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茉喜被李媽領到了白二奶奶面前。
白二爺照例是不在家,白二奶奶獨自住着一套大院落,院中房屋燈火通明,白二奶奶穿戴得整整齊齊,菩薩一般端坐在堂屋上首,正堪稱是面沉似水。
白家還留着旗人的規矩,茉喜見了白二奶奶之後,不消旁人吩咐,自動地屈膝請了個蹲安,同時放軟了聲氣,用細弱的小聲音說道:“茉喜給二嬸請安。”
白二奶奶和茉喜一年見不了幾次面,每次見面茉喜都是規規矩矩的,很懂禮數,讓白二奶奶當面挑剔不出什麽來。但今夜顯然是出大事了,茉喜這一個蹲安是換不出白二奶奶的好模樣了。
“茉喜啊。”白二奶奶開了口,聲音有點低沉,有點黏,尾音拖長了,有居高臨下的威嚴,“鵬琨總上你那院兒裏去嗎?”
茉喜圓睜二目,一邊強壓心跳,一邊做了個驚愕表情,“大哥?回二嬸的話,大哥沒去過我院兒裏呀,大哥從來都不去的。”
白二奶奶神情不變,端坐着又問:“你知不知道,鵬琨方才在你那院兒裏出了事?”
茉喜怯生生地擡眼瞄向了白二奶奶,“二嬸,我聽李媽媽說大哥出事了,可到底是什麽事,李媽媽沒說,我也不知道。”
白二奶奶沉聲說道:“鵬琨在你那院子裏,被人打傷了。”
茉喜一張嘴一瞪眼,“啊?!”
緊接着她慌亂地擡手亂擺了一氣,聲音中幾乎帶了哭腔,“我下午就到大姐屋裏玩兒去了,一直沒回去。不幹我事,我沒打大哥。真的。”
鳳瑤這時候也開了口,“媽,大哥傷得重不重?大哥自己是怎麽說的?茉喜在我屋裏是絕對不假的,就算她不在我屋裏,她也打不過大哥呀!”
白二奶奶橫了女兒一眼,然後問身邊的大丫頭:“鵬琨好點兒了沒有?”
大丫頭是剛從外面走進來的,這時候便低聲答道:“太太,大少爺好多了,起初看着吓人,是因為鼻血蹭到了臉上,如今把臉一洗,倒是沒有多重的傷。”
白二奶奶點了點頭,然後下了命令:“那就去把他叫過來。咱們家裏容不得那妖魔鬼道的事情,今天夜裏,我就把這案子斷一斷。既然打人的不是茉喜,那自然就是另有其人。”
此言一出,茉喜的心登時在腔子裏翻了個跟頭,冷汗順着後脊梁往外滲。她能感覺到自己如同一只受了驚吓的貓一般,周身的寒毛全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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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的惶恐表情全現在了身上,領口托出的小腦袋不受身體的影響。她一邊毛發皆豎,一邊眨巴着眼睛做天真無辜狀。
不出片刻的工夫,鵬琨過來了。
漂亮的鵬琨手托一條冷毛巾,捂着眼睛走進了堂屋。茉喜和鳳瑤一起扭頭看他,就見他那張白淨臉子上添了顏色,首先右眼黑了一圈,其次鼻頭紅了一片。悶聲悶氣地喊了一聲媽,鵬琨随即擡手一指茉喜,“好你個小丫頭片子,說!你在屋裏藏了個什麽人?!剛十五就知道找野漢子了,我告訴你,白家容不下你這一套!”
鳳瑤聽了這話,登時氣紅了臉,而茉喜更幹脆,直接咧嘴哭了起來。一邊哭,她一邊飛快地分析了鵬琨方才那話,得出的結論是鵬琨遇上了自己屋裏的人,但那人到底是誰,他第一不認識;第二,或許也沒看清楚。
“沒有……”她哇哇地哭,“大姐作證,大姐上午還去我那兒了呢……大哥冤枉人……”
白二奶奶一皺眉頭,厲聲喝止了茉喜的號啕,而鵬琨不等母親繼續審案,大聲又道:“好家夥,我黑燈瞎火的剛一進門,迎頭就是一頓拳腳。打完他就跑了!”
這時候鳳瑤忽然開了口,“黑燈瞎火的,你上茉喜屋裏幹什麽?”
這話鳳瑤不問,在場衆人心裏也都存着問號,鳳瑤問了,房中靜了一瞬,随即白二奶奶卻是發了話:“你回去!姑娘家不要摻和這些家務事。”
鳳瑤怕她母親,但是垂死掙紮着不肯走,“那茉喜……”
白二奶奶不言語,只對李媽使了個眼色。于是李媽出手,直接把鳳瑤連推帶請地送了出去。
這回房裏的主要人物只剩了白二奶奶、茉喜以及鵬琨,話就好說得多了。白二奶奶頗想拿話詐一詐茉喜,然而鵬琨不能體會母親的苦心,白二奶奶一開腔,他也跟着開腔,白二奶奶氣得不說了,他也啞巴了。茉喜則是含胸駝背拖着大鼻涕,披散着一腦袋長頭發,高一聲低一聲地號,號到最後她號出了這麽一句話:“我要騙人,讓院兒裏的鬼吃了我。”
此言一出,白二奶奶登時一怔,“院兒裏的鬼?什麽鬼?小孩子家家,不許胡說八道!”
茉喜擡手一抹眼淚,哭咧咧地說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有時候在院兒裏待着,就有小石頭從天上掉下來打我,還有時候到了半夜,窗戶外頭會有人嘆氣。”
這話一說出來,滿屋子的人都變了臉色。因為那院子的來歷,屋中的人們可是都清楚。而茉喜方才随口撒了個謊,萬沒想到此謊一出,她的聽衆們竟是一起惶恐了。
半個小時之後,白二奶奶親自出門,帶着仆婦領着鵬琨押着茉喜,在四盞馬燈的照耀下直奔了宅子角落的冷宮。
茉喜一路走得艱難,一顆心跳得快從喉嚨口裏拱了出來——不知道萬嘉桂現在是個什麽情況,萬一真被白二奶奶發現她在屋裏藏了個男人,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白二奶奶早就想把她攆出去了,如今這正是個大好的借口。
一步一步地逼近了小院,在到達院門之前,茉喜忽然腳下一滑,在人前摔了個大跟頭,疼得大叫了一聲。這一嗓子可真是不低,嗷地一下子,吓得白二奶奶都一哆嗦。
茉喜還想再來幾嗓子給萬嘉桂通風報信,然而院門已經被李媽推開了,衆人一擁而入地進了房,只見房內空空蕩蕩,哪裏有人?再擠進裏屋一瞧,裏屋炕上扔着一團被褥,也依舊是沒有人,只是空氣刺鼻,有濃烈的藥酒氣味。
白二奶奶擡手在鼻端扇了扇,“這是什麽味道?”
茉喜小聲答道:“是藥酒。我上午打翻了一瓶藥酒。”
白二奶奶回頭看她,“你拿藥酒幹什麽?”
茉喜垂下了頭,“我這一個來月,總是晚上膝蓋疼。大姐說我是在長個子,沒事兒。可我熬不住疼,今早就跑出去買了一瓶藥酒,我想搽了它大概就不疼了。”
然後她怯怯地又道:“大哥可以作證的。我早早就出去了,半路正遇上大哥坐大馬車回來。”
白二奶奶面無表情地轉向了前方,“嗬,你這證人倒是不少。”
茉喜盯着地面,不吭聲了。兩只手暗暗地在袖子裏攥緊了,她看到了炕角地上扔着一只大皮鞋——萬嘉桂的皮鞋。
但是誰也沒檢查地面。眼看能有人的地方的确是都沒有人,白二奶奶不置可否,帶着麾下衆仆以及兒子想要班師回朝。然而正在此時,鵬琨忽然說道:“等一下,房前屋後還沒看呢!”
茉喜立刻沖向了門口,“我去看!”
李媽一言不發地伸出手,直接揪住了茉喜的後衣領,“你且待着吧,有人替你去。”
茉喜掙紮着想要甩開李媽的手,“房後都是草,走過去會髒了鞋。”
李媽不松手,與此同時,已經有人出門往房後去了。茉喜慌得一閉眼睛,然而未等她喘過這一口氣,門外已經有了答複:“太太,房後也沒人。”
這麽找還沒有人,看來是真沒人了。一陣夜風從窗外噓溜溜地吹了過去,風聲尖銳,類似哭號。白二奶奶聽在耳中,有些發毛,又實在是一無所獲,故而這回頭也不回,當真率衆走了。至于茉喜,她一時無法處置,也就只好是不理不睬了。
白二奶奶等人一走,茉喜立刻跑去了房後。
今夜是個月黑風高的天氣,她直接上了牆,扒着牆頭往下看,什麽也看不見。壯了膽子壓低聲音,她輕聲呼喚:“萬嘉桂!”
沒有回應。
她不敢連名帶姓地叫了,迎着風又喚:“哎!”
還是沒回應。
茉喜越過後牆找了一圈,沒找到萬嘉桂,繼續上樹爬牆把腦袋伸出了白宅,她往街上看,街道空曠,依舊是沒人。
茉喜傻了眼,心想萬嘉桂穿着一只鞋跑哪兒去了?
茉喜惶惶然地回了房,也沒點燈,就蜷縮着蹲在了那一只大皮鞋旁。萬嘉桂昨夜忽然來,今夜忽然走,除了一只大皮鞋和一屋子藥酒氣味,什麽都沒留下。幸虧還有這麽一點藥酒氣味,以及身邊這只大皮鞋,否則茉喜簡直要懷疑自己是做了一夜一日的夢。
茉喜心裏空落落的,也不肯睡,靜等着萬嘉桂再回來。
然而萬嘉桂沒有再回來。跛着一只腳穿着一只鞋的萬嘉桂宛如平地飛升了一般,真的徹底消失了。
茉喜等到淩晨時分,又冷又累又困,熬不住了。
她搖晃着站起身,先提着那只大皮鞋出了門,把它藏到了房後的一小堆瓦礫中,然後回了裏屋拎起大茶壺,想要給自己倒一杯水喝。
大茶壺一拎起來,她看到了茶壺底下墊着的小小一張紙條。紙條上粗枝大葉地寫了兩行黑字,底下還有落款。
放下茶壺拿起紙條,茉喜睜大眼睛看了又看,看到最後她忽然揚起手,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
因為她不認字。
她就認得落款打頭的一個“萬”,因為紙牌上面常有這個字。除了這一位熟客之外,其餘的全是生面孔,讓她猜都無從猜。
鳳瑤教了她三年,她一句不聽一字不學,現在可好,她腸子都要悔青了。活活地一直悔到天亮。
鳳瑤院裏的小丫頭忽然走了來,鹦鹉學舌一般告訴她“大小姐叫你去呢”。
不出院子不知道,原來一夜之間白宅裏已經添了新流言、新話題。人人都聽聞冷宮院裏鬧起了鬼。那鬼是誰,不好說,十有八九就是先前死在冷宮裏的那個小妾——死的時候已經成老妾了。也沒罪過,也沒緣由,活活地從青春年少坐起了牢,一直在那兩間小屋裏熬到了死,哪能不怨?遇了白家的人,能不報複?
茉喜住了這幾年,倒是一直平安無事,大概是因為她“白”得不很純粹。她娘姓唐,也許她身上“唐”的成分更多一些。再說既然都住到那地方去了,顯然是活得不得意,那鬼一生孤苦,想必也是憐貧惜弱的。
流言的內容很豐富,加之最近春暖花開,到了鬧貓的時節,夜裏頗不安靜,所以衆人想起夜間的種種風吹草動,越想越是驚駭。鳳瑤不敢迎着母親的氣頭說話,在自己屋裏睡一會兒醒一會兒地熬了一宿,及至天亮,她立刻讓人把茉喜叫了過來,想要問個究竟。
面對着鳳瑤,茉喜的嘴依舊嚴緊得如同銅牆鐵壁一般。鳳瑤對她沒秘密,她對鳳瑤可是從來不實話實說。一是信不過鳳瑤——不是信不過鳳瑤的品格,她是天生的誰也信不過;二是怕鳳瑤洞悉了自己的花花腸子,會不再喜歡自己。
茉喜表現得一問三不知,鳳瑤就堅信茉喜是真的不知。白二奶奶聽聞自家大小姐又把那個野丫頭招攬過去了,并沒言語,因為她徹夜思索了一番,忽然感覺讓鳳瑤牽扯住茉喜也不錯,否則家裏這個沒心沒肺的混賬兒子養好了傷,說不定哪天夜裏又會摸到那個鬧鬼的破院子裏去。看茉喜那雙水汪汪的吊梢眼,一瞧就是個淫婦的坯子,和她那個戲子娘真是一模一樣。白二奶奶越想越嫌,只恨茉喜不再大兩歲,讓自己無法立刻找個人家把她嫁走。
白二奶奶有心事,挨了揍的鵬琨近來留意到了茉喜的臉蛋胸脯和腰身,也有心事,茉喜攥着那張內容不明的小紙條,心事更重,而鳳瑤已經開始明目張膽地嘆氣,因為白二奶奶一言既出,驷馬難追,當真是不許她再上學去了。鳳瑤讀的是外國女校,學費昂貴,又因為那女校裏盡是大小姐一流,一個個賽着花錢,所以鳳瑤再不攀比,也節省得有限。白二奶奶控制不住丈夫的花銷,又舍不得拘束兒子,只好在女兒身上節流。橫豎再過一年,等鳳瑤到了十八,也就該出嫁了。出嫁之後成了少奶奶,當家立計才是正經,還讀什麽書?
四下無人之時,鳳瑤對着茉喜嘆息,“其實讓我把書念好了,我也能像男子一樣賺錢養家的。我們班何頌齡的大姐,在清華畢業之後就去中學做了英文教師,自賺自花,很潇灑呢。”
茉喜一邊聽,一邊用一只手捂着小肚子,不是肚子疼,是裏面的衣兜裏揣着那張小紙條,她總捂着它,怕它丢了。
鳳瑤委委屈屈地又道:“其實讀到高中畢業,也花不了許多錢。不進大學也行的,我英文好,可以去考協和護校。畢業之後進了協和醫院,一個月能賺好幾十美元呢。”
說到這裏,她擡眼望向了茉喜,“女子為什麽非得嫁人呢?不嫁不行嗎?等我嫁了人,你也嫁了人,咱們再見面,一定就生分了。”
茉喜不假思索地搖了頭,“不能。我不是那見色忘友的人。”
鳳瑤難得聽茉喜咬文嚼字,把她這話思量了一番,随即卻是忍不住笑了,又拿起一本雜志卷了個筒子,對着茉喜的肩膀輕輕一敲,“你少胡說!見色忘友是女孩兒能用的成語嗎?”
茉喜也笑了,一邊笑一邊望着鳳瑤手中的雜志,心中忽然一動。
大下午的,鳳瑤躺在床上睡漫長的午覺,茉喜坐在窗前桌邊,翻開了一本中華字典。紙條上的字寫得橫平豎直、清清楚楚,她小小心心地抄下一個,然後下了苦功夫,開始研究如何查字典。她記得鳳瑤說過,字典上什麽字都有。
然而什麽字都有這一點或許不假,可那些字全和茉喜不生關系。茉喜很少有安安穩穩坐滿一個鐘頭的時候,但今天她足足從十二點坐到了下午兩點。坐了這麽久,卻是一點成績也沒有,最後回頭看了看床上熟睡着的鳳瑤,她悄悄起身溜出了房,一路不聲不響地又回到了自己那小院裏。
她想看看萬嘉桂有沒有回來。
房內寂靜無聲,連只耗子都沒有。于是她繞到房後,在瓦礫堆旁的荒草上坐了下來。從瓦礫堆中刨出了那只大皮鞋,她對着皮鞋看了又看。這皮鞋挺新,鞋面還留着亮光,一點也沒走形,不知道是鞋做得好,還是腳長得好。
看到最後,茉喜扶牆站起身,彎腰脫了自己左腳的布鞋。屏着呼吸伸出左腳,她試試探探地把腳踩進了那只大皮鞋中。她記得自己聽鳳瑤講過一個神話故事,說是一個少女因為把赤腳踏上了天神留下的腳印,所以懷了天神的孩子,生了一個人間英雄。腳趾頭在大皮鞋裏動了動,她想:“我會懷孕嗎?”
男女的事情她都懂,小孩子是怎麽來怎麽出的,她也全明白。但明白歸明白,她總覺得萬嘉桂是天下獨一份,天下獨一份的萬嘉桂,自然和凡夫俗子不一樣。
随即她又想,“生出一只大皮鞋可就糟了。”
這個念頭把她自己逗笑了。笑過之後抽出腳穿好了布鞋,她重新坐下來,又掏出了那張紙條。她不認字,但她能瞧出字的美醜。萬嘉桂就是一筆方方正正的好字。盯着那兩行字看了良久,茉喜嘆了口氣,心裏問自己:“他還能再回來吧?”
鳳瑤也聽聞了冷宮小院鬧鬼的話,她是受過現代科學陶冶的女學生,要說信是不大信的,不過她這個人總像是沒什麽準主意,信不信的放在一旁,既然大家都說可怕,她就決定權當有鬼好了。
她大着膽子自作主張,讓茉喜搬到自己這院子裏住,正好院裏管事的張媽昨天回了家鄉探親,一個禮拜之內都不會回轉。茉喜也答應了,嘴上答應,心裏卻是猶豫,因為總懷疑萬嘉桂會在某天夜裏忽然跳牆回來,如果自己當時不在那屋子裏的話,他找不到自己,豈不是回來也白回來?
茉喜忽然又擔憂起了萬嘉桂的安危,怕他根本無法活着逃出北京城。縱是活着逃出去了,也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縱是回來了,誰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自己呢?
鳳瑤隐隐察覺出了茉喜的異常,以為她是在母親跟前受了委屈,便暫時放下自己的煩惱,想要哄她高興。鳳瑤手巧,很會慢吞吞地做些精細活計。大清早的,她坐在梳妝臺前給茉喜編辮子,黑亮的長頭發一股一股地在她手指間纏來絞去,茉喜正對着前方的大圓鏡子,一顆颠來倒去的心這些天跳疲憊了,所以嗅着鳳瑤身上的甜香氣味,她半閉着眼睛,困倦得想要睡。
“茉喜。”鳳瑤忽然開了口,“我要是嫁人了,你怎麽辦呢?”
茉喜睜開了眼睛,“我……”
是啊,茉喜想,自己怎麽辦呢?
“你把我當陪嫁丫頭帶過去吧!”茉喜忽然有了主意,“要是那家倭瓜敢欺負你,我會替你出頭。”
鳳瑤搖了搖頭,“你淨異想天開。”
茉喜想了想,又問:“那個小倭瓜什麽時候來?”
鳳瑤答道:“我早就對媽提出過了,可媽說那個小倭瓜不聽話,他自己的爹也逮不着他的影兒,所以還不是咱們讓他來,他就立刻能來。”
茉喜哼了一聲,同時微微地一仰臉一垂眼,“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咱們先等着瞧吧!”
鳳瑤好奇地看着她,看她方才那個姿态非常老辣,那份老辣抵消了她臉蛋上的嬰兒肥,讓鳳瑤在一瞬間窺視到了長大後的茉喜。
茉喜時常會是這樣——冷不丁地一轉眼一挑眉,她會猛地像變了個人似的,露出一副似她非她的新面目。
茉喜不知道倭瓜人家裏會不會養出小倭瓜來,她希望鳳瑤過得好嫁得好,可又舍不得讓鳳瑤就這麽離開自己。所以撥着自己心中這副算盤,她最後還是希望倭瓜到來,屆時自己撺掇鳳瑤鬧上一場,把這門親事徹底鬧黃。誰欠了債誰就自己想法去還,賣女兒算什麽本事?茉喜想自己就算要餓死了,也絕對不會把鳳瑤賣了的,盡管鳳瑤白白嫩嫩、老老實實,看起來是特別地好賣。
鳳瑤的婚事占住了茉喜的心,而茉喜的心容量有限,裝了個鳳瑤之後,萬嘉桂就沒了容身之處。
如此過了一個來月,這天鳳瑤被她的舊同學找出去玩了,茉喜獨自坐在鳳瑤屋裏,擺弄鳳瑤留下的繡花繃子。
正在這時,鵬琨來了。
鵬琨穿了一身淺灰西裝,系着花點子領結,噴了法國香水,行動之際芬芳襲人。進門之後看了茉喜一眼,他登時笑了,“鳳瑤呢?”
這回屋子裏沒了旁人,茉喜坐在椅子上沒有動,單是從繡花繃子上悠悠地向上一轉黑眼珠,“她出去玩兒了,說是晚飯前回來。”
鵬琨走到桌旁,屁股倚着桌沿半站半坐。垂下眼簾瞄着茉喜,他笑眯眯地問道:“哎,你怎麽總躲着我?怕我吃了你?”
茉喜把繡花繃子往桌上一放,依然是不起立,更沒有表演她那一套拿手的鞠躬禮,“我不是怕你,我是心疼你,大哥。”
鵬琨愣了一下,感覺眼前這個茉喜很滄桑,像是被個上歲數的女鬼附了體,“心疼我什麽?”
茉喜擡臉向他抿嘴一笑,“心疼你那一口好牙。怕你吃東西不忌口,硌了牙。”
鵬琨來了興致,“喲,茉喜,看不出來,你這小嘴兒還挺能說啊。”
茉喜把嘴唇抿得薄薄的,嘴角翹着微笑,一雙眼睛卻是清淩淩地冷。這毒辣的笑法不是她學來的,是她娘唐玉仙在胎裏直接傳給她的。
“人嘴兩層皮,長着還不就是為了說話的?話不說,不知道。”茉喜又對着鵬琨一笑,“我瞧大哥伶牙俐齒的就挺好,人得會說話,會說話,才能不吃啞巴虧。真,咱家的聰明全讓大哥一個人占去了,您瞧大姐,就是個沒嘴兒的葫蘆,我真想把我這口才分給她幾分,可是一想,還不能分。大姐要是也像大哥這麽好口齒,咱家可就沒法順順當當地把她嫁去天津了。”
鵬琨聽到這裏,覺察出了滋味不對,臉色開始千變萬化,“小丫頭,我看你是話裏有話啊。”
茉喜對着房門一伸手,“大哥想多了,我年紀小,可沒有大哥那麽多的心眼,口頭的話能說明白就不錯了,哪裏有話裏藏話的本事?可我年紀雖然小,卻也知道男女有別的道理,咱家又是最講規矩的人家,所以勞煩大哥到外間坐坐吧。坐上一個鐘頭,大姐也就該回來了。放心,這麽大白天的,絕不會有鬼有神沖出來,迎頭再給大哥一記沖天炮。”
話音落下,她拿起繡花繃子繼續瞧花樣,心中則是暗暗罵道:“狗娘養的,我爹是你大伯,你也想來占我的便宜?瞎了你的王八綠豆母狗眼!”
鵬琨記得茉喜是個挺老實的丫頭,沒想到今天偶然和她一對一地談了一次話,自己沒怎麽開口,她卻是夾槍帶棒地講了一大篇。鵬琨想要做出反擊,可是未等他措好詞,院子裏有了人聲,卻是鳳瑤提前回來了。
鵬琨這一趟來找鳳瑤,的确是有事,不過是看鳳瑤不在,他才把精神頭放到了茉喜身上,結果出乎意料地,他被茉喜夾槍帶棒地損了一頓。鵬琨沒和茉喜單獨相處過,一直以為茉喜是個寄自家籬下的小丫頭,只會見人鞠躬的。
鳳瑤回來了,他沒法戀戰,只好對着妹妹表明了來意——這一次他是信使,出門之前奉了母親的命,順路告訴妹子一聲,說天津那一家倭瓜來了消息,大下個禮拜要帶着兒子來京城,不為別的,專門為了給親家母祝壽——大下個禮拜是白二奶奶的生日。白二奶奶當然沒有尊貴到要倭瓜阖家登門拜壽的程度,拜壽是面子上的話,裏子上的本意是讓兩個小人兒見見面。因為,據說,倭瓜家一共兩個兒子,兩個兒子全都如同活驢一般,統一的十幾歲就出了家門,并且是一去不回頭,讓老倭瓜抓都抓不着。前些天老倭瓜不知怎的行了大運,定過娃娃親的大兒子孝心發動,居然自動地回了家。倭瓜老夫婦心想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趁機趕緊讓大兒子見了媳婦的影兒,興許有了媳婦勾着,大兒子就不會再滿世界地野跑了。
鳳瑤聽了這話,心裏一點愉快的感覺也沒有,反倒是覺着死期将至。因為這個未婚夫不出現,鳳瑤還存着幾分僥幸的心思,甚至當那場娃娃親是個笑話;而倭瓜少爺一旦登場,她就是實打實地有了那麽個未婚夫,連哄騙自己的餘地都沒有了。
鵬琨把話傳到,和妹妹沒什麽多餘的話說,下死勁地狠盯了茉喜一眼,他甩袖子走了。而鳳瑤在桌邊頹然一坐,半晌不言不動。茉喜推了她一把,她沒反應;茉喜站在一旁彎了腰細細地看她神情,她冷着臉,也由着茉喜看。
“你怎麽不言語了?”茉喜急得開了口,“總不能坐着等死吧?”
鳳瑤嘆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說道:“那叫坐以待斃。”
鳳瑤在家裏坐以待斃,一坐就是十來天。坐到最後,貴客來了。
貴客登門這一天,白二奶奶盛裝修飾了,并且像收拾家賊一般硬扣住了白二爺。往前追溯起來,鳳瑤這門親事的媒人,乃是白二爺舅舅家的一位大表哥。白二爺沒主意,倭瓜一家也糊裏糊塗,大表哥在當中一起哄,兩家就沒心沒肺地定了娃娃親。白二奶奶,實話實說,對這門親事是不滿意的,因為她盡管連着好些年沒見過那位乘龍快婿了,但就看這位“婿”滿世界亂跑的德性,也必定不是什麽穩穩當當的好小子。而在另一方面,她的女兒鳳瑤,放在哪裏都是個體面姑娘,白二奶奶自認不是自賣自誇的人,不是她吹噓,她這姑娘是真好。
然而白二奶奶并沒有推翻親事的意思,因為沒有緣由推翻,強推又不占理。再說倭瓜一家雖然形象不甚美觀,但家私是雄厚的,多少年前就搬到了天津租界裏住小洋樓坐大汽車,鳳瑤嫁去他家,旁的姑且不提,只說在生活上,安富尊榮是一定的了。
白二奶奶覺得“安富尊榮”四個字實在是最要緊的。白家目前盡管還繃着世家的架子,但是內瓤早被白家的爺們兒們掏空了。盡管現在還是春天,但白二奶奶已經預計到了今年年關難過,家裏的廚子仆役們,興許不到夏天,就得往外打發一半。好在鳳瑤的陪嫁是早預備下的,不過也寒素得很,憑着那點陪嫁,白家的姑娘怕是抖不起威風的。更糟糕的是鵬琨還未成親,妹子先出了門,于情于理都不合,說出去實在是要讓人笑掉大牙。
除了白二爺父子之外的白家全體,一起心事重重地迎接了天津親家。茉喜照例是沒有資格抛頭露面,但是穿上一身鳳瑤淘汰給她的小旗袍,她在白二奶奶的默許之下,也難得地漂亮了一回。小旗袍是玫瑰紫海絨面,鳳瑤這兩年個子長得快,所以這旗袍名義上雖是舊的,其實和新的也差不許多。
然而茉喜穿好之後照了照鏡子,不等鳳瑤吩咐,自己就主動地把它脫掉了——前胸繃得太緊,已經飽滿到了要招人看的程度。
“算了。”茉喜對鳳瑤說,“我又不見人,你忙你的去,我就不打扮了。”
鳳瑤記得自己還有一身小了的學生裝,是水手服大翻領的式樣,一定适合茉喜穿,只是舊了點,顏色也太素淨。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她的确是沒有時間慢條斯理地給茉喜找衣服穿了。面對面地和茉喜站了,她用雙手握住茉喜的雙手,臉上很紅,然而不是羞澀的紅,是臉紅脖子粗、困窘的紅,“我真不樂意見那家人。認都不認識,我才十七,怎麽說結婚就結婚了呢?”
茉喜看不起鳳瑤這個樣,用力攥了攥鳳瑤的手,她恨不能把自己的勇氣與力量傳給她一些,“又不是見完面後就直接跟他們走,你怕什麽?先瞧瞧去!不好的話咱們再打主意。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鳳瑤一聽茉喜說話如此粗俗,當即擡手一掩她的嘴唇,随即不情不願地嘆息一聲,轉身出了屋子。
鳳瑤走了不久,茉喜也出了房門。
她不放心,想要去親眼瞧瞧鳳瑤那未婚夫的模樣。就說長得像倭瓜,那倭瓜也分好倭瓜和賴倭瓜。她認為自己比鳳瑤有眼力,倭瓜的好賴,自己一定一眼就能瞧個八九不離十。
然而離開鳳瑤的院子走出不遠,茉喜就看到了一隊急匆匆的老媽子。老媽子們臉上帶着詭秘的笑容,且行且低低地笑,茉喜灰撲撲地站在角落裏,像個隐身人似的,就聽其中一人笑道:“你們趕緊瞧瞧去吧,合着這老倭瓜也有長串秧兒的!你說人家是積了什麽德,怎麽養出了個那麽漂亮威武的大少爺?”
茉喜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心想難道小倭瓜長得并不像倭瓜?那自己得看看去,看看是小倭瓜漂亮,還是萬嘉桂漂亮!
茉喜蹑足潛蹤,狀似漫不經心地亂走,其實暗暗跟着那一隊老媽子。今天天好,晴空之中懸着大太陽,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簡直有了一點初夏的意思。茉喜一路走向了白二爺夫婦的院子,還未靠近院門,就聽見白二爺爽朗的笑聲。白二爺哈哈完畢,白二奶奶的嗓子又登了場。白二奶奶顯然是比白二爺高級不少,因為不只是哈哈,還會說話,堪稱是談笑風生。在白二奶奶的言語間隙之中,也有陌生聲音穿插附和。院門口來來往往挺熱鬧,是仆役和老媽子們打着端茶遞水的旗號,出出入入地去瞧新姑爺。
茉喜沒有這個機會,只能是另找門路。不聲不響地繞到了院子後方,她穿過一重月亮門,拐彎抹角地進了後院。進入後院之後她繼續拐彎抹角,這回她膽大包天,竟是一路走到了前院。
走到前院之後,她在角落中站定了,看起了院內情形——院內的主要人物,除了白二爺夫婦之外,便是親家兩口子。兩口子不但身材是矮墩墩、圓滾滾的,臉也橫寬,的确很有倭瓜之風。正當此時,一個大丫頭用托盤端着一壺熱咖啡進了院,繞過兩對夫婦直奔了正房堂屋。茉喜瞄準了她,眼看她将要進門了,茉喜猛地大踏步走過去,也不說話,直接從她手裏接過了托盤。大丫頭一愣,還沒來得及問話,茉喜已經轉身端着托盤進房去了。
進房之後的茉喜一擡眼,緊接着腳步一頓,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幾乎怔在了當地!
她看到了萬嘉桂!
萬嘉桂做西裝革履的打扮,一腦袋短頭發顯然是新剃的,鬓角泛青,并且用了一點生發油,梳得一絲不亂。淺色西裝和海藍領結襯托出了他一張白皙的臉,眉目則是比茉喜記憶中的樣子更英俊——長眉斜飛,一雙眼睛閃爍着星辰的光芒。扭臉看着門口的茉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