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茉喜的計

茉喜這回留了心眼,當着萬嘉桂的面,她并沒有大吃大喝,并且極力控制着自己的筷子頭,不讓自己專盯着肥肉夾。可饒是如此,她的食量依然是鳳瑤的兩倍。鳳瑤平時吃的就少,此刻更是幾乎不動筷子。飯菜不吃,糖水似的葡萄酒她也不喝,她垂着眼簾盯着桌布上的一朵繡花,不冷不熱地和萬嘉桂有問有答。

萬嘉桂口齒和頭腦都是清楚的,一番話講出來,來龍去脈一目了然。鳳瑤知道了他的無辜與無奈,然而和他之間像是隔了一層膜一般,腦子裏雖然明白他的苦衷,心裏卻是和他親近不起來了。萬嘉桂不欠她什麽,沒有義務非得給她爹娘送葬、非得給她白家還債。這個道理她懂。可在那個最艱難的時候,萬嘉桂一面都不露,一句話都不給,她現在怎麽想,怎麽覺着心寒。

她這是熬過來了,又活了。可若是熬不過來呢?若是走投無路,一時想不開抹了脖子跳了河呢?這事不是沒人幹過啊!自己若是也幹了,也死了,那萬嘉桂這時回來,大概也只會是走到自己的墳前,把方才那一番話重新說過一遍罷了。

所以,心寒心寒,寒如冰,透骨寒。

鳳瑤不知道自己對萬嘉桂到底有多少真情,也不知道這份寒意要過多久才能消散。萬嘉桂的确是好,人高馬大、劍眉星目,又是風頭正勁的大軍官,有着很大的權、很多的錢。可是,鳳瑤想,單是好還不夠啊。

婚姻是兩個人的事情,他一個人好到天上去了,心裏沒她,那又有何益?若是像先前一樣父母雙全,還有個娘家做後盾,那她可以馬虎一點,萬嘉桂對她好一點壞一點都沒關系,只要他壞得別出格,她就肯嫁。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她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姑娘,越是窮,越是要有志氣,越是不能糊塗。她得自己給自己做主,自己給自己長臉——還不只是給自己,也得給茉喜。

她總記得那天早上,債主們擠進了門,自己吓得直抖,身邊一個依靠也沒有,只有茉喜像瘋子一樣提着菜刀沖了出來,一刀砍在了老樹幹上。

萬嘉桂覺察出了鳳瑤的冷淡,同時又不知道應該如何融化她的冷淡。一邊催促鳳瑤多吃多喝,他一邊下意識地轉向茉喜苦笑了一下。

茉喜接收到了他的苦笑,但是沒回應,因為看出萬嘉桂的心思全在鳳瑤身上——否則的話,他不必這麽翻來覆去地解釋,甚至解釋得都出了汗。茉喜看了他口沫橫飛的樣子,又是心疼他又是痛恨他,甚至想一把捂住他的嘴,告訴他:“別說了,要我吧!我不怪你,你怎麽着我都不怪你!”

這個時候,萬嘉桂又開了口,讓鳳瑤和茉喜搬出女中宿舍,到他這裏來住——這座宅子是他從本縣一位士紳手中借來居住的,宅子分成了內宅外宅兩部分,他在中午找到鳳瑤和茉喜之後就迅速地籌劃好了,內宅分給兩個姑娘,他獨自住到外宅。正好這宅子又有前門又有後門,分成兩國之後,也可以各走各的路。

如果這麽着鳳瑤還是不滿意的話,他甚至可以在內外宅之間砌起一道臨時的牆,徹底地把這宅子一分為二。鳳瑤講理數、要面子,那麽他可以不嫌麻煩,由着她講、由着她要。

他知道好歹,對待值得尊重的人,他可以是相當地尊重。

然而,鳳瑤不同意。

然後心平氣和地擺出許多理由,比如這裏距離女中太遠,上課教書不方便;又比如她在女中住慣了,若是忽然搬出來,身邊沒了那些教員朋友,也會寂寞,等等等等,非常平和,非常有理。

茉喜聽着鳳瑤說話,一直一聲不吭。

一頓飯吃到最後,萬嘉桂面紅耳赤,茫茫然地只是微笑。他想給鳳瑤找個好住處,鳳瑤不接受;他想給鳳瑤一筆錢,鳳瑤依然是不要。這要是換成茉喜,他一定連吵帶罵地把錢硬塞進她手裏去了,塞了錢之後興許還會順手扯扯她的辮子,敲敲她的腦袋。然而對着鳳瑤,他猶猶豫豫的,不敢動手動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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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讓人開出汽車,親自把鳳瑤和茉喜送回了女中。及至進了女中宿舍,一直沉默着的茉喜點亮了油燈,又喝了兩口溫水,眼看鳳瑤出門上廁所回來了,她往床上一坐,以粉墨登場之姿亮了相開了口,“真不去啊?”

鳳瑤愣了愣,随即關嚴房門,坐到對面的空床上開始脫棉鞋,“不去。咱們自己有地方住,到人家家裏幹什麽去?”

茉喜把臉一仰,顯出了很不好惹的厲害模樣,“你不去,我還想去呢!你看看人家那屋子,再看看咱們這小破房子,住是都能住,可是住起來能一樣嗎?”說到這裏她很靈活地彎腰把棉鞋一脫,又把襪子一扒,将一只紅紅白白的赤腳直伸向了鳳瑤,“你看哪,我腳上都長凍瘡了!你手腳熱,你不在乎,我呢?我從小到大,年年冬天長凍瘡,再長下去,我的腳就要爛了!”

鳳瑤萬沒想到茉喜憋着這麽大的委屈,一時間有些傻眼,同時下意識地在大棉鞋裏動了動腳指頭——她天生體溫高,雖然也感覺這屋子冷,但是一雙腳完好無損,真沒凍成茉喜這樣。

茉喜放下腳,眼睛裏閃爍了淚光,“跟你在這兒住着,我沒有一天是能吃飽的。你一頓飯吃一碗就夠了,我呢?你明知道我飯量大……”她擡手一抹眼睛,“我都一個多月沒洗過澡了,你不嫌髒,我還嫌呢!”

說到這裏,她忍不住打了個大飽嗝,打完飽嗝之後,她聲淚俱下地繼續泣訴,“真要是沒辦法,也就算了,可是人家萬大哥都把話說到那份了,你還不同意,你想怎麽樣?打算讓人家給你下跪賠禮呀?你要面子,你鬧脾氣,你就這麽凍着我餓着我啊?我不管,我要住到他家去。我要吃好的喝好的,還要睡暖和屋子,還要洗個熱水澡!”

鳳瑤看着茉喜,被她方才這一番連珠炮般的控訴震懾住了。無言地張了張嘴,她的堅定與倔強忽然有了一點土崩瓦解的意思。

“茉喜……”她微弱地辯解道,“我不是不關心你,可他畢竟是個男子,不管他和我有過什麽約定,可畢竟是男女有別。我們兩個住到一個男子的家裏,說起來終歸是不大像話……”

茉喜一晃腦袋,中氣十足地叫道:“我不怕!別說他是個男的,哪怕是個妖怪是個鬼,我都不怕!你不去,我自己去!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信萬大哥不給我飯吃!”

鳳瑤勉強地板了臉,“茉喜,不許去!”

然後她走到茉喜身邊坐下來,想要向她做一番柔和的解釋和教訓,就像她先前教茉喜認字寫字時那樣,“茉喜,你聽我說,我們……”

沒等她把話說下去,茉喜攥起拳頭,已經在她的胳膊上捶了一下,“我不聽!”

她力氣大,雖然自覺着只是輕輕地打,可鳳瑤還是疼得立刻捂住了胳膊痛處,“好啊,你動手打人!”

茉喜又給了她一拳頭,“打的就是你!”

鳳瑤這回笨手笨腳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你都受了傷了,還敢打人?”

茉喜龇了牙齒,作勢要往鳳瑤的臉上咬。鳳瑤向後一躲,随即向前把茉喜推倒在了床上。兩個人迅速地撕扯成了一團,邊撕扯,邊斷斷續續地對話。打着打着,鳳瑤撲哧一聲,忍不住笑了,“好你個一只手,你還挺厲害!”

然後她投了降,“不鬧了不鬧了,再鬧仔細抻了你的傷。”

說這話時,她是俯卧着壓住了茉喜。而茉喜方才一直是在手刨腳蹬,此刻卻也氣喘籲籲地漸漸安靜了。

等到氣息平穩了,茉喜忽然開了口,“鳳瑤,我的事情,你都知道。我從小是怎麽熬到大的,你也都清楚。我和你不一樣,你能為了志氣受窮,我不能,我窮怕了。”

鳳瑤壓着茉喜,茉喜一個月沒洗澡了,然而也不臭。

“你說實話。”她低聲開了口,“為什麽把剪子藏到袖子裏去?”

茉喜答道:“我去吓唬了校長,我把剪子紮到了她的桌子上,告訴她不許再刁難你。”

然後她輕輕地笑了一聲,“嘻嘻,差點兒沒把那老娘們兒吓尿了!”

鳳瑤嘆了一口氣,最後欲言又止地吐出了兩個字,“你啊……”

茉喜豎着耳朵,因為對鳳瑤是太了解,所以一聽她嘆了氣,心中就有數了。

一夜過後,鳳瑤照例是抱着課本前去上課。而鳳瑤剛一走,茉喜就也出門跑了。

她很認路,憑着兩只腳連跑帶走,準确無誤地找到了萬嘉桂所住的宅子門前。宅子門口站着衛兵,衛兵見是個幹幹淨淨的小姑娘,便對她挺客氣;而她也不廢話,直接自報家門,說是要見萬團長。

衛兵進門前去通報,不出三五分鐘的工夫,門內影壁後面轉過來了一名高個子軍官,正是萬嘉桂。萬嘉桂見了茉喜,先是一笑,随即停住腳步向她招了招手,“你怎麽來了?”

茉喜不由自主地也笑了,“不願意讓我來呀?”

萬嘉桂放下了手,“扯淡!吃了嗎?”

茉喜點了頭,“吃了。”

萬嘉桂又對着她一揮手,“走,進屋去!”

茉喜緊跟慢趕地追着萬嘉桂進了一間廂房,門口士兵很有眼色地提前開了房門又掀了門簾,茉喜邁步往裏一進,只覺撲面一股子暖風,讓她一直瑟縮着的手腳全都奇妙地伸展開來,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感覺自己長了個子。

萬嘉桂讓她坐到了桌邊,又讓勤務兵送來了熱茶和一盤點心。把點心盤子往茉喜面前一推,隔着一張桌子,他也坐下了,“鳳瑤呢?”

茉喜垂下眼簾盯着點心,難得地沒有大嚼,“她上課去了,我自己來的。”

萬嘉桂擡眼看着她,“有事情?”

茉喜白了他一眼,“沒事情就不讓來了?”

萬嘉桂伸手一彈她的腦袋,“屁話,能不讓你來嗎?”

茉喜擡手揉了揉腦袋,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始終在微笑,“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還想不想讓鳳瑤過來住了?”

萬嘉桂也一直在微笑,不過聽了這句話,他把臉上的笑容收了收,“怎麽?她改主意了?”

茉喜壓低聲音說道:“她沒改主意,可架不住我逼着她改。你今天下午再去請她一趟,我打包票,她這回一定會同意了。”

萬嘉桂似笑非笑地盯着茉喜問道:“小丫頭,你這是要改行當月老了?”

茉喜看了萬嘉桂一眼,然後慢慢地移開了目光,“其實是我自己想來,我想天天都能看見你。”

萬嘉桂聽聞此言,啞然片刻,随即換了輕松的語氣,“你別犯傻。你等着,我找機會給你介紹個好的,憑你這個模樣,嫁個師長都夠了。可是你得多向鳳瑤學學,師長可不要野丫頭。”

茉喜聽了這話,一顆心像被巨石壓住了一般,沉得快要跳不動,但是跳不動也要跳,她自認是個明白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小貓小狗想覓口食還得費力氣呢,何況她是一個大活人,想要追求另一個大活人,而那個大活人,還另有心上人。

難是一定難的,然而天無絕人之路,茉喜瞟着萬嘉桂橫撂在桌面上的小臂與手,多麽修長潔淨的手指頭,茉喜還沒有見過這麽美的男人手。她真想摸摸它,拉拉它,現在不能,将來一定會能的。她如是想。

下午,趕在鳳瑤剛上完這一天最後一節英文課的時候,萬嘉桂在和茉喜串通完畢之後,果然是掐準時間又來了。

對着鳳瑤舊話重提,他樣子好,風度也翩翩,死纏爛打的時候也有風采。鳳瑤靜靜聽着,心裏其實已經有了主意。

等到萬嘉桂說完了最後一句話,她垂着眼簾,不看他也不看茉喜,只一點頭,然後輕聲開了口,“那、那就依你的話吧。”

依着她的心思,她是萬萬不願意“依他的話”,可若是今日還不依的話,茉喜必定饒不了她。她那宿舍屋子靠着邊,也的确是比平常房間更寒冷,到底冷多少,她說不好,反正,茉喜腳上的凍瘡是明證。

茉喜很容易生凍瘡,但是先前在家中的時候,兩只腳還沒有爛得這樣厲害,也許那冷宮似的小院再荒涼破敗,房中的爐子是好的,屋子牆壁也是夠厚的。茉喜吃的雖然是下人夥食,但是無論好壞,總能吃飽。肚子裏有食,身上才能有熱氣。

鳳瑤認為自己對茉喜有責任,對茉喜的凍瘡和饑餓也有責任。這個責任她是一定要負的,就像是欠了債就一定要還。全是天經地義的道理,無需細想,只要做便是了。

鳳瑤回屋去收拾僅有的幾件衣服,和洗漱所用的一塊香皂、一把木梳。她走在前頭,茉喜落了後,忽然回頭對着萬嘉桂一擠眼睛。茉喜看見萬嘉桂對着自己詭谲一笑,笑得有點壞,像個不老實的大男孩子。

茉喜心滿意足地轉向了前方,感覺自己和萬嘉桂之間又添了一樣小秘密。這秘密沒什麽價值,然而只屬于他們兩個,幾乎有一點像定情信物,盡管也許只是她一人有情。

一人的情,也是情。

鳳瑤是抱着個大包袱來的,如今要走,收拾出來的也依然是個大包袱。将包袱抱出了宿舍房門,她一眼沒看住,眼睜睜地看着茉喜跑到萬嘉桂面前,公然地伸手要了五塊錢。

鳳瑤臊得滿臉通紅,茉喜卻是滿不在乎,一路小跑着直奔了莫佩蘭的宿舍。莫佩蘭愁眉苦臉地坐在房內,認為後排靠邊那一間宿舍是風水不利,凡是住到那裏的女教員們統一地都有花容月貌,但也統一地都會被軍官們勾搭走。茉喜還了她五塊錢以及宿舍的房門鑰匙,她也懶得接,只問:“密斯白的婚禮,會是在文縣舉行嗎?”

茉喜朗朗地答道:“不是的,萬大哥和我姐姐是從小就認識的親戚,如今聽說我姐姐在這裏過得不容易,就找過來要幫幫忙。”

莫佩蘭一聽密斯白原來不是要嫁給軍官當闊太太去,立刻來了精神,想要多問茉喜幾句,然而茉喜沒心思理她,一扭頭就又跑了出去。

趁着宿舍內的女教員們還沒有全回來,茉喜像一陣風似的,硬把鳳瑤和鳳瑤的大包袱刮進了校門外的大汽車裏。鳳瑤看她張牙舞爪,想要提醒她別碰了右胳膊上的傷,然而話未出口,她就被茉喜推上了汽車。

萬嘉桂給鳳瑤和茉喜預備的住處,是緊挨着後花園的一處院落。院落的格局類似四合院,帶着一圈抄手游廊。院子本身方正潔淨,到了和暖的季節,擺上花草,必定也是一景。正房一共三間,其中中央的堂屋算是會客廳,兩側各有一間卧室,正好可以平均分配給鳳瑤和茉喜。兩間廂房也收拾出來了,一間擺了桌椅和兩只小書架,算是鳳瑤的書房,另一間略顯空蕩,但是有一架大留聲機和幾張唱片,可以充作娛樂室。

房屋是窗明幾淨,卧室內的被褥也是嶄新柔軟,洋爐子提前燒起來,烘得滿屋子暖洋洋。大姑娘不能用勤務兵伺候,所以萬嘉桂居然連老媽子都提前找來了兩個。

鳳瑤是見識過富貴氣象的,所以此情此景并不能讓她動心。讓她動心的是萬嘉桂的一個小動作——萬嘉桂伴着她和茉喜往院子裏走,走着走着忽然扭頭看了她一眼,随即一言不發地伸了手,搶過了她懷裏的大包袱。

包袱一轉移,兩個人的局面就有了微妙變化。本是萬嘉桂跟着她走的,現在換成了她跟随萬嘉桂。偷偷地用眼角餘光瞟他,鳳瑤看他這麽高大,這麽威武,真有一家之主的英姿。

鳳瑤不是剛硬的人,支撐她的是一口氣——一口血氣、一口志氣。她能忍、也能熬,可忍與熬畢竟是難與苦的,忍熬得久了,她也虛弱。

她覺出了自己的虛弱,也覺出了自己胸中的那塊寒冰在融化。或許真的不該再倔強下去了,她想,或許自己應該和萬嘉桂重歸于好,讓自己的終身有靠。自己有了靠,茉喜跟着自己,就也有靠了。等再過兩三年,茉喜也到了出嫁的年齡,有自己和萬嘉桂做後盾,她一定會嫁得順利風光,不會像自己這樣凄惶。

進入堂屋之後,鳳瑤沒看萬嘉桂,但是主動開了口,“喲,水仙花。”

窗臺上擺着一盤子水仙花,被屋中熱氣烘着,已經半開。萬嘉桂放下大包袱,走到窗前低頭看了看,然後告訴鳳瑤:“這還是我從河南帶回來的,本來嫌帶着它麻煩,可眼看它越長越快,就又沒舍得真把它扔掉。”

說到這裏,他擡頭對着鳳瑤一笑,“從來沒養過花花草草,這是第一次。當初剛看見它的時候,不認識它是水仙,還以為是誰給我送了幾頭蒜。”

鳳瑤忍不住也笑了,一邊笑一邊垂下目光看花。

而萬嘉桂得了鼓勵,繼續又說道:“你養着它吧,說是能開一冬天的花,給它點兒水就行。”

鳳瑤小聲答道:“養它倒是應景兒。我家往年也是這樣,一到年前就要買些水仙回來,等着它過年開。”然後她擡手小小地比畫了一下,“還要剪出這麽窄的紅紙條,過年的時候纏在花枝上。”

萬嘉桂顯出了訝異神情,“嗯?過年還要給它也打扮打扮?”

鳳瑤搖頭,微笑解釋道:“它的花太素淨,瞧着不夠喜慶,所以得給它添點兒顏色。”

萬嘉桂深深地一點頭,并非作态,是真心實意地恍然大悟,因為自己家從來沒有這一樣規矩。

圍着一盤子大蒜苗似的水仙花,鳳瑤和萬嘉桂不知不覺地談了良久,談的全是閑話,沒一句是真有內容的,然而這一席閑話讓他們講得津津有味。

茉喜在三間正房之中東走西顧,走和顧是假象,真相是她感覺鳳瑤與萬嘉桂像是兩塊磁石,甭管分開多麽久,只要是湊到一起去了,自然而然就會吸成一體。兩人之間,完全沒有自己插言的餘地。她沒法子明着硬往裏擠,在一旁傻看着也不像話,所以只好讪讪地走走瞧瞧,仿佛自己也很忙,沒工夫搭理那二位。

在兩間卧室裏轉了幾個圈之後,她回到了堂屋。不動聲色地側耳傾聽了片刻,她心裏稍微舒服了一點——鳳瑤和萬嘉桂并沒有談情說愛,他們只是在慢條斯理地談話。盡管談得融洽,但的确是無情無愛的一段話。

冬日天短,晚飯也就開得早。吃過晚飯之後,萬嘉桂提議,要帶鳳瑤和茉喜去看戲——文縣有個挺大的戲園子,裏面據說也有幾個像樣的好角兒,雖然和平津兩地沒法比,但是也不至于聽不入耳。茉喜一聽這話,像通了電似的,兩只眼睛立刻亮成了兩盞燈;然而鳳瑤猶豫了一下,卻并不想去,因為明早還有一上午的英文課。

鳳瑤不去,萬嘉桂也就不再提看戲的話了。但是他對鳳瑤說道:“教員的工作,辭了算了。天氣這麽冷,何必還要早出晚歸地吃那一份辛苦?原來我沒到這裏,你和茉喜孤苦無依,謀職業是迫不得已;如今我來了,你們的生活已經不成了問題,為什麽不老老實實地在家享幾天清福?還是你認為我這個人靠不住,會再一次跑個無影無蹤?”

鳳瑤遲疑着搖了頭,“萬大哥,我并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下個禮拜就要放寒假了,我現在走了,學校裏少一位英文教員,這幾天的英文課和考試怎麽辦呢?對于我來講,教書并不是很辛苦的差事,我既然能做,就有頭有尾地把它做完吧。”

萬嘉桂聽到這裏,只感覺鳳瑤實在是好。性情好,品質也好,幾乎是有幾分君子之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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