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愛與戰
翌日清晨,萬嘉桂起了個早,親自用汽車把鳳瑤送去了學校。等他掉頭回了家,卻是在家門口看到了茉喜。
推開車門跳下汽車,他很自在地、幾乎有點野地扯着大嗓門打了招呼,“嗨!早上沒吃飽,還要再喝幾口西北風嗎?”
茉喜也興高采烈地作了答複:“等你呢!”
萬嘉桂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她面前,看她的小臉蛋被寒風吹成了紅彤彤的小蘋果,“等我不會進屋裏等?非得在外面凍成個紅蘿蔔?”他邊說邊走,腳步不停。
茉喜轉身跟上了他,幾乎有些巴結,“你今天忙不忙?”
萬嘉桂将一只手插進褲兜裏,仰頭望天很認真地想了想,末了扭頭對着茉喜答道:“不忙,我現在的任務就是占住文縣,沒別的事兒。”
茉喜眼巴巴地笑了,感覺萬嘉桂的一舉一動都英俊潇灑,“那我陪你待着。”
萬嘉桂欲言又止地一張嘴一挑眉毛,忽然想起這小丫頭對自己是頗有幾分意思的。照理來講,這就應該避嫌,可是……
可是,他也承認茉喜身上的确存在着一種誘惑力——在大部分時間裏,她都像個活蹦亂跳的淘氣丫頭,可是說不準哪一下子,她一轉眼一擡頭,竟會有風情流轉。
偏偏她又有點沒心沒肺、不要臉的意思,萬嘉桂有時候想一想,真想不出等她長大了,會出落成個什麽風流妖精。
這樣的妖精可不能招惹,萬嘉桂自認是個正經人,不正經也不能打茉喜的主意,因為這丫頭曾經是他的救命恩人,和鳳瑤又是姐妹的關系。他就是想獵豔,也不能去獵茉喜。
可茉喜嬉皮笑臉的,就單是在他眼前晃,從院裏一直晃進了屋裏,并且搶了勤務兵的差事,他進屋剛一立正,茉喜已經轉到他面前,擡手為他解開了身上大氅;他頗為不安地落了座,讓茉喜也老老實實地坐下,可茉喜出去進來,手裏又多了一壺熱茶。
萬嘉桂盯着茉喜看了半天,忽然說道:“小丫頭,一會兒我帶你出去一趟,去趟綢緞莊,你自己挑幾樣衣料,順帶着把鳳瑤那一份也挑出來。”
隔着一張桌子,茉喜也坐下來了,又把剛倒好的一杯熱茶往萬嘉桂面前推了推,“做新衣服呀?”
萬嘉桂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對。”
茉喜擡眼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我這模樣是不是挺寒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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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嘉桂垂下眼簾,對着茶杯一笑,“像個小棉花包子似的。”
茉喜緊追着又問:“那我換了新衣服,是不是就漂亮了?”
萬嘉桂一點頭,“人靠衣裳馬靠鞍,穿好的和穿歹的能一樣?”
茉喜的臉隐隐發了燒,決定說出一句很不要臉的話:“那……我要是打扮漂亮了,你會不會對我……也喜歡?”
萬嘉桂望着茶杯,像被這句話魇住了似的,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半晌過後,他如夢初醒一般地忽然一擡頭,仿佛不耐煩,或者是不屑一顧一般,輕描淡寫地呵斥了一聲:“別胡說八道!”
茉喜死死地盯着他,胸中氣血翻湧,是因為激動,不是因為悲傷和失望,因為早知道這條情路坎坷,她受得住。
“你急什麽啊?”她勉強發出平穩聲音,“喝夠了沒有?喝夠了咱們就出門去,我有好些東西要買呢,連頭繩都用光了。”
萬嘉桂轉向前方,雙手摁着膝蓋向上一起立,“走,買頭繩去!”
茉喜跟着萬嘉桂出門,在縣城大街上逛了小半天。
萬嘉桂在這文縣縣城裏,就如同小型的皇帝一般,到了哪裏都要受到歡迎與恭維。在綢緞莊裏,掌櫃率領夥計們将绫羅綢緞全部搬了出來,一樣一樣地展開了,由着茉喜逐樣地看過去摸過去。茉喜很有主意,專揀那花紅柳綠的顏色挑,一卷子綢緞展開了往身上一蒙,她對着鏡子左照右照,照過之後回了頭,她額頭汗津津的,紅着臉向萬嘉桂笑,面孔是一朵鮮豔的花。
萬嘉桂坐在角落裏的一把老太師椅上,不由自主地也微笑。茉喜的審美觀,在他眼中,是偏于俗的,甚至不只是俗,俗之外,還另帶着幾分鄉氣,讓他想起娃娃抱鯉魚的年畫,以及小孩子身上的紅襖綠褲子。然而這樣俗的顏色放在茉喜身上,卻是意外地很調和。甚至是顏色越濃越豔,茉喜的面孔越光明、眼睛越璀璨。大紅綢緞被她拉扯到了身上,紅成了一身抽象的鳳冠霞帔吉服;放下大紅換了大綠,大綠綢緞是夏日水上的潔淨荷葉,她的臉蛋則是白裏透紅的荷花瓣。把大綠又換成了金黃,她整個人随之放了光,燦爛熱烈的,是太陽的光。
忽然地,她裹着一身水粉綢緞開了口,問鏡子裏的萬嘉桂,“好不好看?”
萬嘉桂愣了一下,随即很誠實地作了回答:“好看。”
的确是好看,水靈靈的粉顏色,水靈靈的黑眼睛,水靈靈的小丫頭。小丫頭不小了,愛上了他,愛得幾乎有些巴結,有些可憐。他什麽都知道,所以在偶爾的一瞬間,他的心會軟一下子。
幸好,他想,只是偶爾,只是一瞬間。
茉喜給自己選好了衣料,又給鳳瑤挑了幾件素淨料子。
萬嘉桂本打算中午去學校瞧瞧鳳瑤,然而茉喜擡頭對他說道:“你帶我下一次館子吧。”
不等萬嘉桂回答,她又補了一句,“就咱們兩個,不帶鳳瑤。”
萬嘉桂看着茉喜,雖然認為這做法不妥,但又感覺這一次自己是萬萬不能拒絕對方。所以最後笑了一下,他擡手在茉喜的腦門上輕輕敲了個爆栗,“行,就咱們兩個。”
萬嘉桂把茉喜帶進了本縣最大的一家飯莊子裏,并且特地要了個很安靜的小雅間。簾子往下一放,茉喜和萬嘉桂再一次真正地單獨相處了。
然而茉喜卻是并沒有抓緊機會傾訴衷腸,她慢條斯理地吃了一頓好菜好飯。她吃,萬嘉桂也吃,吃到滋味好的菜了,他不假思索地給茉喜也夾了一筷子,夾得不利索,連湯帶水滴了一桌子。這就有點不幹不淨地丢人了,但是萬嘉桂認為茉喜不會嫌棄自己——若是把茉喜換成鳳瑤,那他這一筷子就很拿不出手了,但他根本也不會貿然地去給鳳瑤夾菜。
茉喜吃得津津有味,飯好,菜也好,人更好。今天是她的生日,十六周歲了,虛歲也可以算作是十七,所以她從現在開始,就不能算是在年齡上欺騙了萬嘉桂。
沒人知道她的生日,鳳瑤都不知道。不是鳳瑤沒問過,是她自己不肯說。為什麽不肯說?她講不清楚,大概是覺着自己這條性命不值錢,生了死了,也都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到了現在,面對着萬嘉桂,她依然是不說,但是暗暗地為自己做了慶祝。她心中是歡喜的,然而這歡喜沉重下墜,一直墜到心房最深處,仿佛是留給将來某一日的紀念,不到日子,秘不示人。
這一頓,茉喜吃飽了。
是發自內心地真飽了,這幾乎有一點難得,因為她總是餓,餓得回首往昔,竟然沒有飽的記憶,仿佛是九世的老饕又轉了生。
放下筷子擦了嘴,她起身繞過圓桌子,走到萬嘉桂身邊坐了下去。萬嘉桂扭頭看着她,她也扭頭看着萬嘉桂。
兩人對視了片刻之後,萬嘉桂開了口,“吃飽了?”
茉喜一點頭。
萬嘉桂作勢要起,“走?”
茉喜猛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等等!”
萬嘉桂重新坐穩當了,裝作若無其事。一只小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指頭掌心都是軟而微涼,然而相觸之處卻是火辣辣的,讓他的整只手、整條胳膊都要忍無可忍地抽搐——多麽奇妙,世上竟會有這樣微涼的燒灼。
“怎麽着?”他硬着頭皮開玩笑,“還要再來一頓?”
茉喜沒有笑,眼睜睜地一直看進了他的眼睛裏去。有一句話,不說他也一定已經知道了的,她現在要再說一遍:“萬嘉桂,我愛你。”
她的聲音很輕,也很清楚,氣流送出字句,要把字句一直送到對方的心裏。
果然,那一點笑意凝固在了萬嘉桂的眼角眉梢和唇邊,他緩緩地低下頭,輕輕地拉開了茉喜的手。
“茉喜……”他望着自己的手開了口,聲音也很輕,幾乎就是竊竊私語,“你的心意,我都懂。我又不是傻瓜,我能不懂嗎?可是……”
他轉過臉面對了茉喜,“我已經有鳳瑤了。”
茉喜定定地凝視着他,心裏有酸楚,然而還不至于哭,“我是最先認識你的,我是第一個。”
萬嘉桂苦笑了一下,“孩子話,我從小就和她定親了。”
茉喜很堅定地搖了頭,“不是的,我是第一個!”
然後她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倉皇而又可憐,“她不會像我這樣喜歡你,如果那天相親時來的不是你,是個別的什麽人,只要別太差勁,她都會嫁的——”她越說越快,氣息也亂了,“可是我不一樣,我能給自己做主,我除了你誰也不要。我沒念過書,不會說漂亮話,可我真的、真的——”
她語無倫次地憋紅了臉,一只手撂在萬嘉桂的大腿上,已經從微涼變成了冰涼,“我可以為了你去死。我不撒謊,撒謊就讓我被天打五雷轟。你不信嗎?我長得也不醜,我只是沒有好衣裳,現在料子都買好了,下午就找裁縫來做,等我穿上了好衣裳,你就看出來了,我不醜,真不醜!我也勤快,我雖然沒上過學,可我見了人也不怯,我會說場面話。不會說你就教我,我腦子好使,一學就會,不會在外面給你丢人的。”
萬嘉桂聽到這裏,摸索着握住了茉喜那只冰涼的手。将那只手用力地攥了攥又松開,他正色問道:“茉喜,你說這些話,對得起鳳瑤嗎?”
此言一出,茉喜立時啞然了。
啞然是短暫的,茉喜很快就作了回答:“對不起,可對不起也要這麽幹。鳳瑤要是知道我的心思,也不會怪我的。她對我好,我也對她好,她不會為了你恨我的!”
萬嘉桂無可奈何地搖頭笑了。被個小美人青睐,是何其有幸的美事,可這小美人理直氣壯地胡說八道,又讓他是何等地招架不住。這樣的丫頭不能要,要了也許會家宅不寧。
萬嘉桂對自己是百般地譬喻和講理,萬萬不肯讓自己對茉喜動心。茉喜這姑娘不是尋常人物,她連含淚的眼睛裏都帶着火,和她對視一眼,一顆心便被她燒得一顫。他不是不想要,他是不敢要。茉喜像只帶着光芒火焰的刺猬,那光那焰那刺與生俱來,修理是修理不掉的,全長在骨子裏了,全生在靈魂裏了。
而他不是羅曼蒂克的騎士,他只是想娶一位溫柔娴雅的妻。
然而到了第三天上午,換了新裝的茉喜走到他面前,她的容光,又擾亂了他的心神。
新裝的樣式很規矩,上身是玫瑰色的小襖,下身系着淺黃裙子,非常不摩登,幾乎有一點古意。小襖有個誇張的立領子,纏金鑲銀地繡了花,花紋厚重,使得領子都是硬邦邦。硬邦邦的大領子托出了茉喜俊俏的小腦袋。輕輕巧巧地轉到了萬嘉桂面前,她得意地一仰頭,烏黑的大辮子垂過雙肩,她不施脂粉,只用口紅塗抹了兩片棱角分明的小嘴唇。
黑壓壓的睫毛壓出兩片淡淡的陰影,她的大黑眼珠子在陰影中悠悠一轉,随即對着萬嘉桂微微一笑,她筆直的鼻梁上皺起了一點隐隐的笑紋。
萬嘉桂盯着茉喜,一時間有了點目瞪口呆的意思,也沒說出整話來,只感嘆了一聲,“嗬!”
而等到鳳瑤下午回了來,見了茉喜的新形象,她也笑了,“很好,beautiful!”
茉喜和鳳瑤朝夕相處,雖然始終是連中國字都不識幾個,但是耳濡目染,能聽得懂beautiful。平時她是個急性子,走起路來都帶着風,然而系了這條金燦燦的長裙子之後,她那兩條腿忽然有了規矩,自動地學會了蓮步姍姍。鳳瑤常年對她的儀态進行監督和教導,她左耳進右耳出,一句不聽一句不記;因為言語沒有顏色沒有花樣,一萬句話,敵不過一條耀人眼目的新裙子。
“你怎麽不穿新衣服?”她問鳳瑤,“新衣服又漂亮又暖和,別看薄,裏頭縫着一層絨緊子呢。”
鳳瑤把試卷放到堂屋桌子上,“我穿成這個樣子去學校,成什麽了?”
正當此時,萬嘉桂來了。他個子高,在通過房門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微微躬身。而茉喜一眼叼住了他,立刻向鳳瑤大聲又問:“那個姓馮的,有沒有又去糾纏你?”
當着萬嘉桂的面,鳳瑤果然立刻紅了臉,但是并未亂了方寸,“沒有。那個人像忽然消失了似的,再沒來過學校。”
萬嘉桂忽然開了口,“姓馮的是誰?他糾纏鳳瑤了?”
到了這個時候,茉喜反倒不言語了,于是鳳瑤只好自己作出解釋:“是個無聊的人,不值得理會。”
萬嘉桂狐疑地看向了茉喜,因為知道鳳瑤的溫吞性子,所以懷疑她是做了老好人,沒有說實話。然而茉喜一派輕松自然地低頭端詳着裙子上的繡花,并沒有像先前一樣,通過眼睛向他打暗號。
萬嘉桂不好對着鳳瑤追問不休,怕顯出小家子氣來,只好把問題壓在心底。
到了翌日上午,他無所事事地溜達過來,問茉喜道:“那姓馮的到底是什麽人?”
茉喜換了一身水綠小襖,小領子窄袖子,顯出她精幹利落的小身板來。聽了這話,她背靠着門框站穩當了,背過手扭頭去看萬嘉桂,“鳳瑤在哪兒都比我招人喜歡。在你這兒是這樣,在學校也是這樣。”
萬嘉桂有點不耐煩,盯着她加重了語氣,“我問你那姓馮的是誰?”
茉喜将尖尖的小下巴向旁一擡,眼珠子同時滴溜溜地一轉,“你急什麽?你越着急,我越不告訴你。”
萬嘉桂走到了茉喜面前,背過雙手彎下了腰,本意是要恐吓她一句,讓她老實交代,然而他對于茉喜的身高估計錯誤,這一下彎得過了分,險些一嘴撞到了茉喜的額頭上。茉喜當即仰臉面對了他,表情有些驚訝,顯然也是意外。
茉喜一意外,萬嘉桂也覺出了尴尬。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片刻,萬嘉桂忽然回了神,正想直起腰往後退,可茉喜盯着萬嘉桂的嘴唇,鬼迷心竅一般,湊上去就啄了一口。
啄完之後,她也驟然清醒了。
清醒過後的茉喜搖晃了一下,随即擡起雙手捂了臉,倉皇地轉身向外退到了堂屋,心裏耳中全是風雨轟鳴。她想自己真是丢了醜——姑娘再大方也沒有大方到這般程度的!放下雙手望向萬嘉桂,她只望了一瞬間,便重新捂了臉,轉身幾大步逃進了鳳瑤的卧室。手忙腳亂地關嚴了房門,她背靠門板直打哆嗦。臉是紅火炭,嘴唇也燃了小火苗,她簡直是痛恨了自己——太賤了、太亂了,他還沒對自己動心呢,自己就先湊上去跟他親了嘴,重要的撒手锏就這麽沒了!
茉喜頭熱臉熱,手麻腳麻。惡狠狠地咬了自己的嘴唇,她想萬嘉桂這回非得低看自己不可了——不要臉!自己送上門去親人家的嘴,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
十分鐘後,悔青了腸子的茉喜轉過身,悄悄地将房門推開了一道縫隙。用一只眼睛向外窺視了,她發現堂屋內空蕩蕩、靜悄悄的,已經沒了萬嘉桂的蹤影。
傍晚時分,茉喜在飯桌上又見到了萬嘉桂。萬嘉桂若無其事地和茉喜打了個招呼,然後問鳳瑤什麽時候放寒假。鳳瑤笑微微地告訴他:“今天已經把試卷全部批改好了,明天就不必再去學校了。”
萬嘉桂說道:“好,下個學期也不必再去了,當教員畢竟不是輕松差事,何況現在我已經來了——”說到這裏他對鳳瑤笑了一下,“我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鬧失蹤。”
鳳瑤意意思思地看了他一眼,心裏倒是相信他這句話。上次他鬧失蹤,是情有可原,并非故意袖手旁觀;這次雙方相見,他又自始至終都是溫柔關懷,道歉悔過的話也說了無數。一個男子漢,尤其還是個領兵打仗、威風八面的大男子漢,能夠做小伏低到這般程度,也就算是很可以了。自己若是還要做出冷若冰霜的模樣拒他于千裏之外,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女子在社會上工作謀生,現在也是很尋常的事情。”她輕聲細語地說話,“當初我父母還俱在的時候,我就曾打算過考一考協和護校。不過那很難考,憑着我的資格,怕是不容易考上。”
萬嘉桂搖了搖頭,“那不好,當看護婦還不如當教員。”
茉喜忽然開了口,因為極力地想要在他們之間插一嘴,“當看護婦賺得多,還是美國錢呢。”
鳳瑤聽見茉喜提到了錢,不由得要尴尬苦笑。錢這東西雖然是人人都離不得,然而依着鳳瑤所受的教育,是不興當衆算賬的。要算可以背着人算,當衆談錢會有小家子氣之嫌。為了岔開話題,鳳瑤略一思索,随即問萬嘉桂道:“過年,你也要留在文縣嗎?”
萬嘉桂想了一想,然後答道:“如果上頭不發話的話,我可能就真得留下來了。好在家裏不缺我一個,我那個弟弟春節的時候一定會回去的。”
鳳瑤有些疑惑,“我看這裏也并沒有戰争發生,很太平啊。”
萬嘉桂一點頭,“太平是挺太平,不過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陳文德現在就龜縮在長安縣,離文縣可是不遠。我們師座之所以把我這個團派到這兒來,就是要看住了他,不讓他興風作浪。只要他老老實實,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一半。”
鳳瑤把目光轉向茉喜,笑得迷迷糊糊,因為很久都不讀報紙了,并不了解天下大勢。陳文德是誰,她也是完全地不知道。不知道,也不感興趣。自從小皇帝退了位,白家就再沒出過臣子政客,而北京城內一茬接一茬地換大元帥,和大元帥們相比,陳文德顯然還是個小角色,更是不值得讓她費心去思量這人的出身來歷。
萬嘉桂吃完晚飯,又坐下談了一會兒閑話,末了見天色已經黑了,便很守禮地告辭離去。
鳳瑤有驚無險地上過了這半個學期的英文課,此時坐在床邊脫了鞋襪,她一邊将一雙赤腳伸進地上一盆熱水裏,一邊心滿意足地長出了一口氣。
茉喜已經脫了她那一身燦爛新裝,穿着單薄褲褂跳上床,她抱着膝蓋坐到了鳳瑤身後,“鳳瑤。”
鳳瑤背對着她作了回應:“嗯?”
“你什麽時候和萬大哥成親啊?”
鳳瑤有點不好意思,“什麽時候?至少也得等滿了孝,還早着呢。”
茉喜算了算日子,末了發現也不算早,若按一年滿孝來算,現在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當然,按照老禮,應該是守孝三年,不過現在也不講究那些規矩了,守一年似乎也就差不多了。
于是她又問:“你不記恨他啦?”
鳳瑤搖了搖頭,“一直也沒記恨過他,只是當初對他寒了心。”
“現在不寒了?”
“現在……他也是有他的難處,我既然知道了,當然就不能再怪他。”
茉喜斜了眼睛瞄着鳳瑤的後背,忽然很想狠捶她一拳,“耳朵根子真軟,一哄你你就老實了。”
鳳瑤笑着背過手,打了茉喜一下,“我要是耳朵根子不軟,死活不搬過來,你哪兒來的好吃好穿?你忘了那天你在宿舍裏跟我是怎麽鬧的了?”
茉喜沒忘。忽然跪起身摟住了鳳瑤的脖子,她垂下頭,将額頭抵上了鳳瑤的一側肩膀。這個也好,那個也好,兩個人她都想要。鳳瑤愛幹淨,并且不大出汗,身上天然地總帶着點香氣。因為這點香氣,茉喜特別喜歡鑽她的熱被窩。
一翻身滾到床裏,茉喜決定今晚留在鳳瑤的床上。無論是她們中間的誰嫁給了萬嘉桂,她和鳳瑤都是睡一晚少一晚了。從來沒有人像鳳瑤這樣善待過她,她相信即便是自己當真打動了萬嘉桂的心,萬嘉桂也不會像鳳瑤這樣關懷自己。
可像中了邪一樣,她滿心滿眼就只有一個萬嘉桂。她愛他,簡直愛得抓心撓肝、撕心裂肺。恨不能一頭撞死在萬嘉桂面前,肝腦塗地,好讓他瞧瞧自己的血、自己的心。
在接下來的幾天之內,茉喜變成了一只小貓小兔,蹑足潛蹤地豎着耳朵,靜靜窺視着萬嘉桂與鳳瑤。萬嘉桂一直是不肯正視她的眼睛,偶爾和她說一句話,也是要讓鳳瑤轉達,“晚上想不想去看戲?想的話,現在就出發。”
或者是,“要過年了,是不是應該添點什麽東西?我不懂這些,你和茉喜拟個單子出來,我負責給你們跑腿。”
鳳瑤從早到晚地在家,茉喜也找不到與萬嘉桂單獨說話的機會。熬到這天晚上,她實在是忍不住了,趁着鳳瑤不注意,她悄無聲息地穿好大衣裳,然後踮着腳一路溜出了小院,直奔了萬嘉桂的住處。
萬嘉桂自從到了文縣,因為無仗可打,糧饷又充足,所以成了個無所事事的富貴閑人,每天唯一的事業就是陪着鳳瑤扯閑篇。此刻天色黑了,他正坐在書房裏亂翻書,不料門口站崗的衛兵忽然進了來,說是茉喜小姐來了。
萬嘉桂聽了這話,第一反應是吓了一跳。
他是個武人,雖然不是殺人如麻,但也見識過了無數的火與血。鬼和怪都未必會吓他一跳,然而茉喜的到來,的确是讓他吃了一驚。茉喜和鬼怪不一樣,鬼怪再可怕,也無非是吓人害人罷了,他既然知道對方的目的,便有克制對方的法子;然而茉喜顯然是既沒想吓他也沒想害他,他知道,茉喜是愛他。
對于“愛”,他沒辦法橫眉怒目、舞刀弄棒。他有一身的力氣和膽識,然而鬥不過一個不大要臉的、愛他成狂的,并且還救過他一命的漂亮小姑娘。
萬嘉桂讓衛兵把茉喜放了進來。
臘月天,茉喜凍得哆哆嗦嗦,進門之後她原地蹦了幾蹦,又把兩只手送到嘴邊呵了呵氣。
萬嘉桂沒給她好臉色,開口便是呵斥,“這麽晚了,跑過來幹什麽?有話不能等到明天再說?”
茉喜走到他面前,小聲答道:“等不了了,非得今天問你不可。”
萬嘉桂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問什麽?問吧。”
茉喜仰起臉,手和臉蛋都是冰涼的,一顆心卻是活蹦亂跳地滾熱,“你、你怎麽不理我了?”
此言一出,出乎茉喜的意料,人高馬大的萬嘉桂忽然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又垂下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