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茉喜的抉擇

晨光朦胧的時候,陳文德面向床外睜了眼睛。

一邊睜眼睛,他一邊背過手往身後摸,手上摸了個空,眼睛卻是看清了蹲在地上的茉喜。

不知道茉喜是什麽時候起來的,此刻外面天還沒有大亮,可她已經穿戴整齊、梳妝完畢。一頭半長的黑發用桂花油滋潤了,她給自己盤了個烏油油的圓髻。劉海一絲不亂地覆了前額,她濃施脂粉淡掃蛾眉,棱角分明的薄嘴唇沒有血色,于是她用口紅給自己塗抹了個抽象的櫻桃小口。圓而豐滿的紅點子端端正正地印在下唇正中央,誇張如戲,偏偏她是這樣的坦然自若,仿佛妝容非得如此才可。

陳文德靜靜地凝視着她,看她今天打扮得古色古香,好像前清時代的新娘子——在那個時代裏,自己還是個拖着大辮子的窮小子。小,然而已經知道媳婦的好處,可是太窮了,好姑娘他巴結不上,和他門當戶對的黃毛丫頭,他又看不入眼。

一只雪白的手伸進箱子裏,茉喜歪着腦袋垂了眼簾,自得其樂一般,拆開了一卷一卷的紅綢子,将一根一根的金條擺在地上排兵布陣。忽然擡眼一掃陳文德,她随即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一抿嘴。

輕飄飄的英鎊她不認,她就認沉甸甸的金條。等到快把金條擺弄熟了,她也不收拾,丢下滿地的黃金起身便往外走。不出片刻的工夫,外間房門一響,她哼哼呀呀地唱着回了來,懷裏抱着剛吃了奶撒了尿的小賴子。平日陳文德在家,她是從來不把小賴子往正房抱的,然而今天像要掙命造反一般,她抱着小賴子坐在外間堂屋裏,吚吚唔唔地對他低聲逗個不休。小賴子越長越結實了,并且是個機靈種子,茉喜尖聲怪氣地逗他,他便很捧場地嘎嘎大笑。

陳文德聽着小賴子的大笑,有些煩,可是沒出聲,因為太累,睡了一夜還是累,累得脾氣都沒了。

陳文德對茉喜寬容了,茉喜卻有了蹬鼻子上臉的意思。不管陳文德是睡是醒,她自顧自地哄孩子唱小調,又推開房門,高聲大嗓地發號施令,讓廚房預備酒釀圓子。未等守在廚房裏的小勤務兵生好爐子,她隔着一道院牆,尖錐錐地又罵起了小武:“讓你給我兒子打副金鎖,打了兩個來月,屁也沒有打回來一個,怎麽着?要替你爹省錢呀?”

小武一聲沒吭,陳文德忍無可忍地暴躁了,“唐茉喜,你他娘的能不能消停一會兒?”

茉喜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站穩當了,迎着寒風往遠處看,同時頭也不回地罵道:“挺你的屍吧!你還不許我說話了?”

陳文德開始吼:“老子還沒睡醒!”

茉喜惡狠狠地回罵:“睡睡睡,讓人打成灰孫子樣了,你還有心思睡!”

這兩個人一人一句地開始對罵,罵得窮兇極惡熱火朝天,誰也不讓着誰,罵得你追我趕,幾乎有了一點喜氣洋洋的意思。一牆之隔的小武出了門,起初是想裝聾作啞,但是聽到後來,他發現茉喜的話越來越不成話,幾乎有了點詛咒的意思,便邁步出了院門,想要過來攔一攔她,免得陳文德一時翻了臉,再對她下狠手。

然而拐到隔壁院外一推院門,他迎面望着茉喜,卻是愣了。

凜冽寒風之中,茉喜穿着一身光華燦爛的玫紅襖褲,一張面孔紅紅白白,比襖褲更鮮豔。緊緊地抱着小賴子,她望着前方嘹亮地大罵,一雙眼睛卻是水光潋滟,有成串的眼淚順着她的面頰往下淌。

小武直勾勾地盯着她,忽然感覺她是借酒裝瘋,她聲聲淚字字血,可罵的人并不是陳文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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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到了小武的注視,茉喜擡袖子胡亂一抹臉,然後對着小武呼喝道:“傻看什麽?你爹你娘鬧家務,你個龜兒子溜過來要看熱鬧呀?上廚房給你爹端他那碗月子飯去,姑奶奶這就要抱兒子走人了,往後不伺候他了!”

小武沒接她的話頭,只輕描淡寫地告訴她:“風冷,小孩兒受不了。”

此言一出,茉喜臉色一變,立刻抱着小賴子沖進了廂房。

小武把酒釀圓子端進正房堂屋裏時,陳文德已經披一片挂一片地穿好了衣褲。蓬頭垢面地往堂屋裏一坐,他半閉着眼睛,不看人,也不言語。

小武把大海碗輕輕地放到了桌上,然後低低地喚道:“幹爹。”

陳文德向上翻了他一眼,随即從鼻子裏笑出了低低的一聲。擡起一只手用力地搓了搓臉,他含混地咕哝道:“今天外頭怎麽樣?”

小武從手帕裏抽出湯匙,無聲地放到了大海碗裏,“能走。”

陳文德一點頭,“好,那就送她走。”

小武遲疑了一下,然後輕聲開了口,“司——幹爹,真讓她走?”

陳文德苦笑了,一邊笑,一邊一點頭,“讓她走,你送她一趟,能送多遠送多遠,最好當面把她交給萬嘉桂。現在到處打仗,她一個婦道人家抱個孩子,危險。”

小武捏着湯匙,緩緩攪動了滾燙的酒釀圓子,“幹爹不再和萬嘉桂講講條件了?”

陳文德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講條件?那我不成賣老婆的了?”

然後他擡手撓了撓自己的短頭發,“我倒是想把我自己賣了,可他娘的又沒人要。”

說到這裏,他将左腿架到右腿上,懶洋洋地歪着腦袋扯着嗓子喊道:“身大力不虧的好老爺們兒,進能打家劫舍,退能看家護院,一個人抵十條德國狼狗,給條活路就跟你走!有沒有人要我啊?!不要工錢,管飯就成!”

颠着腿又笑了,他扶着椅子扶手向前欠身,對着窗外廂房繼續高喊:“茉喜!走的時候把我帶上行不行?你跟萬嘉桂說說,就說我白天負責幹他家的雜活,夜裏負責幹他家的小老婆!說到做到,絕不偷懶!”

這話茉喜聽見了,但是茉喜沒出聲。奶媽子方才告假,回家瞧親生兒子去了。她獨自坐在炕邊,将小賴子的尿布翻了出來。尿布都是幹淨棉布洗軟了裁剪成的,她挑新的好的疊成一疊捆成一捆,再把尿布捆子用包袱皮包起來,不出片刻的工夫,她打出了三個抱都抱不住的大包袱。

尿布包好了,她再收拾小賴子的小衣裳小褲子。小賴子躺在熱炕上,身上的襁褓散開了,他自己抓了小腳丫往嘴裏塞。一邊塞,他一邊轉動了黑眼珠子去看茉喜,等着茉喜來逗自己。然而茉喜忙忙碌碌地收拾出了無數個大包袱,就是不看他。

等到将包袱收拾得差不多了,她終于低低地開了口,“別總是哭,一個小子,哪能總是賴唧唧?多不招人愛?叫你是小賴子,你就真賴個沒完啦?不知羞的東西,還吃腳丫子,不嫌臭啊?”

然後她又說:“你到底是比我命強,我就說嘛,難道這事還能傳代?我沒爹,你也沒爹?這回好了,往後你就能堂堂正正地姓萬了。你叫個萬什麽呢?我想不出來,讓你爹想去,他留過洋,有學問——還吃你那臭腳丫子?再吃揍你啦!笑?你還笑?你個臭小賴子,當我誇你哪?”

這個時候,隔着一層窗戶,陳文德的聲音響了起來,“寶貝兒,別躲了!下午給你弄輛馬車,讓小武帶幾個人,護送你出發!”

茉喜一哆嗦,立刻扭頭望向了玻璃窗,“下午就走?!”

屋裏熱,屋外冷,玻璃窗上結了一層冰霜,窗外的陳文德就變成了影影綽綽。陳文德沒進屋,站在院子裏點了一根香煙,他深吸一口,然後扭頭對着玻璃窗一笑,“高興了吧?我的萬太太?”

茉喜直着眼睛怔了怔,緊接着低下頭加快動作,兩只手顫抖着,将一雙雙小虎頭鞋塞進包袱裏。

中午,奶媽子回來了。

陳文德發了話,讓奶媽子跟着馬車走一趟,等茉喜和小賴子到了地方,有人給那孩子找奶吃了,再讓她跟着馬車回來。奶媽子惶惶然地答應了,不敢不從;而茉喜若無其事地回了正房,重新地又洗臉又梳頭,像是要出嫁一般,塗了一臉紅豔豔的胭脂。

在茉喜梳妝打扮的時候,陳文德得到消息,說是洪城縣失守了。

洪城縣是他最後的防線,洪城縣一丢,他便再無退路,只能直面敵軍。戰情發展成了不可收拾的爛攤子,既然已經是爛到了家,所以他反倒破罐子破摔地不着急了。笑眯眯地站在茉喜身後,他叼着煙卷,在煙霧之中眯了眼睛看茉喜。

看的時候,他心裏什麽也沒想。不敢想,想得多了,他怕自己會失控,會拔槍殺了茉喜。這樣地愛一個女人,于他乃是開天辟地頭一遭,仿佛行走在創世紀時的洪荒世界之中,他這一刻不只是孤獨,他也恐懼,恐懼到了要殺人的程度。

殺了茉喜,他就沒牽挂了,他就又是原來的他了!

可他舍不得。

茉喜得意揚揚地往臉上拍了半盒胭脂,一邊梳妝,一邊哼歌,斜着眼睛照鏡子,是一種可恨的浪模浪樣。及至她把頭臉都收拾停當了,外頭的大馬車也來了。

她站起了身,一扭細腰一甩裙子,轉身就要往外走。

陳文德站在原地沒有動,單是盯着她的背影問了話:“哎,就這麽走了?”

茉喜嗤笑一聲,細腰越發扭得生歡。頭也不回地進了院子,她見奶媽子已經抱着小賴子站到了院門口,小武拎着那只裝滿英鎊金條的小皮箱,也和一隊衛兵走到了院門外的大馬車前。加大步子快走幾步,她趕到門口接過了小賴子,低下頭對着孩子臉蛋噼裏啪啦連親了幾個嘴,她又指着自己那張白裏透紅的面孔大聲說道:“兒子,記住,我是你娘!”

說完這話,她擡頭面對着前方所有人,自我解嘲一般地擡手一摸臉,“打扮也白打扮,他這麽小,哪看得出美醜?興許還覺得他娘今天像妖怪呢。這個小賴子,養他不如養條狗,瞧着吧,不出幾個月,他就得把我忘光了。”

說完這話,她讓奶媽子先上了馬車,自己也邁步跨過門檻出了院子。低下頭癡癡地凝視了臂彎中的小賴子,她看了良久,末了上前一步一掀馬車門簾,她伸手把孩子托向了車內的奶媽,“包袱是不是都放好了?路上你多辛苦着點兒,別讓冷風吹了他。包袱堆裏有個小包袱,裏面是好綢子,我給你預備的。等把他送到地方了,你回家拿它做身衣裳過年穿吧。”

奶媽子目瞪口呆地接了小賴子,“太太,你——”

不等奶媽子把話說完,茉喜又扭頭對着小武一擡下巴,“把我的箱子給我放下!你怕萬嘉桂養不起他兒子呀?記着替我給鳳瑤捎句話,就說茉喜把小賴子交給她了,讓她早早地教小賴子讀書識字,別讓他像我似的,大字不識一個!聽見沒有?”

小武慢慢睜圓了狹長的眼睛,“你、你不走?”

茉喜也一瞪眼睛,“我想走就走,不想走就不走!”

小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下一秒,他扭頭狂奔進了院內,且跑且喊:“司令!幹爹!她說她不走!她不走了!”

仿佛是在一瞬間裏,陳文德如風一般,已經大踏步地從屋內走到了院外。手指夾着小半截香煙,他很狐疑地上下審視了茉喜,同時問道:“你搗什麽鬼?”

茉喜把雙臂環抱到胸前,轉身對着陳文德一仰臉,“你說萬嘉桂向你讨要過我,這話是真的吧?”

陳文德一點頭,緊接着又一抖手,因為香煙竟在不知不覺之間燒到了手指,“真。”

茉喜扭頭望着遠方天空,微微地眯了眼睛一笑,“好,有他這句話就夠了。算我沒看走眼,我就知道他不是無情無義的人。”

陳文德下意識地撚着燒紅了的手指,依然疑惑地盯着她,“孩子走,你不走?”

茉喜收回目光望向他,理直氣壯地答道:“對,不走了。這裏放着正經太太不當,頂風冒雪地跑去給人做小老婆,我賤哪?”

陳文德對着她一挑濃眉,“我這邊可是要完蛋,你跟了我未必會有好果子吃。”

“放心吧。等你窮了,我自然要給你演一場卷包會,用不着你心疼我。”

陳文德聽到這裏,撲哧笑了,一邊笑一邊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小武,他喃喃地罵了一句,然後轉向前方一招手,“把你那崽子也留下吧。大不了我捏着鼻子,給他當一輩子老子就是了!”

茉喜轉身走到馬車前,對着車簾子伸出了一只手。仿佛想要掀開簾子一般,她的動作停了一瞬,随即卻是合攏手指攥了拳頭,慢慢地收回了手。

“給我兒子當老子,你也配!”她依然牙尖嘴利,只是聲音越來越弱,“我這兒子可不是凡人,命大着呢,将來肯定有福氣。我不能讓他……”

話到這裏,沒了下文。

兒子不是凡人,所以她不能讓他留下來給個活土匪當兒子,尤其是這活土匪正在走下坡路,過了今天,還不知道明天是死是生。她可以跟着活土匪混下去,混好混壞她都能忍受,都能湊合,但是她不能耽誤了兒子的前程。

她得把兒子送到萬嘉桂那裏去,萬嘉桂的未婚妻是鳳瑤,有鳳瑤在,兒子即便沒了娘,也不會太可憐。

這樣一來,萬物歸位、各得其所、天下太平。萬嘉桂可以和鳳瑤做清清靜靜的小夫妻;兒子也有了體面的父母家庭;至于她自己——自己沒關系,世界這樣大,男人這樣多,總有她的立足地。

在一小隊騎兵的護衛下,大馬車上了路。

茉喜攥着拳頭站在院門口,眼望着馬車越走越遠。及至遠到了一定的程度,她忽然向前邁了一步,因為感覺自己剛聽到了小賴子的哭聲。

但她也只邁了一步。

一只大手從天而降,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陳文德在後方發了話,“後悔了?後悔了可以追,我不攔着你。”

茉喜搖了搖頭,聲音打了戰,“不後悔。”

“想清楚了?”

茉喜慢慢地回了頭,直視着陳文德的眼睛答道:“我年紀小,可我不糊塗。”

說到這裏,她含着淚光展顏一笑,“那次我鬧肚子疼,你就不該管我,你不管我,我也死不了;你這一管,反倒是害了我。往後你要真是上了山,我也得跟你一起當土匪了。”

陳文德眨巴着眼睛對她察言觀色,不知怎的,神情竟然有些惶恐,“茉喜,你——”他用食指向她一點,“對我——”又用手指一戳自己的胸膛,“有感情?”

茉喜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然後正色答道:“其實我是看上武治平了。”

陳文德虛張聲勢高高擡手,照着她的腦袋輕輕扇了一巴掌,然後俯身攔腰一把抱起了她。原地滴溜溜地連轉了幾個圈,他暈頭轉向地撒腿跑回了院子裏。

茉喜在天旋地轉之中閉了眼睛,心裏空落落的,因為沒了小賴子。她想這可真是有意思,懷小賴子的時候煩死了他,煩得隔着肚皮對他天天罵;可是後來不知從何時開始,又愛死了小賴子,小賴子打個呵欠皺皺眉,在她眼裏都是戲。

忽然地,她想起了自己的娘。

于是她飛快地又釋然了。她娘是個苦出身的戲子,她自己也是個苦出身的丫頭,但她的兒子不會再苦了。她快刀斬亂麻,斬出了個小小的萬家大少爺!這疾病一樣的苦命,遺傳到她這一輩為止了。

陳文德把茉喜抱到了桌子上。等茉喜垂下兩條腿坐穩當了,他站在她的面前,握着她的肩膀向她微笑,笑得癡癡傻傻,眉宇之間,竟然生出了幾分少年式的稚氣。

茉喜和他對視了良久,心中疼痛,疼兒子,也疼他。這惡棍,要惡就該惡到底、讓她恨;可這惡棍真是壞到了家,竟然偏偏不讓她如意!

笑着笑着,陳文德忽然收斂笑容,放開茉喜走到屋角,從衣帽架上摘了手槍皮套往身上系,茉喜見狀,不由得問道:“幹什麽去?”

陳文德手腳忙碌得飛快,整個人像是剛吃了大補丸,灰白色的頭發梢上都帶着精神,“我不能坐在家裏等死,你留下來等我的消息,我出去一趟,頂得住就頂,頂不住,我就撤。”

茉喜晃蕩着兩只腳,大聲囑咐道:“槍炮無眼,你多小心!”

陳文德擡頭對她一擠眼睛,“放心,我舍不得死!”

然後把一頂軍帽扣在頭上,他轉身直沖門外,在出門之前回了頭,他姿勢滑稽地向茉喜又做了個飛吻,同時壓低聲音笑道:“小姑娘,謝謝你!”

茉喜似笑非笑地向前一踢腿,“滾你的蛋吧!”

陳文德歡天喜地地真滾了,而茉喜孤零零地坐在桌子上,看看窗外的天,再看看窗內的地,看到最後,她冰涼地嘆了一口氣。将胳膊環抱在胸前,她慢慢地自己摟了自己。身體細條條的,肚子空癟癟的,她忽然心頭一陣恍惚,不能相信自己曾經孕育出了一條小生命,也不能相信自己還不到十七歲,已經有過了兩個男人,并且這後一個男人還是個刀頭舔血的大亡命徒。

親人一樣的、又是母親又是姐姐、以為永遠也不會分開的鳳瑤,也和她徹底地分開了。

茉喜又蕩了蕩兩只腳,心中有種又空又冷的痛,然而能夠忍。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兩天之後,也就是西歷元旦這一天的中午,小武回來了。

他回來的時候,陳文德并不在家,所以他直接過來面見了茉喜。兩天不見,茉喜依舊花枝招展地打扮着,脂粉塗得噴香,眉毛扯得細勻,只是兩邊嘴角一邊鼓着一個大火泡,太陽穴也生了幾個紅疙瘩,是個上了火的病容。跷着二郎腿坐在堂屋正中央的太師椅上,她派頭不小地問小武:“送到了?”

小武垂手站在門前,見茉喜噴雲吐霧,把生育過後就自動斷了的煙瘾又撿了起來。一只纖秀的腳套了白襪子綠繡鞋,随着她的二郎腿不停地晃,真堪稱是站沒站相、坐沒坐相。

“送到了,白家大小姐我也看見了,你讓我傳給她的話,我也都傳了。”

茉喜垂下眼簾,盯着細長煙卷的橙紅火頭問道:“她……她怎麽樣?”

小武面無表情地看着她,“誰怎麽樣?”

茉喜下意識地又吸了一口煙,“她……鳳瑤現在是胖還是瘦?是黑還是白?頭發是長還是短?穿的是什麽衣服?好看不好看?”

小武平靜地作了回答:“白家大小姐,我覺得,應該算瘦,和你一樣白,短頭發,像女學生似的,穿青襖黑裙子,沒你好看。”

茉喜放下了腿,坐正了身體,有些緊張地擡眼望向了小武,“萬嘉桂呢?”

小武不以為然地垂了眼,但是語氣鎮定,毫無變化,“他見了孩子,吓了一跳。”

茉喜笑了,是很寬容的笑,“問我了嗎?”

小武答道:“問了,問你怎麽不回去。我說你自願留下來陪伴司令,他聽了,沒說信,也沒說不信,像是又吓了一跳。”說到這裏,他很罕見地嘴角一翹,嘲諷一般,竟然也笑了一下。

他都笑了,茉喜更是笑得雙目彎彎,“鳳瑤呢?她沒吓一跳?”

小武有氣無聲地哧哧發笑,笑出了一口很整齊的白牙齒,同時一貫挺拔的腰板微微向前彎了,他顯出了一點可疑的憊懶相,“她哭了,號啕大哭。”

茉喜扭開臉,自言自語地笑着咕哝:“哭什麽,沒出息!”

說完這話,她重新去看小武,卻發現方才變了形的小武居然在一瞬間又恢複了往昔形象。規規矩矩地站在屋子中央,他雙手下垂,面孔轉回了平日的冷淡寡白。

“哎!”她忽然轉移了話題,“你都給他當幹兒子了,他往後不能再讓你當勤務兵了吧?”

小武輕描淡寫地答道:“我本來就不是勤務兵。”

茉喜沒聽懂,“你不是勤務兵是什麽?”

小武背過手,看着茉喜輕聲答道:“家奴。”

然後他原地做了個向後轉,也不告辭,昂首挺胸地徑自走了出去。

茉喜盯着小武的背影,忽然發現他的确是不大像勤務兵。他的雙手經管着陳文德的金錢,他的雙眼看守着陳文德的女人,雖然也披着一身丘八皮,然而正如他方才所自稱的那樣,他更像個不聲不響的小管家。

并且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陰陽怪氣起來,也頗有陳文德之風。

慢悠悠地吸完了指間一支煙,茉喜約束了自己的思想,不許自己再去想舊人舊物舊時光。

與此同時,小武回了隔壁院子。

天冷,院子裏沒人,輕輕巧巧地跨過門檻進了院,他停下腳步,仰頭望天長出了一口氣。

茉喜不走,也不是他的,他不傻,他知道。只要陳文德在,她就絕不可能是他的。

但是得不到她,能和她朝夕相處也好,能看見她也好。

當天晚上,院子裏聽到了炮聲。

陳文德帶着一隊煙熏火燎的騎兵回了來,沒下馬,直接在院外吆吆喝喝地發號施令。茉喜拎着一包袱衣服跑了出來,在他的指揮下上了一匹棗紅大馬。在轟隆隆的炮火聲中,陳文德啞着嗓子吼道:“能不能跟上?跟不上就下來,上我的馬!”

茉喜把包袱随手扔給了地上一名小兵,然後一邊戴手套,一邊高聲答道:“我先騎一段路試試,不行再上你的馬!這回是要往哪兒跑哇?直接進山當土匪去?我那箱子呢?”

陳文德對着後方士兵一揮手,然後在寒風中直着喉嚨嘶吼:“箱子在小武手裏,不進山,跟緊了我,走!”

話音落下,他用力地咳嗽了一聲,然後擡頭,卻是在黑暗中對着茉喜一笑。茉喜從馬下小兵手裏接過了馬鞭子,甩手對他便是一鞭,“還有臉笑!”

說完這話,她一抖缰繩,用清亮的聲音喊道:“駕!”

在茉喜跟着陳文德快馬加鞭沖入夜色之時,百裏之外的鳳瑤笨拙地抱了小賴子,帶着哭腔對萬嘉桂說話:“別打了,冤冤相報何時了,陳文德并不是不可救藥的壞人,他畢竟把孩子送了回來。你把他逼到走投無路,難道不怕他傷害茉喜嗎?”

萬嘉桂不大敢面對自己的兒子,也不大敢面對此時此刻的鳳瑤。小賴子的存在讓他忽然思念起了茉喜,那感情也許不能再算是愛情了,但他的确是惦記着她,很慚愧地惦記着她。

“不是我想打!”他面紅耳赤,艱難地開了口,“軍令如山,我也是不得已。陳文德一貫殘暴狡詐,視他為眼中釘的人太多了,如今他終于現了頹勢,誰肯放虎歸山、由着他逃?縱是我肯,孟師長也不肯。前一個月孟師長正在觀望,所以不大管束我的行為;如今他觀望清楚了,要對陳文德斬草除根了,我若是膽敢違抗軍令,他會立刻用軍法處置了我。處置了我,換了別人當團長,還照樣是要對着陳文德開火。所以、所以……”

他壓低了聲音,“你放心,我會見機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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