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華燈起

一九二九年三月,天津,萬公館。

新年的喜氣混合着新婚的喜氣,萬公館即便不張燈結彩,也像是喜氣洋洋地在一直過大節。鳳瑤今年滿了孝,被萬嘉桂用披紅挂綠的花汽車娶進了家門——如今這個時代,花轎是被淘汰了的,尤其這裏是天津衛的租界地,分外摩登,他敢把花轎擡出來,就有洋人敢站在街邊圍觀。

鳳瑤幾乎就是沒娘家的,雖然也有幾門親戚可以請過來充當娘家人,但終究是隔着一層。鳳瑤臉皮薄,也不好意思硬把人從北平接過來給自己撐場面。萬嘉桂想要替她出面聯絡一番,可是未等他真啓程,忽然天降一位大舅子,省了他許多的事。而這位大舅子不是旁人,正是當年不顧妹子死活、攜款私逃了的白家大少爺鵬琨。

鵬琨在外面浪蕩幾年,把手中財産花了個一幹二淨,風聞妹子這幾年不但沒有窮死,而且還成功地要嫁到萬家去了,他審時度勢,立刻以着兄長的身份出現,要送妹子出嫁。他是什麽貨色,萬嘉桂和鳳瑤心裏都清楚得很,然而因為此刻用得着他,所以鳳瑤暫時不提舊事,萬嘉桂對他也挺客氣。

新年前夕,在漂亮兄長的護送下,鳳瑤很風光地出嫁了。

她是個性情淡泊的人,新婚這天也依然是淡淡的。萬嘉桂沒什麽不好的,或者說,萬嘉桂實在是挺好的,然而她已經無法情熱如火地、像一位真正的新婚妻子那樣去愛他了。她相信自己能夠和他相敬如賓、白頭偕老,因為他們都是講道理的人,都有通情達理的可愛之處,這就夠了,夠他們一團和氣地過一輩子了。

她也知道萬嘉桂對自己是真有感情。為着這片感情,也為着小熙,她在可嫁可不嫁之間,選擇了嫁。

雖然她和萬嘉桂都不肯明說,但他們心如明鏡。茉喜應該是已經死了,小熙是她留下的唯一一點骨血。鳳瑤總記得自己初見茉喜時茉喜的可憐相,所以如果一定要另給小熙找個母親的話,那麽她願意親自上陣。

她也不信,命苦可以遺傳。

婚後,成為萬家大少奶奶的鳳瑤,日子過得很不錯。

萬老爺和萬太太并非壞人,只是過慣了安富尊榮的好日子,經不得、也不想經任何風浪。對于鳳瑤本人,他們一直是滿意的,所挑剔的只是鳳瑤曾經背負的巨債。既然如今鳳瑤依然是鳳瑤,巨債也已經無影無蹤,那他們改換面孔,對兒媳婦重新又笑嘻嘻地和氣起來。況且,他們扪心自問,也真是自覺着有短處——沒看出來,大兒子平日裏滿口嚷着要建功立業,仿佛已經超脫到了不近女色的程度,哪知道父母一眼沒留意,他竟弄了個私生兒子出來。這兒子和他越長越像,萬家老夫婦想抵賴都無法,又因這真是他們的親孫子,并且健康伶俐,所以讓他們把孩子打發出去,他們也舍不得。

這樣一個難題,放在其他人家裏,簡直就是無解的,可萬家老夫婦沒想到鳳瑤這樣好說話,居然真把小熙當成親兒子養。當然,他們畢竟是有些年紀的人,見多識廣,不肯輕易地放松,時刻提防着鳳瑤忽然回過味來,會把這孩子攆出萬家。

然而,老天保佑,鳳瑤仿佛是比較傻,一直沒有要回味的意思。

小熙有了大名,叫做萬紹熙,萬嘉桂是他的爹,鳳瑤是他的娘。兩三歲的小毛孩子,還不懂得為什麽他都這麽大了,他的娘卻是剛剛嫁給他爹。萬家老夫婦和萬家小夫婦商量過了,嚴禁家中上下再提小熙的身世。因為後娘難當,況且孩子若是知道了實情,哪怕他長到十八或者八十了,恐怕心裏也還是要難過別扭一下子的。至于将來的事情,比如小熙身為庶長子,日後和鳳瑤所生的嫡子嫡女如何相處等等,雖然在萬家老夫婦眼中還是一樁樁的大麻煩,但因麻煩尚未到眼前,所以他們決定暫時不去多想——當然,現在不想,将來也必定是要想的,因為小熙這孩子雖然目前只有這麽一丁點大,但是已經鬼精鬼靈的很不好管,等他長大成人,必定是個刺頭。萬家老夫婦很想知道刺頭的親娘是何等人物,但萬嘉桂不說,鳳瑤也不說。

兩三歲大的刺頭,每天活蹦亂跳的,身上已經完全沒有了早産兒的弱态。他的五官身體是萬嘉桂式的,神情舉止卻是茉喜式的,盡管他的腦海中早已沒了茉喜的痕跡。從早到晚地纏着鳳瑤,他非常會撒嬌,黑眼珠子一轉便是一個主意。有一陣子,他蹬鼻子上臉,一不滿意就對着鳳瑤連踢帶打,于是萬嘉桂虛張聲勢地把他摁住打了一頓屁股。這一頓屁股板子雖然是雷聲大雨點小,但是成功地吓住了他。他光着屁股逃進鳳瑤懷裏,號得驚天動地,而萬嘉桂站在地上,故意大聲地吼:“再讓我看見你讪臉,我就把你撕了喂鷹!”

鳳瑤感覺丈夫這話說得很沒水平,和吓唬孩子的老媽子差不多,但是當着孩子的面批評丈夫,顯然也不合乎教育學。所以抱着越來越重的小熙,她決定閉嘴不言——說了也沒有用,萬嘉桂這人盡管在大部分時間裏都是溫文爾雅,可是說不準什麽時候,他冷不丁地露出另一番面目,會是個罵罵咧咧的兵痞子。好在鳳瑤曾經有過那樣的父親和那樣的哥哥,也算是經過見過的人,所以對待兩面派的丈夫,她很能包容,至多是腹诽兩句,也不會讓萬嘉桂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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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萬嘉桂就很滿意——有妻如此,夫複何求?

到了這一年的九月,鳳瑤也有了身孕。

她顯懷顯得早,剛四個月的身孕,肚子就已經将外面長衣撐得緊繃繃,倒像旁人五六個月的身體。肚子大,其他方面的反應也強烈,她本是每日晚睡早起,勤勤謹謹地恪守兒媳婦的規矩與職責,然而如今挺着個尺寸與日俱增的大肚皮,她終于是勤謹不動了。懶洋洋地窩在她的屋子裏,她終日只是走走坐坐。萬嘉桂雖然軍務繁忙,但每天必定早早回家,不許她亂走亂動,生怕她傷了胎氣和身體。

他一味地對鳳瑤好,鳳瑤那心思也便一日一日地有了變化。她對茉喜再有感情,茉喜也是離去的人了,人死不能複生,她帶着小熙過日子,畢竟還是得向前看。而萬嘉桂對自己一片火熱心腸,自己一味地只是冷淡,似乎也不像話。況且和自家的父親兄長相比,萬嘉桂如論如何都要算是一等一的好丈夫,自己既然定了主意要和他共度一生,那就應該拿出真心實意來。至于隔閡與芥蒂,若是不能立刻抛開放下,那麽就慢慢地抛、慢慢地放,時間久了,她相信他們會成為一對心心相印的好夫妻。

思想一變,鳳瑤漸漸地就感到了幸福。唯獨讓她不幸福的家夥,乃是小熙。強打精神坐在床上,她拿着一本識字畫報,一頁一頁地翻着教他認字,也不求他學個成績出來,只是想讓他多和文字打打照面,将來當真到了求學的年紀,也不至于見了書本便厭煩。哪知有其母便有其子,小熙像是上輩子和書本有仇一般,甭管畫報印刷得有多麽鮮豔,上面的圖片描繪得有多麽生動,他看着那些山石人土,像看着大街上的過路人一樣,一點感情和興趣也沒有,一張嘴倒是熱鬧得很,從早到晚總有話說。

這天下午他吃了一肚子點心,精力很旺盛地坐到鳳瑤的大腿上,開始哩哩啰啰地長篇大論,“媽,肚肚又大了。”

鳳瑤用手帕去擦他汗濕了的額發,“媽媽的肚子裏藏着個小寶寶呢。”

“媽,我肚肚也大了,我是不是也藏小寶寶了?”

鳳瑤忍笑摁住他的小手,不讓他掀褂子露肚皮,“你肚子大,是因為你剛吃了點心。”

“媽,他們說,等天氣冷了,你就要生個新小孩兒了。有了新小孩兒,你還要我嗎?”

鳳瑤聽了這話,心中一動,慌忙問道:“誰說媽媽不要你了?你是媽媽的寶貝,媽媽不要你要誰去?”

小熙向前一撲,撲到鳳瑤的胸前亂掏亂摸,“他們說的,他們說有了小弟弟,你就要疼小弟弟了。”

鳳瑤沒奶過孩子,而小熙仿佛吃奶沒吃足一樣,總是愛對着她的胸脯使勁。鳳瑤被他掏摸了個哭笑不得,只好攥住他的兩只小手,含笑答道:“小弟弟要疼,大哥哥也要疼。”

小熙打了個呵欠,忽然又轉移了話題,“媽,新小孩兒從哪兒出來呀?是從肚臍眼嗎?”

鳳瑤被小熙問了個啞口無言,正在她開動腦筋思索答案之時,救星來到,乃是家裏的一個大丫頭。大丫頭掀了簾子,規規矩矩地低聲笑道:“少奶奶,外頭來人送了個禮品匣子,說是給孫少爺的。”

鳳瑤愣了愣,随即轉向小熙笑了,“有人給小熙送禮了,走,咱們瞧瞧去!”

小熙從鳳瑤的腿上溜了下來,興致勃勃。鳳瑤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扶着身邊的桌沿站起身,也是興致勃勃。自從嫁到萬家之後,她漸漸地把先前的體面朋友們重新聯絡了起來。幾年不見,她那些摩登的女同學們也大多嫁為人婦,成了和她一樣的時髦少奶奶,故友見面,依然是很有話談。其中有一位何頌齡女士,如今也居住在天津,和鳳瑤來往最密。何女士心靈手巧,在興致好的時候,會親手做些女紅之類的小活計,當成禮物送人。早在幾個月前,她便誇下海口,要按照新花樣,用羊毛線給小熙編織一件毛線衫,鳳瑤知道她是個富貴閑人的性情,偶爾動手也不過是心血來潮,故而聽了這話,也不相信。哪知道如今忽然來了個送禮的人,可見這位老友并未食言,竟是當真将毛線衣制成了。

鳳瑤領着小熙要往外走,然而剛剛走到門口,伶俐的老媽子便已經将禮品匣子端了進來。鳳瑤見這匣子披紅挂綠地系了個大蝴蝶結,就忍不住又要笑,心想何頌齡這是在搞什麽鬼?匣子外頭修飾得這樣大俗,難不成匣子裏面藏着個大雅?

于是讓老媽子把匣子放到桌子上,她慢條斯理地解開蝴蝶結,又輕輕地推開了匣蓋。

下一秒,她愣住了。

匣子裏墊着一層紅色錦緞,錦緞之上并不是毛線衣,而是一只明晃晃沉甸甸的大金鎖!

鳳瑤緊盯着金鎖,預感像水一樣從心中沉重地溢開來,蓄成河蓄成海,沒頂一般地淹沒了她。她一時間說不清這水是冷是熱,單是想起了《詩經》中的幾句話:“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這幾句話講的是情人故事,她與那人不是情人,但同情人一般,一樣地有情。她在那屍山血海修羅場中苦苦地尋覓過她,然而,“女子不來”。

她不來,她也沒有做成尾生。她一直以為她是死了,所以安安生生地撫養稚子,安安生生地嫁為人婦。直到此時,直到此刻。

伸手從匣子裏拿起沉重的金鎖,她将金鎖翻過來托在掌心上,看清了金鎖背面錾着的一排細密小字,不是言不是語,不是名不是姓,是個三年前的冬季,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日期。

鳳瑤想自己若是沒有猜錯,這應該是小熙的生日。當初那隊士兵來得倉促,只丢下了個小小的孩子,而她惶惶然的,竟然也沒有問過孩子的生辰八字。

她不知道,但是茉喜知道,茉喜不但知道,茉喜還知道她的不知道。茉喜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告知她,讓那孩子在她面前,再無半分秘密。

這樣,他們便一個是親娘,一個是親兒,水濃勝血,再無嫌隙。

鳳瑤托着金鎖,一時間像失了魂魄一般,怔怔地低頭對着它出神。而小熙看她像是被手中的玩意魇住了似的,便好奇地踮了腳,拉扯着她的裙子也要伸頭去看熱鬧。鳳瑤沒有留意他,于是他急了,揚起一只小手去打她的手,又嗓門不小地喊道:“媽,給我看!”

鳳瑤聽了小熙的呼喚,這才慢慢地回了神。彎下腰将手中的金鎖送到小熙面前,她想笑,可是一顆心在腔子裏跳得激烈,怦怦怦怦,如神佛降臨她的世界,天地要起六種震動,震得她氣息混亂、笑容破碎,“看,是這個……”她用顫抖的手指去理金鎖垂下的大紅璎珞,“你看看,好不好看?”

小熙見了個黃燦燦的大金疙瘩,用手摸了摸,見它果然是個大金疙瘩,便不感興趣地搖了頭,“不好看,媽,咱不玩這個,你帶我出門,咱去公園看魚,大鯉魚!”

鳳瑤哆嗦着把金鎖放回了匣子裏,恍恍惚惚地垂手撫摸了小熙的短頭發。不言不語地又出了片刻的神,随即她如夢初醒一般,隔着簾子下了命令,“玉蘭,去給大少爺打電話,說我找他有急事,讓他馬上回家!”

大丫頭在簾子外答應了一聲,緊接着快步跑了。

一個時辰之後,萬嘉桂匆匆地趕回了家。見了鳳瑤手中的金鎖,他有些慌,是驚喜的慌,驚大過于喜。因為這個家裏實在是沒有茉喜的位置,可抛卻現實的問題不談,他也的确希望茉喜還活着,那樣鮮豔熱烈的一條性命,不該就那麽冷冷清清地死。

那是個要興風作浪的主兒,萬嘉桂願意做一名旁觀者,看她缤紛缭亂地度過一生,如果亂大發了,也沒關系,他和鳳瑤會去救她。

就是這樣,他對茉喜的心,就是這樣。

萬嘉桂開始追查這塊金鎖的來歷,然而誰也說不出它的來歷。禮品匣子是看門的老仆送進來的,而據老仆說,送匣子的人乃是個面生的半大孩子,半大孩子送完匣子就走了,連一杯熱茶和一句回話都沒有等。而天津衛這樣大,萬嘉桂又到哪裏去找一個陌生孩子?

萬嘉桂很失望,可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失望也得忍着。在另一方面,鳳瑤雖然也失望,可失望之餘,更有希望。

“她不是絕情的人。”在私底下,鳳瑤告訴萬嘉桂,“我不信她會真的一去不複返。等着看吧,她遲早會再露面。”

說過這話的一個禮拜之後,鳳瑤和何頌齡傍晚無事,結伴去看電影,然後趁着夜色未濃,又一起逛了百貨公司。鳳瑤看中了一只金質小發卡,發卡是個蝴蝶的形狀,碎鑽拼出兩片璀璨的蝴蝶翅膀,一步一顫。鳳瑤買了一對,何頌齡見狀,便是忍不住笑道:“這東西戴一個是俏皮,戴兩個成什麽了?滿頭都是蝴蝶?”

鳳瑤笑着不言語,的确,這東西亮閃閃的奪人眼目,的确是沒有戴滿頭的道理,所以那另一個,是留給茉喜的。她想好了,這發卡的樣式不會過時,明天戴,或者明年戴,都很合适。

鳳瑤不知道,她和茉喜心有靈犀,在千裏之外,茉喜的頭上,的确也栖息着這樣一只寶光閃爍的小蝴蝶。

小蝴蝶亮晶晶的,停落在耳後烏油油的發卷之上,和同樣閃爍着的耳環項鏈配了套。黑發卷曲蓬松得一絲不亂,很利落地齊了耳朵,是經過了白俄理發匠的妙手。坐在一九二九年最新款的林肯汽車中,茉喜仰起臉微眯了眼睛,看車窗外的霓虹燈光閃爍變換,是人間的七彩流星。這是她到上海的第三年,有備而來,伺機而動,她單槍匹馬地建造了一個小世界,由她為王的小世界。

汽車穿行于繁華午夜,把她從她的公館送入各色花花世界。她終于有家了,自己的家,唐公館。她沒姓白,沒姓萬,沒姓陳,也沒姓武。兜兜轉轉的若幹年,她最終恢複本來面目,是孤零零的、而又頂天立地的,唐茉喜。

陳文德留下的財産成了她最堅實的後盾,但她并沒有依靠着這面後盾坐吃山空。仿佛是從到達上海的第一天起,她便開始了她的新生活。她聰明伶俐、漂亮闊綽,會玩心術、會講義氣,肯吃苦、敢冒險,還有,她很能忍。

忍字頭上一把刀,忍得過去是英豪。她是女英豪。

很快地,她有了三教九流的新朋友,中國人有,外國人也有。有了朋友,就有天地,就有事業。錯綜複雜的人脈被她一條一條地理順,又被她一條一條地攥牢。她還不滿二十歲,然而一顆心是真金經過了火煉,能熔的全熔了,不熔的,全是比金剛鑽更冷硬的。

一雙眼睛看着錢與人,她非常實際,因為已經提前度過了做夢的年齡。少女所應有的玫瑰色的绮夢,她都已做過了,并且,都已夢醒了。

汽車拐了一個彎,同時緩緩減了速度。前方大廈燈火如晝,正是全上海數一數二的繁華所在,華懋飯店。

茉喜從黑鬥篷中擡起一只雪白的手,将蓬松豐厚的銀狐領子向上托了托,然後用無名指的指肚輕輕抹了抹唇上的口紅,在汽車即将停到飯店門口之時,她放下手,下意識地搓開了指肚上那一抹紅顏色——她粉墨登場的時刻來了,她的世界來了!

飯店門前汽車停停走走,車門開關聲音不絕于耳。她這輛汽車烏亮嶄新,是最出風頭的。汽車尚未停穩,無需門口西崽邁步,已經有一群西裝革履的青年先生蜂擁而至,此起彼伏地喚起了唐小姐。而一只手從人群之中穩穩地伸過來,手的主人一聲不吭,先是拉開了汽車車門,随後把手臂伸到門口,充作了茉喜下車時的扶欄。茉喜提前戴好了手套,此時她自自然然地擡手一扶那條手臂,同時擡眼向前順勢一掃手臂的主人。

手臂的主人也是西裝革履的紳士打扮,微垂了狹長的單眼皮,他是武治平。

武治平面無表情,只在嘴角微微含了一點笑。笑是冷笑,笑的是自己,因為知道茉喜野心勃勃、不是善類,但自己依然鞍前馬後地要為她效勞,做她一生一世的奴才。他也想離開她,可是無論如何離不開。也許,只是為了她長得美。

在茉喜扶着他下汽車的一瞬間,他用耳語一般的聲音說了話:“我剛和紡織廠的王經理談過了,他一定要再見你一面,托你到黃老板那裏為他說句話。”

茉喜探身下車,然後在衆人環繞之中站直了身體,似笑非笑地瞟了小武一眼,她毫不掩飾地笑道:“當初我要在老王的廠裏入一股子,老王推三阻四地不肯,如今他求人情求到了我這裏,我也要刁難他一下。”

然後不等小武回答,她徑自轉向了她的仰慕者們,一陣香風夾裹着歡聲笑語,她且行且笑,話裏隔三岔五地夾着英文詞,非常洋派,非常摩登,讓她的仰慕者們絕猜不出她其實大字不識幾個。而他們偶爾收到的她灑了香水、夾着花瓣的華麗書信,也其實是出于小武的手——早上或者晚上,小武趴在茉喜的大床上,衣衫不整地執筆聽她口授;而茉喜躺在他的身邊,經常也是衣衫不整。她不是小武的女人,是小武成了她的男人。是她的男人,也是她的影子,從早到晚、不分日夜地跟随着她,是真正的如影随形,比真正的夫妻更親密。

進入飯店大門之後,西崽上前服侍茉喜脫下了外面的黑大氅。大氅一除,顯露出了茉喜裏面這一身杏黃色的旗袍。旗袍做得太合身了,将她胸前腰後大起大伏的曲線暴露了個淋漓盡致,但她并不害羞,在這個新時代,在這個大上海,她知道自己是美的。

腳踏着一雙銀色高跟皮鞋,她搖曳生姿地走向大跳舞廳,賓客們在她面前分列開來,因為她是鼎鼎大名的唐小姐,比電影明星更招人看,比交際花更出風頭。

堅硬鞋跟叩擊地板,她走得一步一響,小武緊跟在她的後方——本是緊跟着的,然而跟着跟着就跟散了,茉喜頭上的小蝴蝶在他眼前一閃,便淹沒在了衣香鬓影的海洋中。

這乃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小武忙而不亂。而趕在舞會結束之前,在樓上的一片大露臺上,他終于看到了茉喜。

茉喜松松地披了鬥篷,意态慵懶地倚着欄杆向遠望。聞聲向後望過去,她見來者乃是小武,便漫不經心地轉回了前方。

小武走到了她的近前,低聲問道:“不冷嗎?”

茉喜一搖頭,懶洋洋地回答:“剛才連着跳了幾個piece,累得我出了一身汗。”

最近她很喜歡這麽懶洋洋地說話,懶洋洋中顯出聲音的軟糯甜蜜,雖然不是她的真面目,但是僞聲音也有僞聲音的動人。

小武沉默了片刻,随即問道:“王經理你真不管了?他願意讓你開個價,你要多少他拿多少,只要你替他在黃老板那裏說句好話,讓他能把工廠繼續辦下去。”

茉喜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要管他,再吊他幾天,這一次,我要讓他乖乖地自己把錢送到我面前來,求着我收。”

小武忽然笑了一下,輕聲說道:“鬥氣的話。”

然後他頓了頓,又道:“別和姓黃的走太近,那種大流氓,你招惹不起。”

茉喜點了點頭,“知道,我加着小心呢。”

說完這話,她繼續舉目遠眺,身體保持着慵懶的姿态,一雙眼睛卻是炯炯有光。這燈紅酒綠的大上海,是鳳瑤沒有見識過的,是陳文德沒有享受過的,她來見識了,也來享受了,可是這還不夠,她所求更多!

過去的一切都不算了,也不要了。她漸漸地不再怕死,因為每死一次,都要重生!

一陣夜風席卷而來,夾着零零星星、若有若無的雪花。茉喜忽然扭頭望向了身邊的小武,看小武穿一身筆挺的暗色西裝,面色蒼白,身材修長,倒也是個體面潔淨的好模樣。

她看小武,小武也看她,看她在突如其來的風雪之中對着自己微微一笑,身後的大氅被寒風高高吹起,是黑色滔天的濤。

——全文完

後記

我曾經寫過好些男性故事,即便是要風花雪月男歡女愛地言一言情,也都是以男性人物為主角,所以這次是我第一次真正徹底地寫女人。當然,不是水做的小女人,我不喜歡那種身心俱柔、忍辱含淚的女性角色,要柔的話,身柔一柔就好了,身也柔心也柔,豈不是沒了自己的形狀?古話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是基礎,一個人,無論男女,自己都沒有活得有形有狀、清楚利落,那麽不要說治國平天下了,連齊家都辦不到,自己的生活都要搞得一團糟。這樣一腦子漿糊的糊塗家夥,我很不欣賞,更沒辦法耐下心去細致講述糊塗家夥的故事。所以,糊塗家夥我不要寫,要寫就寫伶俐頑強的美人——“美”這一點也很重要的,俊男美女之間的愛恨糾纏往往比較招人看,而我作為一個寫文講故事的人,把故事講得“招人看”乃是我的職責,除非我不在乎別人愛不愛看,純粹只想自娛自樂。但是誰都不愛看的故事,我自己肯定也不愛看,我還寫它幹什麽?

剛開始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是有點戰戰兢兢的,因為放眼一看,滿篇都是小姑娘,竟沒有我往昔熟悉的爺們兒身影。第一次做一件事,又是處在開頭時期,又是以着個很認真的态度,所以惶恐是必然的。寫着寫着慢慢地鎮定了,并且開始對小姑娘們有了感情。記得幾年前寫文,我對文中角色一般是毫無感情,所以寫了不少貨真價實的be,或者我自認為是he的僞he。不過大概是寫的人物越來越多的緣故——對于做久了的事情,用久了的東西,寫久了的角色,我都會越來越有感情,所以除非是早有預謀,否則的話,我不舍得輕易地再寫be了。

說到be,我原來一直不懂得be的殺傷力有多大,直到我讀了李碧華的《霸王別姬》,情緒低落了整整一個晚上。我經常是把小說當成娛樂品來看的,所以“有趣”兩個字就非常重要。這麽說好像是不大尊重文學,但事實上在當前社會,“文學”兩個字聽起來高端大氣上檔次,其實又有多少人是真的關注熱愛它呢?大多都是先承認它的高大上,再找個高大上的地方把它一放,然後就不管它了,由它落灰去了。與其如此,不如把它拿下來讓大家樂一樂。想讀書的話,也不必非得按照書單去讀,書單無非是個參考而已;只要自己喜歡,讀什麽書都是好的,都比不讀強。我就不信一個讀了十年八卦小報的人,會寫不出一筆順順溜溜的小文章。天天跟文字打照面,你不認識它,它還認識你。

說到“有趣”二字,我又想起了斯蒂芬金。這人雖然名滿天下,但我因為總覺得翻譯小說和中文之間隔着一層,所以直到前幾個月才開始讀他的書。一讀之下,大吃一驚,因為發現自己完全是被他牽着鼻子走,為了知道書中謎團的謎底,我雖然是看得頭暈眼花,可還是放不下書,因為實在是太好奇。讀過他的幾本小說之後,我想這人實在是牛得很,他要是不發就沒有天理了。讀了他的書,我感覺心滿意足,不枉我這雙近視眼疲勞一場;我也希望自己能夠像他一樣,盡可能把故事講得有趣一點。當然,受個人資質的限制,并不是我想讓它有趣它就能立刻趣味爆棚的,不過慢慢來吧,盡人事,知天命,能趣多少算多少吧,這不是個努力就能有成績的事情。好在對于我來講,這個努力過程的本身就很有趣——它有一點點像游戲,你一磚一瓦地慢慢構建一個新世界,在這個新世界裏,你可以自由地導演各種故事,同時不需要付出什麽代價,這不是很好玩嗎?我在若幹年前寫過一部網絡小說叫做《惡徒》,那是一個情節激烈的故事,結果寫到大結局那一章時,我無端地十分激動,敲鍵盤的時候手一直在發抖,心髒跳得也非常快。那種感覺終生難忘,現在回憶起來還很鮮明,并且還有一種心曠神怡的竊喜,因為現實生活以平淡居多,我能夠如此愉悅地激動一次,這幾乎算是占了個大便宜。而且若幹年前我還比較年輕,正是個充滿熱情、容易激動的年紀,在應該激動的年紀裏熱烈、純粹地激動一場,也非常美好。

《風雨濃,胭脂亂》講的是少年女子的故事,這裏面的兩個女孩子,盡管性情全然不同,但她們都充滿了生命力、都不屈。我喜歡這樣的人,不喜歡悲悲切切等着王子從天而降拯救自己的苦主受氣包。能力越大,越有自由。栅欄攔得住雞鴨鵝,雞鴨鵝要自由,須得設法拆了栅欄;但是鷹不用,鷹的腦子裏根本沒有栅欄這個概念。高天流雲,它随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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