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茉喜喝完了,燙得一伸舌頭。伸完舌頭之後擡袖子一抹嘴,她轉向小武,不知怎的,目光發直,有點愣頭愣腦。

她看小武,小武也看她,兩人像被凍住了似的,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半天。末了小武先反應過來了,眼神驟然亂了一下,他随即端起大碗轉身走向了門口,一邊走,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道:“有事叫我。”

茉喜追了他一步,“你那個司令爹怎麽還不回來?”

小武停住腳步回了頭,“我給你找他去?”

茉喜思索了一下,随即向前揮了揮手,“不用了,不回來更好。”

藥湯下肚不久,茉喜就有了感覺,感覺十分強烈——她在茅房裏蹲到半夜,幾乎連腸子都拉了出去。到了翌日,她眼圈也青了嘴唇也白了,急赤白臉地質問小武:“你個大傻瓜!昨天是不是給我買了一副瀉藥?”

小武當即搖了頭,“絕對不是。大夫說一副無效,可以再吃一副,連着吃三四天的都有。”

茉喜惡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那就再去買幾副回來!”

小武領命而去,這回一次拎回了兩包藥。吃過午飯之後,茉喜早早地又喝了一大碗藥湯,然後攥着一卷手紙,她在房內坐了,随時預備着往茅房裏跑。

然而今天的反應異于昨日,她在房內坐到夕陽西下,坐得肚子裏叽裏咕嚕亂叫,完全沒有上吐下瀉的意思,于是她疑疑惑惑地獨自吃了晚飯,心想小武是不是讓野郎中給騙了?我喝的這東西真是那個藥嗎?

這個念頭閃過沒多久,她忽然覺得小肚子裏有點疼,像是平日要來紅時的那種疼,不嚴重,然而斷斷續續地總也不停。

“要發作了?”她忽然有些恐慌,因為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是能平安度過這一關,還是像那個暗娼一樣,被這服藥活活地折磨死;應該為此做什麽準備,也不清楚——大夫一定是懂的,然而小武一定是沒有問,縱算問了,一個沒結婚的小夥子,大概也聽不明白;縱算明白了,大概也不好意思主動告訴自己。

小肚子裏越來越疼了,疼得她頭上隐隐見了冷汗。脫鞋上床滾到了床裏,她蜷縮成了緊緊的一團,大睜着眼睛開始苦熬。疼是一定的,流血也是一定的,這兩樣她都不怕、都扛得住,只要不死就好。

忽然間,她感覺自己開始流血了。

她怕髒了褲子,掙紮着想要坐起身,然而手和腳竟然冰涼得失了知覺。疼痛從小腹向四肢百骸蔓延,她連腰都是軟的,想要往上挺,然而硬是挺不起來。喘息着背過手向後摸了一把,她摸到了床單上濕漉漉的涼血。

她疼得眼前一陣陣發黑,甚至連呼吸的力量都要失去,一點一點地爬向床邊,她卻是始終不肯出聲——在傷得最狠病得最重的時候,她素來是格外地沉默安靜,因為在的她童年世界裏,傷與病全是和死挂着鈎的,沒人會憐惜她的傷與病,傷與病只會給人帶去更多的麻煩,讓人們恨不得馬上用席子把她卷起來,将她扔到亂墳崗子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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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現在的茉喜,盡管疼得死去活來,卻是依然不敢聲張。新制的褲子被鮮血污了,她極力地想要快往床邊爬,可真絲床單還是被她蹭上了大片的血跡。天黑透了,陳文德快回來了,他回來之後看到了這麽一張血床和這麽一個血人,會怎麽樣?會不會嫌惡得連吵帶罵,薅着頭發把她拎出去自生自滅?不能,應該不至于,茉喜覺得他挺喜歡自己的,不至于忽然就這麽絕情,可是,還是提前多加小心為好。咬緊牙關伸下一只手,她大頭沖下地爬下了床。

抱着膝蓋歪在了牆角,她昏昏沉沉地半睜了眼睛,手指頭和腳指頭全都抽筋一般地蜷着。也許應該叫人救命了,可是她竭盡全力地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了幾聲貓叫般的呻吟。血還在流,滔滔地流,怎麽可能不流?一把無形的鋼刀刺入腹中,正翻轉攪動着要她性命!她可不能讓這把鋼刀得了逞,她才十六,她還有天高地闊的一輩子要活!手掌顫抖着捂住小腹,她咬緊牙關,在心裏對着自己的肚子說話:“小畜生,別賴在姑奶奶肚子裏,快點兒給我滾出去!要死你自己死,姑奶奶才不陪你!你現在不下去,我就立馬再給你加一副藥,看看咱倆到底是誰橫!”

茉喜發了狠,可是腹中那小生命仿佛已經有了靈一般,比她更狠。鋼刀抽出來又狠狠地往回一捅,茉喜在突如其來的劇痛中翻了白眼。口水順着嘴角流下來,她的呼吸斷了,一只手撂在大腿上,卻還死死地攥着拳頭。

正當此時,外間堂屋的房門開了。

陳文德一進門,就感覺空氣不對——他是殺過無數人的人,對于血腥氣味,是特別地敏感。立刻轉彎掀了門簾子,他開口喚道:“茉喜——”

對着房內情景愣了一下,他随即大踏步地走到茉喜面前蹲了下來。冰冷手指托起茉喜慘白的臉蛋,他也變了臉色,“茉喜,醒醒!怎麽回事?”

茉喜睜開眼睛,恍惚中知道是陳文德回來了,沒有歡喜,反倒是有些恐慌,“我吃了藥……”她用氣流一般的聲音,做斷斷續續的回答,“是打孩子的藥……我沒事,一會兒就好了,明天就好了……”

畏寒似的瑟縮了,她突然很怕陳文德會一腳把自己踢到院子裏去,所以喃喃地要作保證。她不會總是這麽一褲子血,不會總是把床單弄髒,只要給她一個安身的角落,她“一會兒就好了”,“明天就好了”。

然而下一秒,她天旋地轉地騰了空,是陳文德攔腰把她抱了起來。一顆心猛地向下一沉,她想:“完了。”

然後,她便失去了知覺。

淩晨時分,茉喜醒了過來。

意識恢複之後,她沒有立刻睜眼睛。身體很溫暖,腦袋卻是枕得不舒服,不是她睡慣了的床與枕頭。睜開眼睛定了定神,她愣了一下,發現自己原來是橫躺在了陳文德的懷裏。

陳文德靠着床頭坐着,身上的襯衫敞了懷,露出了塊壘分明的胸膛。雙手将裹着棉被的茉喜攏在腿上胸前,他閉着眼睛低着頭,乍一看像是睡了,然而嘴角險伶伶地叼着一根香煙,他還在似有似無地噴雲吐霧。

像看不懂了似的,茉喜盯着他看了良久,直到他猛地向下一點頭,長長的一截煙灰随之落到了紅緞子被面上。

這一點頭讓陳文德清醒了一點。緊閉的雙眼半睜開,他毫無預兆地和茉喜對視了。

“哎!”他開了口,聲音粗糙滄桑,因為叼着煙卷,所以還有些口齒含混,“你那藥算白吃了。我找接生婆子給你瞧過了,你白淌了一屁股血,正經玩意兒全沒下來!”

茉喜幹巴巴地張了嘴,啞着嗓子答道:“那我再吃一副吧。”

陳文德扭頭,噗的一聲将半截煙卷吐出了十萬八千裏,然後低頭面對了茉喜,他面無表情地說道:“吃你媽的吃!再吃你小命就沒了!”

茉喜顯出了可憐巴巴的虛弱相,聲音也輕得像一陣煙,“不吃……怎麽辦呢?”

陳文德把她往懷裏緊摟了摟,“怎麽辦?生呗!”

“你不是不喜歡這孩子嗎?”

“我是不喜歡這孩子,萬嘉桂的種我為什麽要喜歡?我真喜歡才叫見了鬼!可是誰他媽的讓我喜歡你呢?算了算了,你先懷着吧!但是咱們提前說好了,生完了我可不養,你是我媳婦,你也不許養。等落了地,讓他找他親爹去!”

茉喜把額頭抵上了陳文德的胸膛,心中忽然有些熱有些酸。現在她的肚子已經不疼了,然而身體依然輕飄飄的,虛弱得仿佛沒了分量。

輕飄飄的,沒着沒落,只有陳文德溫暖堅實,可以依靠。茉喜并不是四處尋求靠山的小女子,可她現在實在是弱得一動都不能動了,身也弱,心也弱。

“老陳……”她閉了眼睛,氣若游絲地說話,“謝謝你,救了我一命。将來,我也給你生一個。”

陳文德怔了怔,随即笑了,一邊笑一邊深深地彎下腰,用胸膛和手臂緊緊環繞包裹了茉喜,“一個哪夠?至少也得是十個八個!”

茉喜被他壓得幾乎要斷氣,可同時又貪戀他的體溫與力量。他的身上有汗酸和煙臭,他一開口就要不幹不淨地罵人娘,甚至他根本就不是善類,不是個好人。

但他畢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白天跟她同桌吃飯,晚上和她同床睡覺,她要死了,他來救她。救活她了,還不松手,還抱着她。

茉喜覺得這就足矣了,他對自己,已經算是夠意思了。

茉喜讓陳文德也躺下睡覺,陳文德不肯,于是茉喜朦朦胧胧地睜了眼睛,也不睡。

從來沒有人這麽抱孩子似的抱過她,她不甚舒服地窩在陳文德的臂彎裏,幾乎不舍得動一動。有那麽一刻,她甚至感覺這男人像個父親——如果自己真有父親的話,是不是在自己還小的時候,也會這樣被他抱一抱?

畏寒一樣向陳文德懷裏又拱了拱,她用一條纖細的手臂環住了他的虎背熊腰。不怕別的,怕他跑了。

陳文德低頭看着茉喜,能覺出茉喜那似有似無的擁抱。茉喜瘦出了一張很清秀的瓜子臉,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有表情,眼角挑着,眉梢彎着,是陳文德心中的好眉眼。

淩晨時分,陳文德垂頭睡着了。像匹馬似的,他能紋絲不動地坐着睡,睡着睡着猛一睜眼,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是在家裏,非常安全,這才閉了眼睛繼續又睡。

如此熬到了天光大亮的時候,他徹底清醒了,但是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不肯起。茉喜換了一身紅襖綠褲子,雖然夜裏血流成河地死了一場,可是睡足了半夜之後,她蒼白着一張臉,抖抖顫顫地又下了地。

卧室裏面早在夜裏就被人收拾幹淨了,但是空氣中似乎還存留着淡淡的血腥味道。茉喜對着鏡子攏了攏頭發,然後扶着牆一步一步挪到堂屋門口,推開房門想要喊小武送熱水。

然而開門之後望着院內,她驚訝地睜圓了眼睛——院子中央的石板地上,筆直跪着個單薄的小勤務兵,正是小武!

聞聲擡頭看向茉喜,小武的下半張臉全是黑血。随即神情漠然地低了頭,他沒言語。

茉喜扶着門框定了定神,然後邁步走到了小武面前,“你怎麽了?跪着幹什麽?”

小武垂頭耷拉眼,聲音和語氣都很冷淡,“昨夜你鬧得天翻地覆,司令問出是我給你買的藥,就把我揍了一頓,讓我跪着等他發落。”

茉喜大吃一驚,“你跪了半宿?”

小武一點頭,“嗯。”

茉喜當即伸手去抓他的衣袖,“你起來,趕緊回屋去!司令問起來,我替你求情。”

小武一晃肩膀,“我不起來。”

“為什麽不起來?”

“他沒發話,我不敢。”

“有我呢!”

“他要是想打我,你也攔不住。”

小武像跪上瘾了似的,死活不肯把他那兩條腿直起來,茉喜現在又是虛弱得很,單是站在這裏和小武拉扯說話,就已經累得頭暈目眩。眼看小武眼裏只認陳文德,她氣得松了手,“你愛跪就長長久久地跪着吧。我也不管你了!”

說完這話,她踉踉跄跄地扭頭就走,一鼓作氣走回了卧室。氣喘籲籲地坐到床邊,她攥拳頭打了陳文德一下,“藥是我自己要買要吃的,你怪小武幹什麽?要是算起賬來,最開始還是你說不許我要這個孩子的,要不是聽了你的話,我好端端地會吃藥?這麽算,是不是你現在也該出去跪一跪?你趕緊讓小武起來,我還沒洗臉刷牙呢。他總跪着,誰給我端熱水?”

陳文德呵欠連天地翻身仰卧了,躺了個四仰八叉,顯得身軀長大驚人。擡起手臂伸了個懶腰,他随即把兩只手枕到了腦後,然後以仰天長嘯之姿猛然吼道:“武治平!”

院子裏響起了小武的回應,“在!”

陳文德閉着眼睛又吼:“滾進來!”

茉喜坐直了身體伸長了脖子,透過玻璃窗戶向外看。小武在冰涼的石板地上跪得太久,兩條腿都跪僵硬了。俯身以手撐地弓起了腰,他走獸一般地緩慢擡腿,一點一點試探着往上起立,足足花了兩三分鐘,他才彎腰駝背地勉強站起了身。

神情痛苦地扶着大腿停頓片刻,他擡起頭,腮幫子上現了棱角,顯然正在緊緊地咬牙。一步一步挪向前方,他艱難又緩慢地走進了堂屋,又轉彎走進了卧室。

對着床上的陳文德,他很勉強地打了個立正,“司令。”

陳文德沒變姿勢,仰面朝天地晾肚皮,一雙眼睛半閉着,也不看人,“往後茉喜再敢興妖作怪,你要第一時間向我報告,聽見沒有?她小你也小?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混賬種子王八蛋,她點火你澆油,一對欠揍的貨!”

小武不甚筆直地一挺腰,“是!”

陳文德很靈活地向床邊一歪身,同時伸出一只赤腳,一腳蹬上了小武的肚子,“滾吧!”

小武冷不防地又挨了一下子襲擊,下盤不穩,險些一屁股跌坐在地。慌忙後退一步站穩了,他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

而茉喜見識了陳文德方才那一腳,驚訝得簡直要笑,“老陳,好家夥,你這腿怎麽這麽長?人在床上,腳都快伸到門口去了!”她啪啪地拍打了陳文德的腿,“這是人腿嗎?”

陳文德把腿伸到了茉喜的大腿上,恢複了慵懶的姿态,“這是神腿,借你瞧瞧,讓你長長眼!”

茉喜方才出去進來地走了一圈,累出了滿頭滿身的虛汗,然而在此時此刻,她發覺自己竟然是快樂的——和陳文德在一起,居然也會快樂!

方才他那一腳踢得多麽滑稽,挨了踢的小武像只大受氣包一樣,也是同樣的有點可愛。世上不是只有鳳瑤和萬嘉桂兩個人,離了他們,她也能繼續活下去,并且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陳文德睡到中午,吃過午飯之後便出門去了。

春日時節,午後陽光特別明媚。茉喜吃過兩頓油水充足的飽飯之後,略略地恢複了一點精氣神,便輕手輕腳地出了門。站在門前臺階上,她看到了廂房門前的小武。

小武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正在陰涼處低頭讀書。聞聲對着茉喜擡了頭,他的臉早洗幹淨了,嘴角破了一塊皮,鼻頭也還有點紅腫,看着像個冷峻的西洋小醜。

看清茉喜之後,他一聲不吭地低了頭,繼續翻他手裏的小破書。

茉喜讪讪地橫穿院子走到了他身邊,居高臨下地低頭看,“呀,你還認識字哪?”

小武一點頭,“嗯。”

茉喜感覺自己連累了他,所以有點羞愧,沒話找話地想和他多聊幾句,“你看的是什麽書呀?”

“舊書。”

茉喜彎下腰,看書頁上的大字一排一排印得整齊,每一排的長短也統一,就猜測道:“這書上印的是詩吧?”

小武這回連頭都沒點,“嗯。”

茉喜慢慢蹲下了,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的鞋。鞋是大紅緞子面的新鞋,鞋面鞋幫全繡着密密的花。指尖搭在鞋面上,她靜靜地描了一會兒繡花紋路。然後扭頭面對小武,她像下了某種決心一般,忽然說道:“小武,你幫我認幾個字。”

說完這話,她擡手從衣領子裏拈出一根細細的絲縧,絲縧連着個小小的香荷包。荷包不是擺設,裏面真藏着東西,是一張折疊到了極致的小紙條。

茉喜拿着紙條展開來,對着上面那幾個字又看了看,然後把它遞給了小武。

小武莫名其妙地接了紙條,看過一眼之後便讀出了聲音,“今日救命之恩,來日必當相報。落款是個‘萬’。”

茉喜點了點頭——終于知道這張字條的內容了,原來只不過是兩句大俗話。把小紙條接過來折疊好了,她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沒舍得扔了它。

“別告訴老陳。”她叮囑小武,“這東西又沒有毒,我留着也害不了誰。”

小武凝視着她的雙手,看她将那張小紙條塞回荷包,又把荷包口抽緊了,重新掖回了衣服裏。

“誰給你的條子?”他直通通地問道,語氣并不客氣。

茉喜沒惱,一邊整理衣領,一邊答道:“萬嘉桂。”

“什麽時候給的?”

茉喜很輕蔑地橫了他一眼,“去年給的。怎麽着?剛挨完揍就又急着給你爹當狗了?怕我出去偷了漢子,沒人給你當後娘?”

小武很明顯地咬了咬牙,随即說道:“你就老老實實地跟着司令吧。除了司令,誰還能這麽慣着你?”

茉喜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對着他張了張嘴,她一挺身站了起來,“幹吃不長的小兵蛋子,翻你的破書吧!我的事用你管?你自己的老婆還不知道在誰腿肚子上轉筋呢。”

茉喜和小武一言不合,一拍兩散。小武繼續低頭讀書,茉喜則是回屋吃了一肚子幹果蜜餞,又躺上床去打了個瞌睡。肚子說不疼就一點也不疼了,睡醒之後爬起來,她捂着肚子向窗外看,心想這小崽子真是賴,兩副藥都打不下來它,真是個小賴子。

對于肚中的小賴子,茉喜并無柔情。她今年剛滿十六歲,若不是瘦得退去了嬰兒肥,那她自己還時常帶着幾分孩子相。她能吃能喝、愛穿愛玩,心裏依然喜歡着萬嘉桂,唯獨不想養孩子當媽——尤其孩子還是個私孩子。

于是下床穿鞋走出了房門,她從門前的五級臺階上一躍而下,咕咚一聲跳到了院裏。跳過之後轉身跑回去,她揮着胳膊,向下又是重重地一跳。

她想把小賴子颠下去震下去,這法子可不可行,她不知道,管它行不行,先試試再說。橫豎小武不知道跑去了哪裏,院子裏空空蕩蕩的,可以由着她随便蹦。一邊蹦,她一邊又在心裏想,想這小賴子如果沒了,自己和萬嘉桂最後的關系也就斷了。斷就斷,誰離了誰不能活?

茉喜從臺階上往下跳,從椅子上往下跳,從桌子上往下跳,除了房頂,能上的她全上了。要是有梯子,她真能從房頂上往下跳。

然而小賴子穩穩當當地待在她的肚子裏,她氣喘籲籲的,只跳出了一身大汗。而當她坐在椅子上喘粗氣時,陳文德回來了。

對于陳文德的所作所為,茉喜是一概不了解,只知道他早上出門夜裏回來,有時候夜裏也不回來,可以連着兩三天不露面。萬嘉桂曾經說他是殺人如麻,但是茉喜不曾親眼見過他殺人,所以也無法視他為魔鬼。今天他算是回來早了,不但早,進門時還得意揚揚笑眯眯的,幾乎帶了點搖頭擺尾的意思。對着茉喜吹了聲口哨,他扯着他的啞嗓子問道:“今天怎麽樣?”

茉喜擡手一抹鬓角的熱汗,也給了他幾分好顏色,“已經徹底好了。”

陳文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一揚眉毛,“晚上出去玩玩?”

茉喜登時來了精神,“玩?玩什麽?”

陳文德擡手撓了撓短頭發,“玩什麽?這地方也沒什麽可玩的,窯子你不能逛,剩下的也就是聽聽書看看戲,我帶你看戲去?”

茉喜立刻擡手摸了摸臉和頭發,“那我得先洗把臉——多長時間沒出過門了?你可算是肯放我出去見見風了!”

陳文德雙手插進褲兜,背靠着門框盯着她看,“原來不放你,是怕你跑了。”

茉喜見屋內的銅盆裏還有半盆淨水,便直接撩水撲到了臉上,“現在不怕了?”

陳文德沒言語,微笑着垂下眼簾,從褲兜裏掏出了煙盒。将一根香煙送到口中叼住了,他慢條斯理地又伸了手,從窗臺上拿過了火柴盒。茉喜再精再靈,在他眼中也是個黃嘴丫子的小雛,他自信能夠哄得住她——當然,也不是百分之百的自信,如果茉喜當真要存心算計他,他懷疑自己也會招架不住。

茉喜很麻利地洗臉梳頭,因為忽然意識到自己沒有雪花膏和胭脂香粉,所以還忙忙地抱怨了幾句,然後花枝招展地跟着陳文德出了門。這一回她坐上了汽車。

洪城縣處處都比文縣要小一點,戲園子也比文縣的要簡陋,但是聊勝于無,而且角兒們也真能唱幾嗓子,唱得不說多麽好,但也絕不能稱壞。戲園子本身也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上下分了兩層,陳文德和茉喜坐在了上層包廂裏,兩個人先是裝模作樣地又看又聽,片刻之後,他們因為實在是聽不懂,所以一起露了原形。

“怎麽還不打呢?”茉喜嗑着瓜子問,“就這麽一直唱下去了?”

陳文德身子往下溜,伸長了兩條腿,“打,等唱《大鬧天宮》的時候就打了。”

然後他斜溜了茉喜一眼,溜的時候笑微微的,同時又帶了點察言觀色的意思。茉喜留意到了他的眼神,不知怎的,忽然覺得他這一眼有點可憐巴巴,想到昨夜他抱着自己坐了小半宿,她忍不住伸出手,大姐姐似的在他頭上胡嚕了一把。

陳文德挨了她這一胡嚕,沒有趁機找話說,而是轉向前方繼續看戲,身體向下又溜了溜,擺了個很舒服很安然的姿态。茉喜一直認為三十多歲是很大的年紀了,然而此刻她的目光掃過陳文德的側影,忽然感覺對方偶爾也會有一點孩子氣,比如現在。像孩子,也像小貓小狗,摸它一把,它就骨酥肉軟地乖乖趴着不動了。

午夜時分,陳文德和茉喜回了家。

進門的時候,他們的姿勢相當摩登,一高一矮互相挎着走。陳文德走腔變調地哼哼唧唧,哼的是一段老戲,茉喜進門之後見廂房的電燈還亮着,就扯起尖錐錐的嗓門,大聲叫道:“小武,還沒睡呢?明天你去戲園子裏瞧一場大鬧天宮吧!扮孫悟空那人功夫真好,跟頭一翻一大串。還有個人扮哮天犬,逗死我了!”

廂房的房門開了,小武把腦袋伸出來,根本沒理茉喜,直接問陳文德道:“司令,您這就休息?”

陳文德漫不經心地一點頭,“嗯,休息!”

小武往正房送了兩盆熱水,一盆放在堂屋的臉盆架子上,另一盆擺到了卧室床前的地上。挽起袖子蹲下來,他不聲不響地給陳文德脫鞋脫襪子。

陳文德端着茶杯喝了幾口熱水,然後擡頭看向茉喜。茉喜站在窗前,正舉着一面小圓鏡左照右照,有點沒心沒肺的意思,仿佛昨晚要死要活的那一位不是她。

“哎。”他忽然開了口,“我說,明天給你找倆使喚丫頭吧。”

茉喜放下小圓鏡,轉身面對了他,“不是有小武嗎?”

陳文德低下頭,看小武正在往自己的赤腳上撩水,對于自己的話,這小子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讓小武伺候你,那是原來沒辦法。你活蹦亂跳的,我放個丫頭她能看得住你嗎?現在咱倆要做長久夫妻了,你既然成了我陳某人的太太,我就得給你太太的待遇。”

茉喜笑了,“喲,我成太太啦?那不成,我要明媒正娶,不能你動動嘴皮子,我就是你太太了。”

陳文德也笑了,“明媒正娶?怕我說話不算話,将來喜新厭舊?”

茉喜放下小圓鏡,一扭身走向了堂屋,同時頭也不回地答道:“你會喜新厭舊,我不會?我看我現在是越長越漂亮了,往後哪天要是嫌棄了你個老東西,我勾搭個小白臉撒丫子就跑,讓你找都找不着!”

“我的姑奶奶,你可要點兒臉吧!這是娘們兒該說的話嗎?”

“爺們兒能說,娘們兒就能說!”

“信不信我抽你?”

“哈,你敢抽我我就敢跑,我不跟你過了!”

“往哪兒跑?還找萬嘉桂去?”

“喲,除了你和萬嘉桂,世上沒男人啦?”

隔着一道門簾子,陳文德和茉喜唇槍舌戰,然而并沒有真翻臉的意思。小武給陳文德洗了腳,又出出入入地換了幾次熱水,末了見這二位沒有和平入睡的意思,便垂頭關好房門,自回廂房去了。

在茉喜和陳文德鬥嘴之時,鳳瑤已經跟着萬嘉桂到了保定。

萬嘉桂在臉上的瘀傷淡化消失之後,官複原職、又是團長了。當然,是灰頭土臉的團長,因為丢了至少兩個縣的地盤,并且還搭上了近百萬發子彈。而之所以造成這樣大的損失,原因竟是為了女人。孟師長認為即便那女人是未婚妻,萬嘉桂身為軍人,也不應該如此感情用事。

茉喜只看得到在家裏吃吃喝喝鬥鬥嘴的陳文德,不知道陳文德在外面是如何地殺伐征戰、銳不可當。幾乎是在轉眼之間,他的軍隊如同暴風一般席卷了八座大縣城,其中一座縣城,距離洪城縣大概有三百裏地,因為城高牆厚易守難攻,所以在花了極大代價攻克城池之後,陳文德下了命令,讓攻城的隊伍盡情搶掠了三天。

對于陳文德的殘暴行徑,新聞界已經罵得詞窮。通過報章,鳳瑤現在也對陳文德其人有了真正的了解。越是了解,越是心驚、越是痛不欲生,因為她把懷着身孕的茉喜扔給了個殺人魔王,想要去救,可又力不能及、無從救起。

軍務,她是一竅不通,身為女子,她也沒有去學去通的打算,她只是牽挂茉喜。她想象不出大了肚子的茉喜會是什麽模樣,她只記得最後一次見茉喜時,茉喜已經顯得很憔悴。萬嘉桂提起他和茉喜的關系,總是欲言又止,鳳瑤想或許除了酒後亂性之外,他們之間還有別的故事。不過她懶得問也懶得想,起初恨死了萬嘉桂,現在也不恨了。

她在書店裏買了一本《文明育兒學》,帶回家一頁一頁地仔細看。這書很好,從懷胎開始講,一直講到孩子滿月。這些知識茉喜一定是不知道的,所以她得提前學一學。

她想茉喜總有一天還會回來的,也許還會很早,也許那個時候孩子還沒有生下來,自己多懂一點知識,興許能用得上。

在讀書讀累了的時候,鳳瑤也去問萬嘉桂,問他什麽時候能夠打敗陳文德。

萬嘉桂看着鳳瑤,很艱難地告訴她現在自己這一方落了下風,而且打不打,怎麽打,他做不了主,他須得等候上峰的命令。嘴上說着話,他心裏隐隐地有點不是滋味——從頭至尾,鳳瑤的态度其實都是不大對勁,她仿佛不知道什麽叫做嫉妒。他和茉喜連私生子都制造出來了,她卻是依然回護茉喜,只對着自己一個人開了火。

或許她不是很愛我,萬嘉桂想。真動了感情的人,應該是像茉喜那樣。

他後來從鳳瑤口中得知,原來茉喜只有十五歲。回憶起自己十五歲時的光景,他想人在這個年紀,瘋起來可以非常瘋。他就是在十五歲那年跑出家門的,茉喜也在十五歲這年愛上了自己。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和茉喜坐在一起,對她講講自己的少年故事。兩人比一比,看誰更瘋狂。

可是,他又想,茉喜回來了,鳳瑤怎麽辦?

鳳瑤現在無依無靠,又是個有知識的女子,對着鳳瑤,他說不出“二女共事一夫”的話來。

這天夜裏,在距離鳳瑤幾百裏外的洪城縣內,熱被窩裏的茉喜忽然醒了。

在陳文德的鼾聲中,她悄悄坐起身低了頭,盯着自己的肚子看了半天。

方才,在睡夢之中,她猛地感覺自己的肚子裏有東西動了一下,下意識地睜開眼睛清醒了,她清清楚楚地發現那東西又動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立刻沒了睡意。捂着肚子思索了半天,她因為沒有常識,所以十分惶恐,心想:“怎麽還會動彈?還沒生下來就活了?”

她有心推醒陳文德,陳文德畢竟是年長她十幾歲,并且見多識廣,想必在懷孩子這宗事業上也比她博學。但轉念一想,她還是沒敢。陳文德有點狗脾氣,睡得正香不讓睡了,他很可能在睜眼之前就開始大罵,大半夜的,犯不上點燈熬油地跟他吵架。

惴惴不安地躺下來,等到天亮之後,陳文德走了,茉喜問一個新來的大丫頭:“小月,你說肚子裏的孩子也會動嗎?”

小月雖然還是個大姑娘,然而因為家中弟妹衆多,所以一聽這話就笑了,“能呀。我娘有我三弟的時候,就總說三弟愛踢人。”

茉喜聽聞此言,十分心虛,暗暗地想:“這小賴子不會記了仇,以後天天都要踢我一頓吧?”

思及至此,她又摸了摸肚子。她不顯懷,如今肚子依然是平坦的,縱然不像先前那樣腰肢袅娜,但也絕無粗笨的征兆,頭兩個月她遭了罪,吃什麽吐什麽,如今也好了,重新地能吃能喝了。如果小賴子沒在半夜一腳踢醒了她,她幾乎忘了自己肚裏還懷着個孩子。

她從來不提孩子,陳文德也不提。她知道陳文德看自己這肚子礙眼,因為肚裏的孩子姓萬不姓陳。可自從孩子有了動靜之後,茉喜不由自主地,開始往它身上花心思了。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長得像萬嘉桂,因為還是覺得他好。相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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