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寸憂,兩分柔

茉喜喝了一碗帶着蛋花和瘦肉末的稠粥之後,就能自己挪蹭着坐起來了。

她覺出自己是光着屁股的,想要低頭瞧瞧自己的下身,可未等掀開棉被,婦人就慌忙扶着她重新躺了下去。聽了那婦人幾句勸告之後,她才明白過來——自己剛生了孩子,現在該坐月子了。

她沒想起自己那兒子來,單是想喝一口涼水,因為在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在被窩裏焐出了一身馊汗。然而涼水她也不能喝,司令太太的月子,須得是百分千分地加小心才行。茉喜從來沒聽陳文德喊自己太太,也從來沒拿自己當個太太,如今聽了那婦人對自己的稱呼,她覺得挺新鮮,但是并不得意,因為陳文德脾氣太爆,不是她理想的人生伴侶。不過不理想也沒關系,她在各方面都能湊合。況且陳文德雖然沒給她金山銀山,但也沒缺了她的绫羅綢緞金銀首飾,也沒真薅着頭發揍過她。上半年她吃藥堕胎吃了個死去活來,他還摟着她坐了半宿;她挺着個大肚子行動不便,他也連着兩個多月沒在床上糾纏過她,這麽個老陳,也就算是夠意思了。

只是不知道陳文德現在是在哪裏。茉喜把他的壞處全放下了,單是一樁樁一件件想他的好處,越是想,越覺得他好。最起碼,他對自己是有幾分真情意的。

在又喝了一大碗雞湯之後,婦人把茉喜的兒子抱過來了。

茉喜穿着一層小夾襖,身上嚴嚴實實地裹纏着棉被,自下向上只露了個腦袋。扭過頭望着婦人手中的小襁褓,她吓了一跳,因為感覺襁褓裏的嬰兒沒臉沒皮,周身紅赤赤的,輕描淡寫得只有一點五官雛形,拳頭大的小腦袋說不出是個什麽奇形怪狀,更要命的是,他裸露出的小手小胳膊居然還帶着一層細細的長毛。

茉喜懷疑自己是生了怪胎。但是生怪胎畢竟不是什麽體面事情,所以當着婦人的面,她沒敢多問。婦人說小少爺運氣好,隔壁鄰居家的小媳婦正好也在奶孩子,昨天今天便捎帶着也喂了少爺幾頓。然後她又笑問茉喜,問司令太太這孩子是自己喂養,還是另去找個奶媽子?要是找奶媽子,那可得等,不是說找就能立刻找到的。要是自己喂養呢,那就得早早地把孩子抱到懷裏,讓他自己找了奶頭吮吸,吸着吸着奶就出來了。

茉喜聽聞此言,不以為然地籲出了一口氣,心想我都被他折磨成這般模樣了,我還得喂他奶吃?臭小賴子,我上輩子欠了他的?

思及至此,她又看了那孩子一眼,怎麽看怎麽感覺這孩子沒長齊全。她打算讓婦人把孩子抱走,管它貓奶狗奶耗子奶,随便找口吃的喂給他就是。這樣的破孩子,放到大雜院裏,非由着他自生自滅不可,如今生在這麽好的地方當“少爺”,算他狗命大了!

然而未等茉喜出聲,門外忽然起了一陣喧嘩,她凝神一聽,竟是陳文德來了。

陳文德大步流星地走到房門前,一腦袋亂發油膩膩得擀了氈,臉上胡子拉碴,嘴裏叼着半截香煙。雙手各拎着一只大食盒,他咣地一腳踹開了房門,夾着涼風沖了進來,“茉喜,生啦?”

婦人見狀,慌忙過去關掩了房門,随即托着那個輕飄飄的小襁褓攆上了陳文德,賠着笑容說道:“恭喜司令,太太給您添了個大少爺!”

陳文德沒看她,直接不耐煩地一晃腦袋,“滾你娘的!”

婦人一愣,回頭看看茉喜,見茉喜也是沒有表情,便膽怯怯地推門退了出去。陳文德彎腰放下大食盒,搓着雙手走到了床前。俯身對着茉喜一笑,他伸手摸了摸茉喜的臉蛋,“是不是提前了?我剛聽小武說,是那天汽車太颠,把孩子硬給颠出來了。”

茉喜忽然感覺陳文德和鳳瑤一樣,也是可以慣着自己的,便委委屈屈地低聲說道:“這回可遭洋罪了,比吃藥那次還疼,差點兒活活疼死我。往後我可再不生了,我還沒活夠呢!”

陳文德深深地低了頭,在她面頰上親出了響亮的一聲,“一回生,二回熟,還能總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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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直起腰,居高臨下地對着茉喜又笑道:“好,這孩子既然出了你的肚皮,和咱們就沒關系了。我呢,好人做到底,也不拿孩子當人質,哪天我派個人過去,把孩子交給萬嘉桂也就是了。”

茉喜一聽這話,忽然有點傻眼——原來那一身長毛的猴崽子醜歸醜,可自己今天若不多瞧他幾眼,過幾天他可就要離開自己了,自己再想瞧,也瞧不到了。那猴崽子再讨人厭,再折磨人,也是她懷了八個多月的一塊骨肉,真要是說送走就送走,她若有所失一般,心裏不由自主地空了一下。

下意識地沒接這個話頭,她另起題目問道:“你到底在打什麽仗?不是你打別人嗎?怎麽打到後來,反把自己打跑了?”

陳文德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彎腰揭開了食盒蓋子,從裏面端出了一只沉甸甸的大碗,“爺們兒的事你別管,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你問那麽多幹什麽?我從外面館子裏給你弄了幾樣好菜回來,你是現在吃,還是等會兒吃?”

茉喜一聞着飯菜香氣,立刻掙紮着坐起了身,“把碗筷給我,我先吃幾口墊墊肚子。”

茉喜從來沒吃過這麽滋補的一頓飯。

平心而論,這頓飯并不講究,好處只是油大肉多,符合陳文德心目中“好菜”的标準。然而在飲食一道上,茉喜和陳文德乃是一對知音。油汪汪的米飯伴着切薄了的肉片,中間夾着碎青菜,被茉喜一勺一勺地塞進嘴裏,吃兩口,就着陳文德的手,她再喝一大口滋味濃厚的熱湯。她本是個被老婆子掏空了的皮囊袋子,可是飯菜熱湯一點一點地進了肚,她的嘴唇油潤潤的有了厚度,面孔也顯露了一層淡淡的血色。一側肩膀倚着陳文德的胸膛,她吃着吃着,忽然鼓着腮幫子扭頭看了他,“我給別人生孩子,你也伺候我?”

陳文德擡手撩起了她汗濕了的額發,鷹鹫一般的兩只眼睛竟然閃爍了柔和的光,“這回家裏沒外人了,以後對你再好點兒。”

茉喜咽下了口中的肉與飯,“娘胎裏的孩子你也嫌?”

陳文德立時瞪了眼睛,“我自己的孩子我就不嫌!你懷十個我都不嫌!可你下的那個玩意兒跟我有關系嗎?你前頭那些臭不要臉的濫事,我怕我管不住我的脾氣,我從來不提!你可好,故意挺着個肚皮在我眼前晃,生怕我想不起來!你個小娘們兒,往後再敢對別人松褲腰帶,老子一槍斃了你!”

茉喜看他越說越激動,竟是有了點要發瘋的意思,要放先前,她會對着他連打帶罵帶飛眼風,擺出妖冶潑辣的模樣哄他。可是今天,她不知是身體太虛弱還是怎的,竟然會是無比地心平氣和,也不怕,也不怒。

低下頭湊向陳文德手裏的大碗,她又喝了一大口湯,然後低聲說道:“我知道你對我有真心,真心對我好的人,罵我打我我都不在乎。”

陳文德仿佛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扭頭盯着她看了片刻,他沉着臉質問道:“換招數了?跟我來軟的了?”

茉喜把吃空了的大海碗向他一遞,“賤種,聽不得一句好話。給我端碗水來,我漱漱口。”

陳文德定定地凝視着她,毫無預兆地,他笑了一下,随即接過大海碗,起身出門叫人送來了熱水。

送熱水的人是小武,端着一大壺開水進了門,他飛快地瞥了茉喜一眼。這一眼看得很深,是要把茉喜印入眼中,出了門閉上眼,再慢慢地細看。

有陳文德在,他也就剩這麽一點福分了。陳文德沒有特別地提拔栽培過他,可他知道,在陳文德眼裏,他和別人不一樣。陳文德是個手中散漫的人,又沒正經妻室,偶爾得了點讓他舍不得丢的好東西,他必讓小武給他收着,得了金銀珠玉,是這樣;得了茉喜,也是這樣。小武到他身邊時還是個孩子,他把小武養育成人,百分之百地信任小武,雖然也吃過一次小武與茉喜的醋,不過他一貫是說翻臉就翻臉的狗脾氣,只要別動槍,便全只算是小打小鬧。

茉喜沒有留意到小武那刀子似的一眼,她只有在閑極無聊之時,才會想起來找小武聊聊閑話,也承認小武是個親近人,可是她對他,始終就是不留意。

仿佛茉喜生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塊心病。陳文德髒兮兮地在茉喜身邊擠着躺下了,枕着雙手扭頭看茉喜,心裏清清靜靜地很舒服。茉喜也是仰面朝天地躺着,手裏舉着一面小圓鏡左看右看,看到最後,她對着鏡子說了話:“生個孩子,把我給生瘦了。你看我這臉,顴骨都支起來了,一下子老了不少。”

陳文德低聲答道:“你才多大,離老還遠着呢。”

茉喜說的“老”,和陳文德口中的“老”,并不是一回事。先前她再濃妝豔抹,也還總流露出點小姑娘的勁來,如今素着一張臉,她看看自己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的嘴唇,忽然感覺自己成了個小婦人。

“小”婦人而已,離色衰二字還有着遙遠的距離,所以她并不惆悵,單只是納罕。在被窩裏伸手向下又摸了摸肚皮,她出聲苦笑道:“完了,肚子成口袋皮了。”

陳文德聽了這話,擡起雙手飛快地搓了一陣,等到把兩只手搓熱了,他翻身面對了茉喜,将一只熱手插進了茉喜的潮被窩。輕輕鑽進了茉喜的貼身小襖,他也摸了摸茉喜的肚皮。

然後抽出手恢複了仰面朝天的姿态,他枕着雙手做出了點評:“松松垮垮!”

茉喜扭頭看他,“往後該嫌棄我醜了吧?”

陳文德大睜着眼睛望了天花板,漫不經心地一搖頭,“不醜。”

“你看都沒看我一眼,就敢肯定我不醜?”

“別他媽拿話敲打我,我心裏有數。”

說完這話,陳文德扭頭看了她一眼,看她蒼白着一張臉,眼珠子凸着幾道紅血絲,不再像先前一樣黑白分明,睫毛上面黏着一層眵目糊,本是豐潤飽滿的臉蛋,如今也凹陷了。皮膚是幹燥的,頭發是油膩的,汗酸氣從領口往外散發,不但酸,而且臊。

“你好好坐你的月子。”陳文德忽然開了口,“等出了月子,我帶你進北京。”

說完這話,他的眼睛一熱,心中驟然起了沖動,想要去放火、去殺生,去把天下所有的好東西全搶過來,全給她。他是歹人,他是匪類,別的不會,就只會打殺,就只會搶。

“等下次你生咱們的孩子的時候,我絕不能再讓你遭這個罪。進了北京就好了,那兒有洋接生婆。什麽都是洋的好,接生婆子肯定也沒錯。”

茉喜望着上方,眨巴着眼睛沒有說話。這一刻她心裏存了兩個人,一個是陳文德,另一個是萬嘉桂。

和萬嘉桂斷了七八個月的音信,她自己知道,也許他并沒有很思念自己。自己當初是厚着臉皮倒貼上去的,如果自己不倒貼,他不會要自己。他喜歡鳳瑤,她知道。她還知道,自己若是真抱着孩子回去了,他一定手足無措,一定不知如何是好。正經少奶奶還沒進門,姨太太先把孩子養出來了,還是個男孩,這讓他怎麽辦?

茉喜甚至還想,也許萬嘉桂根本就不希望自己回去。

這個念頭是被她深深壓在心底,從來不敢細思量的。如果相思能被割去,那她早對自己下了刀。

這麽愛他,為了能夠在他身邊占個位置,這麽地耍心機玩手段,這麽地不要臉,連鳳瑤都算計了,連自己的姑娘身子都押上了,連私孩子都生了,可他對她,依然還是遙不可及。人算不如天算,當初誰能知道半路裏會殺出個陳文德,毀了她的大計?

可事到如今,她對陳文德也恨不起來了。

茉喜從來天不怕地不怕,可是這一回,她真要服了天意。其實心裏還是不服的,可是隐隐約約懵懵懂懂地,她知道自己這一回,也許是不服也得服了。

陳文德不在身邊的時候,茉喜強掙着坐起身,讓奶媽子去把小少爺抱過來。

這個時候,距離孩子出娘胎已經有了五六天。都說早産兒是“七活八不活”,“小少爺”雖然按理說是“八不活”,但是他自己并沒有要死的意思。茉喜披着衣服包着腦袋,從奶媽子手裏接過了他。兩只手橫托着孩子,她低頭看去,發現這孩子竟是漸漸地有了人模樣,紅赤赤的皮膚變白淨了,一身的長毛也在消退。眼睛倒是睜着的,和茉喜對視了片刻,他忽然一咧嘴,唧地哭了一聲。

這一聲非常細,非常軟,弱極了,也委屈極了,然而竟會将茉喜吓了一跳。茉喜懷了他八個多月,從來沒拿他當兒子看,甚至從來沒拿他當個人看,可是如今瞧真切了,她發現他有眉有眼有表情,真是個有心事有情緒的小生靈。茉喜又從花布襁褓中輕輕扒拉出他的一只小手,小手嫩成半透明、小得不像話,然而指頭也有,指甲也有,她用指尖一刮他的手心,他又唧了一聲,輕描淡寫的眉毛皺了皺,五根小指頭收攏了,軟綿綿地抓住了茉喜的指尖。

又驚又痛一般,茉喜嗓門高高地哎呀了一聲——多麽柔軟而又有力的一抓,簡直是一把抓到了她的心尖上。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第一次意識到了他與自己的關系,茉喜看他,他也看茉喜,直着眼睛看,看得愣頭愣腦,是個虎頭虎腦小小子的雛形。

“你就是小賴子呀?”茉喜忘了奶媽子的存在,自顧自地盯着嬰兒開了口。

嬰兒扯着小嘴打了個呵欠,耷拉了眼皮不理她。

于是茉喜就巴結了,拼了命地對着他笑,“怎麽着?不認識我了?我是你媽呀。”

話說到這裏,沒人質問她,她自己心裏猛地一痛——媽有了,爸呢?傻小賴子,你還有心思吃,你還有心思睡,你媽留不住你,你爸不要你,你活着有什麽用?你長這麽齊全有什麽用?你還伸着你的小爪子東抓西抓,将來到了你什麽都抓不到的時候,你可怎麽辦哪?

你遭罪,我造孽,世上若沒有你,才是你的造化!

茉喜已經連着許久不曾哭過,生孩子的時候生得血流成河,她也只是忍,忍不住了,也只是叫,也沒有哭天喊地。可此刻懷抱着倨傲慵懶的小賴子,她忽然一哆嗦,哆嗦出了兩滴極大的眼淚。眼淚順着面頰滾落下來,她深深地垂下頭,把臉埋進了小賴子的襁褓中。吭哧吭哧地喘了粗氣,她忍無可忍地哽咽出了聲音——先是哽咽,後來是哭,不是哀哀的啼哭,是號啕大哭。

奶媽子吓壞了,手足無措地想要哄她。坐月子時是不興大哭的,哭狠了要傷眼睛,然而茉喜一邊哭一邊瘋狂地搖頭,是提前對她做了拒絕。而小賴子轉而拽住了茉喜的頭發,卻是好奇地轉動眼珠對她看了又看,并沒有随着她一起哭。

陳文德再回來,就發現茉喜添了毛病。像模像樣地抱着那個礙眼的小崽子,她一刻也不肯放,并且像丢了魂一樣,低着頭一眼不眨地望着小崽子,一邊看一邊微笑,他對她說三句話,她至多能聽見一句。

陳文德對此很不滿意,甚至起了吃醋的心,但是因為太忙,所以沒時間和茉喜算賬。他前一陣子意圖反攻,打下了一些土地,也丢失了一些土地,算起來是不輸不贏。但他目前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所以不輸不贏是不行的,他必須立刻打出成績來,否則下半年的軍饷沒着落,即便不飽不餓地把小兵們全養活了,也頂不住仇敵們卷土重來。仇敵們有北洋政府撐腰,多多少少總能得些軍饷軍械,而他天不怕地不怕,專門和新大總統對着幹,所以誰打他都有理,而且沒有任何人肯公開地支持他。

陳文德決心幹一次大的——等不了了,他是見過大榮華大富貴的人,再讓他在窮鄉僻壤裏當土皇帝,他當不住了。而且他也不是蠻幹,一筆賬讓他和他的智囊團翻來覆去算了無數遍,怎麽算,這一仗他都有勝算,敢不敢打,就聽他陳司令的一句話了!

他當然敢打。

茉喜天天抱着小賴子,轉眼的工夫,小賴子在茉喜的懷裏滿了月。和同齡的嬰兒相比,他瘦小虛弱得多,然而畢竟是退淨了一身長毛,頭發也烏黑了,五官也清楚了,竟然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并且還有着清晰的小鼓鼻梁,依稀地,他有了萬嘉桂的影子。

更稀奇的是茉喜。茉喜在床上肥吃海喝地躺了一個來月,不但養好了一身病痛,增了十多斤的分量,甚至還長高了大半寸。茉喜今年是十六歲,倒是還沒過成長的年齡,然而在此之前,她已經連着小一年沒變過身體尺寸,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長到了頭,注定是個嬌小身材了。

這大半寸的高度讓茉喜變了個款式。起身下床站在大鏡子前,她轉着圈地審視自己,就發現自己上半身沒變化,還是薄肩膀鼓胸脯,然而胯骨寬了,屁股大了,高出來的大半寸全長在了腿上。這樣的變化讓她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凸的太凸,凹的太凹,原來只是胸脯大,這回屁股肉滾滾的也大了,看着簡直刺人眼睛了。

抱着小賴子回到鏡子前,她現在已經能将雙臂圍成一只很舒适的搖籃。“看!”她小聲笑着逗小賴子,“小的是你,大的是媽。”

小賴子扭頭看了鏡子,随即開始手舞足蹈地嘎嘎大笑。他是個省事的孩子,很少無緣無故地號啕,不高興了也只是賴唧唧地鬧幾聲,一抱一哄就能立刻好。他沒吃過茉喜的奶,然而畢竟是母子連心,他顯然是和茉喜最親,在奶媽子懷裏吃足了,他一定會像條活魚似的,一邊唧唧亂叫,一邊焦急地把腦袋往茉喜那個方向拱。奶媽子被他逗笑了,問他:“你急什麽呀?啊?怕你媽不要你啊?”

茉喜看了他那個張牙舞爪的模樣,也忍不住要笑,笑是苦笑,因為想也許在冥冥之中,小賴子有他自己的預感。伸手從奶媽手中接過孩子,她低下頭,一眼不眨地和他對視。小賴子一天一個模樣地出落着,已經漸漸有了點漂亮意思,并且越長越有萬嘉桂的風格。将來成人了,必定又是個劍眉星目的小生。

茉喜又想,萬嘉桂長什麽樣來着?

也不是隔了十年八年沒見,可她忽然發現自己竟會記不清了萬嘉桂的容貌,只知道他長得好,是戲臺上的小生翩然而下,好到能讓自己對他一見鐘情。

在陽光和暖的正午時分,茉喜會把小賴子包裹嚴密了,抱到門外見見太陽。真是秋天了,院子裏怎麽掃也掃不幹淨,永遠鋪着一層黃燦燦的落葉。茉喜不知道院外是何方世界,也懶得問。橫豎是北國,該冷的時候就會冷。

院子只是單獨的一套院子,院子隔壁還有房屋,裏面住着小軍官與小兵。陳文德不在的時候,小武每天都會過來一趟,也不進房門,只站在院子裏拿眼睛看,看看這裏缺什麽少什麽,替陳文德當家立計。

茉喜站在門口的時候,小武也進了院門,然而很奇妙地,兩人共處于這麽個方方正正的小院子裏,茉喜竟然沒有看到小武。小武走路無聲無息,而她擡頭看看太陽,低頭看看兒子,唯獨沒有想過往前看。

小武在院門內站住了,靜靜地凝視了她。和先前的茉喜相比,這個新茉喜大了,也胖了,一腦袋發卷全松開了,成了烏黑亮澤的大波浪。将波浪掖到耳後,她露出了一張圓潤蒼白的面孔,一個多月不見天日,她的皮膚嫩得像是灌飽了漿,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有了潮潤的光。眉毛細細地彎下去,眼梢長長地挑起來,她難得地沒施脂粉,可是嘴唇依然紅嘟嘟。穿着一身海棠紅新夾袍,她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條大綠褲子,細細的夾袍開叉中露出一線褲子顏色,又是一場俗豔到刺目的紅配綠。這個穿法,在小武看來,簡直有神經病之嫌,然而小武同時也承認,她穿成這樣也不難看,甚至是,好看。

這個時候,茉喜終于發現了小武。

黑眼珠子悠悠地對着小武一轉,她想起自己險些把孩子生在了小武懷裏,不由得有些害臊。她這人難得害臊,要害臊就是真害臊。隔着小院子開了口,她大聲說道:“小武,謝謝你啦!”

然後紅着臉一轉身,她抱着孩子回了屋。小武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就見她細腰一擰,寬大柔軟的大綠褲腳随之掃成一朵花,花中有她雪白的腳踝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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