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風雪夜,刀兵起

茉喜回到卧室後,只睡了兩三個小時,便自動地醒了。

隔着一層淺色窗簾,窗外透入了隐隐的天光。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連忙下床跑到了窗前向外望去。望過之後她放下窗簾松了一口氣——外面正在下雪,而且是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蓋住了她夜裏出入時留下的腳印。

老媽子們還沒有來,所以茉喜重新回到了床上。身體不是那麽地疼了,疼她也能忍。蜷成一團側卧在被窩裏,她想今天見了萬嘉桂,他對自己将會有怎樣的态度?自己和萬嘉桂之間的秘密關系,又該在什麽時候告訴鳳瑤?誰告訴?他?還是自己?

想到這裏,她的思緒拐了彎。從枕頭下面摸出一面小圓鏡,她在黯淡光線中照了又照,又用手指輕輕地抹了抹眉毛——聽說處女破了身,眉毛就會變散,但是茉喜感覺自己的眉毛還和先前一樣,整整齊齊地順着一個方向生長,緊密得抹不開揉不亂。

然後她低了頭,又自己扯開衣領向內看了看。胸脯鼓脹脹的,印着個紅牙印。萬嘉桂瘋的時候是真瘋,咬了她不止一口,可她現在回憶起來,卻是絲毫不惱,甚至還有幾分甜意。萬嘉桂越是瘋,越是證明她有誘惑力,如果換了鳳瑤給他,他一定不瘋,不但不瘋,興許還要進退有禮、斯斯文文。可是,茉喜想,若是真動了心,又怎麽能穩得住?

反正她是穩不住。

上午,萬嘉桂沒露面。

中午,在茉喜和鳳瑤已經吃完了午飯的時候,他來了。戎裝整齊地站在堂屋裏,他看了茉喜一眼,随即移開目光,神情過分鄭重地對鳳瑤說了話——下午他要和老蘇一起出發去保定,新年近在眼前,他得去向他的頂頭上司孟師長述職,另外孟師長打算對文縣一帶的軍隊做些調動變化,具體是如何變,他作為孟師長的愛将,也要和師長仔細地商議一番。兩件任務,全是重任,所以他這一去,大概要在保定耽擱些許時日,不過按理來講,不會耽誤他趕回文縣過年。

鳳瑤一邊點頭答應,一邊打量着他,看他今天的氣色是極其不好,仿佛一場宿醉把他醉瘦了,一張臉不但輪廓分明地泛了青,而且胡子茬也沒刮幹淨。晃着大個子站在堂屋正中央,他甚至連肩膀後背都塌了,好像一身的骨頭要散架,脖子也将要支不起腦袋。

将來意報告完畢,他顯出了要走的意思。臨走之前,他看着鳳瑤又問:“有沒有想要的玩意兒?有的話就告訴我,我順路給你帶回來。”

鳳瑤搖了搖頭,還在驚詫他的憔悴,“我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萬嘉桂心事重重地垂下眼簾,随即扭頭轉向了茉喜。擡眼和茉喜對視了一瞬,他又問道:“茉喜呢?”

茉喜也搖了頭,“我也沒有。”

萬嘉桂一點頭,然後忍不住又看了茉喜一眼。

這一眼來得沉重而又痛苦,瞳孔通着他的心。茉喜迎着他的目光,仿佛有所感應一般,剎那間心中一震。

她愛他的相貌品行,愛他的一切,唯獨沒有留意過他的心。她愛他,為了得到他,她讓他苦成了這般模樣。可他再苦也只是苦一時,他不忍耐一時的苦,也許她就要苦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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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冷酷地放出目光,茉喜眼看着萬嘉桂頹然轉身,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萬嘉桂當天下午便出了發。

他一走,宅子裏除了勤務兵老媽子之外,就只剩了鳳瑤和茉喜兩位主人。鳳瑤從照相館裏取回了兩人所照的合影,發現這相片竟是照得意外地好,從效果而論,并不比平津等地的大照相館差。

茉喜拿着照片仔細端詳了許久,比較着自己和鳳瑤誰更美麗,結果是鳳瑤的姿态更自然一點,因為她當時被驟然閃爍的鎂光燈吓着了,眼睛睜得特別大,簡直有了點目瞪口呆的意思。鳳瑤則是很遺憾,因為照相師傅回老家過年去了,導致照相館在年前關了門歇了業。

“等過完年,我們再去照幾張。”她對茉喜說道,“到時候挑一張好的放大了,放到玻璃相框裏。”她邊說邊拿起一本厚重的舊書,把相片夾進了書頁中,免得一不小心,折壞了它的邊角。

放好相片之後,鳳瑤像不好意思了似的,低聲又笑着說道:“下次再照相的時候,把萬大哥也帶上吧!”

茉喜微微一笑一點頭,“好,咱們三個一起照。”

鳳瑤是個很閑得住的人,無所事事地坐在房裏翻翻書繡繡花,她能怡然自得地一坐一整天。茉喜沒有她的好性子,寧願忍着天寒地凍滿宅子亂跑。萬嘉桂不在家,宅子裏也沒有陌生人,所以鳳瑤不管她,由着她東奔西走。如此過了幾日,萬嘉桂沒回來,常跟着萬嘉桂的一名副官卻是回來了。

副官顯然是把鳳瑤當成了團長太太看待,到家之後直接對着鳳瑤作了彙報,說是團座跟着孟師長去了北京參加軍事會議,除夕之前怕是趕不回來了。

鳳瑤聽了這話,心中不由得一陣沮喪,由這沮喪推想開來,她發現這樣一個事實:原來自己一直在思念着萬嘉桂。

她是個心思澄淨的人,随遇而安、很少執着,幾乎帶了幾分禪意;然而此刻,她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把幾根心弦系到了萬嘉桂身上。

勉強把沮喪藏到了心房深處,她和顏悅色地向那副官道了辛苦。及至副官告退出去了,她擡手把齊耳短發掖到了耳後,然後輕輕地嘆了口氣。

鳳瑤和茉喜一起度過了除夕夜。

盡管只有她們兩個人,但這個除夕夜過得并不寂寞,不但不寂寞,甚至比往年白家的除夕夜更熱鬧,因為茉喜讓勤務兵搬運回了許多煙花爆竹,燃放出了滿院子的火樹銀花。雖然萬嘉桂這一走像是落荒而逃,并且逃得杳無蹤影,但她不怕。因為鳳瑤還在這裏,萬嘉桂縱是狼心狗肺不要自己了,也絕不會同時抛棄鳳瑤。

況且,萬嘉桂也根本不是狼心狗肺的人。

她心裏有底,有底就有精氣神。如同在享受最後一場狂歡一般,她在寒冷的除夕夜中換了一身短打扮,站在院子裏點燃了一根佛香。

當第一朵煙花直沖上天之時,站在正房門前臺階上的鳳瑤驚叫一聲,随即捂着耳朵擡起頭,一雙眼睛追着煙花走,眼睛亮亮的,臉則是紅紅的。

起初她是看煙花,後來她改為看茉喜,一邊看,一邊又氣又急,又笑又叫。茉喜太不聽話了,膽子也太大了,竟敢赤手捏着鞭炮燃放。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音響徹全宅,火花随着巨響一路向上轉着圈地甩,眼看火星快要燒到自己的手了,鳳瑤也忍無可忍地跑下臺階要沖過來了,她才将手中這一小截鞭炮猛地向上一扔,讓它最後爆炸成夜空中的一串火流星。

“茉喜!”鳳瑤真要急了,“你再鬧,就進屋去!”

茉喜嗤之以鼻,并且在鳳瑤伸手抓她之前靈活地逃開。鳳瑤一跐一滑地追着她跑,怎麽追都是功虧一篑,始終是一抓一個空。這一場大雪地上的你追我趕也有一點驚險顏色,茉喜嘻嘻哈哈地上蹿下跳,鳳瑤氣喘籲籲地也是笑。彎腰抓起一把雪揉了個雪團,她遙遙地擲向茉喜,“臭東西,還鬧!”

茉喜挨了一下子,立刻低頭抓雪做出還擊。兩人你來我往地戰鬥了片刻,末了鳳瑤頂着炮火硬沖上去,雙手分別握住了茉喜的腕子,“服不服?”

茉喜掙了一下,本是可以輕松掙開的,但她故意服了軟,“服了!”

“還鬧不鬧了?”

“不鬧了!”

“還敢不敢再用手拿着炮仗點火了?”

“不敢了!”

五分鐘後,得了自由的茉喜将五支大煙花并排擺放好了,然後依次點燃了它們的撚子。随即回頭跑到臺階上,她轉身面對了院內煙花。

在煙花迸發飛天的一瞬間,鳳瑤站到她的身後,打開鬥篷裹住了她。

茉喜在突如其來的溫暖中仰起頭,看風看雪,看星辰看煙花。這一刻真是美,這一刻真是好。她願意長長久久地站下去,在鳳瑤的懷裏看煙火如花般怒放。

她愛他,也愛她。總有一天,真相大白,她會為了他,失去她。

午夜過後,鳳瑤和茉喜回了房,因為都凍透了,所以瑟瑟發抖地分享了一個熱被窩。

大年初一不是睡懶覺的日子,所以鳳瑤提醒着自己要早起,千萬不能由着性子睡個沒完。然而閉着眼睛睡了不過片刻,她忽然被一串大麻雷子的爆炸聲音震醒了。

她醒了,茉喜也醒了。兩個人都沒動,茉喜揉着眼睛發牢騷,“誰呀?再放我也出去放,院裏還有好幾個大麻雷子呢,我把它全點了,看誰家的更響!”

說完這話,她擡手一拍鳳瑤的肩膀,“鳳瑤,新年大吉。”

鳳瑤也沒把大年初一這第一句吉祥話忘記,雖然外面天還黑着,兩個人并沒有正經地睡足。翻身面對了茉喜,她摸着黑也開了口,“茉喜,新——”

後面的話未說完,因為外面又起了一波震天撼地的巨響。玻璃窗子在巨響之中嗡嗡震動,兩人身下的硬木大床也在顫抖。茉喜一挺身坐了起來,在幾聲巨響的間隙之中,她分明又聽到了連續不斷的清脆聲響。

鳳瑤也坐起了身,下意識地伸手握住了茉喜的胳膊,“這、這也是鞭炮嗎?”

茉喜遲疑着開了口,“我聽着……不大像。”

正當此時,玻璃窗子被人從外咣咣地敲響了,一張副官面孔緊貼上來,對着房內嘶聲吼道:“兩位小姐,請快把衣服穿好!城裏剛開了仗,敵軍馬上就要打過來了!”

茉喜和鳳瑤聽了窗外副官的嘶吼,第一反應是互相對視了,因為統一地全沒有聽明白。敵軍?大過年的怎麽還出來了個“敵軍”?開戰?更荒謬了,文縣可是一座繁華的大縣城,城內城外加起來還有至少一個團的駐軍,她們在文縣住了小半年,隔三岔五地就到大街上逛一圈,從來也沒嗅到過半絲硝煙氣息,怎麽好端端地除夕夜裏就開了戰?

然而現在不是她們懵懂琢磨的時候,窗外的副官瘋了一般,兩只巴掌掄圓了,啪啪地拍打窗玻璃。茉喜常見這副官給萬嘉桂兼職做汽車夫,知道他不是胡言亂語的青年,故而連忙扯着嗓子喊了一聲:“知道了!這就起!”

然後她一個箭步蹿到了地上,抄起衣褲就往床上扔,“別愣着了,趕緊穿!大半夜的這是怎麽了?難道他們窩裏反了?”

鳳瑤的手有點哆嗦,但是不肯露出怯意,因為自認是個做姐姐的,不能敵軍未至,自己先對着妹妹篩了糠。很麻利地穿了裏外的幾層衣褲,她感覺自己的動作已經是夠快,然而外間堂屋的房門忽然一開,是那副官等得心急如焚,索性不顧禮數,硬闖了進來。隔着卧室房門停了腳步,他大聲又問:“兩位小姐會騎馬嗎?”

此言一出,茉喜立刻作了回答:“不會!”

然後她們聽見副官在門外急嘆了一聲,随即又大喊道:“您二位稍等一等,我這就出去開汽車——不,兩位小姐直接往後門去吧,我把汽車開到門外等着!時間緊急,要快!”

茉喜答應一聲,同時門外響起了一串咕咚咕咚的腳步聲音,顯然是那副官一路向外飛跑了出去。事到如今,無需多想,僅看那副官倉皇的舉動,便知道外面必定是出了大事。茉喜早一步穿戴整齊了,緊接着伸手一把攥住了鳳瑤的腕子,直推房門向外便走,一邊走一邊頭也不回地嚷道:“鳳瑤,咱們跑!”

鳳瑤答應一聲,跟着茉喜便撒了腿。這宅子裏是她們平日裏走熟了的,摸着黑前行也不至于迷路。而茉喜一邊小跑,一邊就看遠方天邊一陣一陣地冒紅光,紅光越盛,巨聲越響,腳下的土地似乎都在震顫。

“原來是炮!”她喘息着越跑越快,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幾乎隔着衣袖嵌入了鳳瑤的肉,“竟然開了炮!這可了不得了,開炮的仗是大仗啊。”

思及至此,她回頭看了鳳瑤一眼,又在炮聲之中大喊道:“快點跑!”

鳳瑤身體健康,不怕奔跑,只是沒有茉喜伶俐,跑得深一腳淺一腳,兩條腿直打絆子。提起一口氣緊跟上了茉喜,她簡直感覺此時此刻是在做夢,因為太恍惚,恍惚得讓人一時間來不及怕,所以還并非噩夢。

宅子是大宅子,平時滿宅子溜達的時候沒覺怎樣,今天趁夜要橫穿它了,才發現它道路崎岖,無窮無盡。茉喜一路跳躍騰挪着跑,騰雲駕霧一般地拖拽着鳳瑤。氣喘籲籲地終于奔到了宅子後門,她果然看到門外停着一輛黑色汽車,汽車已經發動了,後排車門也是敞開着的。

不假思索地又向前狠拉了鳳瑤一把,她這回改為推着鳳瑤前進。沒頭沒腦地把鳳瑤硬塞進了汽車裏,她緊跟着也跳了上去。咣的一聲關嚴了車門,她還未開口說話,前方的副官一腳踩下油門,汽車已經向前蹿了出去。

順着慣性猛然一晃,茉喜扶着前方靠背坐穩當了,随即大聲開了口,“到底是誰打過來了?萬大哥知道了嗎?咱們這是要上哪兒去?是去找萬大哥嗎?”

副官無暇回頭,對着前方答道:“是陳文德,不知道他是怎麽進的城,城裏肯定是有奸細——”

話未說完,他驚叫着一打方向盤,在一處黑暗路口險伶伶地做了個急轉彎。車燈光線橫掃而過,往日平坦的十字路口遭了炮彈,已經赫然陷成了一處深坑。手忙腳亂地度過了這一處險關,副官正要加大油門提高速度,可在右腳将要踏下之前,他忽然睜大眼睛,在一剎那間猛踩了剎車。

刺耳聲音驟然響起,車內的茉喜和鳳瑤一起向前撲了過去。慌忙坐穩了向前一瞧,她們立刻和前方的副官一樣,雙雙地怔住了。

汽車前方橫着一排全副武裝的士兵,步槍端起來,槍口整齊地對準了汽車。副官望着前方,愣了能有兩三秒鐘,随即回頭想要倒車,可是手腳還沒來得及動作,側面車窗咚地一響,是槍管已經杵上了車窗玻璃。

“下來!”車外響起了粗野的吼聲,“繳槍不殺!”

副官一手扶着方向盤,一手握着擋杆,端坐着不肯動。臨走時萬嘉桂囑咐過他,讓他保護家裏兩位小姐。現在敵軍來了,雖然說是繳槍不殺,雖然他是很不想死,可若真是乖乖地把兩個姑娘交給敵人了,他縱是活了下來,又怎麽有面目再去見團座?

年輕的副官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敵人這場偷襲戰打得太狡猾也太狠毒了,而憑着他的本領,他只會看看院子管管小兵,或者替兩位小姐跑跑腿開開車。在分辨清楚了炮聲與槍聲之時,他也怕,他的怕并不比茉喜與鳳瑤少許多。遲遲疑疑地回了頭,他求援一般地望向了車內兩個女子。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杵在車窗上的槍口忽然噴了火。

震耳欲聾的槍聲和兩個姑娘的尖叫聲同時響起,車窗驟然粉碎,副官應聲栽倒,彈孔開在太陽穴,鮮血像箭一般,斜斜地蹿起了老高。

不等槍口移向後排車窗,茉喜自動地推開了車門,同時銳聲高叫道:“別開槍,我們投降!”

端槍的士兵聽見了嬌嫩的小女子聲音,果然就把槍管移向了下方。茉喜很識相地伸腿下了汽車,腿哆嗦着,只不過是能勉強地站立。平時只有她舞刀弄棒吓唬人的,今天真見着殺人不眨眼的了,她立刻從女亡命徒變成了小丫頭。

這個時候,鳳瑤也下了汽車。伸手握住了茉喜的手,她的呼吸很亂,然而垂下眼簾望着地面,她極力地挺直了腰——她是講體面的人,到了這個時候,羊入虎口了,她還沒忘了她的體面。

正當此時,面前的士兵開了腔,語氣是撒野一般的狂喜,“嗨,倆大姑娘!”

立刻有人拎着馬燈小跑了過來,把馬燈提到茉喜臉旁橫着一晃,他将茉喜與鳳瑤全照了個清清楚楚,随即和方才的士兵一起狂喜了,“哎喲,倆大美人兒!”

鳳瑤低頭垂目,這一刻心中竟是空空蕩蕩,只存了一分死志——如果面前這幫丘八敢對她動手動腳,那她就只能是死,除了死,沒有別的路。

這時,拎着馬燈的人物——仿佛是個頭目——開口又問道:“你倆和姓萬的是什麽關系?”

鳳瑤冷着一張面孔,垂頭不語。茉喜的腦筋轉得快要發了瘋,一時間卻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而那頭目沒有得到回答,也不惱,單是揚揚得意地回頭笑道:“咱們這回幹了個巧活兒,從姓萬的家裏弄來了兩個小娘子!好,這回咱們不但是能交差,而且還能讨賞了!”

說完這話,他公然向前伸了手,在最近的茉喜臉上摸了一把,這一把摸得并不銷魂,因為茉喜被死去的副官崩了半臉血——是很稀疏的小血點子,燈光之下看着不甚恐怖,然而巴掌伸過去拖泥帶水地一抹蹭,觸感卻是一片冰涼黏膩。

頭目罵了一句,一邊将巴掌往軍褲上蹭,一邊舉起馬燈一晃,“來人,把這兩個小娘們兒給我押走!”

鳳瑤和茉喜被士兵推搡着向前走。士兵們因為實在是不能把兩個姑娘放在眼裏,所以一路走得吊兒郎當,連槍都懶得端。槍不動,手卻是很勤快,七手八腳地對着鳳瑤和茉喜使勁,很熱情地想要将她們抹肩頭攏二背,好趁機從她們身上揩一點油水。在他們眼中,鳳瑤和茉喜都是美得出了奇,可惜身份略尊貴了點——能夠坐着汽車往城外跑,開汽車的還是個小軍官,從這兩點來看,她們不是萬家的女眷,又能是誰?

萬嘉桂的女人,就不是他們可以輕易享用的了。

黑夜裏,文縣變得和白天大不相同。遠遠近近又有槍聲又有炮聲,然而聽不到回應。四面八方的房屋店鋪全是門窗緊閉、漆黑一片。一個時辰之前,整座縣城還在熱熱鬧鬧地守歲過大年;可在一個時辰之後的此時此刻,縣城迅速變成了一座死城,死得徹徹底底,連一絲光都不留。

縣城死了,人還活着。一個個屏聲靜氣蜷縮在家中角落裏,爹娘捂着小兒女的嘴,爐灰蓋住竈膛裏的火光。人們靜等兵災結束,因為知道戰火不會總是燃燒,等到舊的軍頭撤退,新的軍頭入城,天下便會重新恢複太平了。

與此同時,茉喜和鳳瑤已經被士兵押回了她們的家。

士兵們顯然對宅子的方位很了解,但是并不肯帶着她們往深處走,只在前院随便找了一間空屋,吆吆喝喝地把她們攆了進去。茉喜平時常在宅子裏游來蕩去,然而因為最前方的院子是副官們休息待命的場所,所以她從不過來。如今踉跄着進了屋子,她就見屋中黑洞洞的,天花板上吊下來一盞綠罩子電燈,電燈下面擺着一張又大又笨的木頭桌子,桌子旁邊扔着幾把人仰馬翻的破椅子。窗外還有火光明暗閃爍,照得房內一切都是影影綽綽,茉喜試探着向前走了一步,一貫冰涼的手腳現在徹底成了冰塊,但是她緊緊咬了牙關,不許自己就這麽凍了上。

正當此時,鳳瑤忽然開了口,“茉喜。”她筆直地站在黑暗中,說:“不怕的,不怕。”

然後她拉起了茉喜的手,又握住了茉喜的胳膊。把茉喜拽到自己身前,鳳瑤像是不知應該怎樣才能把她藏起來一般,聲音輕而堅定地重複道:“不怕。”

她沒提萬嘉桂,因為知道也許一切都已經是來不及。不要說萬嘉桂還在遠方,縱是他已經趕到了城外、已經趕到了眼前,恐怕也還是來不及了。

因為她們已經被俘了。

屋子裏太冷了,但隔壁大概還在燒着爐子,因為角落處的牆壁存有餘溫。鳳瑤和茉喜依偎着在那角落裏坐了下來,冬季夜長,距離天亮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鳳瑤把茉喜摟到自己懷裏,心裏覺得自己對不起她。自己是萬嘉桂的未婚妻,妻為夫死,是不冤的;可茉喜不是萬嘉桂的妻,茉喜死得沒道理。茉喜曾經向她講述過自己的幼年歲月,那生活貧窮肮髒得讓她不能相信,受過那麽多苦的茉喜好容易長到了這麽大,眼看就要成人了,這個時候要讓她受難,讓她受死,這怎麽行?世上怎麽會有這樣天大的委屈?

抱緊茉喜閉了眼睛,鳳瑤這一刻幾乎對茉喜生出了幾分母性。她的心軟得不像了話,可同時她的血液也在降溫,身體也在變冷,她想讓自己盡快變成一塊鐵石。因為鐵石不怕疼,不怕死,鐵石碎了,也還是鐵石。

她坐在黑暗中,眼前閃現的全是恐怖情景,恐怖到了極致,她心中只剩了八個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鳳瑤的身心在變冷變硬,伏在她懷中的茉喜卻是在變熱變軟。方才積郁着的鮮血緩緩地恢複了流動,将僅有的一點熱量運送到了四肢百骸。她無聲地活動了手指腳趾,又無聲地眨了眨眼睛,動了動舌頭。

鳳瑤只給了自己兩條路,或是保持完璧,或是成為碎玉。然而茉喜不同,茉喜是一定要活,豁出一條性命,死也要活!

眼前的晨光越來越明亮了,茉喜慢慢地圓睜二目,多麽好的光,再看一百年也看不夠。扶着鳳瑤的大腿直起了身,她擡手将鬓邊碎發掖到耳後,想要找點水喝——喝幾口冷水,她會更有精神。

然而正當此時,窗外響起了一串雜沓沉重的腳步聲音,其中一人的步聲特別刺耳,是馬靴上了馬刺,馬刺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一下刮過青石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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