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萬嘉桂果然是來得勤了,一天一趟,上衙門當差一樣。
他之所以來得這樣勤,乃是有兩個原因:第一,當今時代的青年男女,沒有不挽着膀子走走逛逛便能戀愛結婚的,起碼對于摩登的青年男女是如此。而他自诩也是摩登一流,故而不肯省略了這文明的一步,盡管他和鳳瑤之間早定了娃娃親。第二,他軍務纏身,忙得很,不能總留在北京城裏領着兩個小妞壓馬路。因他幾個月前冒險逃出京城,提前向他的頂頭上司孟旅長通了風報了信,使得孟旅長和孟旅長的頂頭上司有備而戰,沒有着了姓陳的道,所以他算是立了一大功,賞賜在外,孟旅長還格外地給他放了一個月的假。換言之,他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留在北京城中做大少爺,時間有限,不勤不行。
因此,他每日早來晚走,橫豎他的爹娘已經返回了天津,他孤身住在北京的萬家老宅裏,也是寂寞。越是和鳳瑤相處,他越感覺鳳瑤好,好得讓他無話可說,只能贊美。及至贊美完畢了,他夜裏回家往床上一躺,心裏想的不是鳳瑤,是茉喜。
鳳瑤純粹只是美,只是好,讓人沒有對她再琢磨推敲的餘地。茉喜就不一樣了,萬嘉桂一想起茉喜,就隐隐地要鬧頭疼。
茉喜也美,但是,據萬嘉桂看,似乎不是那麽的“好”,眉宇之間總像是缭繞了一抹妖氣。當着鳳瑤的面,她對他是一眼不多看,及至鳳瑤離了眼前,她的眉眼立刻就活了,偶爾輕飄飄地橫他一眼,他便如同中了妖法一般,竟能打出個激靈來。
像妖,同時也還是只稚嫩的小妖,飛眼倒是飛得嬌滴滴了,其他方面的手段卻是有限,時常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褲子灰。萬嘉桂沒有腳踏兩只船的意思,有一次想要正色地呵斥她一句,讓她放尊重點,然而思來想去的,他沒忍心真幹。因為在開口之前,他板着臉轉向茉喜,忽然發現茉喜一直在望着自己出神,傻呆呆的、眼巴巴的,幾乎有了幾分可憐相。兩人目光相對了,茉喜立刻向他笑了一下,笑得很做作,嘴唇抿得薄薄的,似乎是要極力笑得甜美。笑得假,眼神卻真,又野又急又惶恐,仿佛是要一口活吞了他。
那一瞬間,萬嘉桂心裏難受了一下,真想狠狠地對她好一場,要什麽給什麽,最起碼的,給她置辦一身厚衣裳。茉喜現在還穿着裙子露着腿,盡管小腿上的襪子已經換成了羊毛的,但是膝蓋依然晾在外面。萬嘉桂知道她身體好,但是不信她能好到寒暑不侵。
他不知道茉喜只有要出門見他時才這樣穿,鳳瑤的衣服,大半她都穿不了,穿得了的又都是褲褂之流。而她此刻不需要溫暖,只需要美。美了,才能把萬嘉桂勾引到手。
這天上午,萬嘉桂托着個大玻璃匣子來了。
玻璃匣子一塵不染,因為尺寸很是不小,所以稱它為玻璃箱子更合适。匣子裏面五色缤紛,自上而下摞着一層層的薄厚衣料。把大玻璃匣子放到鳳瑤屋裏,他很自然地對鳳瑤說道:“這是給你和茉喜妹妹買的,不知道你們喜歡什麽顏色,我就自己忖度着挑選了幾樣。北京城我不常來,你們自己去找熟裁縫,拿它做幾件衣服穿吧。”
鳳瑤從未想過要收他的禮,見狀便是喃喃地想要推辭,而萬嘉桂又從衣兜裏掏出兩只小小的方盒子,輕輕放到了桌上,“這是耳環,也是兩份。不知道這個款式你們看不看得上,我不懂這個,珠寶行裏的夥計說它好,我就要了它。”
說完這話,他狀似無意地對着茉喜一點頭,眼睛盯着茉喜的耳垂。茉喜的耳垂上穿着一對光澤暗淡的小銀耳環,乍一看簡直要将它忽略掉,即便不忽略,它也只是一對寒碜物件。
鳳瑤紅了臉,“好端端的,怎麽送了這麽多禮物過來?”
萬嘉桂笑了笑,想說兩句俏皮話,可是在茉喜炯炯的注視下,他嗓子發幹,竟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茉喜是個人精似的東西,他想茉喜應該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不娶她,不是心裏不喜歡她,不娶她,也能一樣地對她好。
到了夜裏,萬嘉桂告辭走了。鳳瑤洗漱過後上了床,心裏想起那一大匣子衣料,她暗暗地也很歡喜。翻身面對了茉喜,她快樂地小聲說道:“明天就打電話讓裁縫過來,這回是萬大哥送來的料子,不是咱們自家買的,全用了也沒關系。”然後擡手一戳茉喜的眉心,她又問道:“我就要那塊花格子呢,剩下的你随便挑,全挑去了也成。明天咱們好好選一選衣服樣子,你還沒穿過新衣服呢。”
茉喜側身躺着,因為做賊心虛,所以不敢正視鳳瑤的眼睛,只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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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瑤沉默着想了想,随即低聲又道:“茉喜,你說他這個人,怎麽樣?”
茉喜聽到這裏,忽然伸手一推鳳瑤的肩膀,讓她翻身背對了自己,然後貼上去摟住了鳳瑤的腰。她在溫暖的氣息中低下頭,把前額抵上了鳳瑤的後脊梁。
“我看他很好。”非得以這樣的姿勢,她才能夠用平和的調子答出話來,因為前方沒了鳳瑤的眼睛。
鳳瑤向上拉了拉棉被,又背過一只手摸了摸,見茉喜真是蓋嚴實了,這才放了心,“茉喜,我想好了。等我和他結了婚,你也跟我去吧。要不然我走了,你一個人留在家裏,怎麽過啊。”
茉喜聽了這話,鼻子一酸,忽然有點想哭,“那我跟了你去,你不嫌礙眼?”
鳳瑤在被窩裏擡了手,一打她搭在自己腰間的手臂,“胡說八道。對,我嫌你,等你跟我去了天津,我第一個把你也嫁出去!”
茉喜眨了眨眼睛,然後放出了輕快的聲音,“你自己還沒嫁人呢,先要學着做媒了。你不說做媒這事兒最庸俗了嗎?”
鳳瑤往被窩裏縮了縮,舒舒服服地閉了眼睛,“說不過你,不理你了。”
鳳瑤沒心事,說睡就睡。但是茉喜睡不着。茉喜想鳳瑤現在是什麽都不知道,一旦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思,還能這麽疼愛自己嗎?
“疼愛”二字當然是會立刻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怕是只有痛恨了。
被鳳瑤痛恨會是什麽感覺,茉喜一時間想象不出。環在對方腰間的手臂緩緩地收緊了,她只希望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晚點來。
翌日上午,一如既往地,萬嘉桂又來了。這一回到白宅,他先去給白二奶奶請了安——本來還應該有個白二爺,但白二爺長年駐紮在煙花柳巷之中,家中除非死了人失了火,否則他神龍見首不見尾,說不回來就是堅決地不回來。
萬嘉桂斯斯文文地和白二奶奶談了半個小時,然後起身告辭,輕車熟路地去了鳳瑤院裏。他與鳳瑤已經朝夕相處了大半個月,相互之間聊也聊了玩也玩了,雖然還沒有牽過手,但是雙方的心意都是相通的了。鳳瑤是死心塌地地等着嫁,他的父母算好了明年開春時的黃道吉日,所以他也是死心塌地地等着娶。總之一切都是平安靜好,只要別想起茉喜。茉喜和鳳瑤幾乎是同年,又是一起長大的,可不知怎麽回事,竟然會是那麽的不一樣。鳳瑤是一尊安然的菩薩,茉喜便是一股打着旋兒的妖風——妖異,同時也天真。萬嘉桂記得昨天自己見鳳瑤提着陽傘不方便,便主動伸手要替她拿傘。在拿傘之時他偶然一扭頭,正看到了茉喜凝視自己的手。那一刻茉喜把眼睛睜到了奇大,直勾勾的,眼神簡直就是如狼似虎,然而是悲怆的狼虎——明明還是個小丫頭的面孔,然而竟會悲怆,大概只是因為自己特地地照顧了鳳瑤。
所以昨夜接到旅部發來的急電之時,他不知怎的,竟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急電上只有寥寥幾行字,是孟旅長讓他趕緊歸隊。當初說好了是給一個月的假,如今還剩一個多禮拜就讓歸隊,顯然是軍中有了急事。如同得了擋箭牌一般,萬嘉桂今日先去向白二奶奶辭了行,然後又過來向鳳瑤告了別。
他過來說這話時,鳳瑤正在教茉喜織毛線衣,聽了這話,她略略有些悵然。但是男子漢大丈夫,又是個軍人,理應服從軍令。話說回來,她十分高看萬嘉桂,也正是因為萬嘉桂有這一身規規矩矩的威嚴正氣,和白家的男人全不一樣。
“那……”她不好意思表現得太過關情,勉強平靜了臉色詢問:“下次放假,總要到新年時候了吧?”
萬嘉桂微笑着想了想,“不一定,問題在于我的兵全駐紮在保定那邊兒,他們要是在城外的話,我滿可以自己給自己放假,有軍務辦軍務,沒軍務就回家去。可我明天去了保定,想回來一趟就不那麽方便了。再說看這情況,保定那地方我也住不久,到底要去哪裏,現在還說不準。但是總而言之,我估摸着,遠不了,不會出河北。”說完這話,他下意識地掃了茉喜一眼。
茉喜自從聽聞他要走之後,就在椅子上坐成了一座木雕泥塑。懷裏捧着糾纏不清的一大團毛線和插在毛線中橫七豎八的幾根長針,她像摟了一只大刺猬似的,微微偏着臉,仿佛把全部精氣神都耗在了“傾聽”這一件事上。
當着鳳瑤的面,她不好随便開口,所以就只能聽。
萬嘉桂明白她的心思,所以沉吟了一下之後,故意又說道:“姓陳的上一次讓我們打得稀裏嘩啦,元氣大傷,現在肯定是沒本事再反撲了。我們旅座這麽急三火四地讓我回去,我尋思着,大概是上頭督軍要來閱兵。閱兵不比打仗簡單,瑣事一大堆,全得長官們負責。”
然後他擡手向上一抹西裝衣袖,露出了一點豪邁相,“等我再回北京了,第一個就來看你們。鳳瑤,你想想,到時候咱們上哪兒玩去?茉喜也說說,提前想好了,免得到時候耽誤時間。”
茉喜沒言語,低頭盯着萬嘉桂的皮鞋看——不好長時間地盯着人家的臉,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看腳。沒想到萬嘉桂走得這麽快,她還有好些話沒向他問。那天夜裏他跛着一只腳,是怎麽翻牆逃出北京城的?逃跑之前留下的那張紙條上,寫的又都是些什麽字?上一個問題是沒機會問,下一個問題是不好意思問,她不想讓萬嘉桂發現自己大字都不識一個。
鳳瑤不遠不近地站在萬嘉桂面前,笑了笑,輕聲答道:“這一時間哪兒想得起來?”
這個時候,茉喜忽然說了話:“不着急,反正要見面也得等萬大哥再回來。萬大哥在保定想,我們在家裏想,看誰想得最好。”
萬嘉桂總感覺茉喜是話裏有話,故而垂下眼簾,只是微笑。鳳瑤看看萬嘉桂,又看看茉喜,一顆心像窗外秋日的太陽,情緒淡淡的,然而很溫暖。
當天下午,萬嘉桂當真是離去了。鳳瑤和茉喜一路送他到了大門外,眼看他鑽進汽車,又眼看汽車嗚嗚地開遠。鳳瑤嘆了口氣,心中有些不舍,同時只盼着他一路平安,平平安安地走,再平平安安地回來。
一邊想,她一邊轉身拉着茉喜要往回走,可是在轉身的一瞬間,她忽然發現茉喜的眼中亮晶晶的,竟像是含了淚一般。
“怎麽了?”她緊張地問,“哭什麽?”
茉喜吸了吸鼻子,壓着心慌答道:“大戶跑了。”
私底下她曾經和鳳瑤開玩笑,說萬大哥出手闊綽,應該再向他要點什麽,反正他有錢,自己權當是吃大戶。所以此刻她靈機一動,舊話重提,故意做出賴唧唧的孩子相,“沒人天天請咱們看大戲下館子了。”
鳳瑤登時苦笑了,“壞東西,你吓我一跳!”
茉喜怕鳳瑤多想,所以順着話頭,繼續問道:“萬大哥那麽闊,你怎麽不向他要點兒錢,接着把書念完呢?反正你要嫁人也得等明年,還早着呢。”
鳳瑤也知道萬嘉桂手裏寬綽,但自己既然是沒過門子,和他就不能算是一家。因為這個,她是堅決不肯向萬嘉桂伸手要東要西——別說要,她連說都不肯說,怕萬家知道白家窮得連大小姐讀書都供不起,會丢了自己和自家的臉面。
“我不。”她言簡意赅地作了回答,“那樣不好。”
話音落下,忽有一個人影從胡同口疾沖而至,一邊狂奔一邊哇哇地號啕。鳳瑤感覺身後有了風聲,下意識地扯着茉喜向旁一躲,随即就見來者且哭且含混地呼喊,一路踉跄着沖入了大門。鳳瑤驚訝地停了腳步,因為認出對方乃是父親的跟班,而跟班口中依稀哭叫的乃是——
“老爺不好了!”
跟班的狂呼亂叫像一股黑色的旋風,瞬間席卷了白宅全境。
白二爺不好了,白二爺是真的不好了!
白二爺早上還好好的,在窯子裏七碟子八碗地吃了一頓豐盛早餐。然後連着吸了十來個大煙泡。中午他去了朋友家,喝了半瓶白蘭地,也還是很好。朋友家住的是小洋樓,白二爺醉醺醺地順着二樓樓梯往下走,冷不防一腳踏空滾了下去,滾到最後他一頭撞上了鋼制的樓梯扶手,咚的一聲悶響,一下子讓他開了瓢。
然後血葫蘆一樣的白二爺被朋友緊急送去醫院,半路上就不好了。
白二奶奶是個薛寶釵的做派,從來不亂的,但是此刻也亂了。白二爺再不好,可也是她的丈夫,也是名義上的一家之主。攥着手帕拭着滔滔的眼淚,她不肯哭出聲音,勉強鎮定着換了衣服往外走。鵬琨早在三天前就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此刻自然也不能指望他主事。鳳瑤淚汪汪地要跟着她去醫院,她不讓,因為家裏的馬車不知所蹤,她自己出門也得現到胡同口去叫洋車。既然如此,還帶個累累贅贅的女兒做什麽?
白二奶奶到醫院時,白二爺已經徹底斷了氣。
白二奶奶站到病床前,看着正在冷硬的丈夫,一口氣吊上去下不來,她登時就暈過去了。
十分鐘後,白二奶奶悠悠醒轉過來,伏在床邊哭了個天昏地暗。她在醫院哭,消息傳到了家裏,鳳瑤也是哭。茉喜聽了二叔的死訊,毫不動心,可看鳳瑤哭成了那個樣子,自己一聲不吭也不大合适,便沉默着坐在一旁,屏住呼吸憋紅了面孔,硬是憋出了幾滴眼淚。有了這幾滴眼淚做護身符,她便可以大大方方地出門要熱水要毛巾,然後擰了毛巾去給鳳瑤擦眼淚了。
這個時候,白家人滿城找了個天翻地覆,終于把鵬琨找回來了。
家裏的人既然齊全了,白二爺也的确是死透了,那沒得說,接下來就該是大辦喪事。白家早就不養賬房先生了,家裏的錢——凡是能留得住的——全被白二奶奶把握在手中,也正因此,白二奶奶愁得眼淚總是不幹。
因為沒錢。
白家早就是個空殼子了。依着白二奶奶的意思,本來在這幾天,就要把家中的仆人雜役打發掉一半,以便縮減開支。仆人用不起了,後頭的年關也還不知道該怎樣過。在這樣困窘的境地裏,她拿什麽去發送丈夫?
她含淚把兒子叫過來,知道兒子手裏多少能有幾個錢,讓他把錢拿出來救急。披麻戴孝的鵬琨臉上挂了幾滴淚,對待母親,他的态度非常和藹,也非常堅決,“我沒錢。我有錢我早買汽車了,您看我天天坐着那舊馬車到處走,就該知道我是沒錢的呀!再說我一沒差事二沒進項,我要是有錢,反倒新鮮了。”
白二奶奶看着體面漂亮的大兒子,一顆心寒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咬着牙坐了良久,她最後向外揮了揮手,“去吧。”
等鵬琨走後,白二奶奶再沒和任何人商量,直接把她給鳳瑤存的嫁妝拿出來了。這是一筆薄薄的嫁妝,還是在鳳瑤十四歲那年,她使出渾身解數,無中生有一般強行積攢出來的。鳳瑤不是明天立刻就去嫁人,白二爺卻是不能在家中久停的,白二奶奶沒有選擇,只能是先顧眼前了。
鳳瑤前些天早出晚歸地跟着萬嘉桂四處游玩,略略地受了點寒。她身體好,偶爾咳嗽兩聲也不在意。可如今接連着痛哭過幾場之後,她力盡神昏,疾病的力量便占了上風。起初她還掙紮着陪伴母親,想要多多少少地幫一點忙,可是如此掙紮了兩天之後,她不但沒能幫上什麽忙,反倒是把自己也賠了上,病恹恹得起不來了。
茉喜到了這個時候,心中也有幾分凄惶。她對白家是沒有什麽感情的,好就好歹就歹,她有冷眼旁觀的狠心。可話說回來,白家這一畝三分地裏畢竟有着她的吃和穿,雖說在大部分時間裏是吃沒好吃穿沒好穿,但平心而論,日子總比在大雜院裏苦混時舒服多了,況且這家裏還有個鳳瑤。攥着鳳瑤的一只手,她靜靜地坐在床邊,看白家如今風雨飄搖,竟像是要散了一般。
鳳瑤的手軟而熱,偏于幹燥。她先是以慰藉之姿握着它,握着握着換姿勢了,她用它包住了自己的冷拳頭。從來不生病的鳳瑤忽然病得起不來床,這也讓她感到恐慌。對她來講,鳳瑤絕不只是個女伴而已,甚至也絕不只是個姐姐而已。她沒親人沒友人,鳳瑤在她面前,把她所需要的一切角色全扮演了。
關門閉戶得了清靜,她用大被蒙住了鳳瑤,想讓鳳瑤好好發一身透汗,然而鵬琨卻又來了。
鵬琨來歸來,倒是沒有什麽正經大事,單是焦頭爛額地憋了一肚子火,跑到妹妹這裏發了一通牢騷,牢騷的中心人物則是萬家老夫婦——“那老兩口子趕巧不巧,偏偏在上個禮拜啓程去了西安走親戚,如今還不知道耽擱在路上哪一站,立時回北京顯然是不可能。平時用不着他們家的時候,說來就全家一起來,老兩口子先走了,兒子還一天一趟地過來點卯;現在可好,家裏真出大事了,真需要人手相助了,萬家立時躲了個無影無蹤,尤其是萬嘉桂,叫名是個大團長,還指望着他過來給咱家撐撐門面呢,他可好,直接跑到九霄雲外去了,連個屁都不往回放,什麽東西!”
一場牢騷完畢,鵬琨做了總結陳詞:“就這麽個靠不住的貨,還被你和娘當成寶貝天天誇!你啊,不是我說,将來嫁到那種涼薄人家裏去,有你好受的!”
鳳瑤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聽了這話,一句也反駁不出,眼淚順着眼角往太陽穴流。茉喜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把心中怒火極力地壓住了,也不言語。而鵬琨意猶未盡,還想再唠叨幾句,哪知卧室門簾子一掀,有人挾着一身寒氣在門口剎了閘。大小姐的卧室乃是個尊貴地方,來者不敢擅入,只能是站在門口大聲喘道:“少爺,快去瞧瞧吧,讨債的來啦!”
讨債的不來,白家上下一邊忙碌白二爺的後事,一邊念着白二爺生前的好處;讨債的一來,衆人如夢初醒一般,這才想起白二爺生前溫和悠然是不假,可花天酒地也不假。他是潇潇灑灑地只身升天去了,他這些年揮霍出的那個大窟窿,卻是留在原地,活活坑了全家人!
俗話說得好,人死債不爛。但話說回來,欠債的入了土化了灰,不能不讓債主子們感到恐慌和空虛。于是仿佛是在一瞬間的工夫,白宅大門就讓讨債的給堵上了。
白二奶奶自認為是個婦道人家,不好出面去和那幫氣勢洶洶的老爺們兒們當面交鋒,于是要派鵬琨出場。然而鵬琨自己屁股後頭也拖着一條還不清的債尾巴,白二爺的債主,往往也是他白大少爺的債主。
他不說去,也不說不去,自己悄悄地順着側門溜了。
鵬琨跑了,債主子們叫嚷了半天不見白家人露面,本來沒有氣,也生生地熬出了氣。白二奶奶坐在屋子裏,哆嗦着向四面八方打電話,想要火速湊一筆款子來救急。然而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白家是個坐吃山空的破落戶,白家的親戚朋友們也全是差不多的面貌。縱是真有幾戶略闊綽些的人家,因為知道白家的債務乃是個無底洞,所以也不肯将錢送給白二奶奶去打水漂,只是礙不過往日情面,派人送來了個幾百塊錢也就是了。
白二奶奶守着電話好話說盡,臉面體統全不要了,也就只借到了千八百塊,白家被債主圍攻的消息卻是立時傳向了四面八方。白二奶奶硬着頭皮忍着眼淚,帶着那到了手的千八百塊露了面。把這千八百塊分給了債主子們,她斬釘截鐵地發了話,說是只要等白二爺一入了土,她立刻賣房還債,決不食言!
白二奶奶是有氣派有威嚴的,債主子們聽了她的話,又知道白家縱是什麽都沒了,這一大片房子卻是跑不了的,所以也就暫時做了撤退。
白二奶奶回了房間,一顆心冷硬地往下沉,沉得快要跳不動,周身的肉卻是亂顫,一只手伸出去,哆嗦得竟然端不起茶杯。
她不肯聲張,也不吃喝,單是端然而坐。如此不知坐了多久,鳳瑤強掙着走來了,見面便是帶着哭腔問道:“媽,咱家是要賣房子了嗎?”
白二奶奶姿态僵硬地微微一點頭——不是故意要對女兒冷淡,而是周身的筋骨全像被凍住了似的,已經不聽她的調動。
她等着女兒號啕一場,然而鳳瑤栽栽歪歪地在椅子上坐下了,卻是說道:“媽,只要能把債還清,賣就賣了,咱們大不了換一處小房小院來住。只要心裏清靜利索,住哪裏都行。”
白二奶奶沒有看女兒,眼望着前方開了口,“我在好些年前就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只恨這一天早來了半年,可憐你還沒有——”
話說到這裏,白二奶奶不說了,因為眼淚和熱氣哽在喉嚨裏,生生地堵回了她的下文。下文是什麽,不必說完,鳳瑤也明白。母親是可憐自己還沒有嫁出去——從深宅大院裏往外嫁,和從寒門小戶裏往外嫁,在母親眼中,是大不一樣的。娘家體面,女兒在婆家的腰杆也直。白二奶奶對于女兒素來是不大上心,但是對于女兒的人生大事,她早有了她的念頭和主意。她自己是剛強的,所以莫說她的女兒,甚至她的貓貓狗狗到了別人家,都不能受一絲一毫的白眼。
這個時候,房門開了,鵬琨蹦蹦跳跳地回了來,“媽,怎麽樣?我看那幫人都走了,您出面把他們給攆走的?”
白二奶奶一言不發地起身走到了心肝寶貝大兒子面前,咬緊牙關揚起手,在兒子那張漂亮面孔上抽出了一聲脆響。
鵬琨愣了愣,随即捂着臉嚷了起來:“媽你瘋了?你打我幹什麽?”
白二奶奶惡狠狠地怒道:“我就打你這個不是男子漢的混賬東西!”
鵬琨挨了一個嘴巴之後,因為不能打還回去,所以氣沖沖地又跑了。
鳳瑤也回了房。白二奶奶獨自一人枯坐着,腦子裏亂紛紛地想天想地,想自己剛剛嫁到白家時的情景,想那時十八九歲的新郎白二少爺。腦子這樣活潑,身體卻是麻木冰冷。她不叫仆人,仆人知道她心裏難過,也不進來打擾她。于是她直挺挺地,就這麽坐了一夜。
翌日清晨,到了出殡的大日子。
白府名副其實,內外當真成了一片白茫茫的光景。白二奶奶坐在自家的大馬車裏,并沒有去留意自己的兒女,單是茫然地向前行。及至送葬隊伍到了城外墳地,白二奶奶下了馬車,看起來依然是端莊威嚴的,然而心頭迷迷蒙蒙,甚至不知道棺材是怎樣入的土。糊裏糊塗地,她又上了大馬車。
白天下了一場秋雨,道路泥濘,馬車走得很慢。白二奶奶在陰暗的車廂中閉了眼睛,車中只有她一個人,兒女們坐在後頭雇來的大騾子車裏,沒膽子和她擠一輛,她知道他們其實都有點怕她。
這樣很好,她累極了,正需要一點清靜。腦中懸着一根弦,越繃越細、越繃越緊,她很希望把那根弦輕輕地解開,然而弦的一端連着她,另一端連着山一般的債務,以及她不可想象的凄涼晚景。解不開,怎麽也解不開。
于是,在大馬車穿過黑沉沉的高大門洞,緩緩地進入北京城時,那根弦終于不堪重負地斷裂開了,铮的一聲,響亮清越,源于腦海,源于內心。
與此同時,白二奶奶慢慢地向前栽去,口水順着嘴角流了出來。她心裏還留存着淺淺的一點意識,可手腳都不是她的了,聲音氣息也不是她的了。她想呼喊,然而已經張不開嘴。
緩緩地半閉上眼睛,她擠出了一滴黏稠的冷淚。
在回家的路上,她心如明鏡地、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一點一點地死去了。
在白宅大門口,家裏的老媽子上前一掀車簾,發現了已經是氣若游絲的白二奶奶。送葬的隊伍立時亂了套,鵬琨跑過來看了看,當場吓得原地亂轉,一點主意也沒有;鳳瑤扶着茉喜站在一旁,呼呼的只是喘,也說不出話,單是伸了手對着人比畫,意思是讓人趕緊打電話叫醫生。
一個電話打出去,醫生果然是及時地趕來了,這個時候,白二奶奶已經沒了氣。醫生的作用是判斷出了白二奶奶的死因——如果沒診斷錯的話,白二奶奶應該是死于腦充血。
白二爺沒了,白家只是亂、只是敗;白二奶奶一沒,白家就徹底完了。這一點不消人說,連花匠廚子都看出來了。
白家僅有的現款,全花在了白二爺的後事上。白二奶奶好面子,如今窮了,越發地要争一口氣,要讓白二爺體體面面地走。結果如今白二奶奶取代白二爺躺進了靈堂,家裏卻是山窮水盡,別說再大辦一棚喪事,甚至連下個月的夥食費都成了問題。
鵬琨這回是再也逃不過了,而他往日交下的那些狐朋狗友們見風使舵,竟然都如同死了一般,一個也不肯露面幫忙。鵬琨單槍匹馬地四處弄錢——再不濟,他也得買口薄皮棺材裝殓了他的親娘。然而薄皮棺材也不便宜,氣得鵬琨暗暗地指天罵地,恨親娘太不懂事,明明知道人固有一死,還不早早地将自己那後事預備一番,如今事到臨頭,害得兒子這樣為難。親戚們也都不是人,自家出了這般慘事,他們一個個就只會付出幾句哀嘆和幾點眼淚。至于萬家,更是如同死絕了一般,事到如今,只有他家的管家過來瞧了一瞧,萬家的正主則是杳無音信,連個屁都不放!
正當此時,債主子又來了。
鵬琨受了內外夾攻,簡直快要發瘋,恨得走投無路,索性對着鳳瑤開了火,“說你是個賠錢貨,真是一點兒都不冤枉你!你陪着那姓萬的玩了小一個月,怎麽?就只玩出了這麽個成績?咱家都這樣了,他們家就來了個破管家!當初急着嫁你是為了什麽?不就是為了聯絡聯絡萬家,讓他們幫幫咱家的忙嗎?我們白家也養了你十七八年,你怎麽就這麽沒用,連個未婚夫都哄不明白?!”
鳳瑤自從病情發作之後,因為家中接連遇到禍事,她心中苦痛,幾乎有了水米不進的意思,瘦得周身都見了骨頭。坐在床上聽了鵬琨的話,她隐約也感覺哥哥這話不光是罵,裏頭像是有點別的意思,可到底是什麽意思,她不好意思細想,也不好意思辯駁。紅着一張臉垂了頭,她噼裏啪啦地只是掉眼淚。
茉喜這些天一直是不聲不響只跟着鳳瑤的,如今聽了鵬琨的話,她忽然開了腔,“喲!真是好算盤,合着你們是打算把她賣了換錢使哪?可話說回來,要賣也得是你們張羅去賣呀,哪有讓被賣的自己去找買主的呢?你們是不是還等着鳳瑤一邊把自己賣了,一邊再給你們把錢數了?”
鵬琨一愣,随即掉轉了炮口,“臭丫頭片子,這兒沒你說話的份!”
茉喜先是微微一笑,随即陰陽怪氣地回了嘴,“那是,我們兩個賠錢貨,哪會說什麽正經話呢?現在你是一家之主,你會說,出去對那幫堵門的債主子們說吧!我倆不向你讨錢,你犯不着對着我倆費唾沫星子。”
話到這裏,茉喜的腦子裏念頭一轉,緊跟着又補了一句,“好漢做事好漢當,你可別對着我和鳳瑤打主意。鳳瑤是有主的姑娘了,你敢賣她,我饒不了你,萬家那個當大兵的大少爺也饒不了你;至于我……”茉喜說到這裏不說了,只冷笑了一聲。
鵬琨擡手指了指茉喜和鳳瑤,兩道眉毛一起立了起來,“好、好,白家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家,你們不是要袖手旁觀嗎?很好,我他媽的也不管了!”
白二奶奶只在家裏停了三天,便被送葬的隊伍擡到墳地裏去了。
鵬琨現在根本不搭理鳳瑤,有心給鳳瑤另找個人家,嫁過去多少換幾個錢救急,又怕萬嘉桂發作丘八脾氣,到時回了北京找自己算賬。況且賣妹子終究不是體面事情,一旦傳出去了,他白少爺還怎麽有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