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遠方的小武
鳳瑤坐在熱炕邊,癡癡地望着炕上的嬰兒出神。她不知道這男嬰的名字,想要問又無人可問,所以自作主張,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小喜。“小喜”“小喜”地喊了幾天之後,她又感覺這名字不甚莊重,所以把“喜”改成了“熙”。萬嘉桂看她對孩子憐惜,心內很喜悅,但是除卻喜悅,同時也另有其他情緒。那情緒不好言說,他只是覺得在鳳瑤心中,無論是茉喜,還是茉喜的孩子,都比自己的地位更高。
兩人相處到了如今,他還是只拉過鳳瑤的手。先前兩人盡管也是淡淡的,但因為他知道鳳瑤是自己板上釘釘的未婚妻,心裏有底,所以兩人之間縱是存着距離,他也不怕;可現在不一樣了,自從茉喜和他的私情大白于天下之後,鳳瑤就再沒和他談過兩人的婚姻問題。
對于自己的長子,他看不出好壞,他不肯承認自己并不愛他,但他的确是不大願意面對他。茉喜看兒子像萬嘉桂,萬嘉桂看兒子卻是更像茉喜——不是具體的像,是抽象的像,在那小嬰兒的臉上,他時常看到自己的眉目做出茉喜慣有的表情,非常恐怖,仿佛是老天爺特地造了這個嬰兒做人證,讓他逃不走賴不掉。
但他現在非常想逃想賴。
他想自己當初要是不愛茉喜就好了,一點都不愛就好了。
先前的小賴子、現在的小熙頗有一點“有奶就是娘”的意思。在新奶媽子懷裏吃了幾天的奶後,他開始對着新奶媽子和鳳瑤嘎嘎地笑。鳳瑤被他笑得手足無措,并且心裏有點迷糊,總不能相信這個小活物是茉喜生出來的。
然而她看小熙也像茉喜。這小東西有着茉喜的輪廓和茉喜的神情,雖然稚嫩得還不算個真正的人,但是說不準哪一下子,或者在他打呵欠的時候,或者在他噘嘴皺眉的時候,或者在他東張西望的時候,他眼中會有個小茉喜倏忽閃過。他甚至已經學會了察言觀色,在鳳瑤面前,他會特別嬌貴,特別能號啕,活魚一般地鬧着要鳳瑤抱。
鳳瑤沒抱過孩子,偶爾抱得他不舒服了,他敢揚起小手對着鳳瑤又抓又撓——對着親娘都不敢的,對着鳳瑤就敢了。
鳳瑤還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自己應該怎麽走。茉喜沒了,娘也沒了,身邊一個親近人也沒有,何去何從,她真是想不清楚。
想不清楚,她便慢慢想。
外面偶爾有了零星的鞭炮響,是新年要到了。
大年初一這天的清晨,茉喜站在一座小小的山頭上,迎着寒風看山看雪。她還花紅柳綠地穿戴着,然而從頭到腳沒有幾處幹淨地方。跟着陳文德連撤了許多天,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處,只知道山後那座小村莊,是自己暫時的家園。精致的服飾與飲食全沒有了,除了槍林彈雨之外,便是永遠不散的硝煙鮮血氣息。
但是她還是能忍。
昨天早上她随着軍隊進了村莊,終于得到熱水洗了頭發。水盆放在木頭凳子上,她彎了腰自己撩水洗,陳文德拿了一只水瓢,舀了熱水從她的後腦勺上往下澆,澆得很細致。兩個人都不說話,心裏也很平靜,是個老夫老妻的樣子。
不說話、平靜,但是也有數。陳文德知道,茉喜是在等着自己死。自己不死,她就不會走;自己不勝,她也不會走。他不記得自己曾經給過她什麽大恩惠,當初要放她和她那崽子走,也只是因為他實在是舍不得殺她——如果舍得,就真殺了。這麽好看的小娘們兒,他得不到,別人也別想要!
熱水澆到茉喜濕漉漉的黑頭發上,陳文德盯着她那一小塊後脖頸告訴她:“小姑娘,這輩子你算是栽在我手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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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起另一只手,他掐着手指頭算了算,然後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道:“五十歲之前,你是甭想當寡婦找野男人了。”
茉喜洗淨了油膩膩的頭發,舒服得直吸氣,“老不死的,這麽能活?”
陳文德放下水瓢抄起毛巾,起身展開毛巾包住了茉喜的腦袋,“原來,我想我活了三十多歲,吃過了大苦,也享過了大福,早死了也不冤。可現在,我改主意了。”
他饒有耐心地為茉喜擦幹頭發,“我有我的後路,你等着給我當孩子他娘吧。”
茉喜直起腰擡起手,隔着他的大手,捂住了毛巾揉搓腦袋,“後路?什麽後路?”
陳文德一笑,“先保密。”
茉喜一扭屁股,撞了他一下,“你就吹吧。”
陳文德到底是不是在吹牛,茉喜心裏沒有底。此刻站在小山頭上,她越看越遠,心裏有點想兒子——小賴子剛走那幾天,她真是巴心巴肝地想他,可是想過了一個月之後,她那思念便顯出了淡化的趨勢。小賴子成了一根刺,藏在心底深處,平時蟄伏不動,專挑夜深人靜的時候,冷不丁地紮她一下,一下紮出她的鮮血來。
迎着冷風打了個噴嚏,她轉身要往回走,然而剛剛把頭一扭,她便和小武打了照面。當即擡手捂了心口,她氣急敗壞地叫了起來:“不聲不響地往我身後站,你是鬼呀?”
小武在往大裏長,先前的孩子臉漸漸有了輪廓棱角,嘴唇下巴也透出了淡淡的一抹青,是遲到的胡須正在往外鑽。模樣變了,神情可沒變,依舊是滿臉的厭世——既厭世,也厭人,見了誰都愛答不理,“幹爹叫你回去吃飯。”
茉喜一甩皺巴巴的袖子,朝着山下邁了步,“大過年的,我懶得罵你。今天咱倆第一次見面,你怎麽就連句吉祥話都不會說?”
小武轉身跟上了她,先是沉默,沉默片刻之後開了口,“過年好。”
茉喜頭也不回地大聲答道:“黑皮牛耶!”
小武一愣,“什麽牛?”
茉喜越走越快,有了小跑的趨勢,“這是英國話,用英國話說過年好,就是黑皮牛耶!”
小武快步跟上了她,“你還會說英國話?”
“會不少呢!小姐是密斯,先生是密斯特,你好是哈喽,再見是古德拜。我是不識字,可我又沒聾,字我不會寫,話我還不會說呀?”
小武聽到這裏,忽然有些高興,想要追上茉喜再多說幾句,可前方忽然經過了一隊巡邏士兵。領隊的小軍官見了茉喜,立刻打了個立正,又是請安又是拜年。小武見狀,像迎頭被人潑了一盆冷水一般,立時就啞巴了,面孔也恢複了蒼白顏色。
茉喜沒理會小武,徑直地往村莊裏走。村莊是個小村莊,因為是位于幾座大山之間,所以簡直有了點與世隔絕的意思,村中最好的房屋也只是土坯房,被陳文德搶占着住了下來。好在這村莊裏頗有幾只雞鴨可吃,還不至于讓陳文德茹素,而除了雞鴨之外的豬牛之流,自然也難逃一死。
茉喜帶着小武進了門,見滿桌的肥雞大鴨子已經擺好,陳文德也坐到了首席,便自己走過去擰了一把毛巾擦擦手臉,同時聽得陳文德發了話,“小武別走,留下一起吃。”
此言一出,茉喜和小武都是一愣。而陳文德抄起筷子,在夾菜之前又補了一句,“茉喜,別擦了,你也趕緊過來,我有正經話要對你們說!”
陳文德一貫是不正經,如今忽然正經了一次,搞得茉喜很緊張。她挨着陳文德坐下了,對面是小武——小武在落座之前猶豫了一下,然後沒等陳文德再催促,他很明顯地把牙一咬,然後也坐下了。
陳文德往嘴裏送了一塊雞肉,邊嚼邊說:“這頓飯吃完,小武出趟遠門,去太原,給我拿點兒東西回來。”
小武一怔,随即輕聲反問道:“太原?”
陳文德順手給他夾了一筷子炒肉,又看着他的眼睛問道:“不會走丢了吧?”
小武茫然地搖了頭,“不能,我會找路。”
陳文德轉向前方,這回不看小武,也不看茉喜,只對着面前盤子裏的雞腿說話:“這些天,我也想了想将來的出路。我十七歲投軍,是靠着帶兵發達起來的,最興盛的時候,袁世凱封過我做将軍,雖說我這将軍就是個名字,不值錢,但畢竟是聽着挺威風,比沒有強。勝仗,我打過不少,敗仗更多,最慘的一次是那年在河南,差點讓人揍成了光杆司令,小武還記得吧?愁得我在河南哭了一場,把你給吓壞了,你那時候還是小孩兒呢。”
小武淡淡地笑了一下,仿佛是有點羞澀,“記得。”
陳文德嘆了口氣,繼續說道:“那一次,我挺過來了,不是我有本事,是我有運氣,我命大,硬是從河南逃回了河北。算一算,八年過去了,這回啊,我估摸着,我可能是沒那個好命了。”
說到這裏,他擡手一指茉喜,“本來我都打算好了,大不了我撤進山裏跟他們窮耗,我不出去,他們也抓不着我,耗一天算一天,耗到死算完。可我沒想到她能跟着我——我可能真是老了,想要個女人、想要個家了。再讓我像毛頭小子似的重打江山,我……”
他沉吟了一下,自己搖了搖頭,“我打不動了。”
扭頭又望向了小武,他把聲音壓低了些許,“我在太原一家錢莊裏存了一筆款子,我是什麽人,錢莊老板清楚得很,諒他沒膽子趁火打劫扣我的錢。你給我跑一趟,把那筆款子取回來,加上我手頭現有的,也能湊個幾十萬。有了這幾十萬,咱們三個找機會偷着一跑,不怕沒地方過好日子。”
說完這話,他扭頭對着茉喜笑了笑,“天津、上海,都有租界。我往租界裏一鑽,不信誰還敢跑到洋人的地盤上追殺我。到時候你安心在家裏當闊太太——”他擡手一拍小武的肩膀,“我再給小武說個漂亮媳婦。咱們兩家算一家,等你給我生兒育女了,小武就算他們的大哥!怎麽樣?”
茉喜露齒一笑,感覺陳文德這話說得有點不自然,籠絡小武籠絡得過了火,為了把這話鋒扳回來,她故意地一噘嘴,“就你這樣的,自己的老婆都是硬搶回來的,你還惦記着給小武做媒啊?你可歇着吧,要做也是我做!”然後她對着小武頗不客氣地笑道:“你快吃,吃完就走,拿了錢趕緊回來!咱們有了錢,就能到大地方開眼界見世面了!到時候我做一身露後背的洋裙子,你也弄一身西裝皮鞋,咱倆收拾漂亮了,一起看電影逛跳舞廳去!”話到這裏,她對着陳文德又一撇嘴,“不帶你個老梆子!除非你把你那一腦袋灰毛染成黑的!”
陳文德嘿嘿發笑,一邊笑一邊擡手摸了摸腦袋;小武也笑了,笑得有些茫然,但茫然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穩定,他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可以去和茉喜一起看電影逛跳舞廳,那感覺一定相當美妙,如夢一樣。
一頓飯吃完,陳文德拿了個信封交給小武,信封裏面裝的是他手寫的條子。
小武揣好信封,然後拿出他扮鬼的絕技,在衆人的眼皮底下,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而他剛剛消失了一天,大山之中便又響起了隆隆炮聲。
在越來越激烈的炮火聲中,陳文德清點了自己的隊伍,發現自己除了一個牙尖嘴利的小媳婦之外,只剩了兩三千士兵。軍官中有一半是他的死忠部下,另一半随時有可能投敵。春節過了,青黃不接的時節馬上到來,然而軍饷軍糧還完全沒有着落,子彈和炮彈也是完全匮乏。如果外界的圍攻再這樣持續下去的話,士兵們唯一的活路就是吃人。陳文德對于吃人一事倒是不很介意,問題是這村莊太小了,統共加起來也不過是二三十戶人家,着實是不夠部下們吃的。
心胸窄的人,此刻大概就要愁得上吊了,但陳文德先前已經大大地愁過了一場,此刻心中又藏了一條腳底抹油一走了之的秘策,所以吊兒郎當地抱着膀子往門口一站,他仰頭看看天低頭看看地,不但不唉聲嘆氣,反倒有點心曠神怡的意思。
他剛剛接到了萬嘉桂派人送來的一封信,信上的言辭很誠懇,是讓他舉起白旗,立刻向萬團投降。他這邊一投降,萬嘉桂那邊會立刻派人把他和茉喜保護起來。到時候若是有誰要向他窮追猛打,萬嘉桂也願意出面保證他的人身安全。等到風波過去,如果他下臺之後生活上有困難,萬嘉桂還願意每月給他六百塊生活費。
平心而論,這條件不可謂不優厚,但陳文德讀過信後,便将其燒成了一團灰燼,同時很不屑,心想我缺你那六百塊錢?老子威風的時候,你知道老子手裏攥過多少個六百?
但在把信燒成了灰燼之後,他把信上內容如實複述給了茉喜。說這話時,正是午夜時分,兩個人并肩躺在熱被窩裏,腦袋挨着腦袋。茉喜聽了他的話,神情很平靜,只說:“燒就燒了,可是你別表态,別拿話得罪他。萬一将來真要是窮了,他敢給,你就敢要。有錢人才要臉呢,沒錢人用不着要臉,有吃有喝才是真的。”
陳文德嘆了一口氣,“你就那麽看不起我?”
“屁話!”茉喜閉上眼睛,往溫暖的被窩深處鑽了鑽,“你當過司令當過将軍,我沒當過。往後咱倆過日子,你要面子,你往後退;我不要面子,我打頭陣。”
陳文德低低地笑出了聲音,“往後我要坐在家裏當老太爺了。”
茉喜打了個呵欠,“那可太好了,我還怕你出門招災惹禍呢。帶着幾十萬人打架都打不贏,你老太爺一個人出門,頂多再加一個小武,這要是鬧出了亂子,還不讓人把苦膽揍出來?”
陳文德在枕上扭臉看她,屋子裏只在窗臺上燃了一盞小油燈,一點微光依稀照出了他的輪廓,然而隐去了他的花白頭發。于是他在此刻便顯得特別年輕,連眼睛都是濕潤潤的黑白分明。對着茉喜抿嘴笑了,他笑得甜蜜羞澀,也像個大男孩子。
茉喜也側臉望着他,恍惚中把世間一切都忘到了身後,像第一次看到萬嘉桂時那樣,她的心在腔子裏輕快地跳動,氣血微微地上湧,湧出了她一張白裏透紅的臉。
“老太爺。”她輕聲說了話,氣息有點亂,語氣依然是一貫的戲谑,“沒看出來,你還是個雙眼皮。”
陳文德緩緩地一眨眼睛,向她展示了自己那一道內雙眼皮的痕跡,“看上我了?”
茉喜嗤之以鼻地扭頭一笑,笑過之後重新轉向陳文德,她臉上的笑容漸漸退了下去,“老陳,這一次咱們隐姓埋名地逃了,就算是重生一場。你往後不許再瘋瘋癫癫地胡鬧,要好好地跟我過日子。記住沒有?”
陳文德依舊美滋滋地對着她抿嘴笑,不是個認真領教的模樣。于是茉喜頓了頓,正色繼續說道:“我從小沒有爹娘,雖說也知道自己是個姑娘,長大了會嫁人,可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有一個家。那時候我喜歡萬嘉桂,只是喜歡他那個人,沒想過家的事情;後來跟了你,也是怕了你,又逃不掉,只好跟着你過一天算一天地混日子。但是現在,老陳,你聽着,我想和你成家,想和你好好地過日子!”
說到這裏,她欠身探頭直視了陳文德的眼睛,“別傻笑,聽懂了就點頭!”
陳文德收斂笑容,果真仰面朝天地對着茉喜點了頭,“我懂。茉喜,我都懂。”
然後他閉了眼睛,低聲說道:“茉喜,我十幾歲扛槍吃糧,到如今活了小半輩子,只幹了這一件事,也只會幹這一件事。現在讓我真丢了軍隊一個人走,我心裏發虛,我也害怕。”
茉喜擡手撫摸了他的面孔,“別怕,老陳,有我呢。我比你小了十七八歲,身體也好,膽子也大,心也寬。誰完了我也不能完,別說你有錢,你沒錢我也能給你找來飯吃!”
陳文德沉默着盯了茉喜,盯了良久,最後他蹙起兩道濃眉,眼睛裏忽然泛起了水光。嘴角顫動着向下撇了,出乎茉喜意料地,他竟是露出了一點隐隐的哭相。
“等我老了,你不能不要我。”他委委屈屈地出了聲,聲音帶着哭腔。
茉喜沒有笑,認認真真地點了頭,“放心,永遠要你。”
陳文德蹙出了眉心的深刻紋路,鼻孔翕動着,他仿佛随時都要哽咽,“我老了,過時了,天下大事,沒我的份了。錢,地盤,都沒我的份了。”
茉喜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理了他的短發,用溫柔的聲音說話:“有你的份,也沒見你活成什麽好樣子。成天破衣爛衫地到處跑,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像個要飯的似的,丢人現眼。”
陳文德翻身面對了茉喜,把臉貼上了她的胸脯。一秒鐘之後他擡起手,飛快地解開了茉喜的上衣紐扣,然後重新把臉埋到了她懷裏。長長地做了個深呼吸,他搖晃着腦袋,将潮濕的眼睛在茉喜胸前用力蹭了蹭。
茉喜摟着陳文德睡了一夜,一夜過後,陳文德恢複了常态。雙手叉腰站在風裏,他繼續上看天下看地,又暗暗地琢磨:“小武走到哪兒了?”
小武走了小半個月了,一直是沒音信。茉喜心裏有些打鼓,背地裏問陳文德:“他不會是帶着錢跑了吧?”
陳文德不大相信小武能夠對自己上演一出卷包會。這孩子是他看着長大的,對于他的品性,他早考察試探過許多次,若非知道他是個靠得住的,他當初也不敢讓他像個大丫頭似的看守茉喜。茉喜這小娘們兒天生一段風流态度,相貌風流,心也挺風流,陳文德愛她不假,但日後會不會被她戴上一頂綠帽子,他自己也一直是很存疑。
至于沒音信,其實倒也正常。他所在的這個小山村,幾乎就是與世隔絕,郵局是絕不會有,而小武這一趟是單槍匹馬地走長路,身邊也沒有保镖之流可以提早一步回來送信——他算計好了,他那筆財産,換成大洋會是頗有分量,所以他不要大洋,只要英鎊美元。外國鈔票輕飄飄的,然而比什麽都值錢。而別說小武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小夥子,就算他是個八九歲的孩子,一皮箱鈔票也絕累不着他。
他相信小武,也相信茉喜,除了這二位,他誰也不信。他怕小武的随從會起異心圖財害命,所以讓小武千裏走單騎。不起眼的小武帶着個不起眼的箱子,只要小武本人夠聰明,那走到天邊去也沒問題。
他是這麽想的,他的義子兼家奴武治平,也是這麽想的。
小武穿着一身半新不舊的學生裝,坐在一家小客棧的冷硬床上。這家客棧位于山西境內,他在這裏已經住了三天。一只風塵仆仆的舊皮箱立在牆角,和小武的學生裝配了套,讓他看起來正是一個寒素的、而又讀過幾天洋書、有點小見識的窮學生。對于這樣的窮學生,騙子偷兒都是懶得光顧的,如陳文德所料,他這個模樣,的确是讓他安全得很。
一雙眼睛盯着那只舊皮箱,他知道那裏頭的錢夠他吃一輩子安穩飯——一輩子都吃不完,還能留下幾口給兒孫,如果他有兒孫的話。
所以他就很猶豫,不知道自己是逃之夭夭另起爐竈,還是回到那個戰火紛飛的小山溝裏,繼續給陳文德當孝子賢孫。
其實給陳文德當孝子賢孫倒是沒什麽的,陳文德畢竟把他養育成了人,對他也絕對不算壞。可是,陳文德不該弄回來個茉喜當老婆。
小武現在有點看不得茉喜。不是說她變醜了,也不是說她性情壞讨人厭,他看不得茉喜,只因為茉喜是陳文德的,沒有他的份。
喜歡得要命,而又絕對得不到,世間還有比這更嚴酷的刑嗎?他又是絕不能和陳文德搶女人的——搶不過,也不敢搶、不能搶。
神情冷漠地注視着那只皮箱,他決定還是帶着錢回去,成全那一對男女。
但是,他要慢慢走,一路走,一路祈禱,祈禱槍炮有眼,讓陳文德痛快地死。他不死,他就要給他當一輩子義子;他老了,他還要像個真正兒子一樣,給他養老送終——沒完沒了,無止無休,定要耗盡他的一生光陰才罷!
養育之恩大過天,所以陳文德只有死,他才能得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