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心字成灰

陳文德高高大大地站在門口,低頭盯着茉喜看了半天。從他這個居高臨下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出茉喜瘦成了一副骨頭架子,新上身的小夾襖都被她的薄肩膀撐得棱角分明。這個茉喜比先前的茉喜小了一圈,然而顯出了清晰苗條的身段,仿佛在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出落成人了。

陳文德沒聽說她有什麽病,但是此刻回憶起前些時日的光景,他想起茉喜近來的确總是恹恹的沒精神。他還以為這小娘們兒是懷揣着外心,跟着自己把她跟委屈了,然而如今再瞧她這個表現,仿佛又不只是如此。

把自己的上衣脫下來,他彎腰給茉喜披了上,然後也蹲了下來。

“哎!”他大剌剌地開了口,“小姑娘,怎麽了?聽見你姐姐走,你也活了心了,是不是?”

茉喜把兩只手撂在膝蓋上,深深地低着頭,不言語。

陳文德歪身從褲兜裏掏出了煙盒,打開盒蓋抽出一支煙叼了上,他起身回屋給自己點了火。然後重新回到茉喜身邊蹲下來,他用兩根手指夾着香煙深吸一口,然後噴雲吐霧地擡起夾煙的手,用無名指和小指撓了撓鬓發,“就那麽不願意跟我嗎?說說吧,你到底是嫌我哪一樣?錢我有,兵我也有。嫌我歲數大?我剛三十出頭,還不至于老到招人嫌吧?”

說完這話,他又吸了一口煙,然後伸了脖子歪了腦袋,要去看茉喜的臉。然而茉喜幾乎是把頭垂到了雙膝之間,他沒能看到茉喜的臉,只看到一滴很大的眼淚啪嗒一下,墜落在青石板地上,摔成八瓣。

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奪過了他手中的香煙。把煙卷送到口中狠吸了一口,茉喜随即擡頭呼出了長長一道青煙,姿态娴熟,仿佛曾經演練過無數遍。

然後扭頭對着陳文德一笑,有眼淚順着她的面頰滾下。陳文德凝視着她,看她淚珠剔透、眼睛晶瑩。這一刻他想這小娘們兒真好看,這小娘們兒就是伸手跟自己要金山銀山,自己也得給,并且是高高興興地自願給。

與此同時,鳳瑤坐在一輛大馬車裏,正在往百裏之外的洪城縣去。兩匹拉車的大馬撒歡似的齊頭并進一路小跑,車內的鳳瑤就因此飽受了颠簸。

颠簸的滋味是不好受的,然而鳳瑤此刻不覺疼也不覺苦。靈魂出竅了一般,她耳邊總回響着茉喜的言語。她的身體僵硬麻木了,但是腦子還活着。她在想,從頭到尾地想,想茉喜,想萬嘉桂。

鳳瑤總認為茉喜是十五歲,在去年之前她總認為茉喜是十二歲。

無論是十二還是十五,都還是小姑娘,都還是小女孩子。鳳瑤不相信小小的茉喜會與男子有私情。茉喜在她面前從來不講男人,也從來不曾對哪個男人眉飛色舞過,所以,她不信茉喜會有錯。

錯不在茉喜,那麽在誰?當然、也只能,是萬嘉桂。萬嘉桂是個軍人武夫,她不止一次地見他流露過粗野相,他又是個跑過東洋帶過兵的老江湖,人高馬大、見多識廣。他擺弄茉喜,還不像玩似的?可茉喜受了欺負為什麽不說?因為他是自己的未婚夫嗎?傻茉喜,傻死了!他不好,我們就走,我們自做自吃,餓不死的!

鳳瑤坐在寒冷的馬車裏,一路不吃不喝,慢慢地把眼淚流幹。

在馬車和随行隊伍将要到達洪城縣時,萬嘉桂帶兵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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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事情已經是很清楚了,陳文德在他身邊安插了眼線,除夕夜那一場偷襲戰,根本就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裏應外合,否則他的兵縱是敗,也不至是那般的一敗塗地。

陳文德的确不是好惹的,他和他的殘兵敗将們在山溝裏縮了好幾個月,一聲不吭,讓萬嘉桂還以為他元氣大傷,已經要死了,沒想到他是養精蓄銳,沒想到他是不幹則已,要幹就幹一場狠的大的!

文縣丢了,在那之後不久,文縣周遭的幾個小縣城也失了守,全成了陳文德的地盤。局勢已經這樣糟糕,而他大着膽子擅作主張,又主動地給陳文德讓出了一座縣城。為什麽?當然是為了鳳瑤和茉喜。

萬嘉桂是講道理講邏輯的,并且不是吳三桂的性情,自認為幹不出“沖冠一怒為紅顏”的事情。然而事到臨頭,他的道理和邏輯全崩塌了,他只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地盤丢了可以再搶,可人沒了,就是徹底地沒了!

鳳瑤和茉喜是因為他才落了難,如果她們安安穩穩地待在北京城裏,或者她們和自己全無關系,只是城裏女中的教員,陳文德會綁她們的票嗎?

白白地讓給陳文德一個縣,萬嘉桂知道孟師長饒不了自己,不過硬着頭皮,他還是發了撤退令。先用一個縣,換回鳳瑤;再用八十萬發子彈——本來對方是要一百五十萬發,經過了讨價還價之後才減到了八十萬發——換回茉喜。

一座縣城加上八十萬發子彈,萬嘉桂不知道這樣巨大的代價傳到孟師長耳朵裏,對方會不會在盛怒之下斃了自己。

臨近傍晚,天還大亮的時候,陳文德的隊伍把鳳瑤送到了洪城縣外。

萬嘉桂大踏步地走到馬車旁,掀開簾子向內望去。鳳瑤還穿着過年時的棉衣服,袖口前襟明顯髒了,一張臉也瘦得見了輪廓。木然地和萬嘉桂對視了一眼,當着車外無數的人,她沒言語。

萬嘉桂向她伸了手,同時輕聲呼喚道:“鳳瑤。”

鳳瑤微微地一點頭,然後彎腰起身,踉跄着邁步下了馬車。在寒冷的晚風中勉強站立了,她扭頭去望遠方那輪火紅的斜陽。這一刻她很孤獨,比在文縣做俘虜被囚禁時更孤獨。那時候,茉喜與萬嘉桂都是她的念想,身邊沒人,心裏有人;但是現在,茉喜是遠遠地留在那舊地方了,萬嘉桂在她眼中,也換了一副陌生的面孔。

孤零零地站在荒野地上,她沒爹沒娘沒有家,什麽都沒了。

陳文德的隊伍不敢在萬嘉桂的地盤上久留,見鳳瑤落了地,便要告辭返回。鳳瑤稍稍地回了一點神,連忙從衣兜裏取出了那條水紅手帕,交給了領頭的小軍官,“勞您把這個帶給我妹妹,見了這個,她就知道我是平安地到了。”

小軍官接了手帕,然後領着他的小隊伍和大馬車很快走了個無影無蹤。

萬嘉桂見鳳瑤面無血色,眼睛裏都沒了光彩,便扶着她往城門外的汽車裏走。當着部下軍官的面,他不好意思對着鳳瑤噓寒問暖,于是只讓汽車夫發動汽車,把他們全送到城內的團部裏。

團部是一處方方正正的小院落,萬嘉桂如今就在團部之中暫住。下了汽車進了院子,萬嘉桂終于開了口,“鳳瑤,對不起,我連累了你。”

鳳瑤一言不發,垂頭跟他走進了廂房。廂房是裏外兩間,外間已經擺好了晚飯和熱水。萬嘉桂進門之後,潑潑灑灑地倒了一杯熱茶,雙手端着遞向了鳳瑤,“餓不餓渴不渴?這些天你有沒有受委屈?”

這一回,鳳瑤終于轉向了萬嘉桂。

“你不打算問問茉喜嗎?”她聽見自己開了口,聲音低而沉,像極了她的母親。

萬嘉桂愣了一下,“茉喜她——”

未等他把話說完,鳳瑤忽然爆發一般地高聲哭道:“你不是人!”

瘋了一樣擡起手,她狠狠掴向了萬嘉桂的面孔。在一聲突兀的脆響之中,她語無倫次地又說了話:“她有了你的孩子,她說她有了你的孩子!茉喜,有了你的孩子!”

眼淚滔滔地湧出來,瞬間流了她滿臉。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打人,一巴掌抽出去,耗盡了她周身所有的力量。可是哆嗦着站在原地,她忽然不在意自己的狂暴與失态了。非得這樣才行,非得打出這一巴掌才行,否則她就要傷心死了,她就要仇恨死了!

萬嘉桂挨了一巴掌,然而紋絲不動,單是怔怔地盯着鳳瑤,“茉喜……有了孩子?”

鳳瑤擡手一指門口,亂發披了她滿臉,她歇斯底裏地喘息着說道:“去把她救回來,你不是很了不起嗎?去把她救回來啊!她救了我,現在輪到你去救她!她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你的孩子,難道你要把她留在陳文德那裏?”

萬嘉桂後退了一步,随即扭頭沖向門外——他要讓人快速調集子彈,好盡早把茉喜換回來!

一夜過後,陳文德收到了萬嘉桂發來的急電,讓他準備釋放茉喜和接收子彈。在上一次的交易中,陳文德基本算得上是言而有信,說把鳳瑤送過去,就真的全須全尾送了過去,所以這回的交易也進行得很順暢,陳文德讓萬嘉桂把裝着子彈的大馬車往文縣方向趕,自己這邊的人迎過去,只要見了子彈的影,就立刻像送鳳瑤一樣,把茉喜也送過去。

這是一件保密情報,除了他和他部下的一位蘇團長之外,再無旁人知曉。讀過萬嘉桂的急電之後,他讓蘇團長帶着整團的人馬悄悄出了發。

護送鳳瑤去洪城縣的小軍官回來了,将那條水紅色手帕交給了茉喜。茉喜接了手帕,有心向對方問問鳳瑤的情形,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沒什麽必要。還有什麽好問的呢?鳳瑤已經又和萬嘉桂會合了,也許鳳瑤會對萬嘉桂質問一番,甚至是鬧一場,不過問完了鬧完了,他倆依然是一家。鳳瑤那個軟綿綿的性情頭腦,鬥不過萬嘉桂的。

攥着手帕回了屋,她一聲不吭地上床躺了,希望萬嘉桂看在孩子的分上,會來救自己。她現在身體實在是虛弱得很,真是沒有登高上遠,午夜逃亡的本領了。

就在這天中午,蘇團長和萬嘉桂的軍隊交了火。上一筆交易是真,不代表這一筆交易也是真。蘇團長出其不意地動了武,生生搶走了萬嘉桂送來的八十萬發子彈。而這一方的戰火還未停息,那一方陳文德大部隊已經開向洪城縣,毫無預兆地開始了猛攻。

茉喜人在文縣,戰場上的消息她是一點也不知道。她眼巴巴地等着萬嘉桂來救自己,從早到晚地等,足足地等了一個禮拜。

一個禮拜之後的這天下午,陳文德笑眯眯地回了來。先前的交易他一句不提,只告訴茉喜:“你姐夫帶着你姐姐跑啦。”

茉喜本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聽了這話,她一個翻身便坐了起來,“什麽?”

陳文德知道她還存着幾分野心,所以故意要拿話打消她的妄想,“你姐夫把你姐姐接到手之後,眼看老子這回東山再起不是鬧着玩,就吓得撒丫子逃了。正好,他逃了,留下的地盤歸我。明天咱們就啓程,把司令部遷到洪城縣去!”

茉喜仰臉望着陳文德,愣怔怔地望了半天,末了伸腿下床趿拉了鞋,她失魂落魄地走到門外臺階上,又仰起臉看了看天。小武從院子裏經過,很驚詫地看了她一眼,但是也沒言語,因為陳文德緊随其後,也走了出來。

“傻了吧?”陳文德站在茉喜身後,擡手去捏她的薄肩膀,“這回該死心塌地地跟我過日子了吧?”

話音落下,他忽然感覺不對勁——茉喜在哆嗦,不是僞裝的,是劇烈的真哆嗦,他甚至能聽到她牙齒相擊的抖顫聲音。

“怎麽了?”他上前一步,扭臉去看她,心裏有些緊張,“說話!”

茉喜開了口,像是含了一口滾油,表情與聲音都是極致的疼痛,“我懷了……萬嘉桂的孩子。”

沒有人救她了,也沒有人等着她救了,于是她忍無可忍,要實話實說了。

“萬嘉桂是我第一個男人,你是第二個……”她直勾勾地望着前方,靈魂是溢出的水,潑潑灑灑不可收拾,在瞳孔之中流成缭亂的一團光,“是我勾引的他,因為我喜歡他……可是,他不要我了。他一定是嫌我……不幹淨了……”

很艱難地把話說到這裏,她顫巍巍地喘了一口氣。

陳文德擰着兩道濃眉,眉宇間藏着淡淡的驚與怒,但是并沒有大發雷霆,相反地,他的語氣反倒比平時更柔和了,“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茉喜轉過臉正視了他,“告訴你,你肯放了我嗎?”

陳文德冷笑一聲,“我放了你,你有地方去嗎?”

然後他對着茉喜一擡下巴,“說吧,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茉喜凝望着陳文德,眼神從絕望漸漸轉變成了茫然,“不知道。”

陳文德皺了眉毛,仿佛是有點不耐煩,“我給你指條路——你去把你肚子裏的小崽子處理掉,然後乖乖地跟我過日子!我可以捏着鼻子撿他姓萬的剩飯吃,但我不能還給他姓萬的養私孩子,知道嗎?”

茉喜下意識地擡手捂了肚子,因為一時間沒主意,所以也就沒回答。

“也許他說得對。”她癡癡地想,“沒爹的孩子,養出來又是一個我,活着就是受罪造孽,何苦來?把這小孽障弄掉,往後我先跟着姓陳的混,混到哪天算哪天吧。”

茉喜仿佛是還沒活到想男人愛男人的年齡——除了萬嘉桂,似乎天下男子全都面目統一,嫁給誰都無所謂,跟了陳文德,起碼是有好吃有好穿,這也就夠了。

在茉喜對着天空發呆之時,鳳瑤也在對着窗外發呆。

她不知道自己是又到了哪裏,只知道萬嘉桂敗了,在一個禮拜之內連續撤退了三次。此刻萬嘉桂就站在她身邊,也沉默地盯着窗外春光。

他很高,在一個禮拜之內,也熬得很瘦,手背結了成片的新鮮血痂,頭上也纏了一圈繃帶。兩只眼睛陷在青眼圈裏,他半張臉都是紅腫着的。

孟師長知道了他幹的好事,盛怒之下殺奔過來,當着好些人的面,用槍托把他打得趴在地上起不來。現在他還留在軍中,然而已經不是團長,在反省檢讨完畢之前,他甚至也沒有自由。

他活了二十多歲,還未遭遇過這樣嚴重的挫折,唯一能令他感到安慰的,是鳳瑤日漸緩和的情緒與态度——然而,他又怕極了鳳瑤說話時那種心平氣和的語調。

鳳瑤很平靜地要和他解除婚約,即便他反複地實話實說,反複地表明自己那一夜只不過是酒後亂性。鳳瑤的脾氣難得來一次,即便來了,也去得快。她從來不曾長久地記恨過誰,況且她家裏的男人,她的父親她的哥哥,哪一位拿出來都比萬嘉桂要惡劣千萬倍,在這一方面,她堪稱是見多識廣的。

她只是覺得除了解除婚約,再沒有其他的法子去救茉喜了。酒後亂性也是亂性,難道丢了茉喜和茉喜的孩子不管嗎?難道讓茉喜和茉喜的孩子就這麽無依無靠地流落在外嗎?這樣的事情,她做不出來,別說做,連想都不能想。

萬嘉桂也在想茉喜,甚至在感情上,他承認自己喜歡茉喜。無須鳳瑤逼迫,他也一定會把茉喜救回來——不這麽幹的話,就不叫個男人了。

救回來之後怎麽安置她,他還沒有想好,或許永遠也想不好。想不好,就先不想,先去救。

在萬嘉桂拎着馬鞭子去向孟師長再一次地負荊請罪之時,茉喜換了一身鵝黃襖褲,已經到了洪城縣。

陳文德給她開辟了一條幹淨道路,不讓她經過屍山血海一般的戰場。對待茉喜,他感覺自己真是花了不少心思。這心思花得有沒有必要,他卻是不大知道。

他只是覺得茉喜好,茉喜模樣好,性情也好,流了幾天眼淚之後就不流了,并沒有尋死覓活給他添亂,也沒有垂頭喪氣礙他的眼。從這一點上看,他就認為茉喜挺懂事,不是個沒頭沒腦的傻娘們兒。

到了洪城縣,陳文德第一件事就是安頓了茉喜。他到哪裏都有第一等的好房子住,不必買不必租,他直接提着槍伸着手去借——他開口借了,誰又敢不借?等他住夠了,拍屁股走了,好房子被他住成了烏煙瘴氣的大雜院,房東們也不敢挑剔。

茉喜住進了一處寬寬敞敞的好宅院,天氣暖了,院子裏的花花草草都有了幾分春意。她在院子裏來回走了幾趟,陽光明亮,曬得她微微紅了臉。

這幾天,她忽然不大嘔吐了,飯菜也全吃得下了。接連吃了幾天飽飯之後,她如同滿院的小花小草一般,飛快地回了春還了陽。肚子裏的小孽障快滿三個月了,倒是還沒顯懷,腰依然是纖細的一小把。可是,憑着她僅有的一點常識,她知道自己須得當機立斷,不能再拖延了。

她身邊別說老媽媽小媳婦,根本連個女人都沒有,所以将這點心事盤算來盤算去,最後她把小武叫了過來,嘁嘁喳喳地小聲對小武說:“你去藥鋪,給我買點藥回來。”

小武擡眼看她,眼神冷淡,“什麽藥?你病了?”

茉喜的臉皮盡管在厚起來時是可以相當的厚,然而對着小武,她還是忸怩了一下,“沒病,是那種藥。”

小武顯然是疑惑了,“那種是哪種?還是腸胃藥?”

茉喜硬着頭皮說了實話,“你去藥鋪問問,要不然找個正經大夫問問,給我弄一副打胎的藥。”

小武立時變了臉色,“司令知道嗎?”

茉喜登時豎了眉毛,“不是你家司令的,是別人的,明白了沒有?你看你那個臭德行,好像陳文德是你爹一樣!實話告訴你,就是你爹讓我打胎的,不是他的種,他養着幹什麽?行了行了,別看着我發傻了,讓你去你就趕緊去,你不去,耽誤了時候,這孩子生下來就算你的!”

小武的嘴唇動了動,顯然是想說話,可是搶不過茉喜,一直是沒找着機會,及至聽到最後,他忽然笑了一下,随即一言不發地轉身要往外走。

茉喜緊跟着又嚷了一句:“錢你先墊着,回頭跟你爹要!”

小武回頭看了她一眼,依然是欲言又止——想說,可又像是無話可說。

在小武出發之前,茉喜急得針紮火燎,仿佛小武這一刻不把藥買回來,她下一刻就要把孩子生在院裏;然而一個時辰之後,小武當真提着一小包草藥回來了,兩個人隔着一張桌子相對而站,卻是對着桌上那包草藥不敢妄動了。

最後,小武低聲先說了話:“你真吃啊?大夫說了,這東西吃不好,可是會有危險。”

茉喜下意識地擡手捂了肚子,“我知道,我小時候見人吃藥打胎,胎沒打下來,人死了。”

小武遲疑着問道:“那……你還吃它嗎?”

茉喜猶豫了一下,一顆心在腔子裏怦怦地跳——死的那位是個二十多歲的暗娼,在大雜院裏,是茉喜的鄰居。茉喜那時候大概是四五歲,因為那暗娼天天吃肉喝酒,所以茉喜對她很巴結,客人來的時候,茉喜會站在門口給她跑腿望風,報酬是半個饅頭一碗涼飯,或者是她啃剩了的雞爪子雞腦袋。茉喜記得那女人死得很熱鬧,坐在血泊裏號叫了小半宿。血是她的血,號叫,則是因為她疼,肚子疼。

茉喜想到這裏,後脖頸冒了涼風,腿肚子也有點要轉筋。伸手拿起那包藥,她小聲說道:“我先收着,到底吃不吃,我再想想。”

茉喜想到了晚上,并沒有想出個眉目來。飽餐了一頓豐盛晚飯之後,她身上暖洋洋地有了力氣與勇氣。拿起那包藥掂了掂,她把心一橫,暗想長痛不如短痛,肚裏這小孽障活下來也是受罪,不如趁早把它除了,往後自己利利落落一身輕,還是一條女好漢。

想到這裏,她走向門口推開房門,一腳邁過門檻踏出去,她扶着門框喊來了小武。

小武像個沉默的好丫頭一樣,接過那包草藥去了後頭廚房。茉喜獨自站在門前臺階上,看天空已經從蔚藍變成了金紅色,太陽要落了,落之前反倒特別絢爛,仿佛是慘死在了地平線上,噴出了半個天空的鮮血。雙手攥了拳頭又松開,茉喜接二連三地做着深呼吸,同時暗暗地告訴自己:“不怕,那東西又不是毒藥,要是吃一個死一個,早就沒人吃了。我命大,要死早死了,早沒有死,如今就絕不會死在一包藥上——所以,不要怕!”

思及至此,她下意識地又冷笑了一下——怕了又能怎麽樣?難道還會有誰過來心疼安慰自己嗎?放到過去,興許鳳瑤還能指望得上,如今鳳瑤也跟着萬嘉桂跑了,自己徹底成了孤家寡人,縱是怕了,又怕給誰看?

這個時候,小武雙手捧着一碗藥湯回來了。

小武把藥湯送進堂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屋中央的八仙桌上。撚了撚燙疼了的手指頭,他直起腰轉身望向了茉喜,“你真喝?”

茉喜迎着小武的目光,直通通地看了回去,忽然感覺小武是個怪人。

小武不像個十八九歲的大小夥子,也沒有平常少年應有的青澀性情。不聲不響地活在陳文德與她之間,他像個若有所思的小太監,不敬她,不怕她,然而對她很不壞,從來也不害她。将一張白淨寡淡的面孔正對了她,小武涼陰陰地一擡單眼皮,非常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閉上眼睛喘了一口氣,茉喜睜開眼睛,斬釘截鐵地答道:“喝!”

然後她上前一步走到桌旁,端起大碗也不嫌燙,仰起頭咕咚咕咚地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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