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再抛頭露面?茉喜倒是值得一賣的,然而又不甚好賣,鵬琨的性情偏于柔軟,天生的不喜歡和人硬碰硬,只敢對着爹娘妹子耍耍脾氣。
于是從墳地回來之後,他把自己關進房裏,沉沉地思索了良久,廚子給他送晚飯,他也不要。如此過了一夜,他拎着個小皮箱,早早地出門去了。
白家上下衆人,都以為大少爺這是要出去找活路,誰也沒有想到他會一去不複返,直到兩天後鳳瑤和茉喜尋尋覓覓地進了他的房間,在窗臺上發現了他留下來的一封信。
信上文字簡單,只含糊地說他心中郁郁,要出門去散一散心。散心二字或許不假,可問題是他這一走,竟是将家中僅存的一點現款也全帶上了!
白家值得一進當鋪的值錢物件,已經是全當了。發送完白二奶奶之後,家裏統共剩了約有一千塊錢。一千塊錢對于鵬琨來講,當然是不夠幹什麽的,于是他将白二奶奶留下的珠寶首飾也搜羅一空,裝滿了整整一只小皮箱。帶着這只皮箱在兩天前啓了程,他把這個破家,以及家門口的那幫破債主,全扔給妹妹了。
鳳瑤的身體這兩天剛剛好轉了些許,如今捏着鵬琨留下的信,她閉着眼睛原地晃了一下,後背随之靠了牆。額頭上迅速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珠子,她手腳冰涼,嘴唇哆嗦,眼睛也直了。
茉喜站在一旁,一雙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忽然一把攥住鳳瑤的手,她急促地低聲說道:“鳳瑤,咱們也跑吧。我手裏還有一點錢,長遠了不敢說,至少夠咱們跑到天津去。到了天津之後,讓萬家收留咱們,怎麽樣?”
鳳瑤很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随即提起一口氣,逼着自己離開牆壁站直了身體。
“茉喜……”她喃喃地小聲開了口,“咱家出了這麽大的事情,萬家卻是一直不聞不問,我心裏也覺得怪冷的。再說他們家既然能把管家派過來,可見他們還是知道的,他們知道了,萬嘉桂沒出河北,應該也能知道。可是……他也一直沒動靜。”
說到這裏,她的眼圈裏轉動了淚珠子,“他們家對我這樣冷淡,我又怎麽有臉自己投奔過去呢?”
茉喜也感覺萬家這一回做事太不地道,但是聽了鳳瑤如今的言語,仿佛另有打算一般,便追問道:“那你想怎麽樣?”
鳳瑤擡手一抹眼睛,然後低而清楚地答道:“賣房,還債。然後自食其力地過生活。我有手有腳,又念了七八年的書,不求不靠也一樣能活。”
茉喜聽了這話,因為太過驚訝,所以一時打了結巴,“那、那萬大哥呢?”
鳳瑤沉默了片刻,然後慘然一笑,“他?再說吧!我并不是胡亂地逞強,可是……”說到這裏,她又笑了一下,聲音卻是帶了淡淡的哭腔,“這麽一點自立自強的志氣,我應該有。”
茉喜看着鳳瑤,幹張嘴說不出話,因為不知從何說起。茉喜有茉喜的人生道理,她認為身為女子,頭等大事就是嫁個好男人,一生一世吃香喝辣、受用不盡,縱是嫁不到頂好的,也要選個次好的;縱是嫁不成,也要将對方狠狠地榨取一番。但是看鳳瑤現在的意思,倒像是要和男子一般,親自去賣力氣讨生活——這樣也行?
未等茉喜想通透,鳳瑤已經行動了起來。現在她能依靠的還是親戚們,她不借錢,只拜托親戚們設法幫着自己賣房,價錢也好商量,只要足夠還債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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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茉喜與鳳瑤奔波思慮之際,萬家夫婦走親戚完畢,也回到了天津家中。
萬家夫婦雖然形象類似倭瓜,但是腦子裏并非倭瓜籽,頗有幾分智慧。對于鳳瑤其人,他們的确是喜愛和滿意的,但是對于鳳瑤背後的十來萬債務,他們則是避之唯恐不及。前些天他們人在旅途,已經通過電報了解到了白宅如今的困境。白二爺和白二奶奶先後歸了西,本是一件悲傷之事,他們作為親家,無論如何都該過去盡一份微薄之力,可問題是他們還聽說白宅已經被債主子們團團包圍住了,自己萬一露了頭,會不會有去無回,也被卷進債務糾紛裏去呢?娶個兒媳婦,可犯不上花十幾萬哪。
別說那兒媳婦是鳳瑤,就算是九天仙女,這錢他們也不能花!
因此,他們坐鎮天津,堅決不肯往北京來,甚至也沒有通知萬嘉桂——想通知也沒法通知,他們對長子的了解,僅限于他到達保定之後直接帶兵開向了河南。如今他和他的兵到底是在何處,他們也不清楚。
于是他們把剛回了家的管家又派了出去,讓管家去找鳳瑤,偷偷地把鳳瑤接到天津來,接的時候利索點,可別讓債主子們追蹤過來。
然而管家頭一天走,第二天就又回來了。垂着雙手站在萬老爺和萬太太面前,他恭而敬之地彙報道:“白家大小姐讓我向老爺太太問安,還謝了老爺太太的好意,但是白家大少爺現在失蹤了,白家大小姐正留在家裏張羅着賣房還債,說是暫時還來不了。”
兩只倭瓜聽聞此言,眨巴眨巴眼睛,隐隐地感覺有些不妥,但是準兒媳婦若能把債務處理幹淨了再來,對于萬家來講,倒也是一樁幸事。
思及至此,倭瓜夫婦就沒再多說,只是臉上總有點讪讪的,也感覺自己像是見死不救。
仿佛就在幾天之內,白宅內的仆人們就自行走幹淨了。
不能說他們不仗義,他們臨走時沒向鳳瑤索要工錢,盡管工錢已經拖了兩個月沒有發。但他們也不肯白白地吃啞巴虧,能夠順手牽羊拿走的,他們全拿走了,廚房大師傅甚至拎走了兩瓶洋酒和一大塊豬肉。那些曾經對白二奶奶忠心耿耿的老媽子們,也審時度勢地另找下家去了。巫婆一樣的、永遠監視和教導鳳瑤的張媽臨走時哭了一場——她本以為自己能夠跟着鳳瑤一起到萬家去。到時她老了,也會是有地位的老媽媽,等鳳瑤有了兒女,她也會用白二奶奶的規矩,把他們都管束成好孩子。可白家說敗就敗,萬家又是那樣的絕情。她老了,這一走,就只能是回鄉下老家度日了。
鳳瑤一直是怕她,怕到現在,終于看清了她自以為是的善心與志向。她要走了,鳳瑤沒什麽可送她的,萬嘉桂那時捧過來一匣子衣料,裏面有幾塊好呢子,被鳳瑤挑出來卷成一卷,讓她帶回去做衣服穿。茉喜看在眼裏,沒言語,直接回了屋,把餘下料子全藏到立櫃深處去了。
很快地,白宅成了空宅,只有守門的老頭子無處可去,還駐守在門房裏看大門。鳳瑤的一位表舅給她聯系了一位買主,是個比利時人,願意把白宅買下來開辦學校。然而讨價還價又是一道難關,白家目前的債務總額是九萬五千,但比利時人只肯給九萬。好在那比利時人說得一口好中國話,鳳瑤臉皮薄,茉喜便不要臉面地出了頭,先是好話說盡,又将整整一信封的欠條擺出來,一張一張地讓那比利時人看。
茉喜說着說着還落了淚,楚楚可憐地對比利時人說:“求求先生您了,我們姐妹倆的小命,全在您手裏了。”
鳳瑤坐在一旁,窘得滿臉通紅,看着也像是要哭。而比利時人畢竟是個男人,而且是個三十多歲、還存留着幾分浪漫情懷的男人。這男人被茉喜求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仿佛今天他不多出五千塊錢的話,面前這兩位少女就要觸柱而死一般,并且罪過一定要算在他的頭上。
思來想去地,比利時人一咬牙,決定付出這五千塊錢。而價錢一定合同一簽,比利時人便回去開始籌錢——九萬五千元,說起來都算是小十萬了,哪能是說拿就能立刻拿出來的?
然而白家門前的債主們卻是等不得了。他們已經等了太久,眼看白家的下人們一批一批地往外走,他們心中惶惶,真怕哪天早上一過來,發現白家只剩了一座破破爛爛的空殼子,連最後的正主也趁夜逃了。
于是忍無可忍地熬到這日清晨,他們開始齊心合力地往白宅裏沖。鳳瑤出去想要攔一攔,可是見了門外那幫如狼似虎的老少男子們,她吓得白了臉,張嘴說了幾句話,聲音輕得幾不可聞,如同一部默片。老門房自知攔不住,也很識相地讓開了一條路,而債主們氣勢洶洶,大踏步地就真進來了!
正當此時,茉喜出場!
茉喜是從廚房跑過來的,一手拎着一把大菜刀,一手捏着一個大饅頭,她目露兇光、且行且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