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降煞星
在房門被人推開的一剎那間,鳳瑤睜開了眼睛,剛剛坐正了身體的茉喜也向前擡了頭。她的腰間依然環着鳳瑤的一條胳膊,在來人一腳跨過門檻的同時,那條胳膊猛地一緊,堅硬成了鐵鑄的臂彎,死死地摟住了她。
承受着兩個姑娘的注目禮,來人高大而松散地叉開雙腿,得意揚揚地站到了屋子正中央。雙手背過去橫握住了一根指揮鞭,他微微歪着腦袋,居高臨下地垂眼審視了角落處的兩個小東西。這個姿态讓他顯出了兩道窄窄的雙眼皮痕跡——看他端正的眉目,他在少年時代似乎曾是個漂亮人兒,不過漂亮人兒越長越高越長越大,一發不可收拾,最後終于定型成了個胡子拉碴的威武莽漢。胡子亂,頭發也亂,一身灰撲撲的軍裝更是從頭亂到腳,髒兮兮的襯衫下擺從軍裝下方露出一大截子,褲裆也松松垮垮地垂到了膝蓋,雪和泥糊滿了馬靴靴筒,兩只腳幹脆成了兩只大土坨子,一只靴子脫下來稱一稱,想必會有十來斤重。
他肮髒而又高傲地矗立在兩個姑娘面前,身軀不動腦袋不動,唯有一雙眼睛從左至右地轉了一周。目光掃過鳳瑤的臉,他要笑似的一抿嘴;及至看清茉喜了,他又驚訝地一挑眉毛。
然後一晃腦袋打了個噴嚏,他随即擡手捏住鼻子,姿态娴熟地擤了一把鼻涕,并且很利落地把鼻涕甩到了地上。然後在身上蹭了蹭那只手,他終于開了口,聲音粗啞铿锵,是個老煙槍的喉嚨,“萬嘉桂行啊,一弄弄倆。”
鳳瑤和茉喜緊盯着他,全沒言語。
而他一手背到身後握着指揮鞭,一手拍到胸前,對着她們微微一彎腰,繼續開了腔,“敝姓陳,陳文德。你倆的爺們兒帶兵揍過我,可惜啊——”他很誠懇地對着前方一點頭,一雙眼睛盯住了茉喜,“沒揍死,我又活了。”
話音落下,一名軍官小跑進了門,先是停住腳步對着陳文德敬了個禮,随即上前湊到了他身邊,以手掩口耳語了一句。陳文德聽了這話,一雙眼睛是明顯地一亮,随即擡起頭大聲笑問道:“怎麽着?你倆中間有一個是萬嘉桂的未婚妻?”
鳳瑤和茉喜依然是沉默,還是那名軍官作了回答:“沒錯,我們剛才打聽得很清楚,她倆應該是一對姐妹,前幾個月剛被萬嘉桂接了過來,聽說還都是北京城裏大戶人家的小姐。”
這個時候,鳳瑤忽然出手,一把将茉喜拽到了自己的身後。
她從來沒有這麽力大無窮過,茉喜像個布娃娃似的,被她生生地掖了起來、藏了起來。她的胳膊是鐵箍,脊背是鐵板,像要把茉喜生生擠入牆壁中一般,她昂首挺胸地擡起頭向後靠,面孔是蒼白的,嘴唇也是蒼白的,兩只眼睛黑如點漆,然而瞳孔中并沒有光。
本能一般,她從軍官的語氣和陳文德的神情中預感到了大事不妙。
這個時候,陳文德意态悠然,還在和軍官對話,“知不知道未婚妻是哪一個?”
軍官答道:“說姐姐是未婚妻,妹妹是跟着姐姐過生活的。”
陳文德用指揮鞭遙遙地向鳳瑤一點,“那就是這個了?”
軍官賠笑答道:“應該就是這個。”
陳文德轉向鳳瑤,開始哧哧地發笑,一邊笑,他一邊把指揮鞭往身旁的桌上一扔。然後擡手撩起破破爛爛的軍裝下擺,當着所有人的面,他開始解褲腰帶,“好,未婚妻,好!大年初一的,咱們來個開門紅。”說着他擡手向鳳瑤一招,逗趣似的笑道:“美人兒,來,哥哥教你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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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瑤暗暗地把舌尖伸到了齒間,書上有“咬舌自盡”四個字,她不知道咬斷了舌頭能否速死,但是,她已經做好準備了。
腰間忽然一緊,她知道那是茉喜伸手摟住了她。
目光越過她的肩膀,茉喜的一雙眼睛藏在亂發之中,靜靜地向前窺視着。陳文德仿佛是手無寸鐵,不過他太壯了,手無寸鐵自己也不是他的對手;他身旁的軍官倒是全副武裝,腰間有槍,也有佩刀,槍在皮套裏,刀在刀鞘裏。哪一樣更好搶?刀更好搶,可是槍更厲害……
未等茉喜思索出個結果,陳文德已經徹底解開了他的牛皮腰帶。褲腰險伶伶地挂在胯骨上,他低頭面對了鳳瑤,開始笑。
那是個露齒的獰笑,一邊笑,他一邊走到了鳳瑤面前。俯身一把揪住鳳瑤的頭發,他不由分說地轉了身,開始把人往前方拉扯。鳳瑤猝不及防地痛叫出聲,同時身不由己地跪向了前方。茉喜下意識地松了手,就見陳文德彎下腰,像抱只小貓小狗一樣,輕而易舉地攔腰抱起鳳瑤,大踏步地走向了那張木頭桌子。
眼睜睜地看着陳文德和鳳瑤,茉喜沒有立刻就動。一個念頭忽然侵入她的心中——如果鳳瑤被陳文德強奸了,萬嘉桂還會再愛她嗎?或者說,還能再要她嗎?或者說,還能明媒正娶她嗎?
如果沒了鳳瑤,她是不是就不必去給萬嘉桂做小了?她是不是就可以獨占萬嘉桂了?
一連串的問題如同連珠炮一般,在一瞬間轟擊了茉喜。她蹲在原地睜大眼睛,眼看鳳瑤仰面朝天地被陳文德摁在了桌子上。她瘋狂地哭叫掙紮着,茉喜想她一定是怕到極致了,因為她在喊爹喊娘喊萬嘉桂,一頭齊耳短發搖晃成了黑色的火焰,她對着陳文德手刨腳蹬。房內忽然響起了嗤啦一聲,是陳文德對付不清她身上那一排細密紐扣,索性硬生生撕扯開了她的小襖和內衣。一段雪白的腰身肚腹裸露在了寒冷空氣中,鳳瑤像是被人活扒了皮一般,從喉嚨裏撕心裂肺地哀號了一聲。
然而在下一秒,她竭盡全力一躍而起,用兩只手掐住了陳文德的脖子,同時大喊了一聲:“茉喜,跑啊!”
她把全部力量都彙聚到了兩只手上,哭泣哆嗦着狠狠合攏又合攏。而茉喜在這一刻果然起了身,不是因為鳳瑤的呼喚,是在她見到鳳瑤皮肉的一瞬間,就已經下了決心。
鳳瑤是她的絆腳石,是她欲除之而後快卻又偏偏不可除的眼中釘,然而她可以恨可以除,別人不行!紅着眼睛驟然邁了步,她一聲不吭地猛沖向前,一頭撞上了陳文德的腰!
沒人知道她這一撞會有多大的勁,反正山高的陳文德當場搖晃着跌坐在了地上,牽扯得鳳瑤也從桌子上滑了下來。而茉喜目不斜視地一伸手,已經從軍官腰間抽出了佩刀。一手握刀一手扯起鳳瑤,她迅速後退了幾大步,然後把刀架到了鳳瑤的脖子上。
軍官一愣,拔出手槍對她比畫了一下,随即又放了下去。而陳文德一翻身爬了起來,順手提起了滑到膝蓋的褲腰。
不等他開口說話,茉喜喘着粗氣出了聲:“談判!”
陳文德饒有興味地審視了茉喜,“談判?”
茉喜緊貼着鳳瑤站穩了,然後迎着陳文德的目光答道:“對,談判!”
陳文德笑了,“小丫頭片子,你拿什麽和我談判?”
茉喜攥緊了刀柄,臉上沒有表情,“就拿我倆的命。”
陳文德向前一探頭,似乎是沒有聽懂,“你倆的命?”
茉喜沉默了片刻,然後又問了話:“你是想要一個活人,還是兩具屍首?”
陳文德仿佛是有點傷風感冒,對着茉喜吸了吸鼻子,他微微皺了眉毛,“什麽意思?”
茉喜握着佩刀的手指太用力了,關節全都泛了白。一雙眼睛死死地瞪着陳文德,她眼中所看到的,卻是自己活過的十六年光陰。
在她十六年的人生中,鳳瑤是對她最好的人,鳳瑤對她有情,到了生死關頭,她唐茉喜,也得有義。
于是對着陳文德開了口,她聽見了自己咬牙切齒的回答:“一個活人,是我;兩具屍首,是我倆。你選吧!”
陳文德咳嗽幾聲,低頭啐了一口唾沫,然後擡頭對着茉喜一笑,“小丫頭,你吓唬老子玩兒哪?”
茉喜将握刀的右手從鳳瑤頸前收回,同時擡起了左臂。手腕轉動刀光一閃,她輕描淡寫地在左胳膊上抹了一刀。
一刀過後,她重新把刀刃橫到了鳳瑤的咽喉前。左臂垂下去,錦緞衣袖裂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起初,口子只是一道口子,然而幾秒鐘之後,裂口邊緣開始緩緩地滲出殷紅顏色。
茉喜面不改色地看着陳文德,左袖子漸漸被鮮血染成斑駁,血珠子順着指尖向下滴答。傷口很疼,像是袖子裏貼肉放了紅火炭,把她一點一點燒灼得皮焦肉爛,然而她能忍。
刀割皮肉的痛苦,她能忍;陪陳文德睡覺,她也能忍。鳳瑤還是個黃花大姑娘,而她已經不是了。她還記得那一夜自己血流成河的情景,那是女人的一道關,鳳瑤的那一道關不能在陳文德的手裏過,在陳文德的手裏過,鳳瑤一定受不了,鳳瑤一定會尋死——不被陳文德禍害死,她自己也不能再求活。
這個時候,鳳瑤在她耳邊,聲音虛弱嘶啞地說了話:“茉喜,殺了我吧。我寧願——”
話未說完,因為茉喜雙目血紅地橫了她一眼,惡狠狠地吼道:“閉嘴!”
緊接着她面對陳文德,聲嘶力竭地繼續怒吼:“選啊!她是大小姐,我可不是!姑奶奶說到做到,不是在逗你玩兒!”
陳文德低頭把褲腰帶重新系了上,再擡頭時,他順勢向身邊軍官遞了個眼色。軍官會意,狀似無意地向茉喜擡了腿,然而未等他邁出這一步,茉喜忽然轉向他銳聲喊道:“別過來!你敢過來,我就先殺了她再捅了你!”
軍官萬沒想到她會如此機警,只好進退兩難地停在了原地。而陳文德側過身體一靠桌沿,又擡手掏了掏耳朵,末了嘿嘿嘿地笑了一氣,他對着茉喜一擡下巴,“哎,你不疼啊?”
茉喜直視着他的眼睛,不言語。
陳文德清了清喉嚨,低頭狠啐了一口唾沫,緊接着擡頭又問:“你願意跟我?”
茉喜掃了那名軍官一眼,然後對着陳文德答道:“只要你放了她,我就願意跟你。”
陳文德眨巴眨巴眼睛,哼地笑了一聲,笑得渾身一抖。他随即搖晃着站直了身體,懶洋洋地說道:“行,那就你吧。”
茉喜沒有動,盯着陳文德追了一句,“一言為定,不能反悔!”
陳文德把兩只手插進褲兜裏,對着茉喜一點頭,“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茉喜知道陳文德絕對不是君子,但是決定賭一把——拿自己和鳳瑤的性命賭,賭陳文德這一次會說話算話。
僵硬了的右腕緩緩一轉,她從鳳瑤的脖子上收回了佩刀。在收刀的同時,她扭頭看了鳳瑤一眼。鳳瑤滿臉涕淚,嘴唇顫着發不出聲音。緩緩擡起雙手,她猛地攥住了茉喜的右臂。抽泣着張了嘴,她沒能說出話來,只發出了一串顫抖的嗚咽,一邊嗚咽,她一邊對着茉喜拼命搖頭,眼睛睜得很大,眼淚珠子成雙成對地順着面頰往下滾。
茉喜像不知道疼似的,用血淋淋的左手接了右手的刀。扭頭把刀往軍官懷裏一擲,她随即用力扯開了鳳瑤的雙手,邁步走到了陳文德面前。
擡起頭仰視了陳文德,她看陳文德是這樣的高大,這樣的肮髒,這樣的兇惡,這樣的陌生,但她如同被神魔附體了一般,居然是越來越不怕。
越是餓她,她越要吃;越是殺她,她越要活;越是吓她,她越不怕。有火在她的胸膛裏燒,一把烈火,燒得下至丹田、上至天靈。她的臉是紅的,她的眼是紅的,她半條左袖子鮮血淋漓,也是紅的。
陳文德低頭和她對視了片刻,末了,忽然向她伸出了一只粗糙的大手。
茉喜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下意識地也擡起手,她把自己的手,搭上了對方的手。
陳文德緩緩地合攏了手指,同時柔聲問道:“小姑娘,你多大了?”
茉喜答道:“十六。”
陳文德低頭一吻她的手背,随即對她說道:“好,我就喜歡玩嫩的,十六好。”
陳文德一手插在軍褲褲兜裏,一手領着茉喜,意态悠然地揚着頭往門外走——一夜鏖戰過後,因為戰績十分美妙,所以他興高采烈,不困不餓不渴。
精氣神在軀體內鼓脹着,單是不睡不吃不喝還不夠,他還需要一個有滋有味的好女人,讓他狠狠地撒一場歡。天知道他還存着多少力氣,若不是副官及時告訴他有人活捉了萬嘉桂的女眷,他方才進城時真能直接跑到窯子裏去!
萬嘉桂的女眷,自然比窯姐高級許多倍,于是他半路拐了彎,想要拿女眷們去去火。及至見了女眷的真面目,他立時心花怒放了——他不是沒見識過女人,可是成百上千地一路睡過來,他還真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兩張小臉蛋。
然而這兩張小臉蛋并不是容易摸的,大一點的像個志士,自從破了衣服露了肉之後,就面無人色,仿佛随時預備着一頭撞牆;小一點的更了不得,不但會談判,還敢往自己身上下刀子,完全就是大混混做派。陳文德活了三十多歲,第一次和這等女将相逢,一相逢還逢了兩位,這讓他哭笑不得,幾乎有點不好意思霸王硬上弓了。
大年初一,又是一個大獲全勝的大年初一,他不想殺人見血,所以決定見好就收。來一個也行,正好來的是茉喜,這就更行了,因為據他那雙慧眼觀察,這個小的腰身細奶子大,玩起來肯定比那個大的更帶勁。
所以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找一間暖和屋子,以及一張結實舒服的好床。
茉喜默然無語地跟随着他,鳳瑤沖過來想要伸手抓她,然而被那名軍官硬攔了住。她聽見了鳳瑤的哭喊——不止是哭喊,她還說了話,說了很多話,然而語不成語,句不成句,因為她的聲音是啞的,她的腔調是哭的。她的體面與尊嚴全沒了,她是連滾帶爬地要去抓茉喜,要把茉喜抓回來。
然而茉喜走了,邁步出門的時候,也沒有回頭,只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串鮮血。
茉喜木然地跟着陳文德往前走,她的心髒還在狂跳着,她的鮮血還在沸騰着,這一刻她能殺人也能自殺,然而腦子裏像開了鍋一樣,她不能思考。她只知道自己得這麽幹,這麽幹自己不會死,鳳瑤也能活,這是最實際的法子,沒有救兵,只能自救。
不知不覺地,她跟着陳文德進了一間幹淨屋子。進門之後她愣了一下——這是萬嘉桂的房間。
萬嘉桂連着好些天沒回來,然而房間日日都有勤務兵打掃,所以依然保持着往昔的潔淨面貌。茉喜看着那張大床,心頭恍惚了一下。下意識地扭頭向上望去,她有那麽一瞬間,以為自己看到的人會是萬嘉桂。
然而并沒有萬嘉桂,有的只是陳文德。
這陌生肮髒的男人側過臉低下頭,對着她吹了一聲尖銳婉轉的口哨,然後擡手開始寬衣解帶。軍裝上衣敞開來,抖出一股子寒冷的冰雪氣味,軍裝裏面是一層破破爛爛的絨線背心,線頭零零碎碎地拖了好長。及至上衣和絨線背心全被他脫掉了,冰雪氣味立刻被汗酸臭氣所取代,他露出了灰黃斑駁的白襯衫。
一邊解襯衫紐扣,一邊轉身面對了茉喜,他大剌剌地一擡下巴,“脫啊!”
茉喜擡眼盯着他,手腳都是僵硬的,五髒六腑卻在翻騰。
陳文德把襯衫也脫掉了,露出了一身塊壘分明而又傷痕累累的結實皮肉。雙手解開腰間皮帶,像要吓唬茉喜似的,他忽然一彎腰,将自己扒成了個光屁股。
茉喜果然向後一躲——不只是要躲,她還想跑、想哭、想殺!她不能在萬嘉桂的屋子裏陪陳文德睡覺,在今天之前她根本都不認識陳文德!
可是她躲不掉,甩掉馬靴軍褲的陳文德邁步走向了她。及至雙方恢複面對面的格局了,他再一次微微躬身,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茉喜身體震顫、呼吸紊亂,臉蛋脖子上在一秒之內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但她咬緊牙關站穩了,還是把自己的手交給了他。
陳文德把茉喜抱到了大床上,然後慢條斯理地扒了她的褲子。茉喜仰面朝天地閉了眼睛,身體是冷的硬的封閉的,沉重的身體喘着粗氣壓了上來,她一動不動地任他擺布,疼的時候也不吭聲——再疼也不會比第一次更疼,幸好第一次是給了萬嘉桂。因為愛他,所以疼也不怕。
大床被陳文德搖撼得吱嘎作響,熱汗一滴一滴地落到了茉喜臉上。她依舊緊閉着眼睛,萬萬不許自己想起萬嘉桂,然而最後也還是想了,剛一想,便有一滴眼淚順着她的眼角滑了下去。她和陳文德睡過覺了,萬嘉桂還會再要她嗎?她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不過“活”是第一位的,只要活下來,就一定會有新生路。
這時,忽然有一只大手托起她蓬亂的後腦勺,随即她眼角一暖,是幹熱的嘴唇貼上來,吻去了她的一道淚光。
然後戲谑的聲音響起來——說是戲谑,其實也不純粹,依稀也夾雜了一點懊惱,“沒落紅?你不是姑娘了?”
茉喜冷笑一聲,咬牙切齒地答道:“給你睡已經是讓你占了八輩子大便宜,你還敢嫌我不是姑娘?姑娘身子給你睡,不怕折了你的陽壽?”
陳文德罵了一句,并沒有動怒,因為越是細端詳,越發現茉喜是個十全的小美人,而他生平最愛這一路玲珑嬌俏的款式。況且茉喜并不只是嬌俏。在罵人的時候,她棱角分明的薄嘴唇抿緊了,神情惡毒,幾乎類妖。被這麽個東西罵了,陳文德感覺自己是猛灌了一口烈酒,相當有味,也相當有勁。酣暢淋漓地進攻着身下的茉喜,他是進攻,也是品嘗和享用。美人如奇花,可遇不可求,大年初一摘了一朵如此可心可意的好花,他有預感,自己今年運氣一定會不錯。
良久過後,陳文德終于是心滿意足了。
他出了一身臭汗,懶洋洋地從茉喜身上爬起來,坐到床邊,正想要找一根煙卷過過瘾,不料茉喜如同脫兔一般,動作比他還快。他這邊還沒坐穩當,茉喜已經扯過枕巾擦了擦下身,然後抖開了褲衩就要穿。
陳文德扭頭看着她,開口問道:“你那胳膊,不疼?”
茉喜的動作停了一剎那,随即若無其事地把兩只赤腳伸進褲衩,“不疼。”
然後她繼續穿褲子,動作越來越慢,最後提着褲腰跪在床上,她垂下頭靜了一陣,随即毫無預兆地哽咽了一聲。
被黑血浸透了的左胳膊垂下去,她改跪為蹲,擡起右臂蒙住了眼睛。
她是回過味了。
鮮血冷了,身也失了,她終于徹底地清醒了過來。她不是挑剔講究的人,可她此刻就是感覺自己從裏到外的髒。當年滿頭滿身虱子跳蚤的時候也沒這麽難受過,真知道什麽叫做“跳進黃河洗不清”了,這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這就是洗不清!
她想號啕,她想嘔吐,可是低頭把臉埋進臂彎裏,她強忍着不許自己出聲。已經是俎上魚肉了,已經是任人宰割了,難道事後還要哭爹喊娘地鬧一番,再讓對方看一場不花錢的好戲嗎?
這時大床一動,緊接着地面上有了窸窸窣窣的響動。茉喜偏臉露出一只眼睛,發現陳文德起了身,正在金雞獨立地把腳往褲子裏蹬。三下五除二地把他那套肮髒軍裝披挂了上,他一言不發地推門走了出去。
茉喜靜等了一會兒,因為不見他回來,便以為他是徹底走了。直起腰擡了手,她正想憑着單手系上紐扣,哪知道房門一開,陳文德又回了來。
陳文德不是空手回來的,他帶了一小包刀傷藥,和一卷不甚潔白的繃帶。用腳從角落裏踢過來一把椅子,他一屁股在床前坐了下來。
“上衣脫了,過來!”他言簡意赅地下了命令。
茉喜猶豫了一下,因為認為陳文德還不至于暗算自己,故而将系了一半的紐扣又一粒一粒解了開。右袖子是很容易脫的,難就難在左袖子上,因為貼身內衣和傷口已經黏膩地黏連成了一體。茉喜咬着牙瞪着眼,一點一點将衣袖硬往下撕。冷汗順着她的鬓角往下淌,她疼得手都在抖。
陳文德若有所思地審視着她,忽然問道:“疼?”
茉喜的薄嘴唇直哆嗦,聲音也打了戰,“疼。”
袖子終于從腕子上滑了下去,茉喜赤裸着上半身,跪在了陳文德面前。纖細的左臂伸向前方,小臂上赫然劃着一道巴掌長的刀口,并且還是陳文德的巴掌。幸而不是很深,皮開了,肉還沒綻。
陳文德從褲兜裏摸出一只扁扁黑黑的小洋酒瓶,擰開瓶蓋仰頭灌了一口,他很銷魂地晃着腦袋吐了一口氣,随即扯起茉喜的左腕,用白蘭地為她潦草地沖洗了傷口,一邊沖,一邊又說道:“疼就出聲,哭也行罵也行,放心,老子不和你一般見識。”
茉喜熬過了方才最劇烈的那一陣疼痛,現在冷汗漸漸消了,神情也恢複了平靜。一言不發地任憑陳文德給自己敷了刀傷藥,她盯着對方的兩只大手,看那兩只大手很靈活地往自己的左臂上纏繃帶。多少年沒見過這麽髒的手了,指甲縫裏存了滿滿的黑泥,不像人手,像大野獸的爪子。
“你就不能洗洗嗎?”罵街一樣,她擡眼望向陳文德,惡狠狠地開了口,“好歹也是個司令,怎麽着?窮得連鍋熱水都燒不起了?撒泡尿照照你那德行,街上要飯的都比你更像個人!你上半輩子是和蛆過的,今天早上剛從糞坑裏爬出來?”
說完這話,她像罵過了對方祖宗八代一樣,心裏略微地痛快了一點,“你要不是髒得惡心人,姑奶奶還能給你幾分好臉色。姑奶奶不理你,就是因為瞧過你之後吃不下飯睡不着覺,明白了沒有?”
陳文德一揚眉毛,“你他娘的是不是欠揍?”
茉喜冷笑一聲,“死都不怕,我怕你揍?滾蛋去吧!”
正當此時,有人輕輕地敲了一下窗戶,随即低聲喚道:“司令,完事了沒有?參謀長在外頭等着您呢。”
陳文德頭也不回地答應了一聲,随即威脅似的擡手一指茉喜的鼻尖,“等老子回來跟你算總賬!”
話音落下,他起身扭頭就走。而茉喜擡頭瞪着他的背影,聲音不低地又罵了一串,一句比一句惡毒,全是連老爺們兒都說不出口的肮髒話,一直罵到了陳文德的曾祖輩。
及至罵得口幹舌燥了,茉喜喘息着閉了嘴,将上衣拎起來披了上,她抱着膝蓋蹲成一團,想去看看鳳瑤,然而腳指頭動了動,她又沒有真的伸腿下床。
她被個又髒又臭的男人睡了,鳳瑤卻還是冰清玉潔的,她不承認自己是自慚形穢,只是忽然地不大敢去面對她了,雖然是她救了她。
這個時候,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名小兵端着一只茶壺走了進來。迎面看見了床上袒胸露乳的茉喜,小兵怔了怔,緊接着像受了驚一般,慌忙做了個向後轉,背對着茉喜打了立正。
“司令臨走的時候,讓我給你弄點兒吃的……”小兵看身量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年紀,絕不比茉喜年長許多。倒退着一步一步走到桌邊,他摸索着放下了茶壺,同時語無倫次地說道:“先給你送壺熱水。你、你把衣服穿好,我這就給你送飯菜過來。”
茉喜答應了一聲,然後面不改色地開始把手往袖子裏伸。僅有的一點羞澀天性已經消失殆盡了,她一點也不怕小兵會忽然回頭——看就看吧,難道他那一雙眼睛,還能看下自己一塊皮肉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