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陳文德! (1)

當第三道催戰的軍令發下來時,萬嘉桂避無可避,不得不對着陳文德開了火。

出發去前線督戰之前,他去見了鳳瑤,告訴鳳瑤:“你安生地在這裏等着吧,我心裏有數。陳文德一打白旗,不管別的隊伍怎麽樣,我一定會先接受他們的投降。只要他帶着茉喜一進我的地盤,我就能保證他們的安全。”

鳳瑤聽了這話,想了想,随即卻是請求道:“我……我能不能跟着你一起去?”

萬嘉桂一皺眉毛,随即很堅決地搖了頭,“你不要去,危險。”

鳳瑤慢慢地低聲說道:“我知道,我是女子,跟着你走,會有諸多不便,但是……但是我悄悄地跟着你走,到了前線,也只躲在屋子裏不露面,你權當沒有我這個人就好。你不是說這回陳文德是無路可逃了嗎?那麽,我想等茉喜回來時,能夠有個人陪陪她,安慰她。”

說到這裏,她忽然眼睛一亮,“對了,把小熙也帶上。無論如何,她見了孩子,一定是會高興的!”

這個念頭一生,她的腦子随之活絡了,“還要給她預備幾套衣服,打仗的地方,一定不會衛生,現在天氣又轉暖了——你什麽時候出發?現在去給她制衣服,應該還來得及吧?”

萬嘉桂沉默了片刻,末了對着鳳瑤一擡頭,“等把這一仗打完,你的孝也滿了,我們就回天津舉行婚禮吧。”

鳳瑤下意識地扭開了臉,“你應該娶茉喜。”

萬嘉桂苦笑了一下,“鳳瑤,我的心思,你不該不知道。如果茉喜願意跟着我,我會給她一個名分,也會好好地照顧她和小熙。但是娶妻,我只娶你。”

鳳瑤垂下眼簾,這一年她瘦了,端麗的白臉尖了下巴,顯出幾分輕輕巧巧的秀氣。

仿佛很艱難似的,她低聲開了口,“萬大哥,我總覺得,男女之情固然珍貴,但世間除了愛情,還有親情友情。既然稱得上一個‘情’字,便都是可愛惜的。你我雖然當初定的是娃娃親,但自從見了面之後,我們——”

說到這裏,她停了停,顯然是有些難為情,眼中泛起了一點淚光,她扭頭望向了窗外,“你的情意,我全知曉;可茉喜對我的情分,我又怎麽能就這樣一筆勾銷?我不知道她是自願留在那姓陳的身邊,還是受了脅迫、不敢不留。但在見到茉喜之前,請原諒我,不能給你答案。”

在萬嘉桂耳中,鳳瑤說什麽都是有理有節的,都讓他不能不從。至于茉喜——他如今越來越糊塗了,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正愛過她,一年不見,他幾乎記不清了她的面目。他仿佛只有在見到茉喜、而茉喜又是極其美麗的時候,他才會動心;茉喜一走,他心裏就沒她了。

“你也應該尊重我的感情。”他一字一句地、清清楚楚地說道,“我們相處已久,我是什麽樣的人,你也能夠看出個七八分。我的确是對茉喜負有責任,但婚姻乃是人生大事,我有我的主意和選擇,不能是你認為我應當怎樣,我便怎樣。還有,我不承認我欺淩逼迫了茉喜,那一夜的情形,我已經向你講述過了不止一次,你或許要說茉喜是年少無知,但我當時酩酊大醉,并不比年少無知的茉喜清醒許多,你若說我是心存歹意蓄謀已久,恕我不能同意。”

說到這裏,他又看了鳳瑤一眼,然後在轉身離去之前,低聲說道:“我會設法帶上你和小熙。我知道你很想念她,她大概也很想念你。見了面,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說這第一句話,有你和小熙在,大概雙方都能自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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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嘉桂的兵已經在山上前線就位了,萬嘉桂作為團長,因為種種不可言說的原因,雖然不願意去,但在軍令的催逼下,也還是姍姍地遲來了。鳳瑤抱着小熙,帶着個粗手大腳的奶媽子,悄悄地跟着他也上了山。山是荒山,略一起風便是飛沙走石。鳳瑤和奶媽子蜷縮在一輛運子彈的大馬車裏,車簾子放下來,她在暗中雙手合十,向上帝與佛菩薩祈禱,讓茉喜這次一定要回家來。茉喜一天不歸,她的心懸在半空中,便一天不能落實地。這個樣子的她,不要說去考慮婚姻大事,甚至連日子都過得恍恍惚惚、不成了日子。

三個團的人馬,居高臨下地包圍了陳文德所在的小村莊——本來應該是四個團,守住四方的出口,然而那第四個團近日不甚馴服,并不肯聽從孟師長的調動,留在駐地遲遲地不肯啓程。孟師長調不動它,孟師長的上峰将軍也調不動它,這第四個團裝備精良,團長頗有陳文德第二的意思,仿佛是孟師長這棵樹不夠他依靠的,他要另攀新高枝去了。

這個缺口,孟師長讓萬嘉桂派了一隊兵過去,馬馬虎虎地掩蓋一番。然而陳文德的眼睛如同刀子一般,立刻就發現這個方向火力薄弱,是個很好的突破口。暗暗地将殘軍重新布置了一番,他這天告訴茉喜:“你把頭發給我剪了。”

茉喜一聽就愣了,對着陳文德眨了半天大眼睛,而陳文德饒有耐心地又道:“頭發剪了,衣服也換一換,你打扮成個小兵模樣,從今天起晝夜跟着我——對了,還有個任務要給你,你收拾個包袱,包兩套便裝,你一套我一套,要素淨一點的顏色。記住,都要男裝。”

茉喜終于明白過來,壓低聲音問道:“我們還要喬裝呀?再說小武還沒回來呢,咱們要是走了,他上哪兒找咱們去啊?”

陳文德這些天一直不提小武,直到此刻聽了茉喜的話,他才露出了本色。愁眉苦臉地對着茉喜一笑,他無精打采地說道:“照理說,他該回來了。”

茉喜心中一寒,直接問道:“死了?逃了?還是被軍隊攔在山外,進不來了?”

陳文德皺着眉毛搖了搖頭,“不至于進不來,山上那幫人沒搞封鎖——這邊兒山路太亂,他們封鎖也封鎖不過來。就算白天不好走,他夜裏也能悄悄地摸回來。”

茉喜看着陳文德,陳文德不亂,于是她也不亂,只輕輕地埋怨道:“你還說他信得過呢,那咱們現在怎麽辦?”

陳文德的好處是心胸寬廣,幾乎偏于沒心沒肺,“手頭不是還有點兒存貨嗎?上次給你預備的箱子還在屋裏,把它拎上,也夠咱們花一陣子的了!”

“花沒了呢?”

“沒了再說!老子聰明得很,不怕弄不到錢花!快去剪頭發,剪完了就給我藏到屋裏去,不要出來亂晃。我再等小武兩天,兩天之後他要是還不回來,那咱們就找機會跑!這仗是真沒法打了,四面八方地一起架炮轟我,這是關門打狗嘛!”

茉喜橫了他一眼,“不如當初咱們早點走,你親自去太原拿錢!”

陳文德立刻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不行不行不行,我要是親自去了,錢莊的人就該看出我是真完蛋了。茉喜我告訴你,一個完了蛋的陳文德,從錢莊是拿不出一分錢的,只能留下一條命。”

“興許小武的命就讓人留下了呢!”

“應該不能。吃敗仗和完蛋不是一碼事,我吃敗仗大概是天下皆知了,但是山西人未必知道我快完蛋。敗軍之将也是将,買賣人哪敢得罪軍人?是吧?”

茉喜啞然無語,發現陳文德這人盡管看着瘋瘋癫癫,但心術是夠用的,如果他再少瘋癫一點,興許還能更有出息,也不至于要吃這一場大敗仗。不過老天有眼,他這樣的人若是出息大發了,他治下的老百姓可就要受苦了。這個道理,連茉喜都明白。

不甚情願地,茉喜剪了自己那一頭半長不短的頭發,剪得還挺好,又有劉海又有鬓角,正是攬鏡自照得意之時,陳文德進來了,先是看着她笑了半天,然後奪過她手中的剪子,咔嚓咔嚓給她添了幾剪刀,把她頭上那點俏皮模樣剪了個精光。

茉喜萬沒想到他三下五除二地給自己剪了個馬桶蓋子,登時氣得要叫,然而轉念一想,她又老老實實地閉了嘴——現在的确不是講漂亮的時候,既然想要女扮男裝,就得扮個徹底,否則弄個不男不女的樣子,反倒引人注目。

扯了一塊布裹了胸脯,她又套上了一身男子衣裳,粗粗一看,倒也的确是個少年的模樣,雖說禁不住旁人的細端詳,但是乍一看上去,還不至于立刻露餡。不大好意思地走到陳文德面前,她先只是笑,笑着笑着擡手捂了兩邊面頰,竟是露出了一點小兒女的羞澀姿态。陳文德見了,感覺很納罕,然而逗趣似的,他也擡手捂了臉,茉喜一扭肩膀,他也一扭肩膀。茉喜擡腳一踢他的小腿,他雙膝并攏向旁一蹦,幾乎有一點扭扭捏捏的意思。茉喜看不下去了,追着他打了一下,“惡心,少跟我裝這怪樣!”

陳文德站住了,對着茉喜低聲笑道:“好,聽你的,以後你讓我怎麽樣,我就怎麽樣。”

茉喜又給了他一拳頭,“煩人!”

這句話說完,她笑着扭開了臉。世上能有這麽個人完全地屬于她,可以由着她憐愛由着她欺負,她怎麽想怎麽感覺不可思議,同時又感覺對面的這個人很親,不但親,而且有點招人愛,頭發雖然白了一層,但當初也曾是個美男子,現在那眉目之間還留存着英俊的影子。萬嘉桂不是也得老嗎?萬嘉桂老了,不也就是這般模樣嗎?所以自己跟了他也不算吃虧,他有他的好處,自己也有自己的毛病,誰是完美無瑕的呢?

然而茉喜随即想出了答案:鳳瑤是完美無瑕的。

這個念頭剛一閃過,隆隆的炮聲就響起來了。

山間的村莊不大,但是村莊之外還有大片的荒地,四面八方的軍隊隔三岔五便架起大炮轟一陣,也不知道那炮兵都是從哪裏抓來的壯丁,一個個眼神不濟,居然轟得很沒準頭,村莊內的房屋是被炮彈炸平了一多半,可村莊外的荒地也被他們用亂炮轟成了麻子臉。一個團的人馬曾經企圖沖鋒而下,可是沖到半路,又被陳文德的士兵用機槍硬掃了回去。這個團倒是知難而退的,挨過一次掃射之後就再不來了,橫豎炮彈有的是,他們采取天女散花的方式,決定一直轟到山中再無活物為止。

陳文德離開了村莊,在一處最隐蔽的小山坳裏搭了個窩棚做指揮所——他想逃,可是戰事激烈,存餘的軍官們把他當成了主心骨,日夜總有人跟着他讨主意,他連蹲個茅坑都不得清閑。茉喜這回真是和他一條心了,守着兩只包袱,她除了吃喝拉撒之外,再不挪窩。陳文德給了她一把手槍,她随身帶着,也不嫌冷和沉。有時候陳文德被部下逼問得急了眼,在指揮所外大喊大罵,她通過一個充當窗戶的大窟窿向外望,看着陳文德那怒目金剛一般的姿态,不由得感覺無可奈何——這實在不是她心中理想的丈夫,可是沒她挑三揀四的餘地,陳文德就陳文德吧!陳文德對她好,她也對得起陳文德,這樣的情義,做夫妻就足夠了。

只是小武始終不回來,這讓她心中很忐忑。和陳文德一樣,她也不大相信小武是起了異心,但若說小武是死了,她也還是不能接受。

在茉喜和陳文德一起惦念小武以及小武手中的巨款之時,小武已經在山外露了面。

他在山西耽擱了一個禮拜,一個禮拜之後,他待不住了。

他想念茉喜,甚至也想念陳文德。無論陳文德死不死,他都要盡快地趕回去。陳文德沒死,那說明他武治平命不強,一生只能給他陳家當奴才,當奴才就當奴才,他認命。

陳文德死了,那他更得早回去,茉喜再厲害也是個小女人,而且是個沒什麽節操德行的小女人,陳文德一死,怕她不會掉過頭去找萬嘉桂?反正他們連孩子都養出來了,想要舊情重拾,真是太容易了。

小武覺得茉喜真是個玄妙的存在,茉喜沒來之前,他只是活着,活得無憂無慮、無欲無求;茉喜一來,他的憂慮欲求就都有了,喜、怒、憂、思、悲、恐、驚,也都有了。

都有了,人就長大了,回不去了。

在小武磕磕絆絆地向前走時,陳文德蹲在充當指揮所的窩棚裏,懷裏摟着茉喜。炮彈正在四周的山石地上爆炸開花,崩起來的石頭碴子和子彈也差不多,将窩棚打成個千瘡百孔。陳文德頭戴鋼盔,身披兩床棉被,像摟個小貓小狗似的,把茉喜緊緊地擁在了懷裏。

這個時候,他身邊只剩了幾十名衛士,另外還有大部隊,但是大部隊在距離此地三裏之外的一道山溝裏,正在架了機槍掃射要往下沖鋒的敵軍士兵。陳文德是個心狠的,明明自己馬上便要腳底抹油了,但是口中一點話風也不露,眼看着小兵們一茬一茬地給他上陣送死——就是要讓他們死,死得自自然然,讓任何人都不犯疑心,等到殺人的和被殺的一起覺出不對勁時,他老人家早帶着媳婦跑出十萬八千裏了。

十萬八千裏是誇張了點,不過翻過這幾座大山還是沒有問題的。他身體好,茉喜身體也好,兩個人都是結結實實的,能走能跑。想到茉喜的“結實”,陳文德忍不住低下頭,在隆隆炮聲中親了親她的頭頂——多好的一個小女人,又美又辣又懂事,永遠不給自己添麻煩,越是在緊要關頭,越能顯出她的頑強與利落。世上還有這麽好的太太了嗎?肯定沒有了。要是有,他會在前三十幾年一直打光棍?

茉喜蜷縮着蹲在他的懷裏,其實是很怕的,但是如她一貫的作風,她能忍。咬緊牙關閉了眼睛,她将一只冰涼的手搭上了陳文德的手背,手背粗得像老樹皮一樣,然而火熱。茉喜一邊汲取着他的熱量,一邊想等逃過了這一劫,自己非得弄點熱水香皂,好好搓搓他這只老手不可。

陳文德這個窩棚搭得很巧妙,他利用了一處凹陷入山的淺石坑,棚頂一半是石頭,一半是草席,他帶着茉喜往窩棚深處一縮,後背靠着石壁,倒是頗有安全感。盡管炮彈像流星一樣接二連三地砸上地面,但總不至于把山炸塌,活埋了他倆。茉喜閉眼低頭地忍了片刻,感覺地面震動得不是那樣厲害了,這才扭頭把嘴唇湊到陳文德耳邊,大聲問道:“開炮的是誰?是萬嘉桂嗎?”

陳文德幹脆利落地一搖頭,“不知道!不是他,也是他們那一派的人。”

茉喜很痛快地換了話題,“咱晚上走?”

陳文德依舊是幹脆利落,“晚上走!”

茉喜明知道在這震天撼地的炮聲之中,自己喊破嗓子也不會被人聽了去,但還是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晚上走……沒事吧?”

陳文德低下頭,在陰暗之中向她詭谲一笑,“我早把路線看好了,天黑之前我下令反攻,等到山上山下打亂套了,就是咱們走人的時候了!”

然後他把嘴唇貼上了茉喜的耳朵,“他們也怕我跑,一直盯着我呢。我不跑,他們認我做司令,我要是跑了,他們能綁了我去投降。”

茉喜知道陳文德口中的“他們”,乃是他手下僅存的那批軍官。那幫人對他的确是有忠心的,然而有忠心,沒前程,甚至很快也要沒命,所以他們也委屈,也怨恨,只有讓陳文德跟他們共存亡,他們心裏才能稍稍地舒服一點。将手臂長長地伸進一旁暗處,她不知從哪裏掏出了兩個大饅頭。撕下一塊向後一遞,她把饅頭喂進了陳文德的嘴裏。

和陳文德一樣,此刻的小武也在吃饅頭。

拎着整整一皮箱的鈔票,他坐在一棵老樹下,咽棉花似的咽饅頭。早春時節,地面冰雪消融,然而無花無草,沒有絲毫的綠意。他那一身舊襖褲和土地打成一片,他整個人都是土色。

這是他進山後的第二天,路沒走出多遠,然而遇到了好幾撥巡邏兵——他看見了兵,兵可沒看見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竟會那麽地不起眼。有一次他和幾名士兵幾乎走了個頂頭碰,可是靜悄悄地往一棵老樹後面一站,士兵們從老樹旁邊走過去,竟然硬是沒有發覺他。

人和土是一個顏色,土和樹皮是一個顏色,小武就這麽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路上連個野貓野狗都不招惹他。

他也聽見炮聲了,這麽密集的炮聲,他從軍十年,第一次聽。

從此地到陳文德的駐軍之處,如果讓他敞開了走,走個一天半夜也就到了,但他現在不敢“敞開了走”,他須得走一步瞧三瞧,并且不能走大路,只能鑽小道。小道上除了野獸,還遍布着捕捉野獸的機關陷阱,憑着這麽個走法走回去,要走多久?

小武自己也不知道。

将最後一口饅頭硬填進嘴裏,他默然起身,思想和表情似乎都被早春寒風凍住了,像個冷漠的鬼一樣,他又上了路,心中只有微微的一點火星在閃爍放熱,是他對陳文德的親情,和對茉喜的愛情。

親愛的兩個人啊!

天很快就黑了。

在天黑之前,陳文德披挂整齊地露了面。小兵們拼死拼活地打了幾天幾夜,命小的是早死了,命大的沒死,也全糊塗了。一個個的紅着眼睛,因為聽聞對方不接受自己的投降,所以全有些瘋狂,是拼着要和敵人同歸于盡的架勢。

陳文德就是要他們瘋狂。

他站在人前,斬釘截鐵地下了命令,茉喜躲在窩棚裏,卻是已經換上了一身破破爛爛的軍裝。除了軍裝之外,她雙手各拎着一個包袱,一個包袱極其重,包着金條與英鎊,另一個包袱也不算輕,是兩身便裝和兩雙好鞋。她早就和陳文德商量好了,等到晚上大戰一開,陳文德一回來,他們立刻就往外跑。趁着夜色進了山,他們馬上改頭換面,無需旁人接應,陳文德這些年走南闖北,沒有他走不通的道路。只要離了這一片是非之地,他們就安全了。找一列南下的火車一坐,南邊的大碼頭有的是,憑着手裏的黃金英鎊,先過他幾天好日子再說!

平心而論,這個前景絕不算糟,但前提是他們得活着逃出這一片大山。茉喜豎起兩只耳朵,靜靜傾聽着外界的動靜。炮聲又響起來了,不是朝自己這個方向打的,因為陳文德把大部隊集合到了村莊周圍,那一千多死剩下的小兵,是他給敵人預備的活靶子——一千多人,夠山上的炮兵轟一陣子的了,等這一千多人死絕,他陳某人應該是早帶着媳婦跑得無影無蹤了。

果然,山間那一片村莊谷地很快被大炮轟炸成了一片火海,而在一側高高的山脊上,萬嘉桂站在炮兵身後,舉着望遠鏡往戰場眺望,越是望,他的手越哆嗦!

他想那火海裏也許就有茉喜一個!

他不愛茉喜,或者說,他不是那麽地愛茉喜。但不愛歸不愛,他不能殺茉喜!旁人的隊伍,他管不了,但他自己的一團人馬,總能乖乖聽他的話。

單方面停戰是不行的,他知道自己這個團裏安插着孟師長的眼線,他若是敢在這個時候擅作主張,事後孟師長絕對饒不了他。不能公然停戰,明目張膽地打馬虎眼也不行,想要在這上面動手腳,他非得動腦子不可。

于是慢慢地放下望遠鏡,他把臉一板把眉毛一擰,在隆隆巨響之中忽然做了獅子吼:“混賬東西!炮是這麽打的嗎?”

近處的炮兵們吓了一跳,登時停手立正望向了他。

萬嘉桂面目猙獰地猛然擡手向遠方暗處一指,“是誰把你們訓練出來的?瞄準都不懂嗎?哪裏熱鬧就往哪裏打,你們當這是在逛廟會嗎?去!掉轉炮口,十點鐘方向,還有你們——給我瞄準正前方!讓陳文德的人無法往山上沖!”

十點鐘方向,在炮兵眼中,是一片漆黑,根本連個火把的光點都沒有,是不值得浪費炮彈的;至于正前方,遠遠地立着一面陡峭山坡,則是友團的地盤,直通通地把炮彈發出去,很有可能轟了友團的炮兵。不過下令的人乃是團座,他們也就沒有質疑的膽量和道理。炮筒子緩緩地轉動了,一名最伶俐的小兵将炮彈填入炮膛,然後惡狠狠地一扯繩子,開出了第一炮!

這一發炮彈一路尖嘯着飛成了一顆火流星,下一秒,它落在了茉喜所在的窩棚之前。在一聲山崩地裂般的巨響之中,滾燙氣浪劈面而至,沖得茉喜向後一飛,重重地撞上了堅硬石壁。

五髒六腑和地面一起震動了,茉喜落地之後咬緊牙關,瞪着眼睛半晌不動,雙手手指緊緊攥了,她還沒有放開手中的包袱。如此熬了片刻之後,她忽然喘息着張嘴呼出了一口氣,随着熱氣一起出來的,是一口甜腥的鮮血。

擡起袖子一抹口鼻,茉喜只感覺自己的心和肺像被震碎了似的,胸腹之內翻江倒海地痛。緊接着重新抓緊了兩只包袱,她搖晃着站起身,東倒西歪地想要往外跑。可她剛剛邁出了一步,距離窩棚門口不遠,又落了一枚炸彈。

窩棚經了方才的氣浪沖擊,已經是個半坍塌的狀态,如今再一次受了震動,茉喜只聽嘎巴一聲大響,竟是一根梁柱從中間折斷,帶着半片棚頂緩緩地傾了下來。慌忙把邁出的那一步收了回去,茉喜沒經過這樣的驚險,忽然不知道接下來的路應該怎樣走了!

而在第二枚炸彈爆炸之後,幾裏地外的陳文德留意到了窩棚附近驟然騰起的火光。一顆心猛地向下一沉,他一言不發地向後退了幾步,随即也不理會旁人,撒開兩條長腿就向窩棚方向跑了過去。

然而他跑出沒有幾步,便有軍官斜刺裏沖出來攔住了他,“司令,槍炮無眼,您一個人要往哪裏去?”

陳文德立時收住了腳步,看面前的軍官氣色不善,是冤無頭債無主的厲鬼模樣——大家都要被敵人捂在這山谷裏一鍋端了,他這個總司令不陪着大家一起死,還打算往哪裏跑?

心思飛快地一轉,陳文德不敢和這幫死到臨頭的家夥硬碰硬,于是拔出手槍對着前方一揮,他扯着大嗓門吼道:“這地方打得太狠了,讓隊伍往指揮部撤,能撤多少撤多少!”

說完這話,他一閃身繞過部下軍官,瘋了一般地繼續向前狂奔。這一刻,速度就是他和茉喜的命,他須得趕在第三發炮彈落下來之前,見到活的茉喜!

至于部下的尾随,至于他的計劃,他暫時全顧不得了!

陳文德跑,後方的軍官跟着他,也跑。士兵們見長官們忽然不聲不響地要撤退,出于本能地,也跟着他們跑。于是陳文德甩着一條大尾巴,從炮火紛飛的主戰場一路狂奔向了指揮部。

陳文德見慣了槍林彈雨,所以這個時候他是怕而不驚——本來他那一顆心像石頭蛋子似的又冷又硬,連怕都不大會的,可因為知道窩棚裏還藏着個茉喜,他便不由得不怕了。

他怕茉喜死。

他本無憐惜人命的軟心腸,可茉喜與衆不同。沒有茉喜,他一個光棍逃到天邊去了,又有什麽意思?平安無事地活到八十歲了,又有什麽趣味?他之所以絞盡腦汁地想要扔了軍隊走,完全是因為茉喜的誘惑——茉喜會給他一個家,又有女人又有孩子的家。他這些年什麽都有過了,唯獨沒有過家。

所以茉喜太重要了,茉喜無論如何不能死!

甩開大步貓了腰,他在夜色之中不看路也不看人,憑着直覺在崎岖的山石路上跳躍騰挪。今晚他沒穿馬靴也沒穿皮鞋,因為預謀着半夜逃跑,穿着布鞋更利落。腿上有勁,腳上輕松,他一路跑得比風還快,炮彈幾次三番地在他身邊落地開花,然而他一門心思地向前沖,沖過一團又一團的火光硝煙,居然始終是毫發無傷!

很快地,他的眼睛适應了黑暗環境,在滿天炮彈劃出的金色光影之中,他看清了窩棚的位置。

充作指揮所的窩棚已經坍塌得沒了門窗,然而最粗的一根梁柱還沒有倒,依然能夠撐起半片蘆席。蘆席成片地連綴着,本是用來苫蓋棚頂的,如今被炮彈碎片削成了七零八落,唯有梁柱挑着的那大半片還算完整,旗子一樣在氣浪與煙火之中飄動。陳文德把心提到了喉嚨口,一邊跑,一邊大聲吼道:“茉喜!我來了!”

窩棚廢墟之中伸出了個小腦袋,正是茉喜。茉喜到了這個時候,依然不放她那兩個包袱。陳文德的心提着,她的心一直也提着,如今見陳文德大步流星地奔過來了,她竟是驚喜得哭叫了一聲。随即連滾帶爬地從廢墟之中鑽了出來,她一手拎着一個包袱,尖錐錐地銳聲回應道:“老陳,我在這兒呢!”

她剛一露頭,陳文德就看清了她。這個時候就顧不得旁人的耳目了,他且跑且伸出了手,想要過去把茉喜拽出來,然後直接往遠了逃。橫豎現在隊伍已經徹底亂了,他穿得簡便,也正是個士兵的裝束。黑燈瞎火的人擠人,誰知道他是誰?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聽到頭頂傳來了一聲尖嘯般的巨響,吱溜溜地破空而來,直奔了茉喜的方向去。腳步滞澀了一秒鐘,随即他吶喊一聲,瘋了一樣沖向茉喜,一邊沖,他一邊撕心裂肺地狂喊:“跑!炮彈來了!快跑!”

在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中,茉喜怔怔地望着陳文德,看見他在對自己瘋狂地奔跑呼喊打手勢,可是一時間像怔住了似的,她竟完全不能領會他的意思。仿佛是在一剎那間,陳文德跑着跑着忽然向她縱身一躍。從天而降一般,他和那枚炮彈一起撲向了茉喜。

茉喜張着嘴,連一聲驚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便被陳文德嚴嚴實實地壓到了身下。與此同時,炮彈打在了窩棚依靠着的山崖石壁上,巨響之中火光與碎石轟然迸發,茉喜只感覺身下狠狠地一震,随即便失去了知覺。

茉喜覺得自己像是睡了一覺。

這一覺睡得迷迷糊糊,醒來時天還是黑的,暈頭轉向地跟着陳文德上了路,兩人一人拎着一個包袱,另外空着的手,便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茉喜深一腳淺一腳地跟着陳文德走,明明是連道路都看不清楚,然而不知為何,竟會是特別地心安,仿佛是漂泊多年,如今終于終身有靠。緊緊握着陳文德的大手,她忽然很想說幾句話:“哎,這回走了,你可得帶我多去幾個地方,讓我見見世面開開眼。北邊容不下你了,咱們這回肯定得去南方吧?上海怎麽樣?還有蘇杭二州,蘇杭是不是專出好綢緞?”

陳文德回了頭,夜很黑,然而茉喜能夠看清他的面孔。對着茉喜咧嘴一笑,他吊兒郎當地開了口,“真跟着我啊?”

茉喜不假思索地對着他一瞪眼睛,“屁話!不跟着你,我這是幹嗎呢?我有在荒山野嶺裏亂跑的瘾啊?”然後她快走幾步跟上了陳文德,“老陳,你少跟我擠眉弄眼的,最煩你有事沒事總胡鬧了。咱們還沒徹底安全呢,你鬧什麽鬧!”

陳文德轉向前方,鄭重其事地一點頭,“嗯,我知道了。”

茉喜跟着他繼續快走,心中有種新奇的得意,因為她要去新地方了,她有自己的男人了,再進一步講,她有家了。她的娘沒有家,但是她有。将來和陳文德再生幾個結結實實的好孩子,她不但能當娘,她的孩子們還會有個沒正經不着調的老爹——多好啊!多齊全啊!

可在這時,陳文德忽然停了腳步。

轉身站到了茉喜面前,他彎下腰,輕輕地放下了手中的包袱。居高臨下地垂了眼簾,他微微躬身,含笑凝視着茉喜,又擡起茉喜的手,低頭在那手背上輕輕吻了一下。

這是個冰涼的吻,幹燥而又柔軟。吻過之後擡起頭,他看着茉喜又是一笑,笑出了眼角淡淡的紋路。

“小姑娘,真漂亮。”他輕聲說話,“今年多大了?”

茉喜怔怔地盯着他,着了魔一般,同時心中湧出一股子熱辣辣的酸楚情緒,逼得她想流淚,“十七了。”

陳文德點了點頭,目光纏綿地向她微笑,“好,十七好,剛十七,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然後他就這樣笑微微地,緩緩松開了茉喜的手。

茉喜睜大眼睛看着他,看他高大的身影一點一點隐于夜色之中,猛然間回過了神,她慌忙對着他狠抓了一把,“老陳!你幹什麽去?”

可是,她這一把抓了個空。

她真急了,丢了包袱上前一步,張開雙臂要去抱他。在極度的悲恐之中,她哭着喊了一聲:“老陳!”

一聲過後,她驟然睜開了眼睛!

睜開眼睛之後,她并未看見光明。不光明,然而也不黑暗,有絲絲縷縷的光線穿過交叉層疊着的屍體,射入她的眼中。鼻子和嘴被冷硬的肩膀壓住了,眼角餘光掃到隐約的灰白短發,她知道這是陳文德的肩膀,陳文德保持着她記憶中最後的姿勢,用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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