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暗流洶湧

茉喜給小賴子換了一身鴨蛋青色的小褲子小襖,奶媽子給他縫了兩只小白襪子,也被她套上了他的小腳丫。把孩子打扮好了,她自己也洗漱收拾了一番。然後娘兒倆一起粉墨登場,出現在了陳文德面前。

對着陳文德抿嘴一笑,茉喜嬌聲嫩氣地開了口,“有工夫沒有?和你商量個事!”

陳文德連着走了三天,今日是剛回來。四仰八叉地坐在一把大太師椅上,他翻着眼睛打量了茉喜,感覺她聲不是好聲、笑不是好笑,有了點要興妖作怪的意思,“什麽事?說吧!”

茉喜走到陳文德身邊,騰出一只手捏起了小賴子的小手,俯身在陳文德臉上打了一下,“來,讓咱兒子摸摸你的老臉!”

陳文德向後躲了一下,沒躲開,于是對着茉喜瞪了眼睛,“去你娘的,他算我哪門子兒子?”

茉喜不羞不惱,笑嘻嘻地說話:“真,認你當爹還委屈你啦?你瞧瞧,多好的一個孩子,長得跟我一模一樣,将來肯定是個漂亮小夥子,腦子也一定聰明。”

陳文德沒看出這孩子長得像茉喜——他根本就懶得看這孩子。眨巴着眼睛扭頭仰視了茉喜,他倒要看看這小娘們兒能鬧出什麽幺蛾子來。

茉喜劈頭蓋臉地在他腦袋上胡嚕了一把,然後親親熱熱地笑道:“哎,這畢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你自己做了主張要把他送走,你不管我舍不舍得呀?”

陳文德反問道:“我需要管嗎?”

茉喜用食指指尖一戳他的額頭,保持着一臉濃濃的笑,“壞人!你個大老爺們兒,好意思這麽欺負人啊?”說完這話,她直起腰,一屁股拱開陳文德的肩膀,擠着坐到了太師椅的扶手上。暖融融地往陳文德身邊一靠,體溫烘着她一身的香氣,幽幽地熏人欲醉。

“一個孩子,也不用你疼也不用你管,你給他口飯吃就是了。當年你連小武都能養,如今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你反倒容不下啦?”說到這裏,她一手抱住孩子,一手摟了陳文德的脖子,“傻子,我是實心實意地要跟你好,所以有什麽話我不藏掖,明明白白地來和你打商量。我是什麽人品,你心裏有數,你這回讓我如了意,我往後能虧待你嗎?”

陳文德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冷着臉轉向前方,背對着茉喜發了話,“少跟我扯淡,一邊兒待着去!”

茉喜立刻推了他一把,“老陳,人家跟你說正經事呢!”

陳文德哼地笑了一聲,“小姑娘,想跟我耍心眼,你還得再多吃十年幹飯。你要吃要穿要首飾,沒問題,要什麽我給什麽;可是想讓我給萬嘉桂養兒子,告訴你,沒門兒!”

然後他回頭看向了茉喜,“往後我在家,不許你把這崽子往我眼前送,再敢跟我耍花招,當心我把這崽子扯腿摔死。至于你,你孩子也生了,月子也坐了,看你這一身肉,想必現在體格也不錯。胖了好,胖了扛揍,揍一頓我也不心疼。”

此言一出,茉喜沒說什麽,小賴子卻是唧唧地哭了起來。茉喜當即用力一颠他,同時語氣不善地呵斥道:“你哭什麽?我還沒怕,你先怕了?他會揍我,我不會揍他?誰敢對着姑奶奶練拳腳,姑奶奶就把誰撓成大花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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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下,小賴子惶恐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哽咽一聲,當真不哭了。

而陳文德不為所動地掏出煙盒,抽出一根香煙叼在了嘴上,又含糊不清地從嘴角擠出了一個字,“火。”

茉喜猶豫了一下,末了還是彎腰從他褲兜裏掏出打火機,起身走到他面前,噘着嘴給他點燃了香煙。陳文德順勢擡手在她大腿上拍了一巴掌,然後噴雲吐霧地說道:“茉喜,聽話。”

茉喜盯着他的臉,做了一番仔細的觀察。陳文德的面孔很髒,沒有情緒的蛛絲馬跡,不給她乘虛而入的機會。

于是她一時間啞然,知道自己在這第一回合是失敗了,不過棋逢對手,倒也是一場有意思的較量。

兩天之後,茉喜再次逮住了陳文德。這一回她換了招數,開始對着陳文德垂淚。她裝可憐是有一手的,不言不語地往床邊一坐,她微微垂頭,睫毛一扇便是一滴大淚珠子。手指上面纏了手帕,她輕輕拭淚,偶爾抽泣一聲,捏着嗓子抽泣,聲音輕細,甚是動聽。

陳文德這回幹脆是不聞不問,她坐在床邊哀哀哭泣,他坐在桌邊吃酒釀圓子,一碗酒釀圓子裏加了三個雞蛋,他連吃帶喝,吃出了一屋子的甜蜜酒香。于是茉喜一邊哭,一邊偷着咽唾沫,還忍不住打了個饑餓的嗝。

“我真是錯看了你!”她委委屈屈地泣訴,“早知道你是這樣無情的人,我就不該跟了你!”

陳文德聽到這裏,停了碗筷微微欠身。茉喜立刻滿懷期待地望向了他,以為他有了松動,然而耳中只聽咣的一聲,卻是他神情嚴肅地放了個響屁。放完屁了,他坐回原位,端起大碗繼續吃。

茉喜聽了屁響,心頭火起,不由得将聲音提高了些許,“你既然嫌我跟你時不是姑娘,既然嫌我兒子礙你的眼,那好,我們娘兒倆走就是了!不吃你的飯,不穿你的衣,也未必就餓死凍死了我們。那是我的一塊骨肉,我哪怕要飯去,也要把他養大!”

陳文德扭頭看向她,“要走啊?”

茉喜咬牙切齒地恨道:“沒錯!你讓我們母子分離,我沒辦法,就只能走!我帶着孩子離了你,你清淨了,另找新大姑娘去吧!”

陳文德端起大碗,自顧自地把殘餘酒釀倒進嘴裏,然後放下碗筷起了身,他一邊邁步向外走,一邊擡袖子一抹嘴。

不出三分鐘的工夫,他開門回來了,手裏拎着一根兩尺多長、手腕子粗的木棒。神情平靜地走到茉喜面前,他低頭問道:“哪條腿想走?”

茉喜仰臉看着他,有些傻眼。出于直覺,她嗅到了一絲危險空氣。

陳文德沒有等到她的回答,于是垂下眼簾将她那兩條腿分別打量了一番。末了彎腰握住她的左腳踝,他站起身,一手擡了她的左腿,一手攥着木棒,對着她的左膝蓋比量了一下。

下一秒,他舉起了木棒。

茉喜這回徹底明白過來了。嗷一嗓子尖叫出聲,她慌忙彎腰抱住左腿,張皇失措地高聲喊道:“不走了不走了!敢打我我殺了你!”

陳文德依然是很平靜,低頭問她:“真不走了?”

茉喜左腳亂蹬,想要甩開他的大手,“真不走了!”

陳文德松了手,轉身走過去推開房門,把木棒遠遠地往院子裏一扔,然後關閉房門回到桌前,他坐下來,拎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茉喜偷眼觑他,本來還有好幾套招數,預備輪番使将出來的,然而經了這一吓,她決定還是算了。陳文德方才一點虛張聲勢的意思都沒有,茉喜信他真敢把自己打成殘廢。

“走”的話是絕不敢再提了,她站起身,嘀嘀咕咕地且行且罵:“造大孽的,逼着人家母子分離,不怕天打雷劈了你!往後你少往我身邊湊,我要再信你的甜言蜜語,我也是狗養的。”

茉喜直奔了廂房,進門之後先從奶媽子手裏接過小賴子抱穩當了,然後推門伸了個腦袋出來,對着正房窗戶惡罵一聲:“陳文德,你個王八蛋!”

陳文德沒吭聲,小賴子卻是哇的一聲哭了。茉喜動作娴熟地對他又拍又颠,又低頭在他腦門上啵地親了一大口。小賴子手抓腳蹬地號過幾聲之後,抓住茉喜的一縷頭發拽了拽,忽然又高興起來,含着眼淚叽叽嘎嘎長篇大論了一番。而茉喜緊緊地抱着他,一雙眼睛警惕地望着窗外,這一刻她并沒有明确的敵人,然而如同一切母獸一樣,她對于周遭一切都生了戒備。

小賴子是她生出來的,她越是抱他抱得久,越是覺得自己放不下他。讓她為小賴子賣命,她不肯,可不肯全賣,大半條是肯賣的。

有時候,小賴子會忽然地對她笑,在這時候,她腦筋一熱,感覺全賣了也行。

世上哪裏還有比那笑容更美的風光呢?哪裏還有比小賴子更美的生靈呢?他又是萬嘉桂,又是唐茉喜,他什麽都是,無依無靠精赤條條地來到人間,專為了投奔茉喜。他一條眉毛一撮頭發,一根手指一塊胎記,都夠茉喜癡癡地傻看許久。嘴唇親着他的小腳丫,茉喜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萬嘉桂。再過十幾年二十年,這嘴邊的小腳丫也會長成那麽一只大腳丫子嗎?當然會,小賴子是個小爺們兒嘛!

陳文德聽見了茉喜的惡罵,但是不動氣。慢悠悠地喝完了那一杯熱茶,他想:“姓萬的現在能調動多少兵?”

然後他又想:“那野種在他那裏,到底能值多少錢?他究竟認不認這個孩子?”

手指在桌面上下意識地畫着數目字,他知道萬嘉桂不過是一介團長,說他小,他也能調動幾千人馬;說他大,他卻又無法獨當一面地做主。陳文德想自己可以利用野種再敲他一筆,不過除了“敲”之外,還有沒有更好的法子呢?

慢條斯理地又喝了一杯熱茶,他的頭上見了汗,同時心裏定了新主意——這回他要換個路數,大方一點,直接把那個崽子送還回去。萬嘉桂要是認這個兒子,那沒得說,多少總得領自己的情;萬嘉桂要是不認這個兒子,那随他的便,不管他認不認,反正自己是絕對不認。

當然,萬嘉桂也可能認了兒子,但是不領他的情。那也沒關系,橫豎在這件事情上,自己無本可虧。就算是倒搭錢,他也得把這崽子送走。

陳文德沒有輕舉妄動,他是在三天之後,雙方戰事一觸即發之時,才突然下了命令,讓手下一名軍官帶着幾名伶俐小兵進了院子。趁着茉喜正在茅房裏蹲坑,小兵先把奶媽子拉扯出來塞進院外汽車裏,充當小賴子一路的糧食庫,然後軍官進入廂房,抱起小賴子就往外走。

早産兒小賴子從來都哭得還沒有一只貓崽子響亮,然而今天躺在軍官懷裏,他猛地號叫了一聲,嗓門竟然隐隐地帶了金石聲音。一聲過後,再號一聲,後一聲比前一聲更高。一邊哭號,他一邊在軍官懷裏做鯉魚打挺,而茅房裏的茉喜聽了聲音,想都沒想,提起褲子就跑了出來。眼看那軍官抱着孩子快步往外走了,她不假思索地直沖向前,一頭撞向了對方的脊背。

軍官猝不及防地受了偷襲,驚叫一聲踉跄一步,兩條胳膊下意識地向上一揚,當場把小賴子抛了起來。小賴子拔着高地狠哭了一聲,随即結結實實地摔在了石板地上。未等他在地上躺穩當,一雙手斜刺裏伸過來,正是茉喜一把抄起了他!

然後茉喜也沒言語,回廂房抓起一條毯子把小賴子一裹,她轉身奔着院子後門就跑了。

茉喜到底是怎麽爬上房頂的,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衆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謎——當時她抱着孩子跑向房後,看那意思,分明是要從後門向外沖,然而不知怎的出了變故,前院的衆人正待要往後追時,她已經重新在房頂上出現了。

這房頂房脊高聳,斜斜地鋪着古舊青瓦,一頭從上面栽下來,摔是摔不死的,但頭破血流的下場卻是免不了。前院衆人萬沒想到司令太太能夠飛檐走壁,身手勝過野貓,一時間便惶惶然地失了主意。

正當此時,陳文德回來了。

大踏步地走進院子裏,他雙手叉腰站穩了,仰頭一看,因為意外,所以先是撲哧一笑,随即反應過來,下半張臉上的笑容還未收盡,上半張臉已經變成了橫眉怒目,擡手向上一指茉喜,他扯着煙槍喉嚨吼道:“渾蛋娘們兒,你上去幹什麽?一天三頓飯吃膩了,要作死嗎?”

茉喜沒有反擊,雙手緊緊地抱着小賴子,她也害怕自己會一失足溜下去,所以兩只腳一前一後紮了個不甚标準的馬步,膝蓋屈着,自己要找平衡。鎖着眉頭睜大了眼睛,她低頭望着陳文德,先是傻了似的張嘴喘了幾口氣,然後顫聲開了口,“老陳,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可是能不能再等幾天?他和一般孩子不一樣,八個月就落了地,照理來講,他現在還應該在我肚子裏。你看他這麽一點點大,還不如個小貓小狗結實,所以、所以老陳我求你再讓我多養他幾天,哪怕你再給我一個月的工夫也行,小孩兒長得快,再有一個月,興許他就長結實了,送出去之後就算沒人照顧他,他也能活了……”

她知道陳文德面粗心細,人是人高馬大的人,卻有一顆惡狠狠的七竅玲珑心,若是雙方認真地耍起心眼來,自己不會是他的對手,于是她索性實話實說了——再給一個月也好,不給一個月,給一個禮拜也好。現在冷不丁地要把小賴子抱走,真和拿刀子硬從她身上剜肉下來是一樣的。

茉喜的話有些亂,人也有些哆嗦。小賴子一聲不吭地窩在她懷裏,蒼白的小臉蛋上沒有表情,是個認了命的疲憊嬰兒。茉喜低頭看看小賴子,再擡頭看看陳文德,嘴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自己能聽見自己咻咻的喘息聲。

這回她是真急了,眼巴巴地望着陳文德,她等他的發落。陳文德的心思她全懂,他就希望她裏裏外外骨頭皮肉全是他的,一點外人的摻雜都不能有。小賴子身上流着萬嘉桂的血,所以大大地礙了他的眼,已經被他嫌惡到一刻也不能容忍的程度。她不能硬逼着陳文德去愛萬嘉桂的種,她只希望對方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稍微地松動一點,最起碼,能讓自己給小賴子做好出遠門的準備。

陳文德豎着眉毛,仰臉瞪她,瞪了足有三分多鐘,院子內外一點動靜也沒有。小武不知何時出現了,昂首望着房頂上的茉喜,他作勢擡了一下手,像要沖上前去接她,然而茉喜并沒有掉下來的意思,他的手擡到一半落回去,也并沒有真向前沖。

最後,陳文德發了話,對着茉喜一招手,他一邊說話,一邊扭頭往外走,“滾下來吧!老子有工夫跟你扯這個蛋?”

茉喜飛快地琢磨了一下,很識相地沒有扯着嗓子追問。小心翼翼地踩梯子下了房頂,她在腳踏實地之後,擡眼看見了面前的小武。

天冷,小武把兩只手插進軍裝口袋裏,有點拱肩縮背的意思,寡淡白淨的面孔上沒表情,臉和天氣一樣冷。用他那雙單眼皮的狹長眼睛正視了茉喜,他語調平平地開口說道:“你別鬧了,沒用。”

茉喜看慣了小武這副面孔,已經習以為常。小武從頭冷到腳,她面紅耳赤,鬓角潮濕,卻是從裏熱到外。

“我知道。”她低聲回答,“可是,我總得給我這孩子留點什麽。”

小武沉默了片刻,忽然說道:“你連個孩子都守不住,你有什麽?”

茉喜受了他的奚落,然而絲毫不惱,因為承認他說得對——對,也不對,的确,她身為母親,連保留孩子的權利都沒有,可除了孩子,她總還有點別的好東西,比如,她屋裏的那一匣子首飾。那都是好珠好玉好金剛鑽,陳文德當個小玩意兒随手扔給她,可她畢竟在鳳瑤身邊活了好幾年,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她是識貨的。

“我想給小賴子打副金鎖。”她忽然開了口,“你跟我進屋,我給你錢。打副大的,沉點兒不怕,又不是讓他真戴。”

小武收回目光垂下眼皮,對着她一點頭,“行。”

小武動作很快,兩天之後便把金鎖拿了回來,然而茉喜一看,很不滿意——首先,她覺得這金鎖太小,仿佛要把金鎖留給小賴子度大饑荒一樣,她簡直想給她賴唧唧的小兒子鑄一塊大金磚,但小武真拿回來一塊金磚也不成,這金鎖不但要大,而且還得美,要美得能讓小賴子拿它當寶貝,一天三看、三天九看,一看金鎖就想起他娘來。

“大”是不成問題的,“美”就需要手藝。為了這個“美”字,小武開始滿城裏找好金匠,然而未等好金匠出現,新的風波又生出來了。

這一回,風是風雷,波是波濤,陳文德憑着一己之力,在華北地界掀起了滔天巨浪。拼拼湊湊地拉起了将近二十萬人的隊伍,他對着北京政府開了戰。二十萬人之中,大部分都是烏合之衆,看見勝利在前方了,他們會沖殺得比誰都英勇;可是風向一旦變得不妙,他們也有随時倒戈的可能。

茉喜始終是不甚了解陳文德那一番事業的詳情,知道他是個司令,可是也沒見他手裏有金山銀山,也沒跟他進過租界住上洋樓。身為他沒上過花轎沒拜過天地的“司令太太”,她時常感覺自己不像是跟了司令,而像是跟了個流氓混混亡命徒。

直到這天,她抱着小賴子坐在正方臺階上曬太陽時,看到陳文德一路笑着回了來。

天氣越來越冷了,茉喜裹着一身桃紅小棉襖,像個很俊俏的小新媳婦一樣,心滿意足地抱着她的小娃娃在院中曬太陽。忽見陳文德笑眯眯地推門進來,她連忙站起了身。因為知道小賴子不入他的眼,為了能把小賴子多留幾天,她須得自己自覺,趁着他沒挑理,趕緊把小賴子從他眼前抱走。

然而陳文德晃着大個子走到她面前,并沒有發脾氣的意思。背着雙手正視了茉喜,他一挑眉毛,又一擠眼睛,做了個很俏皮的鬼臉,“這麽冷的天還抱着崽子出來曬,怕凍不死你們娘兒倆嗎?”

茉喜驚訝地看着他,随即也笑了,“我穿得多,他也是包得裏三層外三層,凍不着。現在不見見太陽,過幾天入了冬,更沒法出門了。”

說到這裏,她笑得粲然,露出了一口很整齊的小白牙,“今天怎麽這麽高興?”

陳文德含笑垂眼,對着茉喜腳上的青緞子繡花鞋一搖頭,“不,我不高興。”

茉喜騰出一只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不高興?那你這是哭哪?”

陳文德眯了眼睛,側過臉在茉喜的掌心中蹭了蹭,如同一只疲憊的高大雄獸。煙槍喉嚨難得地低了,他輕聲答道:“我是替你高興。”

茉喜緩緩地收回了手,一雙眼睛緊盯了陳文德,“老陳,你別這麽跟我陰陽怪氣地說話,怪吓人的。我連兒子都留不住,有什麽可讓你替我高興的?”

話音落下,小賴子活魚一樣在襁褓中打了個挺,又哼哼唧唧地叫了一串。茉喜連忙低頭颠了颠他,“叫喚什麽?沒說要送你走!”

小賴子哼了一聲,立刻安靜了。

與此同時,陳文德繞過茉喜,邁步走進了正房堂屋。茉喜回頭看着他,越咂摸越感覺滋味不對,腦筋飛快地轉了一圈,她小跑着進了廂房,把小賴子交給了奶媽子,然後一邊啪啪拍打着衣袖前襟,一邊快步走回了堂屋。進門之後順手關了房門,她正要擡頭說話,冷不防陳文德忽然走到她面前,張開雙臂一把摟住了她。

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擁抱,茉喜在他懷中愣了一下,随即擡手也拍了拍他的後背,“老陳,怎麽啦?”

陳文德垂下頭,把冰冷的鼻尖埋進了她蓬松的頭發中。昨天晚上剛洗的頭發,洗的時候塗了厚厚一層東洋香皂,所以洗得不但幹淨,而且留存着茉莉香氣。陳文德閉上眼睛,靜靜地做了個深呼吸,然後歪過頭,将嘴唇用力磨蹭過了茉喜的額頭面頰,最後找到她的嘴唇噙了住。

茉喜和他過了小一年的日子,兩個人無所不為,本來都有了點老夫老妻的意思,然而今天猛地被他堵了嘴,她臉一紅,有點嫌,也有點羞。陳文德的吻來得猛烈又綿密,窮兇極惡死纏爛打,不許她自由地多喘一口氣。在半窒息的痛苦中攥了拳頭,她捶牆一樣捶打了他的肩膀後背,又擡腳亂踩他的馬靴,然而未等她從對方的親吻中掙脫出來,陳文德彎腰伸手,已經把她攔腰抱了起來。

“胖了。”他一邊往卧室裏走,一邊輕描淡寫地自言自語,“小姑娘胖了。”

茉喜呼哧呼哧地喘了幾口粗氣,然後咬牙切齒地小聲罵他:“大天白日的,你發什麽瘋?急得連晚上都等不到了?”

話音落下,她驚叫一聲,是被陳文德扔到了大床上。

對于床笫之事,茉喜的興趣素來不大。對萬嘉桂,她是孤注一擲別有所圖;對陳文德,她是迫不得已虛情敷衍。因為總是有個目的在裏面,所以她全能忍受,并且不至于受不了。

但是在生完小賴子之後,茉喜發現自己仿佛是驟然成熟透了一般,開始知道了男人的好處。她的肉結實了,骨頭也硬了,先前她纖細玲珑得像只小鳥兒,如今長了個子與分量,不但能夠禁得住陳文德的壓迫與攻擊,甚至還有餘力享受他的火熱與蠻橫。一條白胳膊摟了陳文德的後背,另一只白手抓撓了陳文德的後腦勺,她忽然間歡喜極了,扭頭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大口,叭的一聲,極其響亮,幾乎震了他們的耳朵。

于是兩個人,因為意外和驚詫,一起愣了愣,随即又一起低低地笑出了聲音。陳文德擡起頭,很仔細地看了看茉喜,茉喜也大睜着眼睛凝視了他,半垂的青布帳子遮擋了窗外日光,在淡青色的黯淡世界裏,茉喜發現他最近瘦得厲害,一張臉變得棱角分明,法令紋也成了清晰的兩道,內雙的眼皮有些松弛,鷹鹫一般的眼睛也不再黑白分明了,紅血絲遍布了他的白眼球。

“怎麽早沒發現呢?”茉喜問自己,有些愧疚。陳文德始終是來無影去無蹤,但是每隔幾天必定回來一趟,回來之後不幹別的,單是罵罵咧咧地瞧她一眼。茉喜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小賴子身上,已經許久沒有正眼端詳過陳文德。

一番狂歡過後,陳文德翻身下來,然而不讓茉喜走。光着膀子倚着枕頭半躺半坐了,他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手指夾煙深吸了一口,他低頭審視着躺在身邊的茉喜,煙霧從他口鼻向外彌漫而出,瞬間之中,他的世界一片迷蒙模糊。

忽然間,他又笑了,這一回他樂不可支,沒有聲音,單見他赤裸寬闊的肩膀不停抖動。茉喜閉着眼睛昏昏欲睡,當他是發神經,所以也不理他。

等到笑夠了,陳文德開了口,“茉喜。”

茉喜嗯了一聲,等待下文。

然而沒有下文,因為陳文德在将要開口的最後一剎那,硬逼着自己閉上了嘴。

今天的确是有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對于茉喜來講。而他這樣地愛茉喜,又怎能不為她喜悅?這消息太好了,太值得一笑了,好得讓他不但想笑,還想殺人!

他敗了,連敗三仗,麾下的烏合之衆們見勢不妙,已然紛紛地起了外心。于是他私底下聯絡上了萬嘉桂,閑話一句沒有,只說要把萬嘉桂的兒子送過去,讓對方預備着接人。

萬嘉桂很快地回了話,可話裏沒提孩子半個字,只說要茉喜——只要陳文德肯把茉喜送回去,他那一方面可以立刻停火一個月。一個月內,陳文德愛和誰打就和誰打,但只要不向他挑釁,他就絕不會和旁人聯合起來痛打落水狗。

陳文德知道萬嘉桂敢這樣斬截利落地作保證,必定是和他的頂頭上司孟師長達成了共識。開戰之時,那一幫人同仇敵忾,齊心協力地打自己一個;如今自己顯出頹勢了,他們那一方勝利在望,反倒分了心,開始各自撥動算盤,要盡可能地保存實力了。

可是,他陳文德又怎麽能拿自己的女人去換和平?

陳文德想茉喜若是知道了萬嘉桂的意思,一定會樂得發瘋。那萬嘉桂是個标準的大號小白臉,茉喜喜歡他,也是正常。而萬嘉桂原來也不是徹底地薄情寡義,茉喜都讓自己睡了一年了,他居然還肯要她。這回可好,他們兩個再相遇,一對破鍋配爛蓋,孩子也有了,興許還能長長久久地做一對小夫婦呢。多好,郎才女貌,加上個早産的死不了的私生兒子,是何等齊全的一家人。

陳文德已經替茉喜高興過了,所以茉喜就什麽都不必知道了,也不必親自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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