,“像個倭瓜似的。”

茉喜下意識地做了安慰,“興許那人随媽呢。”

鳳瑤聽聞此言,當即掏出手帕捂了臉,幾乎是要號啕了,“他媽還不如他爸呢!無論随誰我都不能同意!”

茉喜望着鳳瑤,這一刻,她徹底地把萬嘉桂忘記了。

她一到白家就賴上了鳳瑤,因為看準鳳瑤是個實心腸好欺負的,她是把鳳瑤當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和靠山。和鳳瑤朝夕相處了四年多,她對鳳瑤時而喜愛時而嫉恨,可鳳瑤對她就只有好。

鳳瑤厚道,厚道得幾乎有些傻頭傻腦。茉喜盯着鳳瑤,心想不能讓鳳瑤嫁到倭瓜家裏去。倭瓜的兒子絕對配不上鳳瑤,如果那是一家子壞倭瓜,鳳瑤也許還得受他們的倭瓜氣。

“你別哭。”茉喜開了口,“哭也白哭,不如想想辦法。就算是娃娃親,也不能一面不見就入洞房。你想法子讓那個倭瓜種自己過來,等倭瓜種到了,咱們先瞧瞧他的模樣。要是也像個大倭瓜似的,咱倆就想法把他惡心走,讓他不敢再登門。如果惡心不走,我半夜過去宰了他!”

茉喜十歲到了白家,到了白家就認識了鳳瑤。從十歲到十五歲,五年間鳳瑤的個子長了一大截,學問也增加了不少,然而性情始終不變,是個軟綿綿的老好人,幾乎有點沒心沒肺。她娘都要把她嫁到倭瓜家裏了,她對着茉喜哭唧唧地訴了一頓苦,也就無可奈何地作罷了。

茉喜料想鳳瑤的婚姻乃是大事,白二奶奶再雷厲風行,一個月內也不會讓鳳瑤出門子。所以見鳳瑤哭夠了,她心懷鬼胎,便急着要回自己那小院裏去,然而鳳瑤不讓她走,鳳瑤告訴她:“我心裏還是難受,憑什麽哥哥可以在外面揮金如土,我就連學費都交不起?”

茉喜塞了滿嘴小蛋糕,含含糊糊地答道:“看你是個姑娘,将來要嫁到別人家去,所以有錢舍不得給你花呗!”

鳳瑤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頭,這回不言語了。而茉喜一邊大嚼,一邊瞄了她一眼,心裏也略略地存了點挑撥離間的意思——依着她的心思,她希望鳳瑤就只聽自己的話,就只和自己一個人好。

鳳瑤長久地沉默,顯然是在思索心事。忽然擡頭看了桌面一眼,她無精打采地小聲說道:“我都這麽愁了,你還只是一味地吃。你喝點兒茶呀,哪有你這麽幹噎的?”

茉喜端了鳳瑤的小茶杯,豪氣幹雲地将杯中冷茶一飲而盡。正當此時,簾子外走進來一個小丫頭,小丫頭莺聲呖呖地說:“大小姐,譚家表小姐帶着妹妹來了,太太讓您過去說說話呢。”

白家的親戚不少,談不上多深的情誼,但交際是頻繁的。鳳瑤現在沒心思出去見表姐妹們,但是又不敢不去,因為白二奶奶在家是說一不二的。起身拉開抽屜,她掏出一只亮閃閃的小銀球,在門簾子的掩護下往茉喜手裏一塞,然後率先向外走去,當着小丫頭的面,她很識相的不肯和茉喜太親密,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你也走吧,有空了咱們再聊。”

茉喜把小拳頭大的銀球往兜裏一揣,一聲不吭地跟着鳳瑤出了門。銀球不是銀球,是錫箔紙包着的巧克力球。鳳瑤方才沒主意哭唧唧時,像是茉喜的妹妹;如今不哭了,她又成了茉喜的姐姐。做姐姐的沒少給茉喜零嘴吃,因為知道茉喜饞。

茉喜歡天喜地地溜向了自己那一處小小冷宮,越是走得近,一顆心跳得越慌越亂。及至進了院子又進了屋,她往裏屋一瞧,登時笑了——萬嘉桂還在,正在龇牙咧嘴地往腳踝上搽藥酒。

她笑了,萬嘉桂可沒笑,“你跑哪兒去了?這麽久才回來。好家夥,你不在的時候我一直心驚肉跳,這要是忽然有人闖進來看見我了,還不得把我當成流氓捆起來?”

茉喜掏出巧克力球,撒歡似的往萬嘉桂懷裏一扔,“給你的,是巧克力。”

萬嘉桂拿起銀球掂了掂,然後往炕邊上一放,“我這麽大的人了,還吃這個?你自己留着受用吧。”

茉喜忽然有了疑問,“你多大了?”

萬嘉桂仰起腦袋望向了她,“二十三。”

茉喜算了算,然後坐到他面前說道:“那咱倆就差六歲,不算多。”

萬嘉桂聽她口風不對,“這怎麽還算起歲數了?虧得我是個正人君子,要是換了個人,一聽這話立馬就得想歪了。”

茉喜圓睜二目,眼梢挑着,黑眼珠很大,瞳孔裏面閃爍着笑意與光,“那……那你有媳婦了嗎?”

萬嘉桂盯着她,面無表情地答道:“沒有。我這一生是要先立業、後成家!”

茉喜扭頭望向窗外,自顧自地笑了,笑得很大,露出了一口小白牙。

鳳瑤要結婚,她不高興,即便不是嫁去倭瓜家裏,她也是一樣的不高興;萬嘉桂是光棍一根,她也高興。她自小孤獨慣了,所以暗暗地總希望自己所喜愛的人也全是孤家寡人,非得跟自己好不可,離了自己就成光杆司令。

萬嘉桂依然審視着她,越審視越感覺茉喜是個美人,不過這小美人敢說敢幹,未免太剽悍了一點。

“你笑什麽?”他開口問道,“我怎麽看你不是好笑?”

茉喜搖搖頭,不回答。伸手從萬嘉桂手中奪過藥酒瓶子,她向後退了退。萬嘉桂先還沒反應過來,及至看她把藥酒倒進手心裏互相搓了,這才驟然紅了臉。

“不用你。”他調動了左腿往一旁躲,“我自己就行。”

茉喜不聽他的。她喜歡萬嘉桂,就要竭盡所能地對萬嘉桂好。這好來得很純粹,她對鳳瑤還時常存着利用之心,對待萬嘉桂卻是一片赤誠——人這東西是說變就變,在此之前,茉喜從來不對任何人赤誠。

小心翼翼地把手掌覆上了萬嘉桂的腳踝,她忽然開口問道:“你什麽時候走?”

萬嘉桂垂眼望着她的小巴掌,有口無心地答道:“能走就立刻走。這藥酒挺好使,搽上之後涼絲絲的,真就不那麽疼了。今晚怕是不行,明天也夠嗆,後天看看吧,後天應該差不多能好了。”

茉喜擡起頭,眼巴巴地看着他,“那你這回走了,以後還回來嗎?”

萬嘉桂聽聞此言,不假思索地就作了回答:“當然會回來!難道北京城就要一直被姓陳的把持住了?等我下次回來了,一定過來報答你!”

茉喜聽了這話,心中猛地一動。一雙眼睛驟然放了亮光,她的口舌失了控,聽見自己說道:“那你娶了我吧!”

這話一出,萬嘉桂啞巴了,茉喜自己也怔了一下,随即神魂歸了位,熱血轟然湧上了她的頭臉。端端正正地面對着萬嘉桂,她感覺自己像是着了魔,實話一句接一句地往外走,“我沒有爹娘,沒人疼我管我。我怕我将來嫁不好,換了人家還是沒好日子。所以你要是願意,我、我就跟你得了。”

萬嘉桂以手撐炕,向茉喜挪了挪,然後擡手拍了拍茉喜的腦袋,“小丫頭片子,你說什麽哪?”

茉喜一聽這話,臉還紅着,心卻是一涼,“你不願意?”

萬嘉桂幾乎是哭笑不得了,“婚姻乃是人生大事,是這麽三言兩語就能說定的嗎?等過兩年,你長大了,再想想剛才說的那番話吧。我老大不小的人,可沒工夫陪着你個小丫頭片子胡說八道。今天我要是答應了你,恐怕下次見面的時候你回過了味,非撓我不可!”

茉喜不是糊塗蟲,心裏知道萬嘉桂那話說得有理,是個君子該有的态度。然而知道歸知道,她沮喪地垂下了頭,心裏還是很不好受——得虧自報家門的時候說自己是十七歲,要是讓他知道自己是十五歲,恐怕直接就得把自己打入孩子一類,自己說的話也就更不值得一聽了。

茉喜沮喪了大約十多分鐘,沮喪完畢,洗了手開始吃巧克力球。這十多分鐘的沮喪于她已是難得,她是個心如鐵石只知吃喝的務實老饕派,從來不知道什麽叫作多愁善感,多愁善感這四個字她也不會寫——鳳瑤一絲不茍地教了她三年文化,成績是約等于白忙。

萬嘉桂繼續瞄着她,看她吃得滿手滿嘴都是巧克力。第一次看見狼吞虎咽吃這東西的,仿佛是怕吃到一半會有人來搶。萬嘉桂認為茉喜滿口孩子話,應該是個簡單的丫頭,然而越看越感覺這丫頭不簡單,不過也可能是有點愣頭青,單純只是膽大包天而已。

中午,茉喜照例是前往廚房,領取自己那一份午餐。午餐還是饅頭,早上留下來的剩饅頭。也有新出鍋的米飯,但是米飯被仆人們分而食之了,給茉喜的就只有饅頭。

茉喜深知“閻王好見、小鬼難搪”的道理,帶着饅頭鹹菜回了她的冷宮,并不和仆人們分争。不但不分争,她在廚房裏見了誰都是笑呵呵,因為仆人們即便在飲食上苛待了她,憑着她在這家裏的身份地位,也是無處告狀申冤的。

饅頭依舊是三個,除了鹹菜之外,又附加了開水一壺。把這三樣運回小院,她讓萬嘉桂趕緊趁熱吃。萬嘉桂自打昨夜到來此處,到如今是頭沒梳臉沒洗,然而風姿不減,依然英俊。茉喜站在窗臺前,給他倒了一杯熱水。端着熱水走到他身邊,茉喜居高臨下地端詳着他,看他長得這麽好看,心中就複又歡喜了。

下午兩個人和平相處,萬嘉桂很想打聽打聽茉喜的底細,然而茉喜的嘴很緊,不但多餘的話是一句不說,而且還拐彎抹角地問出了萬嘉桂的出身來歷。原來萬家頗有資産,按理來講,他應該是個類似鵬琨的大少爺。然而少爺和少爺也不一樣,這位萬少爺胸懷大志,十幾歲時便東渡日本,學了一年軍事,又學了一年經濟,回國之後他直接從了軍,天南海北哪兒都走,唯獨不肯乖乖回家。

茉喜聽到這裏,對萬嘉桂幾乎是徹底地崇拜了。可惜未等她崇拜完畢,鳳瑤的小丫頭敲響了院門,說是大小姐叫她過去說話。

茉喜生怕小丫頭會不請自入,連忙在房內大聲地答應了,她随即低聲告訴萬嘉桂:“你一個人警醒些,一旦有人敲院門,你別吭聲,直接往房後躲就行。”然後她又把吃剩的半只巧克力球放到了他面前,“要是開晚飯的時候我還沒回來,你就吃這個吧。”

萬嘉桂連連答應了,而茉喜心慌意亂,匆匆地邁步走了出去。

茉喜跟着小丫頭一路走到了鳳瑤的院子裏。進門之後她放眼一瞧,發現鳳瑤嘟着嘴坐在桌邊,正在發呆。

見茉喜來了,鳳瑤将桌上的一張小照片向前一推,開口說道:“娘下午給了我一張照片。”

茉喜很好奇地走到了桌邊低頭去看,“誰的照片?”

鳳瑤垂頭喪氣地嘀咕道:“小倭瓜的。”

然後她不知從哪裏抄起一只放大鏡遞向茉喜。

照片已經是有年頭的小照片了,小照片中的人像更小。茉喜抄起放大鏡看了又看,只看到一個面目模糊的胖小子。

“就這個呀?”茉喜把放大鏡往桌上一放,“這能看出什麽來?要看也得拿他現在的照片看呀。”

鳳瑤氣哼哼地說道:“怎麽看不出來呢?你看他那大臉蛋子,橫寬橫寬的,活脫還是個倭瓜!”

然後她擡頭又對茉喜說道:“你今晚兒別走了,咱倆一起睡。張媽下午回家去了,沒了她這個眼線,你留下來住,娘也不會知道。”

茉喜聽了鳳瑤的話,很意外地張了張嘴,一時竟是沒有答出話來。本來她是最喜歡在鳳瑤這裏留宿的,因為鳳瑤有張又軟又香的大床,軟是因為床上鋪了舶來的彈簧墊子,香則是香水氣味。鳳瑤的老媽子是老派的講究人,恨不能把大小姐從裏到外熏成個香荷包。茉喜在鳳瑤這裏,可以連吃帶喝,吃飽喝足之後往大床上一跳。這麽好的事情,一年中能夠成行的次數卻是有限,因為張媽目光如炬,代替白二奶奶鄙視着茉喜。鳳瑤一旦和茉喜親近得過分了,張媽就會站到院子裏,朗朗地拿話敲打鳳瑤。白家的上人下人全有這樣一份本事——罵人的時候不帶髒字,甚至乍一聽根本就不是罵。張媽使用百般的比拟千般的譬喻,嚴肅莊重地規勸教導房內的大小姐。這一套功夫是奈何不了茉喜的,茉喜在大雜院裏摸爬滾打了多年,別說挨罵,挨揍都不在乎,然而鳳瑤沒有茉喜的大心胸和厚臉皮,張媽的言辭足以讓鳳瑤縮到房中一聲不敢再吭。

所以今天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張媽不在,其餘衆人也都不肯管閑事。鳳瑤心裏難受,從昨天晚上開始一直難受到了今天。在家裏她沒有伴兒,出去對同學傾訴煩惱,又存着“家醜不可外揚”的心思,不好意思說。唯有茉喜是她的知心人,而且茉喜從內到外處處都和她是兩個極端,對茉喜說話,她覺得不那麽像是自言自語。

然而茉喜今非昔比,已經是個有心事的人了。

茉喜一方面想要善待難受的鳳瑤,另一方面又惦念着自己房內那個有着小生面孔的美男子大軍官萬嘉桂。十五歲的茉喜,腦子裏從來是一絲的浪漫念頭也沒有,唯獨思想起萬嘉桂那人,心裏像起了霧似的,如夢似幻的很氤氲。只遺憾自己生晚了,才十五,在他眼中還是個孩子,如果是十八的話一定好得多。十八歲的大姑娘擺在他眼前,不管他心裏動不動,多少總得對她琢磨琢磨吧?

心中風一陣雨一陣地鬧了一會兒天氣,茉喜末了對着鳳瑤說道:“那我得回去一趟,看看關沒關好門窗。現在晚上有小野貓亂竄,蹿到屋裏就糟了。”

這話說完,院子裏忽然來了人。此人直接掀簾子進了屋,先是對着房內的鳳瑤一笑,“妹妹,聽說娘又把你那娃娃親提起來了?多少年不提,我還以為已經黃了呢!”

鳳瑤看了不請自入的鵬琨一眼,蹙着眉頭沒言語。

鵬琨容光煥發,面如桃花地又轉向了茉喜,轉向茉喜之後他沒說話,單是笑眯眯地對她上下看了又看,上自胸脯下到屁股這一段,被他饒有興味地反複欣賞了好些遍。茉喜裝傻,問候過了鵬琨之後,就撒腿跑了。

茉喜一路跑回了小院,順手又從廚房取回了晚飯。晚飯是包子,并且是很秀氣的小包子,廚子做主,給了茉喜兩屜。在廚子眼中,茉喜是個挺好的丫頭,除了飯量太大。

茉喜端着兩屜熱包子進屋之時,外面天光已經黯淡了。氣喘籲籲地進了裏屋,她把包子往炕邊一放,随即開口說道:“我今晚不回來睡了,你自己吃自己喝,窗臺水壺上有水。記得千萬別點燈,有了光會讓人瞧見你的。”

萬嘉桂本來是長條條地躺在炕上,見茉喜進了屋,立刻坐起了身,“不回來了?”

他起得很猛,偏偏茉喜又是微微地彎了腰說話,所以他險些和茉喜迎頭相撞。幸而只是“險些”,不過他和茉喜還是一起一驚。

驚過之後,萬嘉桂忍不住擡起手,在茉喜的腦袋上輕輕敲了個爆栗。像是責備她的“不回來”,也像是故意招惹,要逗她玩。茉喜的腦袋熱烘烘的,有薄薄的汗水發在厚密的頭發下面。

萬嘉桂放下了手,心裏其實是想再敲一下,逗逗她,看能逗出她什麽新鮮話來。然而茉喜忙得很,只匆匆地告訴他道:“你好好等着我,我明天早早地就回來!”

萬嘉桂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又從鼻子裏往外嗯了一聲。他那眉眼的線條偏于犀利,人在暗屋子裏坐,周身的輪廓全被黑暗隐去了,唯有眉眼依舊分明。茉喜看着他的眉眼,心中只有滿意,因為他是這樣的好。她想別人一定沒見過這麽好的男子,起碼鳳瑤就沒有見過。

滿意的茉喜扭頭走了,一路走回了鳳瑤的院子。

這個時候夜裏還涼,不适宜出門看星星看月亮,想要去熱鬧地方消遣,又沒有車和錢。鳳瑤與茉喜早早地洗漱上床,鳳瑤穿着睡衣,茉喜則是脫得只剩了小背心和小褲衩。鳳瑤看了她一眼,随即說道:“你也沒來那個呀。”

茉喜不打草稿地撒了個謊:“前幾天來的,今天下午又走了嘛。”

鳳瑤挪到了她面前跪坐下來,伸手去解她的辮子。茉喜抽抽鼻子,忽然探身在鳳瑤的臉上嗅了嗅。嗅過之後她翕動着小鼻子一路往下,同時說道:“鳳瑤,你灑香水了嗎?真香!”

鳳瑤扭身一躲,“不是香水,就是熏香。”

茉喜擡頭笑道:“晚上你抱着我睡,讓我也香香!”

鳳瑤這時候就把天津的倭瓜家族徹底忘懷了,“我不抱你,你睡覺愛蹬人。”

然後她垂下眼簾,忽然笑着對着茉喜伸手一戳,正戳中了茉喜的胸脯。茉喜的臉上還帶着稚氣,但是身段已經有型有款,是美人頸、流水肩、水蛇腰,手臂細長,鎖骨玲珑,看背影是偏于荏弱風流,可前方胸脯鼓溜溜沉甸甸地隆着,小背心已經快要包不住。鳳瑤十七了,胸前也只不過是略略地有所起伏而已。這點起伏已經時常是令她感覺難為情,然而和茉喜一比,她那點難為情又實在是太不值得難為情了。

“真大!”她臉紅紅地笑,“再大,穿長衣服就不好看了,只能穿洋裝。”

茉喜自己低頭看了看,也有點愁,“我的肉全長在這上頭了,你看我的胳膊多細,蘆柴棒似的。”

鳳瑤說道:“我給你找一件小馬甲,穿上之後就不那麽明顯了。”

茉喜一搖頭,“你去年給過我一件,穿上之後勒得喘不過氣,飯都吃不下了。”

鳳瑤恨鐵不成鋼地望着她,“你就知道吃。”

鳳瑤下了地,想要給茉喜找一條束胸布。茉喜完全是野長,長成什麽樣是什麽樣,鳳瑤喜歡茉喜,所以要竭盡所能地把茉喜收拾得規矩一點。小姑娘挺着個大胸脯到處跑,丢死人了。

可是未等鳳瑤開始翻箱倒櫃,院外忽然起了騷動。一隊人馬大步流星地沖了進來,直奔鳳瑤的卧室。人馬推門進了外間,掀簾子又進了裏間,鳳瑤站在地上向前看,只見領頭的不是旁人,乃是母親身邊的李媽。李媽四十來歲,生得胖壯端麗,在白家是說得上話的人物。一言不發地看了鳳瑤一眼,她随即走到床前一把揪住了茉喜的細胳膊,用低而沉的嗓音喝問道:“說!你把大少爺怎麽了?”

此言一出,茉喜和鳳瑤全愣了。

茉喜仰臉望着李媽,莫名其妙地反問:“大少爺?我一直在大姐這兒,沒見着大哥呀。”

李媽不急不躁,一張胖臉板着,不怒自威,“你沒見大少爺,那大少爺怎麽在你那院子裏出了事?”

此言一出,鳳瑤開了口,“大哥怎麽了?茉喜這一下午都在我屋裏,大哥就是出事,也關系不到茉喜身上。再說大哥怎麽到茉喜院裏去了?”

李媽冷笑一聲,“所以說這事奇怪呢!”

然後瞄了茉喜的胸脯一眼,李媽松了手,“你把衣服穿上,有話咱們到太太面前說吧。”

茉喜開始穿衣服穿褲子,穿的時候她咬了牙摒了氣,極力自控着,不讓自己哆嗦。鵬琨在她院裏出了事,出了什麽事?發現萬嘉桂了?不對,發現萬嘉桂的話,至多是找她茉喜的麻煩,怎麽李媽是問“你把大少爺怎麽了”?大少爺到底怎麽了?

茉喜穿衣服,鳳瑤也穿衣服。她有一點以柔克剛的勁兒,穿的時候不聲不響,及至李媽一衆押着茉喜往外走了,她悄悄地跟了上,依然是不聲不響。大哥到底是怎麽樣了,她挺關心,但是沒有關心茉喜那麽關心。茉喜是她的妹妹,是她的玩伴,是她的密友,身份不止一個,而大哥則只是個大哥,而且是個等閑不搭理她、拿她當外姓人看待的冷漠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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