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與君相決絕
鳳瑤是在後半夜下山來的。
那個時候炮火已經停息。最後一陣猛攻很有成績,停火之後山上諸軍等了良久,連一發流彈都沒有等來,山下靜悄悄的,只有火光點點,是大爆炸留下的餘焰,照耀着山谷中這一片無邊無際的修羅場。
仿佛是,一個活人都沒有了。
衆人都知道陳文德如今已經沒什麽油水,是個窮寇,所以并不急着下山去搶戰利品;唯有萬嘉桂別有心思。匆匆忙忙地帶了一隊衛士,他要下山往戰場上去,然而剛剛走出沒有幾步,他便被後方的鳳瑤叫住了。
鳳瑤要跟着他一起去,并且用一條小厚棉被包裹了小熙,要把小熙也抱着同行。萬嘉桂人在山上,已經嗅到了撲鼻子的血腥氣,所以堅決不肯讓鳳瑤跟着自己走,怕她真見了戰場上的恐怖場面,會受驚吓。
然而鳳瑤很和氣地、也很堅決地,抱着小熙跟上了他。
及至下了山,鳳瑤果然是被滿目的斷臂殘肢吓着了。
吓是吓在了心裏,她用棉被一角輕輕遮住了小熙的頭臉,咬緊牙關在冰雪血肉上走。萬嘉桂用一支步槍當手杖,一邊彎腰翻看着囫囵完整的屍首,一邊大聲地喊茉喜。喊着喊着,他的眼睛忽然一熱,心裏想不通,想不通當初那個膽大包天會爬牆的小丫頭,怎麽就會流落到了這個人間地獄來。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那一夜寧可憋死,也絕不會去碰茉喜。
他不愛她,可他願意給她當一輩子的大哥,若是大哥也做不成,那麽至少,他要讓她活潑潑地活下去,他要給她好吃,給她好穿,等她真長大成人了,再給她預備一份好嫁妝——他們之間,本來應該是這樣的,這樣才是對的!
主戰場的屍首最多,一具具支離破碎,讓人簡直無法計算數目。萬嘉桂發現了幾具軍官的屍體,全是面目全非的,讓人無法猜測他們的本來模樣。其中有兩具特別高大,非常像陳文德。萬嘉桂盯着那兩具屍體看了半天,看得呼吸都亂了,一顆心慌得跳亂了節奏。鳳瑤走到近前,也盯着那兩具屍體看,一雙眼睛睜得很大,直勾勾地傻看。
看過良久之後,鳳瑤面無表情地走開了,一邊走,一邊顫顫地喊:“茉喜,我來了!”
她又輕輕地拍了懷中的襁褓,“小熙,你哭一聲,母子連心,你哭她一定能聽到,你哭一聲。”
小熙果然哭了一聲,懶洋洋的,就只一聲。
鳳瑤是個不經風雨的人,平日裏見個死貓死狗死耗子都要受驚的,如今磕磕絆絆地走在死人堆裏,她帶着滿鞋滿襪滿裙擺的人血,卻像是見怪不怪了一般,麻木不仁地只是走。和陳文德的軍隊一起滅絕的,還有山谷中這一座與世隔絕的小村莊。偶爾見到了一個便裝打扮的村女屍首,她立刻三步兩步地跑過去,深深地彎了腰細看。一眼看過去,她也許會看到一張好臉,也許會看到半個腦袋,沒有準,但是無論看了什麽,她都不叫。
她是來找茉喜的,除了茉喜,其他的一切,美好也罷恐怖也罷,都和她沒有關系。一手托着厚襁褓中的小賴子,一手捂着襁褓一角遮擋了小賴子的頭臉,她在血腥的寒風中微微張了嘴,哽咽一般地喘息,口中暫時沒了聲音,只有心髒在劇烈地跳,每一跳都是一聲呼喚:“茉喜!茉喜!茉喜……”
忽然感覺身邊走來了人,她猛然扭頭,卻是看到了萬嘉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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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着萬嘉桂怔了怔,她轉向前方,自言自語般地喃喃說話:“怎麽會沒有呢?”
不等萬嘉桂回答,她繼續向前跌撞着走去。
而萬嘉桂呼吸着黎明之前最寒冷的早春空氣,并沒有回答的意思,因為心裏也在茫茫然地想:“怎麽會沒有呢?”
槍炮無眼,茉喜當然是可以“沒有”的。他們都知道,因為知道,所以萬萬不肯往這上面想。死生大事,不肯想,不敢想。
淩晨時分,鳳瑤踏着滿地凍硬了的屍首,一路走到了這最後一片戰場。
初春時節,就是早晚最冷,冷得像是重新入了冬。鳳瑤脫了外面的小襖,将小熙又包裹了一層。在淡青色的晨光之中,她像走迷路了似的,一臉懵懂地停在了一片鮮血凍凝成的冰上。把孩子往懷裏摟了摟,她像是沒主意了,也像是委屈了,輕輕地喚了一聲“茉喜”,随即提高聲音,又重重地再喚一聲:“茉喜!”
她沒看到在不遠處幾具冷硬了的屍首下,一只遍布鮮血塵土的小手猛地動了一下。
可是,就只動了那一下。
茉喜偏着臉,靜靜地凝望着鳳瑤,差一點就要呼喊出聲了,差一點就要掙紮着向她求救了。鳳瑤啊鳳瑤,一年沒見了!這個天氣你穿單衣,你是要活活凍死嗎?
但她終究還是沒叫也沒動,因為她随即又看到了萬嘉桂。
萬嘉桂穿着一身利落的戎裝,軍帽攥在手裏,露出淩亂烏黑的短發。茉喜靜靜地轉動眼珠望向了他,看他劍眉星目直鼻梁,是英雄好漢的身量配着戲臺小生的面孔,真英武、真漂亮!這樣的男子漢,誰能不喜歡?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一切可以推翻重來,茉喜想自己若是再一次初見萬嘉桂,大概也還是要對他一見鐘情,也還是要愛到歇斯底裏、走投無路。
而且,自己沒有愛錯人啊!這麽冷的天,可你看他,竟是急出了滿頭的熱汗。垂着雙手站在鳳瑤身邊,他揚起頭環顧四周,和茉喜一樣,他也沒主意了,他也委屈了,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一條線,他蹙起兩道濃眉,已經有了哭相。
茉喜躺在一摞缺胳膊少腿的殘屍之下,一雙眼睛望着他與她,像是死了的人,系着一縷魂魄不散,要用冷眼把世人看穿。從來沒有這樣心平氣和過,從來沒有這樣心滿意足過。這兩個人,她都愛;這兩個人,也都愛她。除了這兩個人,還有死了的陳文德,陳文德能用身體為她擋炮彈,這是拿命來愛她啊。
這麽多人都愛她,人間哪裏還有比這更大的福分?再也爬不起來都值了,立時死了都值了!
所以她不言不動,只用一雙眼睛定定地去看萬嘉桂和鳳瑤,還有,鳳瑤懷中的小賴子。
看一眼,是一眼,這三個人是她要印入眼中,刻到心裏,帶入墳墓的。愛他們,所以要離開他們,他和她都是一身一臉斯文莊嚴的富貴氣派,正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比翼雙飛、白頭偕老。
萬嘉桂站在鳳瑤身邊喘了一陣氣,然後俯身伸手,想要繼續翻檢屍首。然而經了黎明之前的低溫,血肉模糊的屍首竟是凍成了一片,硬得搬不動翻不得。與此同時,小熙興許是餓了,賴唧唧地開始啼哭。鳳瑤抱着他向前走了一步,走過之後又停了,心裏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個方向邁。低頭看看哭泣着的小熙,擡頭又望了望陰霾天空下連綿的青山,她回頭再去看萬嘉桂,可在扭頭的一瞬間裏,她忽然感覺周遭風景疾速流動,踉跄着慌忙伸手抓住了萬嘉桂,她面無血色地緊閉了眼睛。在她的世界裏,這一刻天也旋、地也轉。
萬嘉桂慌忙扶穩了她,又從她懷裏接過了小熙。小熙躺進他的臂彎中,大概知道他不是個溫柔的,審時度勢,當即抽泣着收了聲。而萬嘉桂低頭對鳳瑤說道:“找了半夜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鳳瑤沒說話,只是擡頭去望遠山,希望茉喜其實不在這裏,其實茉喜是在山那邊。
萬嘉桂使了點力氣,硬把鳳瑤架走了。不能再讓鳳瑤留下來了,他看鳳瑤的嘴唇和面頰一起失了血色,連瞳孔都沒了光彩。再讓她繼續找下去,他怕她的精神和身體都會支撐不住。
一手抱着小熙,一手扶着鳳瑤,他轉身踏上了來路。尾随而至的衛兵們見狀,也一起做了向後轉,跟着他們往山上營地去了。
茉喜注視着他們的背影,依然看他們是一對璧人。露在外面的那只手又試探着蜷了蜷手指,她很艱難地調動手臂,将那只手一點一點地收了回去。指尖觸碰到了陳文德腿上的軍褲,她輕輕地籲出了一口氣。
她愛他,也愛她,于是放手,成全他和她。
而身上這冷了的死了的男人,才是她的。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受了什麽傷,四肢百骸裏流動的都是冰水寒風,連動一根手指都要運出渾身力氣。透入眼中的光線越來越暗了,風聲也越來越急了,想必今天是個大陰天。疲憊地縮在陳文德身下,她靜等着風來雨來。
這一天所來的,非風非雨,而是一場罕見的春雪。
雪花潮濕沉重,鋪天蓋地、紛紛揚揚。士兵隊伍奉了萬嘉桂的命,想要再次下山搜尋茉喜,然而剛走到一半就走不得了。整個冬天都沒下過這樣大的雪,士兵們一腳踩下去,濕漉漉的厚雪會一直沒到他們的小腿。本來不算很崎岖的山路,如今因為有了雪,立刻濕滑到了不堪行走的地步。萬嘉桂一馬當先地打前鋒,結果一腳踏空了,順着結冰的雪坡滾了下去,這一下子摔得狠,等到士兵們手忙腳亂地溜下雪坡找到他時,他已經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動不得。待到士兵們千辛萬苦地把他擡回軍營時,鵝毛大雪也徹底掩埋了山谷中的戰場。
于是,一時間就再沒有人往那死地裏去了。
茉喜等着死,或者是因傷而死,或者是活活凍死,然而躺在松軟潮濕的大雪之中,她閉着眼睛躺了許久許久,卻是始終不死。
胸膛中僅存的一點熱量緩緩發散向了四肢百骸,她漸漸覺出了手腳傳來的刺痛——手腳痛,五髒六腑像被昨夜的巨響震碎了似的,也很痛。但是,她還能忍。
天色始終是暗的,從淩晨暗到了傍晚。春雪漸漸地停了,她的呼吸也漸漸地勻了,呼出的氣流從冷變成了暖,她的手指頭能動了,腳指頭也能動了。腸胃裏起了叽裏咕嚕的鳴叫,她餓了。
知道餓,這人就死不了了。
她推不動身上一層層的屍首,但是可以一點一點地擡起手,将手指順着屍首之間的縫隙向裏慢慢地伸。伸到最後,她用一條手臂擁抱了陳文德。
這個家夥,畜生一樣,魔王一樣,當初逼着她迫着她,搶她做了他的女人。但是此刻,茉喜回首往事,想起來的,只有他種種的好。
拼了命地收緊手臂,她最後擁抱了他一次。然後艱難地讓手掌向上挪,她沿着他的脊梁開始摸索,一直摸索到了他的後腦勺。
後腦勺是破碎了的,一塊石頭嵌在他凍硬了的腦漿子裏。
輕輕地,細細地,茉喜摸清楚了。她的手代替了她的眼,将陳文德從上至下地又看了一遍。
然後收回手伸向外面,她在周身刺骨的酸痛之中,開始向外尋找活路。手臂在柔軟的積雪下向前蠕動,她抓住了一塊突起的尖石。手指緩緩地收攏抓緊了,她咬緊牙關,開始喘息着向外蹭。
一寸一寸地,她向外探出了一側肩膀,又向外伸出了腦袋。極力昂頭頂開積雪,她在寒冷的暮色之中喘了幾口粗氣,然後屏住呼吸使出全力,手足并用地繼續向外掙紮着又蹭又爬。最後奮力撥開壓在脖子上的一條腿,她以手撐地,上半身終于得了自由。
昂起頭環顧了荒涼寒冷的四野,她忽然笑了一下。
都死了,只有她一個人還活着。真是能活,怎麽着都要活,死了都要活!抓起一把積雪填進嘴裏,她逼着自己往下咽。積雪帶着土與血的氣味,順着她的喉嚨冰涼地往下走,走到最後存進了腸胃。冰雪越涼,越是激出了她滿心的火。兩只手一起一落地向前刨,兩只腳也一先一後地向前爬。她張開冰涼的嘴唇,呼出灼熱的氣流。仿佛是一只死而複生的野獸,她呼哧呼哧喘出嗚咽一般的怪聲,忽然奮力向後蹬出一腳,她蹬掉了鞋,穿着襪子爬出了屍堆。
又連抓了兩把雪填進嘴裏,她顫巍巍地蹲起身,又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穿着襪子的兩只腳深深踩入雪中,她仰起臉,看到了遠方雪地上的小小人影。
那是個活動的人影,一步一步走得高擡腿深落步,在深雪之中連滾帶爬。朝着茉喜的方向停頓了一瞬間,人影随即繼續前行,一直走到了茉喜面前。
是小武!
小武沒戴帽子,滿頭滿臉都是雪,兩道眉毛和兩排睫毛也結了霜。春雪是凍不死人的,他一路走得熱氣騰騰。扛着包袱站在茉喜面前,他騰出一只手抹了把臉,抹去了滿面冰霜,抹出了一張通紅的新鮮面孔。看着剪了頭發換了男裝的茉喜,他先只是喘氣,等到把氣喘勻了,他直通通地開口問道:“他呢?”
茉喜張了嘴,發出一夜一日以來的第一聲,聲音嘶啞,結着寒冷的冰碴子,“死了。”
小武直直地盯着她,狹長的單眼皮下,黑眼珠子黑不見底,兩道光射出來,從他的眼中,射進她的眼中,“死了?”
茉喜姿态僵硬地擡手向旁一指,“死了。”
小武怔怔地轉了身,緊接着像如夢初醒一般,甩開包袱向前邁開大步,踢着積雪沖到了屍堆前方。彎腰伸手使了蠻力,他不管不顧地推開了上方幾具屍首,然後看到了趴伏在地的陳文德。望着陳文德的後腦勺,他雙膝一軟跪在雪中,扳着肩膀将陳文德翻了過來。
陳文德睜着眼睛,是死不瞑目。新日子就在眼前了,這個時候讓他死,他怎麽可能瞑目?兩條胳膊還保持着張開的姿勢,在被碎石擊碎頭顱的一瞬間,他剛好嚴密地護住了懷中的茉喜。
小武戰栗着伸出手,輕輕摩挲了陳文德的眼皮,摩挲了一下,陳文德不閉眼;摩挲了兩下,他依然不閉眼;于是小武把牙一咬把心一橫,捂住他的眼皮狠狠向下一揉一按!
然後以這捂眼的姿勢垂下頭,他的肩膀開始顫抖。還是回來晚了,還是錯過了。他氣息紊亂,瘋狂喘息,直到喘出哭腔,喘成哽咽。這是養他成人的人,死了。就這麽毫無預兆地,死了!
哽咽驟然激烈起來,激烈成了斷斷續續的號啕。捂着陳文德的眼睛慢慢仰起頭,小武淚流滿面地也閉了眼睛——死了,竟然死了!
然後,他的嘴角隐隐上翹,他的號啕漸漸變了節奏。
淚流滿面的哭相忽然變成了淚流滿面的笑顏。他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東倒西歪,老天爺竟是這樣地厚愛他啊,他的孝子做到頭了!上氣不接下氣地俯下身,他低頭和陳文德貼了貼臉,然後搖晃着爬起身,一邊狂笑一邊轉向了茉喜。
茉喜靜靜地看着他,沒有人指教她,可是在一剎那間,她忽然明白了小武的心思。明白了,但是不動心也不動情,只默默站着,等小武笑夠、笑完。
從來不失态的小武,偶爾失态一次,也非常短暫。
狂笑很快被他收斂成了微笑,是悲喜交加的微笑,非常克制,只笑在了嘴角眉梢上,喜是真的,悲也是真的。這樣的悲與這樣的喜一起夾攻了他,讓他幾近瘋狂,可是和茉喜一樣,他能挺住,他還能忍。
将地上的皮箱提起來放到茉喜面前,他簡單地吐出了一個字:“錢。”
茉喜一點頭,“嗯。”
小武直起腰,又說:“他死了,你跟我走吧。”
茉喜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不跟你走,從今往後,我不跟任何男人走。可是如果你願意,你可以跟我。”
小武也笑了一下,“好,我跟你。”
茉喜舉目望天,看天是黑的,雪是白的,烏雲邊緣有光,雲上仿佛馱了無盡的火。
“有沒有什麽好地方……”她輕聲開了口,“最新鮮、最熱鬧,能讓我忘了這裏的舊人、舊世界?”
小武想了想,随即反問道:“上海怎麽樣?”
茉喜轉動眼珠看向了他,聲音很輕很啞,然而字字句句非常清楚,“好,他本來也想去上海,他去不成了,我去!”
說完這話,她擡起手,用凍僵了的手指從領口中勾出一根絲縧。絲縧連着個小小的香荷包,小荷包裏藏着萬嘉桂留給她的小紙條,是她這幾年留不住扔不出的寶貝。攥住小荷包用力地向外一扯,她将舊絲縧生生地扯斷。低頭看了看掌中的小荷包,她緩緩地一眨眼睛,然後将手一撒,讓小荷包向下落入了雪中。
小武不理會她,自顧自地環顧四周,然後邁步走到了一具尚算完整的屍首跟前,彎腰伸手擡起對方一條腿,很利落地扒下了一只棉鞋。
将另一只棉鞋也扒下來,他拎着這雙鞋走回到茉喜面前。在大雪地上單膝跪下來,他低頭托起了茉喜的一只腳。一言不發地脫下了她腳上濕透了的襪子,他一甩袖子墊了手,用力擦了擦茉喜腳上的雪水冰碴,然後把棉鞋套到了她的赤腳上。
茉喜扶着他的肩膀,低頭看他給自己脫襪子穿棉鞋。第一個男人剛走了,第二個男人剛死了,第三個男人又來了。
男男女女,川流不息,好一場漫長艱難的戲。
天黑之後,戰場徹底地寂靜了。
戰場一角印了個黑圈,是新土被深翻了出來,又被重新填回了原位。
土下躺着陳文德。
這一年的春雪還沒有落盡,夜風一猛,雪花也随之變得更狂。新土上面很快覆蓋了新雪,新雪上面,很快又落了更新的雪。
于是在翌日雪停風歇的時候,萬嘉桂與鳳瑤再來,所見到的便是白茫茫一片潔淨天地。積雪随着屍首起起伏伏,是無數白茫茫的新墳。
無論他們怎麽找,無論小熙怎麽哭,戰場上都沒有茉喜的影子。萬嘉桂撒開人馬往四周山莊村鎮裏去尋覓,然而,依然沒有茉喜。
茉喜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消失得這樣幹淨,仿佛這個人間,她從未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